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女孩步履蹣跚地移動着,她的額際泛著汗,嘴唇乾裂,布著淚痕的面容十分慘白。下腹部突然傳來一陣陌生的劇烈抽痛,讓她的胸口不由得跟着揪緊。她其實不真的知道那股痛是為了什麽,心裏卻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強迫自己繼續走,小手用力壓在肚子上。沒關係的,不過又是一個天氣異常炎熱的夏天,這對她而言並不算什麽,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習慣簡樸又刻苦的生活──

盛夏的夜晚沒有冷氣,沒關係;冬天要瑟縮著身子沖冷水,沒關係;三不五時停水停電,沒關係;每逢颱風豪雨要全育幼院撒離到安全處所,沒關係;撿別人不要的衣物,沒關係;學校的班費老是沒交,沒關係,學校一定會介入處理,何況她確實沒有錢……

從小到大,她總是告訴自己沒關係,畢竟身為一個連父母都不要的孤兒,她實在用不着太在乎那些身外之物跟別人的眼光,她沒關係的,這種看似豁達的話講久了,就真心認為沒關係了。

然而再多的沒關係,都沒辦法包括這個──欺騙!背叛!

她信任他,把所有都給了他,怎麽會換來這種對待?!如果只是要玩弄她,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足足長達三個暑假的計劃耶,這種拐騙女生的手法到底應該叫高竿還是沒有效率?

她唇邊逸出一抹輕蔑的恥笑,眼淚跟着滾落。肯定是高竿,她就跌進去了不是嗎?還跌得這麽慘……

下腹部再次傳出痙攣般的抽搐,讓她疼到停下了腳步,明明是酷夏的正午時分,她卻覺得身體不斷傳出惡寒。

突然,眼前一陣發黑,胃部倏地翻攪,她急忙伸出小手扶住牆柱穩住自己。她得回去才行!雅芳姊肯定會擔心的,而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不對勁。

她再次嘗試挪動腳步,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極其耗力。眼角餘光瞄到紅磚道下那一層階梯了,就這麽一階而已,她可以,一定可以……

「噢!」腳步踏出的那個當下,沉重的暈眩感再度襲來,讓她整個人踩空,往前重重跌在斑馬線上。

她感受得到柏油路的高熱,還有身體落地時傳來的疼痛,也聽得見等待紅綠燈的機車騎士們傳出的驚呼聲,但最明顯的仍是下腹部那嚴重的抽痛。

手腳不死心地想撐起身子,豈料虛軟的四肢就是使不出力,貼在路面上的左臉好燙,可是她連側過臉的力氣都沒有……

「小姐,你要不要緊?」

她聽到一句關心的詢問,那聲音清亮甜美,好悅耳,接着她感覺到趴卧的身體被翻轉過來,她沒有睜開眼,但那薄薄的眼皮完全抵抗不了炙陽的刺目。

感謝老天,她的臉不再那麽痛了,只是為什麽她會聞到好濃的血腥味?

「小姐……噢!你是不是……」甜美的嗓音變了調,突然高八度的拉高,「媽,快點!」

「你是在哭夭啊?不用跟救護車報一下路……」原本粗魯的話語戛然止住,也跟着變成驚恐的尖叫,「夭壽喔,你車開卡快A!大肚A的跌倒,一直在流血……『落胎』啊啦!」

流血?!落胎?!這兩句話讓她死命撐開沉重萬分的眼皮。甫睜開眼,眼角餘光就瞄到有不少路人圍在她的身旁,然後是那個將冰涼小手放在她灼熱左臉上的女孩。這個有着好聽聲音的女生好美,而且她關懷的表情跟眼中焦急的淚水讓她感到好溫暖。

「救……救我……孩子……」接着,眼前再度發黑,她失去了意識。

精緻妝容讓那削瘦的臉龐變得緊實飽滿,一襲銀灰色禮服發揮擴散的作用,讓孱弱的身段豐腴了起來。她看起來很美,但……

該死,她根本活像個白骨精!

