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夜晚的河岸很熱鬧,有人騎單車,也有人溜著直排輪,呼嘯而過。

「你帶我來這種地方幹嘛?」傅信宇怒視夏初雨。

她笑睨他。「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在你的生活過得這麼黯淡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人過得很快樂。」

他狐疑地眯眼。「你這意思是想諷刺我。」

「不是諷刺,只是想跟你說--我們人可以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活着,而你身為某間公司的執行長,能夠擁有的選擇又比那些在社會基層為生活艱辛奮鬥的人更多。」

「你的意思是……」

「你已經很幸福了。」她輕聲道,像吐露着什麼亘古的秘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過得比多數人都幸福。」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比多數人都幸福?

傅信宇怔立原地,心海翻騰如潮。他有個因酒精中毒去世的父親,一個只有需要錢時才會想起他的母親,一個從來跟愛情無關的婚姻--這樣的他,幸福?

「你可以的。」彷彿看透他的思緒,她幽幽啟齒。「快樂跟幸福都是我們自己找的,只要你願意敞開心房,享受生活。」

他瞪着她在月夜裏顯得格外迷離的水眸,鼻間習慣性地噴出冷哼。「我不是來聽你說教的。」

「我看起來像在說教嗎?」她苦笑。

「這些大道理誰不會說?」他嘲諷。「隨便去買一本勵志書都比你說得更好更深入。」

「所以你覺得這些都是唱高調?」

「……」

「就算是唱高調也好,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就試着過一個快樂的晚上好不好?就一個晚上,答應我,在午夜十二點前,跟我一起找快樂。」

「午夜十二點?呵,你當現在在演《灰姑娘》的童話?」

「就算是又怎樣呢?跟我演一次你會有任何損失嗎?」

傅信宇一凜,心下猶豫不定,良久,他驀地轉身。「抱歉!我沒那種美國時間陪你玩這種無聊遊戲……」

一條藕臂霎時緊緊拽住他。「你的時間不會比我少!」

他皺眉,回頭。

映入眼潭的是一張蒼白的容顏,她像是努力擠出微笑,眉宇之間卻染著某種難於描繪的哀愁。

為什麼?

看着她這樣的表情,他的心不禁隱隱抽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就是無法保持無動於衷。

她像是察覺了自己方才過分激動,勉強笑道。「我的……我的時間也沒你想像的那麼多,沒那麼閑,我的時間也很寶貴好嗎?」

「那你就別浪費在我身上啊!」話語方落,他立即後悔了,看着她轉瞬黯淡的眸光,他覺得自己像是說出極度殘忍的話。

兩人僵持半晌,終於,他舉白旗投降。

「好吧!隨便你,我就當自己今晚中邪了!」他話說得負氣又逞強,她聽了,絲毫不惱怒,憂鬱的容顏反倒破開燦爛的甜笑。

她笑得愈開朗,他愈覺得自己像傻瓜,不情願地別過眼,不去看她令他心動的表情--

「你說吧!要從哪裏開始?」

從填飽肚子開始。

吃了烤小羊排和熏鮭魚三明治,喝了點紅酒,跳過他堅決不吃的蛋糕,兩人帶着微醺,向小販租借了兩雙直排輪。

「我記得你說過你小時候很會溜輪鞋,我們來比賽吧!」她提議。

「以前的輪鞋跟這種直排輪可不一樣,你會嗎?」他很懷疑。

「那你呢?你會嗎?」她反問。

兩人彼此相凝,都看得出對方從未試過直排輪,也看得出誰都不想認輸。

「比就比!」傅信宇一攤雙手,接下戰書。

夏初雨笑着穿鞋,繫緊鞋帶,搖搖擺擺地扶著公園座椅的背把站起身。

「走嘍!」

傅信宇不愧是小時候玩過輪鞋的高手,不用扶手,直接便開步滑,雙手平舉找到平衡點后,很快就抓到訣竅。

「只是多了幾個輪子而已,沒問題!」他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等等我啊!」眼看他已經開始加速,夏初雨急了,忙忙追上,一個煞車不及,從後面衝撞向他。

