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重熙十五年,十月初三。

年曆上普普通通的一個日子,卻是大淵朝驚天巨變的最開始。

這天的午夜,當朝皇太后所居的永安宮突然失火,火勢從太后卧房隔壁燃起,迅速蔓延至大半個永安宮。是夜刮著乾燥的北風,火仗風勢,煙飛焰舞,衝天的紅光宛如夕照下的火燒雲,映亮了半個天空。

身披單薄睡衣趕到的皇帝數次打算衝到火場里去救他的母親,哭喊得聲嘶力竭,竟連他素日最寵愛的皇后與端貴妃幾乎都勸不住,整個場面一片混亂,人仰馬翻。

這場火災的後果是嚴重的,永安宮近三分之二的宮室被毀,臨近的伏見宮也被波及。燒得最徹底的是太后所居的朝南廂房,幾乎只余殘瓦碎礫,不要說全屍,能撿得出一些零散骨骸就已是不易。

雖然多年來深居簡出,不預政事,但葬身火海的這個婦人畢竟是大淵朝最尊貴的皇太后,一時間朝野質疑聲不斷,謠諑四起,紛紛傳言這不是一個晉通的意外事件。

比如說皇太后在出事的前兩天,曾與孟國師在內偏殿發生過衝突,言語間似乎暗示自己手中握有先皇的一份遺旨等等……

或者說護衛皇宮的禁衛軍本應有人力及時撲救,只是被孟國師提前幾天以刺客頻出為由調去護衛他自己的私宅,才導致當夜人手缺乏,使得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造成慘劇。

總之,種種矛頭,無一不指向孟釋青,暗示正是他在背後操縱了太后的橫死,但細查下來,卻又查不出是誰擴散出這些言論。

孟釋青這些年獨領朝綱,大權在握,弒殺皇太后的疑罪雖不至於能把他怎麼樣,可背在身上總不太好聽。何況他自己心裏也明白,這件事的確不是他的計劃,所以他判斷一定有股暗中的勢力在活動着,目的是用暗殺太后嫁禍的手法,在政冶上先發動攻擊。

慍怒之下,孟釋青下令刑部與內廷府聯手,大肆追查永安宮縱火案的真兇,以圖揪出那隻伸出來的幕後黑手。

也許人性就是這樣,總是喜歡用自己的心思去推測他人。這十多年來孟釋青從來沒有把那個軟弱的深宮女人放在心上,所以也沒有想到會有人付出這樣奇險的代價,單單隻為將這個在他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女人救離宮廷。既然這個最根本的判斷都錯了,那麼無論對此進行怎樣雷霆萬鈞地追查,都會註定是鏡花水月。

於是一切都按照應崇優所預料的方向發展着,陽洙也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每天極盡哀苦,在靈前痛哭,孟釋青素來知道他們母子感情甚好,因此也未曾疑心。

十月初十,太後頭七,群臣依禮制殿祭。

悲痛的皇帝坐在靈牌前,面色蒼白。雙目浮腫,彷彿好幾天都沒有合過眼,精神十分委頓。可當大臣們齊伏於地哀泣時,他還是撲倒在棺木旁,放聲大哭,同時又用額頭去撞棺蓋,撞成一片血青。

孟釋青身為主祭的國師,只好上前,徐徐勸道:「太后已登仙界,請皇上節哀順變。」

陽洙烏髮散亂,勉力忍住悲聲,啞著嗓子道:「太后雖已成仙。但朕身為人子,總不能不盡半點人事。當時的慘劇,均因禁軍未能及時救駕所至,難道國師就不予懲處?」

孟釋青怔了怔,道:「禁軍失職,當然會有所處置,請陛下放心。」陽洙冷冷道:「這等大事,豈是失職二字就可抹過的?朕以為禁軍正副統領八人,都應棄市處死,以儆效尤。」

雖說陽洙未曾親政,但他畢竟是至尊天子之身,說的話都是旨意,何況當着文武群臣的面,孟釋青總不能當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那八個禁軍統領個個都是孟氏的得力幹將,殺一個抵罪倒也罷了,全都殺了如何捨得?當即駁還道:「太后遇難,天下同悲,但八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樑功臣,未經有司勘審,豈可輕率處置?請陛下三思。」

