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晨光之中,今日的一份報紙,被整齊迭好,擱置在餐桌上。

牡丹在用早餐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就看見了那份報紙。瞧見報紙頭條的瞬間,她用餐的動作,霎時之間凍住了。

富商失蹤,重案纏身上海商賈雲集,太多人身價不凡,所以能被稱為富商的,必定是財富權勢,有着過人之處。

而報紙上所指為富商的,就是靠着走私鴉片致富曾經權傾一時的蕭煉墨。

曾經。

在十天之前,蕭煉墨還是個呼風喚雨、一跺腳就滿城顫的大人物。

但是,突然之間,他被厄運附身,生意、產業、地盤,被迅速的侵吞或破壞,三個最信任的左右手,不是倒戈,就是失蹤,帶走了他最重要的帳簿,還有無數權狀與合約。

牡丹看着報紙.發現就連官方也開始嚴查他走私的生意,與殺人的勾當。

在上海城裏,公權力的存在,根本無法阻止犯罪,為了賺取非法暴利,賄賂官員成了最有效的辦法。但是,那些官員們,會突然翻臉不認人,除非是有了更大利益的引誘……或是脅迫。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才短短十天,她就親眼看着,蕭煉墨兵敗如山倒。

報紙的消息里,仍有些蛛絲馬跡可尋,蕭煉墨的生意與地盤,多由黑家接手,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獲利者。

如此龐大的佈局,必須耗費時間,細心安排等到時機一到,就能將對手一擊倒地。黑仲明是花了多少時間,布下這天羅地網,才能在十天之內,就收抬掉蕭煉墨?

牡丹擱下報紙,走回嬰兒房。

粉嫩的小娃兒已經醒了,正在揮動着手腳,烏黑的眼珠轉啊轉。當她伸手抱起他時,那雙黑溜溜的眼,就專註的看着她,小小的嘴裏吐著滿是奶香的聲音,嘰嘰咕咕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在用早餐之前,牡丹已經先餵過兒子了,她只是忍不住想再來看看他、抱抱他,用臉輕輕摩擦着他溫暖的小臉。

只有看着兒子的時候,她才會覺得心中是平靜的。

她不只一次的,抱着他輕聲道歉,喃喃告訴他,她有多麼慶幸,能夠生下他、能夠擁抱他。

「牡丹小姐。」僕人走進房裏,恭敬的說道:

「有客人來訪,這會兒正等在客廳里。」「客人?」「是金玉秀夫人。」牡丹拍撫嬰兒的手陡然停頓住,她作夢也沒有想過,夫人竟會來到黑家。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抱着兒子.思索著往門外走去,但才走了幾步,就叉停下腳步。她低下頭來,若有所思的看着懷裏的嬰兒,那白胖的娃兒,正把胖嘟嘟的小手含在潤潤的嘴裏,吮咬着玩。

只考慮了一會兒,牡丹就再度轉身,走到嬰兒床旁,輕輕的將兒子放回溫暖舒適的小床里。

幾乎是某種難以言明的本能情緒,她發現自己,竟不願意讓夫人見到這個孩子。確定小娃兒就算躺進嬰兒床,也沒有抗議哭泣后,她才離開嬰兒房,往客廳走去。

偌大的客廳里,只有一個嬌小纖弱的身影。

「夫人。」牡丹訝異的輕喚著,不敢相信,金玉秀的身旁竟然沒有半個人陪伴。她從不記得,夫人曾在無人護衛下單獨出門過。

嬌貴人兒抬起頭來,見到是她,才露出了笑容。那笑容跟以往不同,不再那麼雍容甜美,反而有些慌亂。

「清風,你終於來了。」金玉秀輕聲說着,伸出白嫩如玉的雙手,清澈的雙眸里,藏着深濃的無助。

「夫人,您怎麼了?」她錯愕的發現,那雙伸來的小手,不但冰冷,而且還輕輕顫抖著。

「您病了嗎?」是着涼了嗎?