「啊??」她緊張地尖叫,怕自己撞傷他,焦急地喊:「快閃開、閃開!」他果然一個輕巧地側身讓開,她衝過他繼續往前,狼狽地揮舞著雙手,正當她以為自己會難看地摔得四腳朝天時,兩條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攬抱她的腰,穩住她的跌勢。

「放鬆,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低沉的聲嗓給了她勇氣,也給了她力量,在一陣左右搖擺后,她總算勉強掌握住平衡。

「其實不難的。」他靈巧地將她轉個方向,讓她站在自己身後。「抓住我的腰,我來帶你。」

她猶豫。「可是我們說好了要比賽的……」

「這時候你還跟我說什麼比賽啊?小姐,還沒開始比你已經註定輸了好嗎?」他話里分明噙著揶揄。

她不服氣地嘟嘴。

「怎樣?你到底讓不讓我帶?」

「好啦好啦我認輸!」她嚷嚷。「你帶我吧!」

他滿意地朗聲笑了,一把抓過她小手,攬在自己腰際。「扶好。」

「你……要溜慢一點喔。」她怕怕的。

「知道了。」他莞爾。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她像企鵝寶寶小心翼翼地跟着爸爸,一、二、一二,在他耐心的引導之下,她漸漸溜得有模有樣了。

清風撩起她的發,而她晶燦的明眸,只看見前方男人寬厚的背脊,那麼令人感到溫暖安心的背,她好想、好想緊緊擁抱啊!

她想起自己以前,最愛從背後抱他了,然後把臉蛋貼著,感受那隆起的骨脊,她常常故意撒嬌地埋怨他脊椎好硬,靠起來不舒服。

「可以了嗎?我要放開了喔!」他忽然說道。

不!她不要他放開。

她驚慌地搖頭,一時心急,顧不得失態,雙手不自覺地收緊,交握攬抱他肚腰。

他詫異地停住。「怎麼了?」

她沒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他,臉頰悄悄地貼上他後背。

他感覺異樣,想回頭看她。「初雨,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嗓音細啞如貓咪的喵嗚。「你不要動,借我靠一下就好。」

