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煩躁地沈了下肩,躲開那纏人的手。「我是不是個男子漢,不用你來評斷,趙先生,我沒空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廢話,請你離開。」

他的耐心有限,這傢伙再不識相點,別怪他出拳扁人。

但趙英才顯然不是個識相的男人。「你不想聽初雨發生了什麼事嗎?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問你那種問題?」

「我沒興趣。」

「真的沒興趣?」

夠了!傅信宇決定自己再也無法冷靜,厲聲咆哮。「你到底想從我口中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初雨生病時,想依賴的人是你,不是我?她三更半夜都能跑到你家,以前還跟你同居過,不是嗎?」

「你說同居?」趙英才先是一愣,半晌,恍然大悟。「喔,你是說三年前啊,沒錯,三年前我的確在公司門前撿到了初雨,也收留她在我家住了一陣子。」

「三年前?」聽見關鍵字眼,傅信宇神智一凜。

「我是看她可憐,好像無家可歸的樣子,才好心把我家其中一間房間租給她,後來我才曉得她是失戀了,為了不讓你找到她,才會索性躲在我家。」

是這樣嗎?傅信宇瞠視趙英才,所以他們不是情人之間的那種同居關係,純粹只是房東和……房客?

「你該不會誤會我跟她有什麼,所以才彆扭地猛吃醋吧?」趙英才彷彿看透了他。

他霎時感到狼狽。「我沒……吃醋,我說過了,我跟初雨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對挽回一段過去的感情沒興趣。」

「過去的感情?初雨對你的意義只是這樣嗎?她是過去式,不是現在式跟未來式?」趙英才語氣惱火。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如果你現在不回頭看她,你很可能就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了!你想這樣嗎?」

「趙先生,我不曉得你存什麼心……」

「她可能會死!」尖銳的嘶吼如落雷,毫不留情地劈砍傅信宇胸口。

他震懾,瞬間無法呼吸。「你說……什麼?」

「她得了癌症,就算開刀,也只有百分之二十成功的機會。」沙啞的言語在他耳畔敲響喪鐘。

他悚然呆立,心口劇痛,隱隱地流血。

如果我還有更多時間,我今天可能就會先走,不打擾你,但不行,我時間不多。

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原來是因為這樣,她才又再度現身於他的生活。

不是為了煩他、捉弄他、嘲笑他,更不是幼稚地想破壞他的婚姻,不,她只是很單純地想在人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能夠親眼看他過得幸福。

是因為放不下他,才來找他。

因為她依然牽掛着他,眷戀着他,她還……愛着他。

她是愛他的,對吧?

傅信宇恍惚地尋思,心亂如麻,他很想保持鎮定,就像平常一樣,即便是大學畢業那年他初次面對一個對公司很重要的外國客戶,他也表現出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平靜如恆。

但現在,坐在開車的趙英才身旁,他卻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不停地發抖,他得用力拽進褲管才能勉強抑制。

初雨,初雨,他想見到她,必須立刻見到她!為此,他拋下會議,拋下公司,拋下所有的一切,只想趕到她身邊。

為何瞞着他?為何不告訴他?如果他早知道她得了那樣重的病,他不會那般苛刻地對她,在無意間一次次傷她的心。

他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他傷了她,不該傷害她的,這世上他最不願傷害的人就是她,但他總是令她心碎……

「趙英才,你開快點!」他忍不住催促。

「知道了,沒看到我已經盡量在飆車了嗎?再快下去交警就會追上來開單了!」

趙英才話里噙著嘲謔,但他置若罔聞,緊繃着臉,狠狠咬牙。

終於,車子抵達目的地,趙英才領他進社區大樓,搭電梯來到最高層,開了門。

他顧不得禮貌,飛也似地衝進屋裏。「初雨,初雨!」

他連喚幾聲,得不到任何回應,趙英才也覺得奇怪,里裏外外找了一遍。

「奇怪,人到哪裏去了?」他撥手機,等了一會兒。「怎麼連手機都沒開?」

「她沒開機?」傅信宇驚駭,忙掏出自己的手機撥號,果然直接轉進語音信箱,他聽着那冰冷的留言聲,胸口也跟着凍結。他焦躁地轉向趙英才。「你不是說她在你家休息嗎?不是說你出門時她還在睡嗎?為什麼她現在會不見了?」

「我也不曉得啊!」趙英才喊冤。「你等等,我打她家電話……」

結論是,她不在家,也沒進公司,沒人知道她的行蹤。

她不見了!

兩個男人同時領悟這點,駭然凝立原地。

「會不會是……她知道我去找你,怕我把真相告訴你,所以乾脆躲起來了?」趙英才遲疑地猜測,臉色發白。

傅信宇臉色比他更白,他不再猶豫,轉身便如火箭般地衝出去。

「喂!你去哪兒?」趙英才在後頭追問。

他不理會,逕自奔出大樓,跳上計程車,來到夏初雨住處,他狂按門鈴,猛敲門,鬧得鄰居都跑出來好奇地張望。

她不在家,真的不在。

果真如趙英才所料,她又躲起來了嗎?就如同三年前,她留下一封分手信,飄然遠走。

傅信宇頹然步出老舊的公寓,迎向他的,正是一簾濛濛煙雨。

怎麼跟三年前一樣下起雨來了?