「我沒事。」金玉秀搖頭,勉強擠出笑容。

對了,孩子呢?怎不抱來讓我看看?」牡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迴避。

「他睡著了。」她再度對夫人說謊了。

「真可惜。」金玉秀輕聲說着,聲音有些顫抖,一顆晶瑩的淚珠,滾出了眼眶,落了下來。

那滴淚水,落到了牡丹的手上。

「夫人?」她不知所措,眼睜睜看着一滴又一滴的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紛紛滾落那張絕世的容顏。

金玉秀的唇輕輕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慌亂微弱的聲音。「他殺了蕭煉墨!」她顫抖著,身子一軟。

牡丹連忙接住了她。「蕭煉墨?他不是失蹤了嗎?」「不,蕭煉墨不是失蹤。」金玉秀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黑豹已經親手剁下他的四肢,直到他斷氣,才扔進黃浦江里。」黑仲明殺了蕭煉墨?

報紙上的新聞,匆匆閃過她的腦海。

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獲利者。

「黑豹已經吞食了蕭煉墨的一切,卻還要殺了他。」金玉秀恐懼的低語,淚濕的臉上充滿了絕望。「我原本以為,他不像蕭煉墨,不會那麼卑鄙可惡,但是事實證明,他比蕭煉墨更可怕。

下一步,他就要對付誠哥哥跟我了。」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撕裂了牡丹才稍稍變得平靜的生活。她臉色煞白,只覺得腳下的地板,突然間被抽空了。

「不,他不會……」「他會的!」金玉秀低語。「金家將是他最後的獵物,他會殺了誠哥哥跟我,就像是殺死蕭煉墨那樣。我並不怕死,但是,我絕對不能讓他傷害誠哥哥。」突然之間,牡丹知道了,夫人來黑家的目的。

她全身發冷,幾乎想要」且刻轉身逃走,但是夫人的小手,抓得那麼的緊,讓她連一步都動不了。

「殺了他。」她瞪着夫人,渾身發涼。

金玉秀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的望着她,用那嬌甜軟潤的嗓音,說出了足以震動上海的一句話。

「請你殺了黑豹。」世界像是要崩裂了。

牡丹戰慄著,小臉慘白,不剩半點血色。她想要搗住耳朵,但是已經太遲了,她已經聽見夫人所說的每個字。

夫人要她殺了黑豹,殺了她孩子的父親。

「不……」她駭然低語着,像是被燙著般的,掙脫了那雙白皙的小手。「我……我辦不到……」但是,那柔弱的哭聲,還有哭聲之中仿徨無助的話語,像是沒有形體、卻更巨大而有力的雙手,牢牢束縛着她,不肯放過她。

「不,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我們現在只能依靠你了。」美麗的小臉上,淚珠如雨般落下。

「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護誠哥哥。」想起在病榻上的江誠,牡丹心亂如麻,那是她曾經發誓,要終生效忠的男人。然而,想起了黑仲明,她的心卻更紊亂。

他是她孩子的父親,更重要的是,她對他已經……已經……牡丹的心口,像是被撕裂般疼痛著,她無法動彈、無法開口,眼睜睜的看着金玉秀淚容凄凄,然後哭泣著跪了下去。

「清風,算我求你了!」鋪落在地上的綉裙,沾染了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

牡丹絕望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金玉秀,彷彿被逼到角落的小動物,因為恐懼與震驚,絲毫無法動彈。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她該選擇忠誠.還是背叛?

手裏的那把匕首,銳利而明亮。

銀亮光滑的表面,映照着牡丹蒼白的容顏。

殺了他。

她緊緊的閉上眼.但夫人的聲音,卻仍聲聲迎盪在她耳邊,無論她怎麼逃避,也始終揮之不去。

殺了黑豹。

她全身輕顫著,彷彿又看見,夫人眼角的淚珠,一顆顆的滑落那嬌柔美麗的臉龐。

落淚的夫人,親手把這把匕首交給她,那雙嬌小的手,又白又嫩,卻冰涼無比。冷涼的溫度,從夫人的掌心凍冷匕首,也凍冷了牡丹的心,讓她一接入手,全身就竄過一陣寒顫。

牡丹從來也想不到,一把匕首竟然會如此沉重。

她重新睜開眼睛,看見梳妝台的鏡子中,映出自己盈滿痛苦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夫人給她的任務,總是如此艱巨,而且愈來愈是困難。

