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太子殿下寵著一名新來小宮女的事,很快就在別院傳開來了,甚至還傳至了外頭,舉國上下嘩然。

太子年二十一卻不近女色,是全北蠻皆知的,再者御醫也曾說過太子身子骨不好,暫不宜行床笫之事,莫說和宮女們有什麼牽扯,便連剛納的良娣也未與他同床侍寢。

但如今卻有個相貌平庸的宮女得了太子的寵,而且據說除了她之外,太子不讓任何人近身伺候,甚至還要她親自監督廚房膳食、帶她去馬場邀她共騎……種種跡象都顯示太子有多重視她,這是前所未聞的事。

大家都在揣測這小宮女究竟是什麼來歷,是不是用上了什麼狐媚手段,否則怎會有本事讓太子迷上她。

不過這位小宮女本人是不大知情的,況且她一點「受寵」的感覺都沒有,每天照樣過着她自認很命苦的日子。

對她來說,和殷華朝夕相處絕對不是榮寵,而是件令人膽顫心驚的事。

一天伺候殷華用完午膳,辰綾出了殿後,自己也匆匆扒了些飯菜。

唉,以前自己當主子時都不知道,原來底下的人這麼辛苦。

尤其太子殿下身旁只有她一個宮女使喚,她幾乎沒什麼休息時間。

不過這飯菜……實在很難讓她吃得快。

也不能說不好吃,宮裏在這方面還不至於虐待下人,只是為了避免他們這些下人在主子面前開口時有味道或是打嗝,不但吃飯只能吃七分飽,許多佐料香料都不能使用,自然少了許多滋味。

勉強吃了個半飽,她趕回殿前,卻聽說子甫又來與太子殿下在裏頭商討事情。

儘管殷華已經把她歸為「自己人」,然而子甫對她依然有戒心。

辰綾知道子甫是殷華與外聯繫重要的管道,殷華幾乎只透過他和外面接觸。一方面避免殷華這兒人來人往,引起注意,另方面則是子甫會先將所有事項統整,分出輕重緩急后再一一稟報,替殷華省下不少時間。

她對北蠻國內政事並無太多想法,也不怎麼關心,最在意的只有北蠻對冀國政策這一塊。

跟在殷華身邊久了,儘管子甫在她面前說話總有所保留,她多少還是明白了朝廷上主戰的曹顯與殷華私下有些往來。

她只要確保殷華不會阻止曹顯,必要時再多施點力就好。

而現在,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別讓不相干的人打擾太子殿下。

辰綾守在殿外,心中想着自己的事,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並且一下子便朝這裏過來。

她忙站直身子,想瞧瞧那是怎麼回事。

是誰這麼不長眼,平日底下打打鬧鬧就算了,這回竟然吵到太子居住的殿閣附近?就算殷華真是個失勢太子,下人如此放肆也未免太過份。

然後她見到了一名身着華服的陌生年輕女人,她身旁有幾名宮女簇擁著,一路朝這裏走來。

而在那後頭,還另有些滿臉為難的宮人跟着,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娘娘,您這樣可不合規矩……」

「規矩?我想見太子一面,卻還得被個下人攔著算什麼規矩?」那名華衣女子冷哼。

娘娘?辰綾一訓練完就到了別院,宮中的主子可只看過皇帝和那容妃娘娘,其他誰都沒見過。

辰綾心中困惑,卻不得不迎上前,硬著頭皮開口,「娘娘……」

反正其他人都這麼喊了,自己如此叫總是沒錯的。

不料那華衣女子冷睇了她一眼,「你就是那個狐媚主子的宮女靈兒?」

辰綾一愣,不知自己何時如此聲名遠播,且那「媚主」聽起來很刺耳。

但她還是不得不道:「奴婢是靈兒,不知娘娘……」

「啪」的一聲,那女人已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辰綾過去何曾被這般對待過,熱辣的疼痛在頰邊炸開,她一時間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娣娘娘,您這是做什麼?靈兒可是殿下跟前的紅人呀。」一名靈兒認得的宦官急急上前。

這娘娘一看就是驕縱的主兒,雖說是太子良娣,地位比沒名沒份的靈兒高出不知多少倍,但相較之下靈兒與殿下朝夕相處,肯定更得殿下歡心。

「哼,我就是打她不知好歹。」張良娣冷笑,不屑的打量着她,「不過是個貌不驚人的丫頭,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竟妄想攀上殿下?」

這根本是莫須有的指控啊!辰綾被打得暈沉的腦子裏,有個吶喊的聲音不斷回蕩。

她過去雖然曾一度興起以色侍人的念頭,但現在絕對連丁點都不敢想!