陽洙在朝堂之上傀儡般地坐了十幾年,總未敢多發一言一語,偶有意見,也禁不住孟釋青輕描淡寫一句話便收回了。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悲傷過度,整個人神情亢奮,舉止浮燥,紅著一雙眼睛,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聽了國師的話,當場就怒氣沖沖地大聲道:「禁軍未盡護衛之責致使太后殞命,事實俱在,還勘審什麼?」

孟釋青見他態度如此強硬,不由皺了皺眉,向階下使了個眼色。

立即有幾名三、四品服色的官員出列。相繼勸道:「當時情況混亂,也未必全都是禁軍之責,還是再審審的好。」

「當夜北風猛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臣以為禁軍眾將已然儘力,雖應懲處,也不該過於嚴苛,以免讓人詬病陛下不公啊。」

「臣也認為陛下不必如此急燥,有國師大人主持審查此案,定當有慰太后泉下。」

……

聽了這搖頭晃腦的輪番稟勸,陽洙氣得發怔,下唇幾乎已經要咬出血來,目光凄厲地掃過殿堂中黑鴉鴉跪了一地的朝臣們。雖然下列者很多人都面色悲惶,不忍與陽洙的目光相接,但在孟釋青冷冷的視線下,還是沒有一人敢當眾站出來,說一聲「贊同陛下的意見」。

等了良久,陽洙終於像一隻泄了氣的皮囊一般,仰頭慘然大笑了兩聲,咳嗽著跌坐在台階上,默默掉了一陣眼淚,方無力地道:「太后仙逝前一天還跟朕聊過天,說要到西泠山金頂寶寺去禮佛,禱祝天下蒼生。誰知旦夕之間,就已經魂魄渺渺,不知飄於何處!母后……你心念著天下臣民,可你橫死之後,天下臣民有誰會顧念着你啊……」說着說着,已成嗚咽之聲,倒地大哭。

盂釋青見陽洙態度已有些軟化,不想讓場面變得過分難堪,忙抓住這個話頭勸道:「陛下先請節哀。既然太後生前有此宏願,待停靈之後,臣可以在金頂寺安排佛事,一來為太后超渡,二來可以為她還願……」

此言一出,陽洙像是被提醒了般猛抬起頭來,一把握住孟釋青的胳膊,語調急促地道:「不錯……你說的不錯……母后雖然不在了,她的遺願是一定是還的……一切都拜託國師了,朕一定要到金頂寺去為她老人家跪經……對了,國母的法事,按禮制臣子們也應出席同祭,國師既為群臣之首,那還煩請國師率領眾臣與朕同行吧?」

孟釋青眉頭又皺了起來,忍着性子道:「小小一個金頂寺,哪裏容得下那麼多人?去幾個宗親。再讓群臣在家中默祭就可以了。」

陽洙把牙一咬,目光又激憤起來,怒道:「太后是天下之母,臣子們為她跪幾天經是應盡的禮儀,有什麼過分的?她生前簡樸端靜,死後不該享點哀榮?」

盂釋青冷冷道:「太后的法事雖然要緊,但總不能把個朝廷都搬到西泠山上去吧?」

陽洙被他駁得哽住,只能粗粗地喘息著,手指痙攣般地扣緊了大理石的地面,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果是擔心人數太多,那……三品之上的臣子隨同朕與國師前去,不就兩全其美了?」

見小皇帝一反常態糾纏不休,孟釋青暗暗生疑,但面上卻分毫不露,淡淡道:「陛下的意思,老臣會考慮的。」

陽洙還待再說,唱禮官已在國師的示意之下尖聲道:「殿祭禮畢,群臣退——」

跪侍在兩旁的內侍們一聽此言,立即擁上前來,攙扶著陽洙的左右臂,連架帶抱地送回後宮寢殿。半個時辰后,孟釋青進來看望了他一次,見他只是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便不太想理會,只吩咐了左右好生看護,就轉身出去,誰知剛到殿門口,就聽太監傳報:「皇後娘娘駕到!」不由停住腳步,思忖了一下。