莫非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嗎?因為他太粗心、太傲慢,所以罰他再經歷一次三年前的痛苦。

他抬頭,仰望忽然變色的天空,雨滴如隕石自天際降下,擊痛他的臉、他的眉眼,他承受着那痛,不由得回憶從前。

那天,同樣下着雨,夏天最後的一場雨--

信宇,我走了。

離開,不是因為我不愛你,是因為太愛你,愛已滿溢,滿得沉沉地壓在我胸口,常常只是看着你,我便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那種感覺,你能想像嗎?當我想到你遲早會離我而去,跟你們公司董事長的千金結婚,我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我以為它可能不會再跳動了。

我很怕。

愛一個人是這樣嗎?愛到幾乎不能呼吸,不能心跳,如果有一天我必須眼睜睜地看着你娶另一個女人,我是不是會當場死去?

我不想死。

與其被動地等待那天來臨,不如由我主動來斬斷這段無望的愛情。

對不起,我太愛你。

對不起,我還是不夠愛你。

所以,我們分手吧。

別來找我,因為若是我再次見到你,我很可能會糾纏你一生一世,誓不罷休。我不想變成那種不可理喻的瘋女人。

就讓我們平和地分手吧!讓我們彼此在記憶里都只記得對方的美好。

祝你幸福。

P.S.我發現你藏在衣櫃里的戒指了,我們約定好分手的那天,你會送我戒指當作分手禮物,所以我自作主張把它帶走了,希望你別介意。

她就那樣離開了,留下他發了狂地四處找她,在雨後那美麗又哀傷的暮色里,流下男兒淚。

自從九歲那年母親拋棄他后,他不曾像那樣哭過,那麼無助,那麼孩子氣。他好怕好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更怕再見到她時,只是在結痂的心口上再劃下一道深深的傷痕。

就像他母親一樣,每回出現在他面前,只是為了要錢,等有了另一個男人,又會不聲不響地離開。

他知道,她比他的母親更溫柔、更體貼、更懂得他,但女人……他搞不懂女人,為何她們可以在口口聲聲說着愛的時候,轉身無情地拋下他?

為什麼?

「所以,你又躲起來了嗎?又丟下我了嗎?初雨,為什麼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這樣折磨我?」

傅信宇沉痛地呢喃,獨自在濛濛雨霧裏徘徊,這城市很大,他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何處是他安身之地。

他只想去有她的地方,只想緊緊將她抱在懷裏,確定她活着,確定自己活着。他不能失去她,經過三年,他重要絕望地領悟這一點,他傅信宇失去夏初雨,就只是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不能沒有你,你在哪裏?」

他問著雨,問著天,問著不在面前的女人,問著令他揪心愛戀的她。

忽地,他靈光乍現,想起三年前自己曾在某處執着地守候了七天七夜--

這次,她會不會回去那個地方?

她不敢進去。

好不容易回到南部老家了,回到有愛的地方,她卻在門外躑躅,不敢踏進一步,不敢飛奔進父母和兄姊懷裏,做回夏家那個最快樂、最會撒嬌的小女兒。

她是回來看他們的,在生死未卜的手術前,她想見家人最後一面,享受溫暖的親情,可叫她怎麼說得出口,她得了可能治不好的癌症?

他們會心痛的!

爸爸、媽媽、哥哥、姊姊,他們一個個都會很痛很痛--媽最愛哭了,肯定淚漣漣地抱住她不放,爸表面上是大男人,只會在背地裏偷偷地紅眼眶,哥哥從小最疼她,誰欺負她都會打得那人滿地找牙,姊姊為了哄她開心,自己最喜歡的漂亮衣服都可以轉送給她。

她是幸福的,有這樣疼她寵她的家人,怎能不幸福?

她知道自己應該勇敢地告訴家人實情,早就該說了,可她真的捨不得,捨不得看他們明明深受打擊,為了安慰她還得裝出輕快的笑顏。

爸爸、媽媽、哥哥、姊姊,還有令她愛到痴狂的他,她捨不得他們每一個人……

「我太貪心了嗎?」夏初雨仰望夜空,怔怔地睇著那一彎勾破夜幕的明月,月色好美,美得她更加感覺到悲傷。「我想跟我愛的也愛我的人在一起,這樣……很貪心嗎?」

她想活着,活着去愛也被愛,這是否是個貪戀的罪?

淚水在夏初雨瞳眸凝霧,跟着化為透明的流星雨,一顆顆隕落。

她哭着,在家門口泣不成聲,短短的幾步路,她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家人了,她卻覺得彷彿隔了一道星河,怎麼也走不到……

「初雨!」有人喚她。

一道暗啞的嗓音,一道壓抑著濃濃情感的嗓音,那麼熟悉,那麼牽動她心弦。她怔忡地回眸。

傅信宇站在路燈下,銀白的光線暈矇著他俊拔英挺的身影,而他深深地注視她,眼神滿蘊愛戀。

她不敢置信,懷疑自己身在夢中。「你怎麼……會來?」

「我來找你。」他上前一步。

她含淚睇他。「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他淡淡揚唇,笑得很淡,卻有說不出的溫柔。「我猜你會回家來跟家人報告一切。」

她一凜,言語在唇畔吞吐,好不容易吐落。「所以你都……知道了?」

他頷首。「趙英才告訴我了。」

怎麼可以?她明明不准他說的!

夏初雨懊惱地咬唇,傅信宇似是看透她複雜的心情,沙啞地揚嗓。

「你應該告訴我的,不該瞞着我。」

「可是……」

他倏地展臂,不由分說地將她摟進懷裏,下頷在她髮鬢廝磨。「你知道我有多慌嗎?我差點以為自己又找不到你了,以為你像三年前一樣又躲起來不見了!」她震顫不已,察覺到他話里的驚懼,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戒痕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戒痕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