起初,夫人要她犧牲身子,貼身保護黑仲明,她咬牙付出了自己的潔白。然後,夫人要她留在黑家,不許離開。她不但被軟禁、被傷害、被誘惑,還曾經中彈、曾經難產,曾經痛苦掙扎著,抗拒不去擁抱自己的兒子。

這些,都是她為了忠誠.所付出的代價。

到了現在,當她已經生下了黑仲明的兒子后,夫人卻要她親手殺了黑仲明,告訴她唯有殺了黑豹,金家才能生存下去。

這也是一個任務。

但,卻是她此生遇過,最艱難的任務。

牡丹握緊了匕首,縱然將持刀殺人的就是她自己,她卻覺得心如刀割,彷彿那把鋒利的匕首,已經深深的插入她的心。

薯地,敲門聲響起,她渾身一震,猛然回過神來,原本握在手裏的匕首,因為那陣顫動,險些就要掉到地上.她動作迅速的把手裏的匕首,藏進了枕頭底下,回頭揚聲。

「進來。」一個僕人推開房間的門,恭敬的站在門邊垂屆斂目的躬身開口。

「牡丹小姐,先生回來了。請您到飯廳用膳。」他回來了?

那麼快!

她看看窗外天色,這才發現,在她望着匕首出神時,太陽已經下了山,外頭已經被濃重的夜色籠罩。

太快了。她還沒有準備好……僕人見她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只能再度低喚了一聲。

「牡丹小姐?」那聲低喚,雖然輕柔,但仍舊震得她悚然一驚,匆匆回過頭來,清麗的臉龐,滿是警戒與上心下心。

「什麼事?。」「呃,先生正在飯廳里等著您。」「知道了。」她咽下慌亂,極力保持鎮定。

「我一會兒后就過去。」僕人點頭,就算察覺了她的異狀,也假裝沒有看見。僕人低着頭,退了出去,輕輕的闔上了門。

房裏,只剩下牡丹,無聲的握緊了雙手。

為什麼,黑仲明會這麼快就回來?平常,他都要忙到深夜的,為什麼今天,他要這麼早就回桌?

心口,隱隱作痛著。

不自覺的,牡丹伸出手,用力壓住自己絞痛的心,但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遏止那揪緊的疼。

殺了他。

夫人的聲音,悄悄的,再次晌起。

算我求你。

她的喉間,逸出一聲,像是被緊扼的呻吟。

她很清楚自己這條命是主子救回來的,她欠江誠條命。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她發過誓要對他效忠:她發過誓要回報他的恩情……牡丹顫抖的站起身來,再度走回梳牧台前。

她看着鏡中那個面無血色的女人,看見一滴淚水流出了那女人的眼眶,再染濕了臉頰,無聲墜下。

她抬起頭來.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心痛,凝聚著勇氣,而後轉身走出房間,朝着樓下飯廳走去。

璀璨的水晶燈下,長梗的紅玫瑰被擺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在那巨大的骨瓷花瓶中,嬌艷的綻放着。

厚實的原木桌,鋪着米白色的桌巾,棉麻織成的餐墊上,擺放着純銀的刀叉,以及有着美麗紋飾的餐盤。

當牡丹走進飯廳時,就看見黑仲明正站在餐桌旁。

他低着頭,瞧著那才剛從玫瑰花園裏剪下的長梗玫瑰,伸手以食指和中指,夾取了一朵起來,湊到鼻端嗅間。

他頸上的領帶,已經稍微拉霧了些,西裝外套剛隨意的掛在一旁的椅子上,兩手的袖子更是卷到了粗壯的手臂上。

眼前的他垂着眼,姿態輕鬆,聞着那甜美的花香,彷彿他是一個普通的園丁,正欣賞一早受着自己辛苦栽培的成果,而不是一個冷酷無情,在短短十天內,徹底毀掉敵手,還將落敗的對方親手殺死的男人。