皇后沈氏入宮已經兩年,孟釋青通過種種途徑觀察,對她基本還算滿意。大將軍沈榮及其所代表的先皇舊將一派,也因這次婚姻對孟釋青更加效忠,更讓他深感當初的選擇沒有錯。只是這皇后明明年輕體健,聖寵又一向不錯,卻不大生養,只在一年前曾被太醫診出有一醫脈,可沒過兩月一不小心又小產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受孕過。孟釋青本來打算讓她生個嫡子,繼位的時候才無可挑剔,可暗中品察了半天,卻發現這位將門女兒不知是教養的原因,還是天生性格如此。嫁進宮來之後,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身上,一心只想得到他的愛寵,討他歡心,除了偶爾鬧出些爭風吃醋的小事件外,根本就是個既沒心機又沒手腕的單純女人,想要跟她合謀借種生育假太子這種大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走露風聲。反而壞事,所以再三考慮,最後還是選了端妃。不過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好好安撫她一下,免得將來扶植新皇之時,在沈大將軍那裏出什麼亂子。

因此,孟釋青在等皇後進來的時候,面上已經帶着溫和的微笑。

未及片刻,只見沈皇后一身素服,帶着隨身的幾個宮女,匆匆走了進來,抬頭看見孟釋青立於殿門旁,吃了一驚。這後宮上下,從太後到宮人,都十分畏懼這位國師,沈皇后也不例外,當下面有怯懼之色。放緩腳步走上前來。

「見過皇後娘娘。」孟釋青躬身施禮。

「國師不必多禮。實不知國師在此與陛下議事,本宮這就迴避。」

「不用,陛下現在哀痛,正該娘娘來勸解一下,誰不知道後宮之中,皇上還是最看重娘娘的。」

聽了此言,沈皇后立即面露喜色,剛要說話,又聽太監尖聲道:「貴妃娘娘駕到。」

宮中的貴妃,只有身懷六甲的端妃一人。她向來是與皇后爭寵最有力的一個人,加之母憑子貴,最近正是風光無限,一聽到她來,皇后就有些不高興。

與將門出身、高挑健美的沈皇后截然不同,端貴妃是個輕盈可人、嬌媚入骨的尤物,容貌更是生得傾國傾城,堪稱後宮第一,雖是身着喪服,腰部又略見豐潤,但一走進來,還是令人頓覺春風撲面。

「你來做什麼?」沈皇后冷冷地問道。

「聽說陛下哀傷過度,身體不適,當然要來問安啊。」端妃拿手巾輕拭着眼角,「誰想皇後娘娘先來了呢,本應給娘娘見禮的,可是妹妹我近來身子不方便,娘娘應該不會見怪吧。」說着又向孟釋青嬌笑道:「國師也在,真是辛苦您了。」

孟釋青輕哼了一聲,淡淡道:「貴妃娘娘玉體沉重,就不要這樣勞頓了。皇上這邊有皇后照顧,自然是妥當的,貴妃還請回宮休養吧。」

端妃一開始沒料到孟釋青竟會站在皇后一邊,不由一愣,但她是個極為聰敏伶俐的女子,接到一記有命令意味的眼神后,立即在臉上綻出一抹嬌柔的笑容。道:「國師說得是,有皇後娘娘在此照應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就有勞娘娘,臣妾告退了。」說罷微微福了福,被宮人們簇擁著去了。

孟釋青這才回過身對皇后道:「娘娘放心,只要有臣在,娘娘無論何時都是六宮之主,這宮中眾多的嬪妃,以後仍然要靠娘娘的管教才行。」

沈皇后睜大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看不出她有沒聽懂這位掌權國師的暗示。孟釋青突然覺得心中有些煩悶,不欲多說,揮了揮手,也徑自離去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正陽宮中一行人方邁步進了皇帝的寢殿,殿內伺候着的宮人急忙全都跪下。

陽洙就伏在臨窗的一張又寬又長的楠木軟榻上,用被子矇著臉,身體抖動着,仿若還在抽泣一般。

「皇上可曾進過飲食?」

「回娘娘,奴婢們備下的膳食。皇上都不肯用,只喝過一碗雞湯。」

「嗯,端些精緻的粥菜來,再退到廊下伺候吧。」

「是。」

餐盤送上后,宮人們都遵命退了出去,其中身負監看任務的幾個太監暗中在窗外偷聽了一會兒,也沒聽到什麼要緊的話,不過是皇后在溫言細語勸慰,而皇帝偶爾哭訴兩句而已。

未幾,皇后揚聲命人進去將餐盤撤下,幾個宮女端水伺候了洗漱,又送上新泡泡好的碧螺春,好像總算把哭鬧不休的小皇帝給安撫住了。

午睡后,皇帝傳旨要召見禮部尚書,太監們回報孟釋青,許可后才傳了進來,在西殿回話。先是問太后葬禮的各項事宜,之後便命他安排停靈后前往金頂寺跪經,還要求品級較高的王公親貴都要隨駕前往。

