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嚴龐失勢的事,馬上就在全北蠻傳開了,百姓們聽聞,無不歡欣鼓舞。

而容妃與三皇子逼宮,太子殷華趕回宮救駕之事,更是成為眾人飯後閑磕牙的話題。

只是當所有人都以為太子即將回東宮,不料殷華輕飄飄的一句「身體微恙」,就又回別院休養了,而且把皇帝從宮中派來伺候的人都給打發回去,繼續過着與先前無異的日子。

於是民間再度生出一堆對太子殿下歌功頌德、榮辱不驚之類的讚美言詞。

一晚,殷華正伏案書寫,卻聽見一陣腳步聲響由遠而近,最後停下。

「你終於來了。」他見了來人,只是微微一笑,一點也不訝異。

「我有求於殿下,又怎麼可能不再來?」辰綾澀然道,其實也有幾分忐忑。

她想知道,他要見她,究竟是打算說什麼。

「其實我始終很好奇你究竟是怎麼進來的,辰綾公主,這兒戒備應該還沒鬆散到能讓個沒武功的女人來去自如。」

她聽了他的稱呼不覺咬住唇,卻沒反駁。如果子甫就是季甫,那麼殷華會猜出她的身份並不奇怪。

至於她怎麼出現……實在很難解釋,因此她乾脆忽略,直接道:「既然殿下已經猜出我的身份,想必已曉得我所求之事吧?」

她的心情很複雜,既希望他答應為自己復仇,卻又不希望他真的看上辰綾的美貌。

殷華點點頭,「你希望我支持北蠻出兵冀國,殺死當今皇帝辰已,也就是你叔叔。」

「殿下的確聰明。」她深深吸了口氣,「那麼殿下的答案是什麼?」

「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那一瞬間,辰綾分不清自己是喜悅還是沮喪。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道:「只要殿下能為我復仇,我願意為殿下獻上一切。」

「我知道,這話你說過了。」殷華頓了頓,「而辰綾公主不愧是冀國第一美人之女,確實美若天仙,只是我不可能為了美人而放棄江山。我承認我目前的確有向冀國宣戰的打算,不過並不包括殺了辰已。儘管冀國如今國勢大不如前,但有郯家軍在,北蠻想吃下冀國便是場硬仗。」

辰綾掙扎了一陣,「郯家軍確實難纏,但若我站出來指控當年辰已弒兄篡位,未必不能說動他們……」

殷華搖頭,「郯家一門忠烈,他們一心死認定辰家、認定冀國。當年辰已弒兄篡位一事雖然掩飾得好,卻也不是密不透風,郯家不會不知道,卻依然選擇效忠新帝。你皇弟死於多年前那場宮變,辰家僅存辰已一脈,郯家不可能為了區區一位公主,而放北蠻大軍入境。」

辰綾不得不承認殷華確實一針見血。

人真是矛盾,她既折服於他的聰明,卻又惱他看得太透徹,令她完全無從反駁爭取。

「我知道了,我會另外再尋辦法的。」她停了會兒,又開口,「只是我很想知道,若我提的要求簡單些,一樣的條件……殿下會答應嗎?」

殷華有趣的望着她,「你是說,用你的人換?」

她微微漲紅了臉,卻仍道:「是。」

「公主的美貌,天下也許找不到第二個……但我的答案是不會。除非公主能帶給我其他更大的利益,不然我不會單為了公主的美貌,與公主談任何條件。」他深深覷了她一眼,「再說若我真是那種為美色所惑之徒,公主也會瞧不起我吧?」

確實,如果他真是那種人,她會很失望。

只是他的下一句話,卻狠狠震撼了她——

「更何況,我心底也有人了。」

她錯愕的瞪向他:心中猶如掀起驚濤駭浪。

其實她並沒有期望像他這樣的男人,會愛上只有張平凡容貌的「靈兒」,但是乍聞他竟有喜歡的人,她仍受到不小的打擊。

第一次……將心悄悄系在一個人身上,卻連在心底偷偷幻想都不成,他就打碎了她那微渺的想望。

只是話又說回來,他心底那人究竟是誰?這幾個月來自己總是跟在他身邊,為何從沒見過他和哪個女人交好了?