許緯灼熱的目光緊黏着那抹美麗的倩影,他必須用盡所有氣力才能逼迫自己站在原地。

原本女方的婚宴,他不打算出現,省得身為新郎倌的亞歷士臉太臭,嚇跑賓客,反正美國那場酒會,亞歷士是躲不了的。

可是三天前莫名來了一群凶神惡煞的黑衣人,不僅把他從花蓮某個農場度假小屋挖了起來,還被關進這間鬼飯店軟禁了三天。

然後一個小時前,有人丟了套銀灰色西裝要他換上,說什麽他是今天的伴郎,伴娘已經到了會場,也穿着銀灰色禮服,要他趕快去找伴娘會合。

這是什麽跟什麽啊?如果只是要他當男儐相,有必要把他從花蓮綁回高雄,甚至軟禁三天嗎?另外,亞歷士明明就還在記恨,怎麽可能會要他來當伴郎?

他是怎麽看都覺得有詐,可是再怎麽詐,他也不認為亞歷士會在自己婚宴上搞鬼,要是弄巧成拙,亞歷士不怕被自己的新婚老婆掐死嗎?湘湘那個女人的脾氣可不怎麽好。

於是他滿腹疑問的留下,想看亞歷士究竟在玩什麽把戲,接着驚喜就來了。

一道銀光閃過,他下意識跟着那抹纖細身影走,保持着五公尺以上的距離。那女孩非常嬌小,腳下那雙三寸高跟鞋也沒為她增加多少高度。她的頭髮剪得極短,背脊挺直,瘦小的肩頭帶着一股堅毅感,除了身上的禮服外,毫無多餘的點綴,連耳環都沒有。

他覺得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說熟悉,卻又透著些許陌生,總之,他不由自主地繼續跟着,全然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

「小玫。」她喊住一名高身兆的年輕女孩,「那些盆栽記得請人載回店裏。」

許緯健碩的身子微微一怔。這個聲音好熟悉……

「客人沒動過的菜、水果,就全讓育幼院院長帶走,不過不包括沒發完的糖果,那些小鬼一個個全蛀牙了。」

眼尾揚起笑紋,他嘴角微勾的模樣迷人極了。所以湘湘的伴娘好友是個好心腸的花店老闆羅?

但下一秒,他的笑意驟然凍結,因為耳尖的他清楚聽見旁人的咕噥。

「新郎真的好帥喔,只是……我記得他不是穿白色西裝嗎?」

「對啊,怎麽變成銀灰色的?而且左眼還帶了個『黑輪』,剛剛沒見到啊……」

這下他萬分肯定那個莫名其妙的綁架案是件醜惡的陰謀,而且幕後主使者還擔心他搶眼的外型會奪去新郎倌的風采,所以卑鄙地要那群黑衣人專攻他俊帥的臉部,要不是他的反應敏捷,挂彩的何止是左眼啊!

許緯碩大的雙拳緊握,發出喀啦喀啦的威嚇聲響。

亞歷士,這筆帳,他們有得算了!

「抱歉了,兩位美女,我是伴郎,不是新郎,新郎只是剛好長得跟我有一點點像。」他用拇指跟食指比了一個小縫,還輕佻地眨了眨未受傷的右眼。

什麽有一點點像?根本是雙胞胎吧!

兩位年輕女賓客一陣赧然,主要是因為帥哥迷人的笑容,另一方面是沒料到她們的耳語會被聽見。

「呃,兩位美女請自便啊,我得去找伴娘談論一下入場行程了。」

眼角餘光發現那道吸引人的亮銀不見了,他立刻急着閃人。

一個轉彎,嬌俏身影再度出現,不過她站在一條無人的走廊上,背影落寞的看着窗外。

會覺得她落寞,是因為她那挺直的肩頭垂了下來,如果她會擔任伴娘,就代表跟湘湘交情匪淺不是嗎?那麽好友的大喜之日,她為什麽要躲起來獨自品嚐落寞?她該不會也看上亞歷士了吧?他不會是被找來充當慰藉的吧?