牡丹瞧着他那英俊黝黑的側臉,心中絞痛得更厲害了。

下一秒,像是感覺到她的凝視,黑仲明驀地抬起頭來,看向正站在飯廳門口的她。

看見她的那一瞬間,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後朝她伸出了手。

他那雙黑瞳,一如往常深幽,卻帶着她無法辨識的情緒。

牡丹喉頭一緊,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就想轉身離開。她不想碰觸他、不想接近他,但是她不能這麼做,她的反抗,只會引來他的不悅和惱火。

或許,她該就那麼做,惹惱他、反抗他,然後他或許會離開,她就不用……這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不,她不能這麼做!

她不能……不能動搖……冰冷的雙手握緊了拳,牡丹努力壓回那幾乎又要湧上眼眶的淚。她深深的再吸了口氣,才強迫自己走上前,將手交到他手上。

那寬厚的大手,意外的暖熱。

黑仲明把玫瑰花遞給了她,花梗上仍有刺,她小心的接過,視線凝望着綠色長梗上那尖銳的刺。

他不像一般富貴人家,總會吩咐僕人把花梗上的尖刺剔除,他保留了玫瑰原本的模樣,所以這支花的尖刺依然佈滿在長梗上。

「我喜歡它原來的樣於。」他緩聲說着,俊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它們保護自己的方式。」牡丹找不到任何話語可以回答他,她的喉嚨,就像是被某種東西梗著。因此,她仍舊低着頭,看着那仍帶艷紅的花瓣。

玫瑰淡淡的花香,飄進了她的鼻端,但那清雅的芬芳,仍舊無法舒緩她的緊張,以及心痛。

黑仲明走了過來,禮貌的替她拉開了椅子,然後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當兩人都坐下后,管家老張才指示著僕人,端上一道道佳肴。今晚,送上桌的是法國料理,從前菜到主菜,每一道菜肴,都在餐盤上頭,被佈置得像是一幅畫。

食物很美味,但是她毫無胃口。

她低着頭,用手上的叉子撥弄著盤裏的食物。

她的胃正緊縮著,就算是再可口的食物,她也咽不下去。

餐桌的那一頭,傳來低沈的嗓音。

「金玉秀下午來過?」撥弄食物的叉子陡然凍住。牡丹微微一僵,警戒的抬頭,瞥了黑仲明一眼。

他的神色自若.正用優雅的動作切割著盤裏的牛排,像是剛剛問的,只是今天的氣候。

牡丹深吸口氣,只能點頭應聲。

「嗯。」「她來做什麼?」他再問。

她握緊了銀叉,剋制着不讓聲音顫抖。

「來看我。」黑仲明抬起頭來,隔着餐桌,靜靜凝望着她。

他吃掉一口牛肉,緩慢咀嚼著,在吞下之後,才再度開口。「她不是特地來告訴你蕭煉墨的事嗎?」「她提了一些。」牡丹試圖輕描淡寫的帶過,但握著銀叉的指尖.卻因為太過用力而開始泛白。

「是嗎?」他挑起濃眉。

她應該要順勢略過這個話題的,但是她忍不住心中的疑問,就這麼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了蕭煉墨?」黑仲明看着她,神色未變,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她的指控。他就這麼看着她,然後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紅酒。

「金玉秀說的?」他沒有否認。

在那一瞬間,牡丹絕望了。

她原本還抱持着,最後一絲希望,妄想着這一切只是誤會,他沒有真的殺了蕭煉墨,他沒有那麼狠絕,沒有那麼冷酷無情……但是,他沒有否認。

看着眼前的男人,牡丹只能點頭,從喉嚨里擠出虛弱的回應。

「嗯。」黑仲明嘲諷似的揚了揚嘴角,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而是再度拿起刀叉,享用他的晚餐。

牡丹仍舊吞不下任何食物。事實上,她的胃就像是一顆沉重的石頭,讓她難受到幾乎想吐。

那一餐,漫長得有如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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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的牡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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