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已經用不着她們,明天我會遭人把她們都送走。」知道他心腸軟的娘子一定難苟同他的做法,項穹蒼又巴上去。

「我會給路費,給她們選擇去留的機會,這樣夠大方了吧?」

來喜兒白了他一眼,「你去哪裏學來這些皮條做法?」

「為了保護我的娘子,為夫的總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可靠啊。」

她噘嘴。「油嘴滑舌。」

她直覺不該這樣子的,可是要跟其他女人共享一個丈夫,她又心慈不起來。

「那娘子該賞我點什麼?」

「有,早等着你呢。」她掀開桌上擺着的一盅補品,調羹舀起清湯,送到項穹蒼嘴邊。這是他每天必定要吃的老母雞燉人蔘。

「我都吃了月余,不能不吃了嗎?」他大皺眉頭。

「可以。」她好商量得很,將心比心,就算人蔘是仙丹,連續吃了一個月,任誰也吃不消。「把湯喝了就好。」

項穹蒼瞧著泛油光的盅,差點沒捏著鼻子,但還是把它喝完。少人在福中不知福了,這可都是老婆的愛心呢。

「你喔,早出晚歸的,還是早點上床歇息吧。」瞧他一臉精神奕奕,莫非在外頭遇見什麼好事?才恍惚地想着,項穹蒼已經轉到她跟前。

「我哪睡得着,我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說,父皇想見你。」

用各種手段削弱妨礙他的豪門貴族現在都及過來依附他,所有的權力幾乎都集中在他手底,這讓父皇的眼光離不開他,也開始正視起他的家人了。

「見我?」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可是她這公公可不是一般的普通人,高興可以拿人腦袋當蘿蔔切,不高興會殃及國家的。

「下個月中正好是皇后五十大壽,那天要在御花園擺宴,到時候百官齊聚,肯定熱鬧非凡,喜兒,你高興嗎?」

「你高興喜兒也高興。」

看見丈夫沉溺在被重視的狂熱中,來喜兒真心替他高興,在皇家,要獲得認同好不容易。

尤其如今在位的皇上有許多名子女,嫡親的皇子皇女就不下數十名,他怎麼會在乎一個庶出的私生子?

尋求親情,是天性,她只希望夫君在這場美夢裏不要摔得太嚴重才好。

「趕明兒個我讓綾羅園的掌柜過來給你量身訂製幾套宮廷服,讓你風風光光地進宮。」來喜兒放下一頭青絲,把金鈿飾品放在銅鏡前。接着走近床沿,脫下鞋襪。

「人家說三代吃穿才懂吃穿,你又何必花那個錢,我照我本來的面目進宮去就可以了。」

爬過大床往裏面挪,她不是神仙,也做不到榮寵不驚,進宮,對他們這種人家來說是何等的大事,她沒有驚人的美貌,也沒有做人的身世,一個既無法庇蔭夫君,又沒有財富加身的女人,老實說,她還真擔心那位皇帝老爺見着她,會說出什麼大家都下不了台階的話來。

「什麼,那可不成。」她拉被的動作停頓了下。

「你當然得好好裝扮裝扮,要知道赴宴的人一定不會少,我項穹蒼的娘子也不能輸人。」

她瞪着天花板上的繁複紋路。

「喜兒?」項穹蒼也發現了妻子的冷淡。

「我本來就不好看,你不要難過。」她出言安慰。

她知道自己不是國色天香,連一點美女的邊都沾不上。

「我絕對沒有嫌棄的意思,我這陣子……被太多事情沖昏頭了,說話口不擇言。」知道娘子相貌普通,可天地良心,那從來不是他用來與旁人比較的東西。

「我懂,我不會自己無聊鑽牛角尖。」

項穹蒼也躺進大床,他的指摩挲著喜兒耳後的肌膚,然後用手肘撐在她上方。

他的妻子或許沒有顯眼的風雅韻致,可是在她看似含蓄的平淡里卻淡淡流露着女人少有的靈活聰穎。

項穹蒼深深地吻著結縭的娘子,全心全意的愛意都灌注在這深長纏綿的吻裏面,他吻得喜兒差點喘不過氣,臉紅如醉。

「我愛你,喜兒,你知道我每天一出門就想着天黑趕快回來抱你,我是不是很變態,愛娘子愛成這個樣子?」

「你這甜言蜜語真夠人受用,好吧,那麼老爺子,你恐怕得找個人來教我宮廷禮儀了。」

人生在世,很難做到你不要什麼就可以真的不要,尤其在嫁進了這樣的家庭中。

該屈服的,該順從的,還是得無畏地走過去。

她總不能在宮廷中給丈夫跌了股,裏子跟面子都輸了會難看吧。

「好喜兒!」項穹蒼一拍大腿。「明日識知堂的師傅要來到任,不如請他一併教了。」

「識知堂?你是說給孩子們讀書的學堂?」

「高興嗎?你心心念念著,我也總得加快馬力把事情辦妥,把夫子找來才好開課啊。」撥出一小塊地,一座小院落,對他來說不費吹灰力,能見着愛聽孩子們朗朗讀書聲的娘子笑靨,比較重要。

他說過,只要是她想要的,就算天上的星星、海底的珠貝,他都會去找來。

「夫君。」她偎了過去。

項穹蒼輕撫那柔軟的發,下巴抵著喜兒的頭頂。

「我這些日子忙,疏忽了你,別生我的氣,改日我帶你好好地逛逛大街,好嗎?」

「好。」她閉眼,只要有她夫君的地方哪裏都好,她都喜歡,都心滿意足。

她的心愿好小好小,雖然榮華富貴的承諾令人心動,可是再多的富貴都不是讓她留在這裏的理由。

留在這裏,因為這裏是她家,有丈夫和她一起的家。

神識是渾沌的,略沉的身子被暗夜中突然伸長的胳臂連人帶着錦被包裹了起來,忽覺騰空,本來睡得沉沉的人兒驚呼地睜開杏眼。

熟悉的味道,是她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輪廓來的人。

「你這是做什麼?」

他想把她帶到哪去?