「能入得殿下眼中的女子,必定相當不凡。」她有些苦澀的道。

「她自是遠不及公主美麗,不過曾有人告訴過我,有些時候,完美未必最吸引人。況且在我眼中她確實不凡。」

辰綾沒想到他竟會講出她先前對他說的話,她一時間不知該接什麼,只能僵硬的扯動唇,「能有喜歡的人也不錯……既然如此,恕我先行告退。」

「辰綾公主。」他在她轉身時,喚住了她,「我對你說這個,是有用意的。」她一愣,回頭問道:「什麼用意?」

「你要離開北蠻無妨,但請別帶走靈兒。」

「啊?!」

「我知道靈兒是你的人,不過若你要離開,請別帶走她。」

她心頭微震,「你的意思是……」

「我心底那個人就是靈兒,所以還請你把她留給我。」殷華淡淡一笑,大方的向她坦承。

她怔怔的望着他,久久說不出話。

像夢一樣。

辰綾緊握手中的沸玉。

整晚,她腦中都回蕩著殷華那句「我心底那個人就是靈兒」。

她沒想到他在見過「辰綾」后還喜歡靈兒,更沒想到他會大方承認。

靈兒一點都不完美,可是他卻同意了她那句「完美未必最吸引人」。

他喜歡不完美的靈兒。

他喜歡的,是她這個人,不是辰綾公主的頭銜,不是那張美麗的臉孔。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

她呆了呆,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隔了好一會兒,那聲音再度響起,是從門口傳來的。

她忍不住起身下床,輕輕推開門。

「原來靈兒還沒睡啊。」充滿笑意的聲音忽地響起。

就著月光,她看清站在門口的人,不覺嚇了一跳,「殿下?」

這麼晚了,殷華不睡卻跑來她的寢間做什麼?

「辰綾公主走了?」他突然問道。

她愣了會兒,才含含糊糊的應了聲,「嗯。」

這男人真是精得可以,什麼都瞞不過他,要不是她有他想像不出的蠶衣在身,早就被拆穿身份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殷華卻突然走上前,伸手將她攬入懷裏。

酥麻的感覺迅速自被他觸碰的肌膚蔓延至全身,她顫聲開口,「殿下,您這是……」

「幸好她沒帶走你。」他那如釋重負的語氣,讓辰綾明白到他是真的曾這麼擔心過。

原來,他是擔心她真被「辰綾」帶走,永遠離開他身邊?

對凡事都胸有成竹的他,也會為她感到如此不安?

「除了殿下身邊,靈兒也沒有哪裏可以去了……」許久后,她小聲開口。

被他擁著,有種很令人心安的感覺。

「不和你的公主走?」

她猶豫了會兒,「如果殿下不願見到她,她不會再出現的。」

「我不在乎她還要不要出現,我只在意你會不會和她走。」

這話說得夠白了,她的雙頰染上淡淡紅暈。

「殿下若不希望靈兒走,靈兒會一直留在殿下身邊。」她輕聲承諾。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殷華細細凝望着她。

如果她不願意,他並不想強迫她。

她?她還能想什麼?

殷華若不願答應,父母之仇她是註定報不了的,可現在的她似乎覺得報不報得了仇,已不是那麼重要了。

而且不能怪他不答應,凡是英明的君王,都會和他做出相同的決定。

她咬了咬唇,「靈兒自然也希望能長伴殿下身邊。」

終於承認對他的情意,她亦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無論如何,她正視了自己內心真實情感。

殷華心頭一熱,俯身在她額間印下輕吻。

她全身輕顫,因他的親昵既開心又害羞。

「給我一點時間。」最後,他柔聲開口,「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做,不過我不打算瞞你,其實原先我心底是有幾位太子妃人選的,可現在……」現在除了她以外,他實在誰也不想要,「總之,我會再好好想想的。」

太子妃他是一定得娶的,這是為了安定政局,但他也不想她受委屈,因此一直有些為難。

現在想到的唯一法子,大概便是找個溫和怯儒的太子妃,以免讓她又像上次面對張良娣那樣吃了虧。

「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她打斷他的話,「沒關係的,殿下不用顧慮我。」

要說她毫不在意他有其他女人是騙人的,可他是北蠻太子,而她只是個身份未明的宮女,怎麼當得了他的正妻或唯一的妻子?