只是還真沒想到原來這兇巴巴的女人就是傳說中的太子良娣,就不知今天特地跑來做什麼了?

不過張良娣似乎也無意和她多糾纏,打了她一巴掌后,便繼續往前走了。

一見那張良娣就要進殿,辰綾哪還顧得了臉頰的疼痛,連忙跟上。

「娘娘,太子殿下正忙着……」殷華平時雖然看起來謙和,但她深知那絕非他的本性。

那男人分明一肚子黑水,惹惱他的,日後怕是都得千百倍奉還。

她可不敢讓張良娣在殷華與子甫談事情時打擾他們。

「他在這兒養病,還能有什麼好忙?何況我也算是太子唯一的良娣,豈有妻子不能見丈夫的道理?」

辰綾深呼吸,要自己別跟無知的人計較。

換個角度想,這張良娣不是很快就得守寡,便是後半輩子都得跟那陰險的太子生活在一起,也挺值得同情的,就當可憐她,原諒她的愚蠢好了。

「既然如此,還是讓奴婢替您通報一聲吧。」

「你——」張良娣沒想到這名小宮女居然如此不識時務,自己可是太子良娣,一路上卻被這些人攔了又攔,早憋了一肚子火,這時秀眉一揚,抬手又想再扇她一掌。

「外頭吵吵鬧鬧的,成什麼體統?」一個聲音突然響起,音量不大,卻不容人忽視。

眾人回頭,便見殷華與子甫正皺眉站在殿前。

「殿下。」張良娣率先快步上前,「臣妾想來見您,卻被這些人攔著!」

殷華卻只是瞥了她一眼,「你怎麼出宮的?」

「呃,臣妾去求了容妃……」她的聲音有些心虛。

但凡稍有點眼色的,都知容妃與太子勢同水火,因此張良娣的氣勢立刻弱了下來。

然而當今皇后不受寵,又未曾懷上龍種,加上長年不離病體,多年來後宮的事都是容妃處置,張良娣想出宮自然得求她。

殷華自己便是受害者,當然深知皇后體弱多病真相,不過他過去根基尚不穩,與那新皇后也沒什麼情份可言,又不想在後宮事上與容妃糾纏,就由她去了。

而先前容妃為不讓他懷上子嗣,可說是費盡心思,不但百般阻撓他選妃,還讓孫御醫做出他「不宜近女色」的診斷。

不過他的心緒一向不放在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上,孫御醫這麼一說,倒讓他省得應付那些想爬上太子床上的女人,便更懶得對外澄清。

這會兒容妃居然放張良娣出宮見他,想來是刺探的成份居多吧。

殷華諷刺一笑。

呵,既然容妃想知道,那麼他就演得更徹底些好了。

「不過是名妾室,竟敢來這兒撒野?」他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轉望向一旁垂首而立的少女,「靈兒,過來。」

辰綾在心底暗咒了一聲。

原本站在一旁低着頭,就是希望殷華別注意到她,雖然惱張良娣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打自己,卻絕對不想被捲入他們之間。

想不到殷華才和張良娣說了兩句話,就立刻叫上她,是想她死就對了?

可主子都喚了,她又不能不動作,只得硬著頭皮,在張良娣如刀般的目光下,緩緩走向殷華。

「殿下有何吩咐?」她忍着頰上的疼開口。

殷華看着她紅腫的臉,眉皺得更深了,「那女人打了你?」

短短几個字,讓在場所有人都看清了情勢。

一向好脾氣的太子殿下竟用「那女人」稱呼自己的妾室,顯然是對她不滿到了極點。

想想也是,太子殿下本來就是溫和的人,待身邊的人寬厚,哪裏忍受得了自己新納的妾室一來就打人,且打的還是他最寵愛的宮女?