禮部尚書事先未得孟釋青首肯,不敢貿然答應,只好勸道:「隨從人員太多,不免要驚擾地方。太后既然是為了天下子民發此宏願,定不欲見到陛下勞民傷財。所有扈從隨行人等,待臣稟知國師后,一定妥善安排。」

陽洙哼了一聲,道:「這是為太后跪經,要是有一丁點兒的不妥當,朕是不依的。退下吧。」

禮部尚書鬆一口氣,叩首退出。陽洙接着又命人拿了金剛經來,在凈室中沐浴焚香,要皇后磨墨,自己親自提筆抄寫,以備跪經之用,其餘人等,自然一例攆到了外面。

眼看着四周耳目清凈了,陽洙方低聲得意地道:「愛卿,朕今天在金殿上的表演可精彩了,可惜你沒看見。」

應崇優瞪了他一眼,道:「還說呢,中午我剛一進來,就看見你蒙在被子裏笑!那時候孟釋青還沒走遠,你就不知道謹慎一點兒?」

「人家都以為我哭呢,只有你看得出來我在笑。以前你每次裝模作樣跟端妃吃醋的時候,我都想笑,可是沒辦法,只能強忍着,這次既然是矇著頭的,就實在忍不住了。」陽洙說着說着又忍俊不禁起來,拉拉應崇優的頭髮,道,「夫子,記不記得上次重陽節開宮宴的時候,我說芙妃的曲子彈得好,賞了她雄黃酒,結果你突然在旁邊嬌滴滴說了一句『臣妾也要』,嚇得我幾乎沒有坐穩……」

應崇優的臉不禁有些發紅,辯道:「當時孟釋青就坐在席上看着我們,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哪有陛下說的那麼誇張?」

「說實話,這兩年咱們也一起渡過不少生死攸關的險境了,但我還是覺得這世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在應夫子你跟我撒嬌的時候,讓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陽洙拍拍胸口,「想想都佩服自己啊!」

應崇優斜了他一眼,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盡全力讓陛下早離苦海。過不了幾天您就永遠不用面對這件世上最難的事情啦,單單為了這個目的,您也得更加當心不是?」

陽洙挑了挑眉,傲然道:「你和宮外的眾位愛卿已經為我做了這麼多,我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到這一步還失敗的。只要孟釋青沒有懷疑到太后是詐死,我們的計劃就已成功了一大半。」

「小雯和靈兒這件事的確幹得漂亮,宮內與羽林張將軍的聯絡也沒出任何意外,當夜居然還颳起了那麼烈的北風,陛下果然是受上天恩寵的,連運氣都這麼好。」

陽洙呵呵一笑:「而且還趁此機會把孟釋青派在母後宮里的那些可惡的奴才們也燒了幾個,只可惜沒能全部都除掉,讓人感覺不夠痛快。」

「這些人全殺了容易令人疑心,只殺其中的幾個,再加上護送太后一起走了的兩位公公,似乎死的人中既有孟釋青派來的,也有一門心思服侍太后的,這樣就不顯眼了。孟釋青今天對你提出要去西泠山,可曾疑心過?」

「他老奸巨猾,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會掂量再三的。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們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起疑,而且還要讓他的疑心放錯地方。」陽洙用手臂攬住應崇優的肩膀,重重地朝懷中一抱,笑道,「我的皇后卿卿,你就放心吧,這可是咱們虛度了多少良宵想出來的計策,怎麼由得孟釋青不上當?」