況且他先前也已納了名良娣。

能夠做到像她父皇待母后那樣的實在太少,她不該貪心。

他喜歡身為靈兒的她,就已經足夠了,真的。

在別院經過一年的調養,太子殿下的身體總算康復,搬回宮中。

數月前的那場宮變,嚴龐被門下食客所殺,容妃與三皇子先後被賜死,而趕往救駕的殷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水漲船高,再加上名正言順,更加坐穩了太子寶座。

於是當殷華搬回東宮后,日子變得極為忙碌,以前他操控朝中局勢都得暗中為之,如今則是光明正大的佈局。

老皇帝雖還未退位,卻幾乎已完全放權給殷華,以自己身體不適為由,讓殷華全權代理國事。

「殿下,喝點茶吧。」辰綾端著一碗參茶走至他身邊。

自從回宮后,他身邊的人多了許多,宮裏規矩繁雜且講究,再不能像過去只留她在身邊,因此兩人相處的機會也少了。

只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身邊最受寵的宮女,因此誰也不敢使喚她,而且只要她想,幾乎都能見到殷華,不過辰綾還是常懷念在別院的日子。

殷華拾首朝她一笑,便又低頭處理政事。

已經很習慣的辰綾也不以為意,只是將參茶放在桌上。

「殿下勤於國事,也得顧著身體。」

殷華如今氣色看起來比從前好許多,但她深知上次中毒讓他元氣大傷,悉心調養或許還可慢慢復原,偏偏他回宮后又整天勞心勞神,怎麼勸都不聽,還未養好的身體又清瘦下去。

然而她也曉得若他真聽勸,便不是她熟知的殷華了,她愛的不也正是這男人憂國憂民、擇善固執的性子?

只是,沒想到這回殷華還真聽了她的話擱下筆,並拿起她端進來的參茶抿了幾口。

「靈兒,過來。」

她依言朝他走去,然後被坐着的他攔腰抱住。

辰綾猶豫了會兒,才伸手撫上他的發。

「怎麼了,殿下?」她覺得他的情緒似乎有點不大對。

他深深吸了口氣,吐出一句令她震愕不已的話。

「郯家被抄了,凡是姓郯的,一個不留。」

「什麼郯家?」辰綾起初還反應不過來,過了陣子才驀地瞠眼,「等等,殿下說的是冀國的……郯家軍?!」

「正是。」他閉了閉眼,心情頗為複雜。

身為冀國的敵人,殷華對剽悍威猛的郯家軍自是感到棘手,然而乍聞郯家被辰已這個昏君抄了,他一方面固然鬆了口氣,另方面卻也感到惋惜。

或許還有些憤怒,為那樣的忠臣烈士不值。

若那郯烈是北蠻的將軍,他怎麼也不可能捨得奪他的權,更別說抄家滅族。

「怎麼會?!辰已不要他的江山了?!」辰綾嚇到了。

冀國百年來能夠如此壯盛,大半是因為郯家軍鎮守國土,辰已是瘋了才會抄郯家。

「他當然想要了。」殷華冷哼,「只是他對郯烈的妻子更有興趣,於是便安了個郯家與我北蠻暗中往來,通敵叛國的罪名。」

反正又是一出殺人奪妻的爛戲碼。

「這個昏君!」她恨得咬牙。

奪了她父親的江山卻又不好好守住,竟還滅了郯家,要是冀國不滅,那也太沒天理了。

「我總是時時提醒自己,日後千萬別成為這種昏君……」殷華的聲音里難得帶着些許疲憊。

「不會的。」她忙道,「殿下勤政愛民,怎麼也不會變成昏君。」

「如果將來某一天,我做了什麼錯誤的決定,靈兒一定要提醒我。」

她喉間一梗,半晌后才道:「好。」

她知道自己不會有那個機會的。

他可是殷華呢.沒有人比他更在乎北蠻這個國家,以及在北蠻生活的子民,凡有關國家的事,他必定再三反覆推敲,做出對人民最好的決定。

又過了一會兒,殷華慢慢恢復平時的冷靜,他放開她的身子,重新執起筆,並對她淡淡的說道:「我先前因為顧忌著郯家,遲遲不願支持對冀國大舉用兵。不過如今既然郯家已亡,我想機會也許來了……」

「殿下!」她一震。

「我不是為了辰綾公主……或是你才這麼做的。」他嘆了口氣,並不想瞞她,或說些什麼舌燦蓮花的話討她歡心,「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固然有大半是為了北蠻,另外還有小部份是為了郯家。」

為勞慰那可敬的對手在天之靈,他要讓辰已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蠢事。

「我明白。」她朝他笑了笑。

她如今已看開了,若他真為了她率軍攻打冀國,不也和那些昏君無異?

所以……就這樣吧,何況如今他也準備對冀國出兵了,她還有什麼好不滿?

