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李玄玉究竟想逼她說什麼?回應什麼?她早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早就不是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她只是一介奴婢……為何他攪亂她一向平靜的心湖還不夠,還得迫她出聲回應?

「好,你不想說便別說。」李玄玉看來氣惱至極,拂袖而去。

綻梅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心中隱約感到悵然若失,又微鬆了口氣,不知為何直想流淚,沒想到過了會兒,李玄玉又拿着幾卷書冊推門進來了。

綻梅旋首驚愕地望向他,匆匆將臉別開。

「你不想說就別說,可我得在這兒等你燒退,你睡吧,兩個時辰后我再叫醒你喝另一盅葯。」李玄玉坐在案旁,眉心微蹙,一句話說得溫緩,像是智者在外頭理好心神,真有整晚陪在她身旁瞎耗的態勢,打開書冊垂首靜讀。

綻梅對他臉上如此堅決的神氣感到無能為力。

好吧,耗就耗吧。

綻梅偏過臉容,真讓自己閉眸小睡了會兒,她本就極度疲累,再睜眸時,卻沒想到李玄玉竟還維持着同樣的姿勢在案旁讀書,真同她耗上了。

搖曳的燭光在牆上映出他的身影,也在她眼前與心上映出他朦朧專註的神情。

這一刻,也不知是因為身子太過虛弱,抑或是因為李玄玉太過溫柔與執著,綻梅真覺自己輸了。

說便說吧,有什麼不能說的呢?那傷口早就腐了、爛了、臭了,她又為何不能提呢?是啊,為何呢?

綻梅望着李玄玉的面空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她覺得那出口的聲音乾澀得不像她的,才終於順利道出一句往事。

「李大人……綻梅,是吳縣人氏。」

那具背對他的嬌軀,隱約傳來一句朦朧悠忽的句子。

李玄玉側眸盯着她的背影,屏氣凝神,專註靜聽,唯恐錯漏了她接下來要說的任何一句話。

「綻梅本姓洛,幼時一直居住在吳縣桐城,而綻梅的母親,原是一名歌伎,被父親買下之後,收為妾,之後又被父親轉送給叔父,數月後,生了綻梅。」

所以,她母親懷着她嫁給她叔父的嗎?李玄玉想問,卻又覺不需要問,她所用的稱謂里,有着她不想親口道出的玄機。

「我八歲那年,叔父不知犯了何事,得罪了某位官人,據聞,那名官人性喜幼女,於是,父親便差娘將我好生打扮,想為叔父……」綻梅眼眸閉了閉,她以為事隔多年,那些過往早已恍如隔世,怎料親口道來,仍是如此困難?

「胡鬧!」李玄玉才聽得一半,就算再怎麼想忍耐,仍是不齒地低喝了一聲。

他為官不是一日、兩日,當然明白為了脫罪,饋禮贈銀的所在多有,但贈幼女?這成什麼事了?

更何況,年僅八歲的幼女,即便是與侍妾生的,那也還是名有親緣關係的幼女,好生打扮要做啥?真送小羊羔入虎口嗎?那是禽獸才做的事兒,再有,什麼叫性喜幼女?那名官人要幼女做啥?簡直是其心可議兼之不可思議!

綻梅背對着李玄玉,李玄玉看不見她此時神情,只覺她語調比平時更為疏離平緩,像在刻意壓抑些什麼。

「娘於心不忍,不願將我送走,於是便央了管事,找了個機會帶着我從宅子裏逃出來,我與娘逃了很遠、很遠很遠……娘本想投靠親戚,可他們都不願惹禍上身,還說娘如此棄叔父不顧,是罔顧夫妻道義……我與娘陸續奔走過許多地方,後來,盤纏使盡,娘也堪舟車勞頓,不到數月,便染了急病……」

「綻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踫她,卻又覺得自個兒太過渺小,不知該如何撫慰她如此巨大的悲傷。

她當時年幼,絲毫不懂世情冷暖與人心險惡,是否,她將一切過錯往自兒身上兜攬,直到現在,仍覺自個兒是害死娘親的兇手?

「我沒錢葬娘,只好蹲在路邊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張破席子給我,說要將娘裹捲起來,那麼愛漂亮的娘,那麼漂亮的娘……她不會喜歡那張破席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經過,她才大我一、兩歲,她很美,就像娘平時打扮得那麼美,我衝過去抱住她,可她可憐我,替我想辦法,我娘從前跟她一樣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說到這裏,綻梅已然覺得自個兒說不下去,她數度呼吸吐納,卻再難成言。

「綻梅……」李玄玉抱住她,綻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換的……我很乖,爹爹想將我送誰就送誰,我聽話,我願意聽話,只要娘可以活起來,可是、可是!娘她不會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會動了,她叫我逃遠一點兒,可是逃去哪兒又有什麼不同?哪裏都沒有娘,我不知道我活着做什麼?為什麼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為什麼老天爺要留我下來?為什麼要留我下來?」

綻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發顫,已經不知道自個兒在說些什麼、想說什麼,也不知道是心傷拉動了身痛,還是身痛扯得她心傷,總之她渾身皆疼,腦子渾渾噩噩,所以不願想的往事通通沖涌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輕撫着她,撫她發心,撫她額際,撫她垂落的淚,卻知道撫不去她心中傷痕。

他只好摟緊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綻梅,我說我喜愛你,那自是很喜愛、很喜愛,你活着,遇上我,被我喜愛,令我歡喜,這樣,不行嗎?為我活,不成嗎?綻梅,我、我……你贈我的鞋,我很喜歡,我瞧著許多天了,才捨得穿,我也總是很歡喜,我迫你習字,那是我想見你……綻梅,我很喜愛你。」