應崇優皺着眉頭掙扎開來,嗔道:「你又來了。快抄經吧,雖然計策周全,也要好好施行才行啊。父親那邊怎麼樣了?」

「太傅今天殿祭時左腕按照約定包裹着白布,看來沒有意外。」

「好,」應崇優點點頭,「今夜你去端妃處,可別露了破綻啊。」

「唉,」陽洙嘆口氣.「身邊沒有你,今晚又睡不好了。」

應崇優低着頭,當作沒聽說這句話,讓它從耳邊溜走,無語地磨了一會墨,看看墨汁已有半硯之多,便丟開墨條,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取了本書看。陽洙也坐了下來,開始抄寫金剛經文,除了偶爾回頭看應崇優一眼外,沒有再說話。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有太監在外高聲請膳。陽洙故意耽擱了片刻才同應崇優一起出來。

在一旁伺候着的內侍們眼裏,從凈室抄完經出來的皇帝,好像心情比進去時好了一點兒,但仍然沒有笑容。在皇后的陪伴下用完膳后,就倒在榻上,睜着眼睛彷彿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又突然翻身坐起,把正在旁邊準備給他身上蓋一條薄毯的皇后嚇了一跳。

「來人,擺駕永雉宮。」出了回神后,陽洙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既不更衣,也沒看皇后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向外就走。

應崇優佯裝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一副賭氣的樣子,回自己的正陽宮了。

這邊永雉宮端貴妃得了消息,喜出望外,忙換衣理妝,打扮得既嬌嬈又不失雅緻,儀態萬方地在宮門外迎駕,進得殿中就立即吩咐奉上精緻茶點。

陽洙悶不作聲地上坐了,臉上仍是一絲兒笑紋也無。

「太后已經仙逝,皇上還要多加保重才是,」端妃柔聲勸道,「如今是喪期,臣妾不便設酒宴為皇上解悶兒,只得動點兒心思,做了些有風味的糕點,皇上多少進幾口,也算不辜負臣妾的一片心啊。」說着便依上身來,用纖纖玉手拈了一小塊玫瑰紅的軟糕,送到陽洙口邊。

陽洙看了她一眼,張口接了,順手將她靠過來的身子一摟,從腰際撫到胸前。

端妃咯咯笑着閃避,嬌喘著道:「陛下,今夜不去皇后那裏嗎?」

「不去了,」陽洙伸伸腰,「困得緊,你服侍朕安歇吧。」

端妃急忙起身,吩咐端水熏香,伺候陽洙洗漱了,自己也卸下簪環,換了一身半透明的絲衣,一頭烏髮鬆鬆挽著,風情萬種地上床偎在陽洙身邊。

可與平時不同,陽洙雖然也伸過手臂抱住了她,但感覺卻很勉強,落在豐盈雙唇上的吻也是匆匆忙忙,毫無心情的樣子。

「陛下,可是御體不適?」端妃體貼人微地問了一句。

「嗯。」陽洙哼了一聲,把眼一閉。

「可要召太醫來看看?」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了。」陽洙口氣雖溫和,但敏銳的端妃還是聽出了那語調後面的不耐煩。眼珠輕輕轉了轉。試探著將身體更緊地貼過去,腮頰廝磨。

果然,雖然動作不明顯,但陽洙的第一反應是閃躲了一下。

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情形,端妃立即判斷出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這些天守靈辛苦,難怪皇上這麼累。臣妾給皇上捶捶腰吧。」

陽洙的眉頭飛快地蹙了一下,但立即掩飾過去,勉強微笑道:「那就有勞愛妃了。」

端妃坐起身來,剛捶了兩下,突然哎喲一聲,撫住自己的肚子。

「怎麼了?」陽洙不咸不淡地問了一聲。

「還不是這小東西鬧的,」端妃笑得甜如蜜糖,一邊拉着陽洙的手來摸自己的小腹,一邊在長長的眼睫下細細觀察對方的反應。

手指接觸到柔軟的腹部時有些僵硬,少年天子的細微的面部表情更是表明他其實是在忍耐。

這與他上次駕臨永雉宮時歡喜熱情的樣子大相徑庭,不由得端妃心頭不湧起一團團疑雲。

「皇上,您說我們的孩子將來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還早呢,到時候再說吧。」

端妃雖然心中暗暗生疑,但面上仍是笑靨如花,依在陽洙肩頭,溫言細語地試探道:「皇上,孟國師前幾天進宮,說這個孩子是未來的天子,取什麼樣的名字是極要緊的事,所以他在各地訪得幾個精擅術數的大師,要給這孩子測算吉名,皇上以為如何?」