許緯高壯的身子僵站着,一股無名火冒了上來。

半晌後,前方五步之遙的女孩淡淡嘆了口氣,緩慢地轉過身。

兩人瞬間四目相交,同時愣住。

他極度驚愕,但也同樣認真地審視她。臉龐消瘦,身段孱弱,視線難以置信地停留在她的胸前……

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她,絕對不是!即便有彩妝跟禮服的妝點,她看起來仍是憔悴得令人心疼。

女孩突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而後狀似痛苦地跪坐在地,粉唇不停逸出痛苦的喘息,額際還滲出涔涔冷汗。

許緯一個箭步迅速沖向她,卻在碰觸到她前縮回了手。

他擔心她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像氣喘又像心臟病發的反應。

「你又不是沒見過這種病症,怎麽還會手忙腳亂呢?」一道低沉的男聲插入,「湘湘就比你鎮定多了,她一眼就看出我的問題。」

猛一回頭,許緯的眼中除了狂怒,還有明顯的狼狽。

該死,這是他第一次在亞歷士面前如此難堪,不過亞歷士的意思是……

「她有恐慌症?!」

許緯的音量不由得提高,強壯的臂膀立刻摟過她,她當然在掙扎,卻是無力的掙扎,而且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是,只是不曉得在恐慌誰?」亞歷士嘲諷道。「先帶她去休息一下吧,男女儐相待會兒還要走紅毯呢。」

許緯濃眉挑高,皮笑肉不笑的輕哼一聲,「是啊,你們慢慢走到爽吧!」

雙手輕輕使力,懷中的嬌弱人兒就被許緯一把抱起。

見鬼了,她怎麽會變得這麽瘦、這麽輕,而且還極其憎恨地瞪着他?多年前毫無預警消失的是她耶!

「許緯。」亞歷士出聲喊住他。「汪子瑜如果不見了,我要怎麽跟湘湘交代?」

「那是你的問題,關我屁事!」許緯回嗆。

亞歷士僵站着。他都敢把許緯找來了,當然已經做好後果自理的最壞打算,但他以為這個超自我的傢伙最起碼會賣他們這對新人一點薄面的。

聽着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亞歷士焦躁、不安,還有種大難臨頭的不祥感。他迅速掏出手機,開始對着電話低聲交代著。

該死,他要怎麽跟湘湘解釋伴娘的中途失蹤……

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飛快的穿梭在道路上,附近的車輛幾乎都紛紛走避、讓道,只有兩部黑色高檔休旅車緊緊跟在救護車後方,讓人瞧不出是救護車上待急救病人的家屬,抑或是想藉救護車開路的惡劣車主。

救護車裏除了醫護人員外,還有一名身着銀灰色西裝的魁梧男人,而躺在擔架上戴着氧氣罩的嬌小女子也是一襲銀灰色禮服。

滿腹疑惑的醫護人員再次瞄了他們一眼,這一對出色的男女怎麽看都像是一對的,不管是衣着或是外型,看起來都很相配,只是……

醫護人員低下頭,望向女子那雙瘦弱的手,她正用力回握着他這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一雙泛著淚光的大眼裏寫着顯見的恐慌,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惜。

但他一抬頭,憐惜立即褪去,反倒是滿滿的害怕。這個高大威猛的男子從這名女子開始向他尋求庇護後,就一直這麽惡狠狠地瞪着他。

醫護人員惴惴不安地別過臉,他真想拜託哪個好心人來幫他脫離險境,這個猛男一副想揍死他的恐怖樣,而且他帥氣的臉上除了左眼那一個黑輪外,還帶着不少新的傷痕,那是尾隨救護車的那兩部車裏的黑衣人乾的,剛剛救護車到場時,他看到了那場群架的尾聲。

真不曉得這群人是什麽來頭?是黑社會老大的愛女跟男友發生感情糾紛?還是黑社會老大的情婦養了小狼狗被捉包……

許緯下顎緊繃,額際青筋爆起,一雙冒火的虎目死盯着那雙礙眼的男人的大手,當然,他不爽的事可不只這件,還有三分鐘前的那場混戰。

他抱着渾身發抖的子瑜走出飯店宴客廳的大門時,那群黑衣人又全圍過來了,想也知道一定是亞歷士那個不講道義的傢伙找來的。

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一共有八人十六隻手,還全是高手等級的保鏢,加上他為了護住懷中的佳人,除了又躲又閃,根本毫無攻擊力,只能乖乖挨揍,到最後連子瑜都被其中一名黑衣人扯抱過去。