「為什麼?李大人……綻梅並無任何過人之處……」綻梅揚睫望他,淚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受他話中盈盈溫柔。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着你,心中總要鬧過些什麼,鬧得我腦子發暈、身子輕飄飄,我見着你,又惱你又心疼,我總想着,你每回望着天,是在想些什麼呢?你嘴上老是說着什麼不敢,但其實你胡來得很,做事亂七八糟,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想,我還想……你笑起來這般好看,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愛見你笑……」

綻梅望着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綻梅配不上您,大人您應當找門當戶對,與您匹配得過的姑娘,綻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綻梅,總要遭難……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說了這句話,李玄玉才意識到,她的父親從前既能買下歌伎,又納之為妾,想必也是富貴人家,所以,綻梅雖是庶女,卻也算是大戶千金吧?

她懷抱着被父親遺棄的傷痛,背負着害死母親的內疚,從小姐變成婢女,也真是難為她了……

「綻梅,你這傻瓜,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李玄玉撫過她頰畔青絲,將之勾至耳後。

「日後若是有機會,你想聽時,我再說給你聽吧,你該睡了,多睡點兒,養足了氣力,病才會好。」李玄玉將她擁進懷裏。

綻梅沉沉凝望他,一句話都無法出聲響應。

「睡吧,什麼都別想了,憂思傷肺,哭傷眼,那些事兒都過去了,說出來,便是過去了,別想了。」

李玄玉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總是醇厚溫煦,適才哭過一場,綻梅本就睏倦的眼皮更感沉重。

說出來,便過去了?是嗎?

綻梅軟軟地合上眼睫,她想,也許,待得明日天明,她會後悔此際衝動,曾和李玄玉吐露過這段往事。

然,李玄玉方才與她訴說的情衷,那些聽來羞人膩耳的情話,卻又令她感到心頭泛暖、面龐發熱。

該如何是好?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情長,該如何是好?

算了,也罷,真別想,多思無益,她聽話,她好累,她睡便是……

綻梅眼睫輕合,放縱自個兒沉沉沒入李玄玉周身好聞的男人氣息里。

李玄玉抬手輕觸她紅腫的眉眼,心疼地撫過她猶帶着濕氣的臉容,如今終於明白,對一個人的心疼與不舍能如何發揮到極致,教他滿心滿眼全是她,想放不能放,想藏不能藏。

幽微的燭光,冷洌的空氣,夾雜他悠長嘆息——

「傻姑娘,你儘管傻,你應我情感也好,不應我也罷,玄玉只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他是實心眼,更是死心眼,認定了便不放,不躲不藏。

她似他心中梅花初綻。

時隔數日,許是喝葯的緣故,綻梅連日來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今日身上傷口稍愈,精神才微微轉好,坐在她榻旁的杜家小少爺便開始滔滔不絕——

「……夫子之前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娘也說,咱香粉鋪的禍事,皆是因為咱們的鴨蛋香粉已經逐漸闖蕩出名氣,連接了幾位官夫人的生意,才會教廣順行眼紅……娘還說啊,廣順行這回慘了,李大人一帶咱們回縣衙之後,好多曾經被那混賬周大爺欺負過的店家,也通通都跑來向李大人告狀,周大爺罪上加罪,不知得在牢裏關幾年,我就瞧那王八烏龜還怎麼神氣?」

綻梅半躺卧在榻上,意識雖然尚未完全清明,但杜虎此言仍是令她越聽心口越驚。

她總算想起那日從她心頭滑過的重要之事是什麼了。

李玄玉說他提了周萬里,而周萬里的娘子是她從前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唐雪,唐家可是現今太后的表親,即便廣順行周家做了錯事,然李大人得罪得起嗎?

「小少爺……」綻梅柳眉緊蹙,微嘆了口氣,她很是憂慮,可卻無法向杜虎說明這細微枝節,只得硬生生拐了個彎,問道︰「杜大娘這幾日可否安好?我不在之時,您可有好好聽娘的話?」

「娘可好的呢!她把店鋪整理好,又請了幾個師傅,還制了些漂亮的香粉盒,說是要特別賣給官夫人們的,娘還說啊,咱要闖就闖出名堂,不能白白教惡人欺凌,得比從前有幹勁才行,惡人見不得咱好,咱就要更好。」杜虎挺起小胸膛,越說越得意。

「還有,娘已經開始讓我進鋪子裏學事兒啦,過幾日,等我熟記了香粉製法,娘她便要告訴我爹爹的獨門秘方,到時,就算綻梅你問我,我可也是不會說的。」

「好,綻梅不問小少爺就是。」

「不不不,你一定得問我。」她不問他,他怎麼會覺得自個兒很有當家派頭呢?杜虎嘴一癟,生氣了。

「好,綻梅一定問小少爺。」綻梅唇角微揚,無論她如何心思重重,這孩子總能教她發笑。

嘿嘿!杜虎面容馬上轉為開心,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好,那便這樣了,我明日再來看你。」

「小少爺不須每日都來,過兩日,綻梅便回去了。」其實,綻梅早就覺得自個兒可以回杜家了,是李玄玉總說她的傷還沒有收口,還得再休養幾日才行……

想到李大人,綻梅神思更亂,又想嘆氣。

「不行,李大人說你還不能走,娘也說不行,你若是傷沒好透便回來,我、我一見你就關門!」

「……」竟連杜虎也開始幫腔了?綻梅臉上的表情看來既為難又無奈。

許是身子仍不舒服,她臉上的表情較從前多了許多,某些藏不住的心緒就連杜虎都能輕易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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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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