這個試探果然是極有效的,陽洙臉色一變,頓時有些沉不住氣,將端妃的手一甩,怒道:「你自己肚子裏的東西,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端妃立即睜大了眼睛,珠淚盈盈地道:「皇上何出此言,這也是皇上的骨肉啊?」

陽洙臉色一白,脫口道:「朕沒這個福氣!」但話剛出口,他似乎就已意識到不妥,立即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撫著端妃的肩頭柔聲道:「你也知道朕這幾日為了太后的慘死有多傷心,人精神不好,脾氣自然就不好,也不是針對愛妃你的,你保重身子要緊,多擔待些吧。」

端妃嫣然一笑,道:「皇上對臣妾的情意臣妾心裏明白,只恨不能為皇上分憂,更不敢覺得委屈。既然皇上精神不好,就請喝一碗安神熱湯,足足睡上一覺,明日一定會松泛些。」說着掀被下床,命人傳來熱湯,親自吹涼,殷殷勤勤地服侍陽洙喝了,又軟語溫存一番。相偎著睡下。

也許是這熱湯真有神效,原本神情焦躁的陽洙閉上雙目沒多久便鼻息沉沉,在端妃輕柔的拍打下入眠,而且睡着之後被連推幾下也沒推醒。

見陽洙睡熟,端妃從床上坐起,咬着下唇細細沉思了片刻后,輕手輕腳下了床榻,趿著軟鞋走到外殿桌旁,取筆在一張紙箋上寫了幾個字,折成小小的一條,移到門旁壓低聲音叫道:「順成進來!」

門外應了一聲,一個身量瘦弱的黃衣太監小跑着進來,跪下問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你此刻還出得宮去嗎?」

「回娘娘話,此刻宮門已關閉下閂了。」

「本宮有緊要的一句話,必須儘早帶給孟國師,你是他的人,難道連出個宮的本事都沒有?」

順成太監嘿嘿一笑:「方才奴才不過是按慣例回您的話罷了,真是要緊的差事,奴才怎麼也得給您辦好了才行啊。」

端妃淡淡一笑,將手裏的紙條擲於地上,道:「你將這個送出宮給孟國師,路上仔細一點。」

「是,娘娘放心。」順成爬行兩步,將紙條撿起,塞在衣袖的暗折里,躬身退了出去。

兩個時辰后,國師府的兩位心腹謀士被從床上叫起,召喚到了東花廳。

雖然是夙夜密談,但臨窗而立的孟釋青神情依然寧靜。此時他已經感覺到冰面下翻滾的暗流快要掀起波瀾,但這位久經風浪的老者並沒有露出絲毫驚慌之態。

窗前有一張梨木高几,放着兩三疊文本與茶具,一張被展平的素箋紙就丟在桌面上,上面只有八個字:

「皇嗣之事,彼已起疑。」

永安宮離奇的大火,關於太后之死的流言,金殿上提議的西泠山之行,後宮隱秘的暴露,這種種事件所泄露出來的資訊,令人無法忽視,卻又串聯不出一個恰當的結論來,就好像散落在迷宮裏的珍珠,彷彿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顆。

所以他才在獨自思謀良久后,召來眾謀士中公認思維最敏捷的兩人共同商議。

孟釋青手中所掌握的情況不能說不多,但線索越紛雜越不易理出最清晰的思路,所以三人討論再三,直到天色將亮的時候,還沒有定斷。

謀士之一的鄭階面帶疲色地道:「無論如何,這西泠山的佛事必定有詐,國師萬不可隨同前往,我們先以靜制動,再觀察一下有沒有新的動態,方是萬全之策。」

另一個謀士楊辰卻搖了搖頭,「可萬一他們的目的就是故布疑陣,不想讓國師去西泠山呢?」

「西泠山三面俱是直壁,只得一條路上下,就算小皇帝千方百計騙得國師不去,他在那山上能幹什麼?」

「此次的對手來者不善,不可以常理度之,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所謀之事一定不簡單。」楊辰起身在廳內踱了幾步,又道,「國師,近來您是不是陸陸續續接到密報,說有些臣子之間暗中走動頻繁,有密謀串聯之嫌?」孟釋青撫了撫花白的鬍鬚,點了點頭。