一時間,各人心中皆已有了盤算。

子甫冷眼看着,眉微微一挑,下人們開始紛紛在心底決定以後要更好好巴結靈兒,而張良娣則刷白了臉。

她父親是朝中四品官員,她雖是嫡女,卻不怎麼受寵,父親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她庶出的兩個弟弟身上。

能自眾女中脫穎而出,成為太子良娣,是她此生最感榮耀的時刻。

良娣是妾又如何?好歹地位僅次於太子妃,再加上太子身邊從未有過女人,這次選秀又沒選出太子妃,她本信心滿滿,認定自己是太子唯一的女人,做着哪天能夠成為嫡皇孫之母的美夢,想不到進宮后竟與太子分隔兩地,也被以太子殿下身體微恙為由,不得出宮見太子。

原先她還樂觀的想,沒關係,反正殿下不近女色,自己名正言順,比任何人都有機會,不料沒多久便傳來消息,說太子殿下居然喜歡上一名與她同時進宮的小宮女,還為她破了許多例。

這讓她情何以堪?

她貴為太子良娣,入宮快半年卻尚未承雨露,還不知何時才能見夫君一面,可那沒名份的小宮女卻能時時跟在殿下身旁!

而今殷華卻為了這小宮女,在眾人面前大大削了她的面子,令她更恨透那繆靈兒了。

不過說起憤怒,另個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這時辰綾才顧不上宮裏那堆亂七八糟的規矩,一雙眼兒狠狠瞪向害自己陷入萬劫不復深淵的男人。

她被栽贓得非常不甘願。

如果她真的和他「有什麼」就算了,偏偏他們之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充其量不過是她有把柄在他手裏,只好被他耍著玩。

「是奴婢冒犯了良娣娘娘。」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

反正把錯統統攬到自己身上就對了,只要能夠平息張良娣的怒火,別來找她麻煩,要她說什麼都行。

然而她沒想到,殷華竟慎重的搖頭,直接否決她的話,「靈兒一向聰慧體貼,怎麼可能做出逾矩之事?依我看分明是張良娣驕縱欺人,讓靈兒受了委屈吧?」

「……」辰綾無語的瞪着殷華一臉心疼的模樣,如果可以,她實在很想一掌拍掉他那可惡的虛偽表情。

他是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想她死的話為何不給個一刀痛快,非要這樣凌遲折磨她不可?

今天他這樣當眾表態,她完全可以想見自己接下來絕對沒好日子過。

「殿下。」一旁的子甫終於看不下去,忍不住出聲,「是不是該先找御醫來看看靈兒的傷勢?」

「你不說我倒忘了。」殷華這才「醒悟」過來,然後睨了眼後頭那群噤若寒蟬的宦官宮女們,「還不快去喚御醫?若靈兒有什麼損傷,我唯你們是問!」

「是是是……」那群人這才回過神,登時有兩個人跑去喚御醫了。

「靈兒,你肯定受了不小驚嚇,快先進殿裏休息。」支使完人,他又立刻一臉關切的望向辰綾。

「殿下!」這回是張良娣先受不了了,她一臉哀切的凝望着殷華,「臣妾嫁入宮中數月,見到殿下的次數屈指可數,好不容易得了准許出宮見殿下,來到別院卻又處處被人攔著,才會一時心急出手,還請殿下寬宥。」

總算她還不是笨到家,還懂得示弱。辰綾想着。

然而殷華對她的示弱依舊無動於衷,只淡漠的道:「深秋天色暗得早,從這兒回宮也要近兩個時辰,張良娣還是儘早回宮才是。」說着,他轉身便要走。

「殿下。」張良娣心下一涼,連忙又喚住他,「臣妾已請示過容妃……她答應讓臣妾在別院逗留幾日,陪伴殿下。」

殷華頓下腳步,回頭望她,扯出一抹極冷淡的笑容,「那是容妃答應你的,不是我吧?」

張良娣愣住。

大家都知道容妃對殷華沒安好心,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把他從太子之位拉下來,改拱自己的兒子即位,但殷華一直是好脾氣的人,枱面上對容妃亦尚稱得上恭謹,因此張良娣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竟似全然未將容妃放在眼底。

「張良娣要在別院住下也無妨,但若沒什麼要事,就別來打擾了。」語畢,他再也不看她一眼,「靈兒,隨我進殿。」

「是。」辰綾在心底把他咒上好幾遍后,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同他進了殿。

由於受傷的只是個小宮女,且不是什麼重大病症,因此來的只是一般的太醫。

太醫命其他宮女拿了打濕的冷巾替她敷著紅腫的臉頰,儘管只是點小傷,不過太子殿下看起來非常在意,因此太醫仍慎重的命人去取了藥膏,並開了三天份的藥方,又叮囑她忌諱哪些食物后才離開。

「靈兒,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就別過來了,我撥幾個人去照顧你。」趁著其他宮女在照顧她的傷勢時,殷華仍不忘繼續表達關切。

「殿下,靈兒可是奴婢……」辰綾非常無奈。

她現在已經完全確定他是故意演這齣戲讓人誤會了,畢竟哪有找人伺候一個小宮女的道理,他嫌她風頭出得還不夠?

