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世界是昏沉的,視線望出去,天地成扭曲狀態,越汶嬙感覺神智在海中飄蕩,久久捉不到浮木。

有點恐怖,她忍不住呻吟。

一片清涼在她臉上漾開,是周凜拿了濕毛巾在幫她擦臉。

「你醒了。」他的聲音很低,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她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緊閉的眼皮微微顫抖。

「醫生說你勞累過度。」他丟出來的每個字都像冰。

她的神智被徹底拉回來了,囁嚅一聲,身子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你還有營養失調的現象。」他伸出手,推開她。

她的眼睛張開一條細縫偷看他,他的臉色好黑,她心一慌,又趕緊閉上眼。

「我很生氣。」他說。

她震了下,像只小貓以臉頰輕蹭他的手。

「對不起……」她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被債務逼得太急了。「我以後不會了。」

「還有以後?!」

「沒有了、沒有了。」她又偷偷看他,他眼底還燒着怒火耶!「凜,彆氣了,這次真的是個意外,平常我很注意身體健康的。」

他沒說話,但沉默的臉卻更教人害怕。

她咕噥著掀開棉被,窩進了他懷裏,摟着他的腰。「原諒我一次嘛,凜,你最大方了。」

「可以。」他提出條件。「告訴我你的問題。」

她的身體在他懷裏僵住了。

「坦白對你來說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

「不是的。我沒想騙你什麼,但……」她懊惱地坐起來。「拜託,凜,就這件事,別問好不好?」

「給我一個理由。」

「我……」因為她自卑、她憤怒、她不甘心……她很討厭很討厭自己負債的事被公開,雖然它早就鬧得滿城風雨。

「小汶,如果我們要維持長久的關係,一些大事必須坦誠。你不能總是像這一次,沒消沒息突然消失十幾天,讓我找不到,擔心個半死啊!」

「這次是我疏忽了,我保證再也不會。你相信我一次,別再追問,好嗎?」

「你躲躲藏藏的態度就已經夠讓人懷疑了。」

「那你要我怎麼辦?」跟他開口?八千多萬不是小數目,他們現在愛火正熱,他可能會幫她還,將來呢?會不會有一天,他覺得自己吃虧了?

即使他們的感情一世不變,她也不想他幫她還債。那筆錢不是她借的,跟她無關,為什麼要她承擔?還牽連她身邊的人?

「告訴我你的問題,我們一起商量解決。」她的情況他很清楚,他有四、五種方法幫她徹底解決問題,但必須經過她同意,否則就不是好心,而流於自大了。

「那不關你的事──」話才說出口,她立刻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他本就黯沈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我知道了。」他扶她躺回床上,站起身。「我不會再多管閑事,你好好保重,再見。」

「凜!」她撲過去,拉住他。「「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那意思,我──」

他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打斷她的話。

「我必須接電話。」他說,接通了手機。

越汶嬙眼眶含淚,兩手緊緊拉住他的西裝外套。她無意說出那種不知好歹又疏遠的話,她太急了,腦袋一片混亂。

拜託,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吧!她真的喜歡他,就是太喜歡了,才總是在他面前犯錯。

「我必須立刻回家。」他講完電話,臉色像是開始颳風又下雨。「風叔病危了。」

她愣了愣。這種情況下,她無法強留他。但放他走,他們還有機會和好嗎?

她吸吸鼻子,放開他,憔悴的小臉抹上更多的驚慌和無措。

周凜深深望她一眼,嘆氣。「我不知道你隱藏那些秘密做什麼?但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我不是那種完全不能商量的人。」

「對不起。」她眨了眨眼,淚流了下來。

「沒關係,你先休息吧!」

「你還會來看我嗎?」她伸出手想拉他,又不敢,心慌意亂。

「當然會。」他傾過身子,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你是我女朋友,你生病,我怎會不來看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先處理風叔的問題,晚一點打電話給你。」他打開她病床邊的柜子,拿出他送的手機,遞到她掌中。「裏頭有我的電話,你若有事,就打電話給我。拜拜。」