他聽出她話里的依依眷戀,頓時恍然,定立不動。

她靜靜地靠着,在河岸邊,在月光下,兩個依偎相貼的剪影顯得極親密。路過的行人當他們是一對熱戀的情人,都是會心一笑,誰也沒打擾他們,留給他們私密獨處的空間。

這個夜晚,這個時空,他是屬於她的,夏初雨覺得自己好幸福。

但願他也能領受到同樣的幸福。

她幽幽嘆息,淚水盈眸,費了好大的決心與努力,才能強逼自己放手。「好了,你可以放開我了,我自己溜。」

他怔了怔。「你真的行嗎?」

不行也得行,她不可能永遠依賴他,有一種漫長而黑暗的道路,註定了只能孤獨一個人走。

「走吧!」她笑着推他,由於反作用力,兩人正好滑往不同的方向。

他看着她溜遠,一寸一寸地遠離自己,胸口一擰,莫名堵著某種捉摸不定的慌張,他深吸口氣,也不知哪來的衝動,快步追上她,幾近霸道地鎖扣她手腕。

「幹嘛?」她不解。

「不準放開我,跟我一起溜。」他粗嗄地命令。

他不曉得他隨口一句話對她而言宛如天籟,是十天賜予的恩典,是她此生忘不了的奇迹。

謝謝。

她張唇,無聲地道謝。

在還不確定有沒有幫助他找到快樂之前,她已經確定自己很快樂。

他們手牽手溜直排輪,之後又牽手沿着河堤散步,他幼稚地跟幾個孩子比誰丟的石子在河面上激起最多次水花,輸了還很不甘心地表示要再來一次。

他們肩並肩仰躺在草毯上,數着天空幾顆寥寥的星星,在城市的光害下,那些星星顯得那麼微渺陰暗,可他們卻數得很開心,數了一遍又一遍。

「記不記得以前我跟你講過天琴座的故事?」她問。

他想了想,點頭。

夏初雨盯着夜空,輕輕揚嗓。「在古老的希臘神話里,有個男人教奧菲斯,他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有一把阿波羅送的七弦琴,他深愛着他的妻子尤里蒂絲,可尤里蒂絲婚後不久就被蛇咬死了!悲痛的奧菲斯彈著七弦琴,一路前往地府,想跟冥王要回自己的妻子……」

「冥王答應他可以帶走他的妻子,可是有一個條件。」傅信宇低聲介面,腦海清楚地憶起這個故事。「他要奧菲斯在離開地府以前都不能回頭看他的妻子,只要看一眼,尤里蒂絲就再也回不到人間,可惜到最後的最後,他還是破解了,因為他擔心妻子沒有跟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頓住,好一會兒,深深嘆息。

「這故事太悲傷了。」

「你不喜歡嗎?」她側過身看他。

「不喜歡。」他答得乾脆,也側過身。

四目相視,他們都在對方眼裏看見如絲的情感,那麼纏綿,那麼糾纏不清。

如果是你,會那般絕望地即使跟地府冥王談條件,也要帶回所愛的人嗎?

她想問。

如果是我,絕不會傻到在緊要關頭破了戒,一眼即是永別。

他想說。

但他們誰也沒開口,許久,許久,直到他首先打破靜寂。

「為什麼三年前,你要那樣離開?」他突如其來地問,語音暗啞,在不經意間吐落了埋藏了三年的疑問。

她怔住,無語凝噎。

而他赫然驚覺自己問得傻了,問得多餘,頓時懊惱地起身。「走吧!十二點快到了,童話時間結束了。」

她愕然目送他僵挺的背影,感覺到他倔強地埋着的哀傷,心痛著,糾結著酸楚。

「等等!信宇。」她連忙追上他。「至少吃完蛋糕再走啊!」

「蛋糕?」他身子一僵,磚頭狠狠地瞪她。「你以為吃那個女人做的蛋糕會讓我快樂?」

「以前你過生日,她做給你吃的時候,你不是很快樂嗎?」

「那是過去的事了!」

「沒錯,那是過去的事了,做人應該往前看,但不代表我們要忘記過去美好的回憶……」

「別跟我說這些廢話!」

「信宇!」她快步來到他身前,擋住他去路。「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媽媽傷害了你,知道你現在想起她只有傷心,但你就當被我騙一次,吃一塊蛋糕吧!今天是你的生日,現在離午夜十二點只剩幾分鐘,這幾分鐘有可能改變你以後的命運,你不想試試看嗎?」

他無語地瞪視她,良久,譏誚地哼氣。「改變我的命運?你真當現在在演童話故事?」

「就試試看嘛。」她見他態度稍稍軟化,機靈地把握機會,迅速拉着他回到草地上,打開野餐籃,切了一塊布丁蛋糕遞給他。

他接過蛋糕,卻是一臉鄙視嫌棄的表情。

「你還記得小時候吃這蛋糕的心情嗎?」她柔聲問。「那時候你一定覺得很快樂,對吧?」

他下頷一縮,全身肌肉繃緊。「是又怎樣?」

「那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幸福?」

是很幸福。

在他那遙遠而陰鬱的童年,每年過生日那天,便是難得的歡樂時光,他酷愛酗酒的父親會忽然清醒過來,去舊貨商店討一本二手書或親手雕一個木工玩具送給他;而他總是因貧窮生活而疲累的母親也會打起精神,進廚房烤一個香噴噴的手工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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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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