「靈兒哪裏是一般奴婢了?」殷華一臉不以為然。

「……」她決定放棄。

一陣混亂過後,最後閑雜人等總算都退了下去,殿內再度只剩殷華、辰綾與子甫三人。

辰綾的視線不經意的掃過子甫,卻發現他正一臉古怪的瞧著自己。

「子甫大人,靈兒……臉上有什麼嗎?」她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得問道。

「沒。」子甫搖搖頭,隔了半晌才道:「只是我現在才明白,其實你也挺可憐的。」或者該說,被太子殿下相中的都很可憐。

眼見殷華寥寥數句就讓她成了張良娣的眼中釘、容妃接下來的攻擊目標,他對她只剩同情,再無敵意。

「子甫大人,您真是靈兒的知音哪!」得知這世上原來還有人懂自己的苦,辰綾只差沒感動得熱淚盈眶。

瞧瞧那些人不過是因為殷華隨口說了幾句看似關切她的話,就掀起這等風浪,若她真「攀上」殷華,不知會如何屍骨無存。

帝王家的人不好當啊,她早已有過慘痛經驗。

殷華冷眼瞧著兩人的互動,靈兒幾乎要握住子甫的手大加抒發感嘆,蹦出知己難覓一類的話,一雙棕褐色的眸子微眯,心底忽有絲絲不快。

他承認自己先前的舉動,完全是故意將她推上那風尖浪口,直接面對張良娣和容妃的。

倒不是存着害她的心思,事實上他還想將她收為己用。

他過去所布的暗線與人馬大多在宮外,又為了不引人注目,目前身邊可靠且能夠直接使喚的人只有行風和子甫而已,實在太少。

今天他這麼做,不管靈兒原先接近他是為了什麼目的,從今以後都等於被綁上他的船,非得倚靠他道棵大樹不可,否則馬上就會被張良娣或容妃給撕了。

當然,她也不可能再有機會投靠容妃。

他這一手一方面轉移了容妃的注意,好讓她開始關切自己子嗣問題多於朝中局勢,讓他多了佈局的機會,另方面也得了靈兒的忠誠,多了個聰敏機伶的手下,可謂一舉數得。

只是原先明明是存着利用的心理,何以他見自己手底下兩名「愛將」感情忽然變好,竟會感到些許不悅?

「靈兒,過來我瞧瞧。」他忍不住出聲打破那兩人間太過和諧的氣氛。

辰綾轉過頭,面對他時,感動立刻換成警戒。

「殿下有什麼吩咐?」她一臉活像他會吃人的表情。

他想做什麼,現在已經沒外人了,可以別再作戲了吧?

殷華心底那股不悅感更加深了,難得冷了臉——是真心的,不是為了作戲唬弄人,「過來。」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潛藏的怒火,辰綾雖不怎麼情願,還是朝他走了去。