當他站起身,再度以肉身阻擋拳腳,突破重圍衝過去想搶回她時,她竟然當着他的面,毫不給面子地放聲尖叫。

錯愕、傷心、失望的情緒蜂擁而上,旋即他的臉上又被揮了一拳。

接着,救護車立刻出現,他猜想是某個黑衣人打的電話。子瑜看起來確實有陷入瘋狂失控的跡象,然後就是現在這樣了。

他堅持要陪同她一起上救護車,那群黑衣人也不再制止。她發狂似的尖叫聲一直到醫護人員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才開始逐漸安靜下來,也讓醫護人員得以替她進行一些基本的檢查跟監控。

除了上車後對醫護人員說了一句「恐慌症發作」外,他再也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自己一開口就不會有好話,況且他也不想再刺激子瑜了,只是他怎麽也想不到他們會這樣重逢。

仰著頭,閉上眼,他連握緊的雙拳都鬆開了,濃重的無力感正深深地打擊着他。他不死心的找了她三年,卻總是一無所獲,後來他放棄了,也強迫自己去遺忘。時間就這樣緩慢流逝著,豈料她會如此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亞歷士顯然早就認識她了!

車子開上一道斜坡,嘈雜的鳴笛聲止住,僅剩炫目的閃光。

木然地先行下車,許緯側過身讓醫護人員專心忙碌,但他的視線仍緊盯着汪子瑜蒼白的小臉。

她看起來好糟,臉上布著冷汗,目光無神且惶恐,唇瓣因方才的嘶吼而乾裂滲血,原本精心打點的秀髮散亂了,妝容也哭花了。她孱弱無力的虛軟身子迅速被移向病床,許緯也亦步亦趨地隨侍在旁,不過已經不再靠近。離她這麽遠非他所願,可是他不願意把事情搞得更糟。

突然,汪子瑜原本沒有焦距的眼睛睜得老大,驚駭地盯着醫院的急診室玻璃門,神情里寫着害怕、恐懼,還有崩潰,接着,幾近瘋狂的尖銳號叫再次響起,聲音之哀戚,簡直令在場所有人都為之膽寒,甚至她身旁的兩位男性醫護人員,也完全壓不住她亟欲起身的力量,立刻疾呼要人過來幫忙。

在許緯下意識舉步想衝到她的身邊前,一雙大手抵在他的胸前堅決地制止了他,是那個矮了他半顆頭的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因為專業,因為關切,他的氣勢看起來比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許緯更強。

「不要再刺激她了!」他對着許緯厲聲大吼。

彷佛遭受當頭棒喝的許緯倒退兩步,表情頹然。醫護人員那一聲怒斥讓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他的身上。

頓時,許緯領悟了一個顯見的事實──他是整個混亂的來源,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是讓汪子瑜失去理智的原因。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麽一看見他就抓狂啊!

眾人望向他的眼神有質疑,有責備,當然也有忌憚他壯碩體格的恐懼,可是有誰知道,他才是真正陷入五里迷霧的受害者。

倏地,前方的尖叫跟掙扎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哀求。

「湘湘……湘湘救我……」

許緯僵住,難以置信她會在此時向湘湘呼救,但他沒料到更驚人的話即將接踵而來。

「救我的孩子……孩子……暑假……暑假……」她吐出破碎的囈語。

醫護人員立刻如臨大敵,顯然被她的話嚇到了,以為瘦弱瘋狂的她是個孕婦。

孩子……暑假……暑假……

許緯渾身泛起惡寒,但那兩個奇怪的名片語合在他聽來不僅格外有意義,甚至是青天霹靂。

踉蹌倒退三步,表情錯愕的跌坐在地,許緯真的不願去埋怨一個已死之人,但除了老傢伙,他再也想不出有誰會做出這種事?不管是知情或無知,有意或無意,直接或間接。

頹然癱坐着,許緯緊盯着仍在掙扎、低喃的汪子瑜,但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甚至讓他看不清那抹讓他掛心了好久的瘦弱身影。

他抬起手,撫向滿是濕意的臉頰,那……那是眼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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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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