她又陪殷華說了些話,之後因怕打擾他處理政事才離開。

出了殿,辰綾心裏想着關於辰已、關於郯家的事,一時間百感交集。

受父親的影響,她個人對郯家是極為敬重,但先前又常暗惱郯家的愚忠,明知辰已篡位,仍替他守着疆土。

然而如今聽到辰已滅了郯家、殷華決定出兵冀國,她的復仇終於有望……實在不知該生氣還是開心。

辰綾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一名宦官跑來,討好的問她想去哪兒。

目前的她仍然沒名沒份,當然也沒有伺候她的宮女,不過所有人都知道,最好快點巴結這很有可能在日後成為妃嬪的少女,辰綾如今也習以為常了。

「去馬廄吧。」她想了想后,開口。

她忽然很想見黑山,和它說說話,於是便朝馬廄的方向定了去。

只是這時的她並不知道,在前方等待她的,竟是個死亡陷阱。

靈兒不見了。

殷華是在晚膳時發現的。

平時她都會和他一起用膳,雖然宮女與太子一併用膳並不合規矩,不過大家都知道靈兒對太子殿下的重要性,連皇帝都沒說話了,其他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可今天御膳廚房那都已將飯菜端上超過兩刻鐘了,靈兒卻遲遲未出現,殷華便覺得不對勁了。

召來所有人問了,結果一名宦官說靈兒下午時曾提及要去馬廄見黑山。

他知道靈兒喜歡黑山,常會去和它說話,於是他匆匆趕往馬廄,那兒的人卻說有見到靈兒過去,卻無人知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他在馬廄裏外兜轉了一圈,皆未見到人,卻在地上撿到那顆帶着血色的沸玉。

她出事了!他已幾乎能夠肯定這點。

這枚沸玉她向來是不離身的,隨時掛身上或是握在手裏,不太可能把它遺落在這兒。

那麼,是誰帶走了她?

他問了負責馬廄的人下午還有誰來過。可卻沒人清楚,殷華已心急如焚,表面上卻仍得故作鎮定,最後他遣退了眾人,獨自在馬廄內仔細搜尋有無蛛絲馬跡。

當他走到黑山跟前時,發現地上隱約有雜亂的足印及拖曳痕迹,心突地一跳。

她就是在這被帶走的?!

他抬頭望向自己的愛馬,而白馬口中一嚼一嚼的吃着草,一雙眼也直盯着他。

「你知道誰帶走她嗎?」他問道。

馬兒低頭又咬了把草,繼續嚼呀嚼。

他嘆息,轉身想繼續找線索。

「你是問那冀國的小公主?」

殷華一愕,轉身回頭望向白馬,「是你在說話?!」

白馬覷了他一眼,邊嚼著草邊道:「你都叫我黑山了,還會覺得我開口說話很奇怪?」

「你……真的是從黑山來的妖?!」

「妖族遍佈各地,數量比人們想像的要多得多,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白馬噴了噴氣,「不過我確實是從黑山村來的了」

殷華有滿腹的問題想問它,但那些都不及靈兒的安危重要。

「你知道靈兒怎麼了?就是偶爾會來和你說話的女孩。」

「唔,那冀國的小公主?她被幾個女人帶走了。」

殷華眉一皺,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什麼小公主?我說的是個樣貌普通、有時會與我一起出現的女孩,她是靈兒,不是公主。」

「樣貌普通?」白馬歪了歪頭,「好吧,她穿上蠶衣后樣貌是變得很普通,不過她的確是冀國的公主,我知道你都叫她靈兒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靈兒就是冀國的公主辰綾?」他一頓,忽然又覺得這似乎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忙又道:「她被誰帶走了?下午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殷華殿下。」白馬很慎重的看着他,「我今天會開口,是因為那名小公主曾是我的同伴用生命保護的人,但我希望我會人語之事,殿下能為我守密。」

「這是自然。」殷華想也未想的道:「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會說出去的。靈兒究竟怎麼了?」

「下午她來找我說話,但沒多久便來了五名女子把她帶走……」

「那五個女人是什麼模樣?」他追問。

白馬想了下,「其中有四個身着一般宮女服飾,另外那帶頭的打扮華麗些……哦,我記得公主喚她娘娘呢。」

殷華臉一沉,「那位娘娘是不是也很年輕,約莫十六、七歲?」

「是啊,她可兇悍了,你若是想找那位小公主最好動作快些,要不我擔心她恐怕……」

殷華再無暇理會白馬說些什麼,他轉身快步奔出馬廄,並冷冷對着一旁的宦官道:「去把張良娣給我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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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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