只是可能是剛受了太大的刺激,也或許是覺得都已經到這地步了,實在沒必要再裝乖討好,總之她臉上明白寫着戒備和懷疑。

見她在離他五步遠之處就停住,殷華沒好氣的道:「再走近些。」

她只好不情不願的又往前走了兩步。

殷華受不了,乾脆直接自己走上前,伸指勾起她的下顎。

「殿、殿下!」她驚呼,直覺的想後退,沒想到他的力氣異常的大,她竟沒能掙脫。

「連我的人都敢打,張良娣是跟天借了膽吧?」殷華冷哼。

他利用這小宮女吸引容妃的注意是一回事,可她被人傷了又是另回事。

若說先前他在眾人面前演的那出是戲,如今在這樣近的距離,仔細觀察過她的傷勢之後,他倒隱隱動了真怒。

不過是個良娣,那女人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

「不是跟天借膽,是跟容妃。」子甫的聲音輕輕飄了過來。

沒容妃在背後慫恿甚至撐腰,他才不信那張良娣敢如此囂張。

「我看也是。」殷華終於放開了辰綾,只是收回手時,卻有些眷戀指尖那柔膩的觸感,得極力剋制才能抑下重新觸碰她的衝動。

「你這幾天好好休息吧。」他別開眼,有些惱自己不受控制的心思。

夜晚,四下靜寂,只聽得見沙沙的風聲。

這皇家別院佔地頗廣,除了大多集中在附近的主要殿閣外,尚有很大一片的花園與馬場。

殷華帶來的人不多,即便再加上原本就駐守在別院的,也不可能如宮中那般戒備森嚴。

辰綾這陣子以來早把夜晚侍衛巡邏路線弄得清清楚楚,趁著這幾日因傷休息,她打算去馬場見見那匹黑山。

這很危險,也很不智。雖然若出了事,她曉得殷華會保自己,可相對的,她亦得付出同等代價,那男人一直是半點虧都不肯吃的精明人。

但即便知道必須承擔的後果,她仍決定前往。

那也是她心底的黑山吧?她想。

張良娣那巴掌看起來可怕,但其實並不嚴重,再加上擦了上好的葯,因此第二天晚上,臉上的傷便好了九成。

辰綾決定動身去見那匹白馬。

所幸她事前工夫做得不錯,一切都按預料的進行,半個時辰后,她終於來到馬場。

馬場半夜雖有人看守,但並非直接守在馬廄前,而是在數丈外的屋子那守着,因此她小心的繞過,悄悄溜進馬廄。

黑山有自己專屬的馬廄,頗為寬敞,她走過去時它還醒著,正慢條斯理的啃著草。

「黑山。」她走到他面前,輕喚,「你是從黑山村來的嗎?」

白馬低頭啃著草,彷彿沒聽到她問話似的。

辰綾並不氣餒,若黑山直接就承認了自己是妖,她還會覺得訝異。

「你也會說話的,對不對?就像流雲一樣。」她又道。

白馬瞧了她一眼,仍是沒反應。

「我去過黑山村,流雲帶我去的。」她逕自說着,也許她並不是真的期望黑山能回應自己什麼,只是有些話在心底藏了太久,需要發泄的管道,「流雲跟你長得很像,它是我母后的愛馬,宮變那時,所有人都死了,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弟弟也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逃出來……是流雲負傷載着我,跑到了黑山村。」她又凝望了它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它也死了……為了救我,力竭而死。」

她的手伸至胸口,輕輕一扯,一件輕薄雪白卻非絲非綢的料子平空出現在她手中,她也同時露出原本美艷絕倫的面孔。

「你瞧,這就是流雲的皮了。它因我而死,可我為了生存,不得不像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剝下它的皮……」她深深吸了口氣,語氣裏帶着濃濃的苦澀,「我不想這麼做,卻又不得不……」

她不怕死,卻不能死。

至少在為她最摯愛的家人復仇前,她不能死。

因為她的命,是用很多很多人的命換來的。

黑山終於停下吃草,望向她。

然後它將頭伸向她,先是碰了碰那件蠶衣,接着又頂了頂她的手。

她愣了下。雖然馬兒沒開口,她卻看出它眼底飽含溫柔親昵。

「黑山,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別自責,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為你而死的,你無須愧疚,更不必滿心想着為他們復仇。你活着,就是完成他們的心愿。

她彷彿自馬兒眼底讀出那樣的訊息。

「謝謝……不管你是不是真對我說了那些,總之我的心情好多了。」她微微一笑,「雖然那仇我是非報不可的。」

她和黑山斷斷續續說了不少話,儘管它始終沒開口,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終於有人可以傾訴,仍讓她感到輕鬆許多。

只是當東方逐漸泛白,辰綾不得不離開。

「謝謝你聽我嘮叨了這麼久,我該走了……」她戀棧的望着馬兒,「若以後有機會,我再來瞧你……」

馬兒立刻揚蹄用力踩着乾草,似乎不大高興。

「怎麼,你不希望我再來?」她一愣,隨即才想到它多半是不願她冒險前來,「那好吧,總之……你好好保重。殷華現在的處境也挺危險,你要小心,別像流雲那樣……」

她又說了些話后,才依依不捨的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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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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