「拜拜……」她咬着牙,跟他揮手道別。

他的身影一從病房消失,她拉高棉被蓋住頭,開始放聲大哭。

她是個白痴!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蠢話?她傷了周凜。

對不起、對不起……她有一萬個對不起想對他說,但現在,他沒有時間聽她說了。

越汶嬙很慌張。周凜說要再打電話給她,卻只是要楊秘書來看她,並傳給她一封短訊。

因為周風豈過世了。

「楊秘書,我能不能去上香?」她想好好跟周凜道歉,看看他有什麼要幫忙的。

「最好不要,總經理不會希望你跟那些周家親戚見面。」楊秘書一口拒絕。

「我……」越汶嬙撥撥自己的頭髮,拉拉衣服。「為什麼?我很難看嗎?」

楊秘書看了她一眼,真奇怪的女孩,在百貨公司第一次看到她,渾身雲氣繚繞,差一點以為是神佛顯靈呢!

她幫客戶試用產品、按摩的神態更是聖潔,讓被服務的人有一種不掏錢消費就是對不起天地的感覺。

可一離開工作崗位,哇,神仙從雲端上栽下來,變成一個普通的小女孩了,有一點無賴、有一點自卑。

不過楊秘書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更可愛,惹人親近。

「你想見人,外頭一堆,就不要去跟那些牛鬼蛇神打交道了。」

越汶嬙低呼。「周家的親戚這麼恐怖?」

「老的腦滿腸肥、小的花心下賤,賣喜餅賣了一輩子,還搞不懂什麼叫三書六禮,倒是新娘子要塞幾個胸墊,罩杯才能多一個尺碼,他們就很清楚。因為他們包養了太多二奶、三奶、四奶。這種人你覺得怎麼樣?」

「不太正常。」

「只有周小姐很正常。」周家唯一不造孽的好人。

「她現在一定很難過。」想起了當年爸爸、媽媽、奶奶一起過世的情景,越汶嬙忍不住就眼眶泛酸。

周清清能理解什麼是死亡嗎?楊秘書想了想,不置可否。

越汶嬙摸摸鼻子。「楊秘書,你剛剛說的三書六禮,我知道有聘書、禮書、迎親書,其他的是什麼?我也……」她笑得尷尬。「搞不太懂。」

楊秘書噗哧笑了。「六禮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也就是要有提親、夾八字、過文定、過大禮、擇日和迎親等動作。現在喜餅業很競爭,所以秦皇不只提供漢、西、日等各式糕餅供新人挑選,也免費贈送聘書、禮書、小卡片。訂餅超過兩百盒,秦皇就替新人佈置婚宴會場,超過千盒,還招待出國蜜月旅行。」

「哇!」越汶嬙有點傻眼,喜餅業的學問真不得了。

「這些事其實做習慣就好。你有興趣,可以請總經理解釋給你聽。」

「我知道了,謝謝你,楊秘書,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越汶嬙躺了兩天,躺得身體快生鏽。

「我就是來接你出院的,手續也幫你辦好了,隨時可以走。」

「不用付費嗎?單人房要補健保差額啊。」

「總經理交代過了。」

又讓周凜破費了。越汶嬙想起自己說要請他吃飯,一直沒實現呢!

如果她說要還他錢,他一定會生氣,最好是送他一點小禮物,或是請客,但他現在忙着辦喪事、接掌公司,能抽出時問和她見面嗎?

她前天說錯話,傷了他,她道歉了,他也說沒關係,但她畢竟沒有對他坦承一切,那個心結變成了橫堵在他們之間的牆。

不管她向不向他求助,他肯不肯替她還債,這面牆都要拆掉,兩人的關係才能更進一步。

「楊秘書,請你幫我跟凜說聲謝謝,另外,可不可以麻煩你替我送一封信?」

「送給總經理?」

越汶嬙點頭。

「有什麼事你不能當面跟總經理說?」

「他最近不是很忙嗎?我再打擾他,他就太可憐了。寫信給他,他方便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我不忙,你轉告他隨時打電話給我,或是傳短訊也可以。」