「那……國師能否確認這些密報可信?」

「這些密報都來自我特意安排在朝中的人,這些人表面上不僅與我沒有任何關係,而且還時常暗中說些對我不滿的話,以此來取信那些愚忠頑固之人。他們這些年所報上來的消息大多確實無誤,老夫覺得這次應該也不會有假……」

「那麼屬下認為,朝中的這些串聯異動,與皇上所提議的西泠山之行,一定有密切的關係。」

鄭階冷笑道:「誰不知道有關係?可這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推論出來了嗎?」

楊辰是個剛滿三十的年輕人,入孟氏幕僚不久,卻耐過了許多嚴苛的考驗,頗立了些功勞,故而深得孟釋青的喜愛,隱隱有些將在孟府已當了多年首席謀士的鄭階比下去的徵兆。此時他微微翹起嘴角,刻意忽略了前輩語氣中的挑釁之意,安然道:「這一夜與國師及鄭先生詳談,屬下倒是有了一二愚見,只是……還未盡善……」

孟釋青抬抬手:「你先說說看。」

「我們先假想,有一個處心積慮多年的敵手要對國師不利……」

「這還用假想?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鄭階哼了一聲。

「是,」楊辰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可這個敵手無論怎麼策劃,他的行動一定要得到一個人的支持才行。」

孟釋青點點頭:「皇上……」

「不錯。誰都知道這麼多年來皇上都是由國師在精心照管,他生性又很怯懦,只知花天酒地,全不曉朝事政情,從來都不曾違逆過國師您的意思。要想讓這樣一個人突然轉變態度,公然與國師為敵,就一定要使些手段。」

孟釋青又點點頭:「太后……」

「國師果然高明。關鍵就在太后。皇上與太後母子情深眾人皆知,屬下推測那個敵手一定是秘密結交了內宮人等,趁著禁軍百密一疏之時放火暗害了太后,卻放出流言嫁禍給國師,再暗中在皇上面前挑撥離間,從而使皇上在悲憤之下,聽從了他們的挑唆。借金殿殿祭之機,當眾提出要君臣同去西泠山跪經禮佛。只是皇上畢竟還是嫩了些,作戲作過頭了,國師是何等眼力,立即便起了疑,並沒給出確切的答覆,實在是高明。」

「那你說這些人哄騙了國師與重臣親貴們去西泠山何為?」鄭階立刻問道。

「這就與端妃娘娘所察覺出的事情有關了……」楊辰一笑,「臣推測這些人既然有手段策劃出太后之死這樣的大事,其勢力多半已侵入後宮。皇嗣之事雖然隱密,卻難保不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只是國師手握一萬京師禁軍,實力不可動搖,就算他們手中有混淆皇室血脈的罪證。只要是在京城裏,怎麼都翻不出什麼大浪。」

鄭階又是一聲冷笑,「這不就結了。以國師的威望,誰還敢在金殿上告他不成?」

「鄭先生所言極是,」楊辰躬身一禮,「對方手中若無兵力,便握有潑天的罪證,也無奈國師何。所以屬下妄斷,這位暗中的對手,一定是握著某些兵權的人……」

「楊先生這一杆子,打翻的人可就多了……」鄭階嘴角一撇。

「可是他能調度的兵力,一定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數量上也超不過禁軍。」

鄭階噗哧一笑,「這京中本就沒有數量超過禁軍的另一股兵力啊……楊先生,你今夜可有些大失水準了……」

「是、是,」楊辰又是一躬,「在下口拙,總是詞不達意。其實在下的意思是說,正因為對方在京城裏沒有與禁軍相抗衡的力量,所以才會千方百計想把國師和重臣們引到城外……比如金頂寺去……」