項穹蒼咧出一排白牙,低頭汲取了專屬於喜兒的香氣,親親她的額頭。「半夜不睡覺做什麼,當小偷啊。」

「你放我下來,要是被人撞見了……那多難看。」

「什麼難不難看,相公抱娘子,天經地義。」他離開溫暖的大床,踏出門坎,此時月上中天,銀色和青色的月輝交織成一輪驚心動魄的蓬光,來到府邸高處,簡直像觸手可及。

來喜兒哪還待得住,翻身就想下來,卻讓項穹蒼阻止了。

「我們上屋頂去。」

「屋頂?」

「不然你以為我們出來做什麼?真的當小偷,偷自家的東西?」他樂不可支,要不是沒有多餘的手,肯定又要多吃一下懷中人兒的豆腐了。

來喜兒忍住要往他胳肢窩戳過去的衝動,再說隔着厚重的被子,沒有一指神通的功力也無法穿透重重障礙吧。

懷中雖然多了個人的重量,項穹蒼卻輕鬆如常,藉著牆面與樹榦,跳躍之間上了一間瓦房的屋脊。

「要放你下來嘍,可以站穩嗎?」

「嗯,沒問題。」

「被子不可以拿下來,屋頂風大。」要是忘記叮嚀,只會照顧別人卻很少想到自己的喜兒一定會把保暖的被子拿掉,只顧著讚歎星星的美麗。

「知道了,管家公!」她輕嗔。

兩人在屋脊坐定,院內曲徑迴廊幽深深,如不規則棋盤似延伸出去的街道巷弄只有零星的燈火燭光,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

「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老家的時候常常這樣偎著看星星?」

「怎麼不記得,你下工回來,洗得一身舒爽,睡前總要看過天上那十字星才能睡,我記得曾經問你為什麼知道那十字星永恆都在,你說是一個流浪的胡商告訴你的,那胡商天天在星空下搭帳篷睡覺,穿越過神秘複雜的沙漢,搭船走過巨浪滔天的國家,後來……你沒有回家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看着那個星星,許願讓你回來……」

「喜兒……」

「不提、不提……都過去了。」

「其實沙漠、流浪、大海、天上星都是我的幻想,我跟你說過吧,我從小由嬤嬤帶大,一個玩伴也沒有,一個人只能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如果我不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也許會是個偉大的流浪商人也說不定。」

那是一個寂寞孩子的想像,也許單調也許不切實際,卻撫慰了他寂寞如死的童年。

「哪天等我離開官場了,有好多事可以做,可以從商,可以寫書,可以帶你到處去玩,我們去看大海,去看沙漠,還要追着南十字星走。」

「聽起來很美。」有幾分心動,有嚮往,可是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等到什麼時候他才會對官場厭倦?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吧……

「其實當官好辛苦,不到四更天起床,趕着五更天前到宮門外等著上朝,現下天氣轉冷了,還是得上朝。」不是真的抱怨,只有夫妻才知道那是一種撒嬌,男人式的。

「不如……回鄉下種田吧。」過普通生活,耕田度日,吃着好吃的飯,睡覺,吵架鬥氣、歡笑。雖然知道是痴人說夢,卻還是奢求那鏡花水月。

「傻丫頭,那種日子我們回不去了,我要爭一口氣,我要顯榮,我再也不讓別人把我踩在腳底下,你知道嗎?我們回不去了。」他略顯激動,指節都是青筋。

「這些,你不是早就做到了?」她的口氣很淡。

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沒有親情來得重要,她的相公不是野心家,只是一心想要父親的溫情。她知道。

丈夫有鴻鵠的志向,及倒是她顯得絆手絆腳了。

「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我爬得還不夠高,我還得立下更多功勞才行。」

來喜兒用自己的手覆上丈夫的,「你會的。」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倦意淡生,她靠上了項穹蒼的肩膀。

人,總身不由己地跟着命運的輪軌去走,走着走着,有誰知道命運的盡頭有什麼在等著?

未知。

可是人們的腳步仍舊毫不遲疑,誰能告訴她,兩人的盡頭處有什麼?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夜逐漸傾斜,在露出一絲魚肚白的時候,項穹蒼才把喜兒送回寢房。

終於,來喜兒知道為什麼那天夜裏都已經入睡了,項穹蒼卻帶着她飛上屋頂去看星星。

因為幾天過去后,他自動請纓去剿匪的消息便傳了回來。

看着回來報訊的大慶,來喜兒只問:「天寒地凍的,王爺可帶足了禦寒的衣物?」

「該準備的,奴才都給帶上了。」

「誰跟在他身邊?」

「鳳爺跟四方爺。」

「你是爺的貼身小廝,為什麼沒有也跟着?」他不懂出門在外及而更需要人照顧的道理嗎?

「爺說讓奴才留在府中幫忙照應內外,有什麼需要男人出力的,大慶可以派上用場。」說到底,他的心還是顧著這個家的。

「爺有說幾時回府嗎?」

「有,少則數十天,多則一月。」大慶有問必答,必恭必敬。

「那就好,沒事了,你們各忙各的去吧。」遣退所有的人,只留下兩個小丫環。

年關將近,這節骨眼打什麼盜匪,為什麼不等春暖花開呢?不說,為了怕她擔心。難道不說,她就能一路安心到底?她轉身拿了書冊,眼卻看着劈啪作晌的炭爐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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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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