隨時?那豈不是要二十四小時待命?年輕人的戀愛果然火熱,嗯……楊秘書自信也不老,晚上叫男朋友學着點。

「你寫吧!什麼時候寫好,什麼時候給我。」

「謝謝你。」越汶嬙笑得眼睛眯成了彎月,迅速找出紙筆寫信。

楊秘書眨了眨眼,唉呀,是錯覺,又看到神佛雲間飄了,或許是越汶嬙的出塵氣質不必特意裝,只要心裏喜悅,自然形於外表,真不知道是周凜在哪裏挖到的寶。

「你寫信吧!我去便利商店買點東西,你有沒有想吃什麼?」

「沒有。」越汶嬙埋頭寫信。「謝謝你。」

楊秘書在便利商店逛了大約半小時。她算過時間,情人寫信,一定又臭又長,三十分鐘差不多。

等她拎了兩瓶牛奶,再回去,越汶嬙已經整理好東西,拿着信,站在病房門口等她。

「楊秘書,我寫好信了,麻煩你。」

「不會。」楊秘書收起信,把一瓶牛奶遞給她。

「謝謝。」

楊秘書彎身要幫她提行李,越汶嬙趕緊拒絕。

「一個小袋子而已,我自己來。」開玩笑,她媽若還活着,大概也就楊秘書這年紀,她怎麼敢勞煩她。

楊秘書也不跟她搶,兩人並肩走向停車場。

越汶嬙回到家,把東西一放,又出門去探望李婆婆。

她住院兩天,不知道李婆婆好不好,有沒有病了、累著?她兒子沒再欠高利貸逼她還錢了吧?

她跑向李婆婆家,但在前一個轉彎處被一個正在翻垃圾桶的身影嚇一跳。

「喂,那塊麵包發霉了,不能吃!」嗯,讓她去吐一下,那個流浪漢準備塞進嘴裏的麵包長滿黴菌啊!

那個人聽見越汶嬙的話,好奇地轉過頭。

是個女的?越汶嬙訝異地走過去,拿走她手中的麵包。「你叫什麼名字?怎麼在這裏翻垃圾桶的東西吃?」那女人雖然長得瘦小,但面目頗清秀,只是一身骯髒,好像在泥巴里滾了一圈,連頭髮都糊成一團黏在臉上,她才會看錯她的性別。

「清清肚子餓。」女人看着那又掉進垃圾桶的麵包,委屈得眼眶發紅。

「你叫清清?你住哪裏?家裏還有什麼人?」見她又要去撿發霉的麵包,越汶嬙趕緊拉住她的手。

「不知道。」清清掙扎著要撿麵包。「肚子餓。」

「我帶你去吃好料的,那個麵包壞了,不能吃。」這叫清清的女人似乎有點問題,言行舉止幼兒化,連家裏地址都不知道。越汶嬙決定餵飽她的肚子后,再去一趟警察局,請警察查一查,附近有沒有失蹤人口。

聽到越汶嬙要請客,清清笑了。「吃肉包。」

越汶嬙翻一下口袋,剩一百塊,買三個包子給清清,她還能再吃兩碗滷肉飯,雖然不太飽,但看一眼清清興奮等著食物的小臉,她無法拒絕。

「吃肉包前,你先跟我去探望一個人。」

「先吃肉包。」

「去探望李婆婆。」

「吃肉包。」

越汶嬙摸摸鼻子。這個女人好固執,真難溝通。

她想了想。「李婆婆很會做菜包喔!我們先去看她,說不定她正做好菜包等着我們去,你可以吃完菜包,再吃肉包。」

清清立刻點頭。「先吃菜包,再吃肉包。」

「呃……好。」越汶嬙額上滑下一滴汗。這個清清真像她,一樣愛吃。

清清拉住她的手,越汶嬙僵了一下,那隻手剛在垃圾桶里攪過……清清靠近的時候,她聞到一股酸腐味。

也許應該先帶她去洗個澡,再請她吃東西,送她去警局。越汶嬙想。

她們手牽手到了李婆婆家,越汶嬙上前敲門。

「李婆婆──唉喲!」門邊的回收物堆得太高,她大喊,舊報紙忽然倒了下來,正好砸在她身上。

「我就說這些東西早晚有一天會壓死人吧!」她哼了哼。

清清幫忙把她從舊報紙堆中挖出來。

好心果然有好報。越汶嬙揉揉腰嘀咕著。要是剛才沒對清清心生同情,拉着她一起走,現在她就被壓在回收物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痛痛,飛飛。」清清看她眼眶含淚,很體貼地幫她從肩膀按摩到腳,順便把黑手印印滿她全身。

「不痛了、不痛了。唉……我的衣服。」越汶嬙更想哭了。

「吃菜包,吃肉包。」清清拉着她的手搖晃。

「我先進去看一下李婆婆在不在,然後我們去買包子。」

越汶嬙要清清在外頭等她,但清清不肯,拉着她的手不放。

越汶嬙拿她沒轍,只好說:「你要跟我一起進去也可以,小心一點,屋裏到處是暗器,你的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知道嗎?」她故意說得很誇張,要清清謹記在心。

「嗯。」果然,清清很用力地點頭。

兩個人進入李婆婆的屋裏,前後左右,每一間房都看遍了,也沒見到人。

清清張著疑惑的眼看她。「沒人。」

「難道出去撿汽水罐了?」越汶嬙摸摸頭。「算了,等會兒再來吧!我們先去買包子。」

「包子!」清清大叫,聲量震倒了一個人那麼高的雜誌。

「不──」

越汶嬙又被埋了一次,還是清清把她挖出來的。

「對不起。」清清偷偷瞧她。

「算了,算了。」越汶嬙撫著腰,好疼。「出去的時候要小心,別再叫了,知道嗎?」

清清兩隻手捂住嘴巴。

越汶嬙帶着清清離開李婆婆家,上便利商店買了三顆包子給她。清清興高采烈地吃着包子。

越汶嬙又帶她回家洗澡,但她居然有怕水的毛病。

越汶嬙一拉她進浴室,她就尖叫。「不要洗澡!不要洗澡!」

「不洗不行,你全身都是泥巴。」

「清清討厭洗澡!」

「不然用泡的。」越汶嬙跟她打商量。「我用香香的沐浴球給你泡澡好不好?有玫瑰、薰衣草、檀香,隨便你玩。」那玩意她多的是,都是專櫃周年慶活動剩下的贈品。

「不要。」

「我拿玩具給你玩,我們來扮家家酒?」

「不要。」

「那你想怎麼樣?姑奶奶,你不洗澡不行,好臭。」

清清低頭踢著水花,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

「不然我陪你一起洗,來嘛,給我一個面子。」

清清為難地點頭。「洗一下下就好。」

「沒問題。」趁清清還沒改變主意,越汶嬙趕緊幫她脫衣服。才脫下她的褲子,解開襯衫的鈕扣,她掛在胸前的名牌露了出來。那是一份個人基本資料,寫着:周清清,女,三十歲,連絡人:周風豈、周凜:地址、電話……

越汶嬙尖叫。「你是周清清?!凜異父異母的妹妹?你家不是在辦喪事,你你你……你怎麼沒留在家裏?」糟糕,周凜一定急死了,得通知他。她跑去找周凜送的手機。

「等我!」清清愣了一下,也跟着跑出來。

越汶嬙找到了手機,打電話給周凜。

手機只響兩聲就被接起。「小汶,我現在很忙,晚一點再回電話給你。」周凜的聲音很焦急。

「等等。」越汶嬙趕緊說:「我撿到一個人,她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名字叫周清清。」

「清清在你那裏?!把她留下來,我現在過去。」

「我知道。」

「等我。」他掛了電話。

越汶嬙還拿着手機發獃。隔了兩天再聽見他的聲音,她心跳得好快。

他頎長的身影在她腦海里盤旋,黑眸深邃如海,暗藏着溫柔,總是定定地凝望她。

她很喜歡他的味道,一開始以為是被他的氣息吸引,靠近他,好像自己也多添點財氣。

事實卻不然,她愛的是他這個人,不管他有錢沒錢。反正他再富有,她也不會、更捨不得占他便宜。

單純的愛、單純地為一個人着迷。她想着,臉頰開始燙紅。

清清突然從後頭撲上她的背。「不許走。」

「我沒有要走,這裏是我家,我能走去哪裏?你先下來──唉喲,我腰快斷了。」她的腰今天犯太歲,被回收物壓了兩次,又被清清欺負,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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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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