聽到這裏,鄭階也輕吸一口氣,開始細細思忖起來。

「若是國師未能明察秋毫,發現皇上言行有失常。試問國師會去西泠山嗎?」

「近來太后之死在京中謠傳甚多,其實老夫本就有意將她的喪禮辦得隆重些以平物議,如果陽洙那小子殿祭時懂得以退為進的話,老夫多半已經毫不疑心地依從他的意思了。」

「那麼再問國師,若按您平日的行事,會帶多少禁軍護衛?」

「西泠山離京只有百里,又是去禮佛,按平常的想法。最多帶個三、四千就足夠了。」

「那國師現在應該已經看出對方的手法了吧?」楊辰嘿嘿一笑,捧起茶盅喝了一口。

「殺太后、嫁禍、收伏皇上、引我去金頂寺、發動兵變、在王公親貴面前以混亂後宮的罪名先處死我,讓禁軍與檄寧軍群龍無首……哼,果然是步步連環的好計!」

「而這樣一個計劃,只需要六千左右的兵力就能完成了……」楊辰淡淡補了一句。

「那要是國師沒有中計,堅持不肯去金頂寺呢?或者國師謹慎。將一萬禁軍盡數帶去護衛又當如何?」鄭階有些不甘地再迫問道。

「大不了真的只為太后做一場法事罷了。」楊辰抿著嘴角笑道。「有什麼要緊的?」

孟釋青冷哼了一聲,手指慢慢敲動着桌面,半晌后才陰陰地一笑,道:「如此盛情切切,老夫何忍相拒?既然天已經亮了,今日早朝,老夫就命禮部尚書擬旨,叫三品以上大臣與宗室親貴們五日後隨老夫去西泠山金頂寺為太后跪經。」

「國師去不得!」鄭階忙叫了一聲。

「鄭先生着什麼急?」楊辰笑嘻嘻拉了同僚的手,「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西泠山地勢狹窄險要,密林遍佈,卻只有一條上下山的獨路,縱然佔了先手,也難說萬無一失。國師是什麼身份的人,怎麼會輕易犯險,到那荒山上去當誘餌?」

孟釋青讚賞地看了楊辰廣眼,笑了兩聲,道:「還是年輕人腦子快。沒錯,對手的棋局走得既縝密又順利,中途並沒有犯錯,只是因為小皇帝行事不老到,端妃又太機靈伶俐,才讓老夫發現破綻,動了疑心。我下這令,不過是寬寬他們的心,讓他們以為老夫還對此陰謀一無所知,繼續他們的行動。到時,只要看看是誰手下的兵營有異動,就不難釣上一條大魚來。抓到一個,老夫就有手段端掉一窩,處理掉他們,小皇帝便無足輕重了。」

「國師思慮周全,屬下佩服。」鄭階先奉承了一句,方問道,「國師的意思,是不是對外佯稱隨駕前往,其實卻只去一頂空轎,以此矇騙對方,誘使他們向西泠山調動兵力,最後來個螳螂捕蟬?」

「不錯。」

「可是從京城到西泠山,至少都要兩天,若是與皇帝隨行,中途駐蹕一早一晚,按禮儀都應由國師率隨行眾臣去請安的,若是不去,總得有個說法。」

「稱病如何?」楊辰建議道。

鄭階斜了他一眼,譏諷道:「皇帝來探望怎麼辦?硬擋嗎?要知道策劃兵變之人,都是謹小慎微的,一點小小的疑慮,皆有可能讓他們臨時停止行動。國師既然要放長線釣大魚,這線就得放穩一些。」

「鄭先生果然穩重,不知您是否已想到解決之法?」楊辰表情謙恭地問。

鄭階哼了一聲,還是轉向孟釋青道:「國師是否記得,以前曾有一個舊例,先光帝入山寺為母跪經時,要比百官先行一日,徹夜守靈。此次不妨援此舊例,讓皇帝先走一日,到寺中守靈,國師率百官次日再起行。只要皇帝不在,國師就是位份最高的人,也沒有什麼必須露面的場合了。」

「鄭先生真是見多識廣,我到底年輕,這樣的舊例竟絲毫不知道,以後還要請老先生多多教誨啊。」楊辰笑着拱手,表情倒也真真誠誠的挑不出毛病。

孟釋青也向鄭階讚許地笑了笑,道:「就照先生的意思辦。皇上先出京后,他周圍的關防戒備不能變緊,但也不能變松,要讓他們覺得一切正常就好。只不過……小皇帝在山寺之中等老夫入瓮的時候,老夫卻在京城仔細收拾他的那忠臣良將們呢。」

兩個謀士一齊笑了起來,楊辰湊趣道:「可惜屬下沒福,看不到那小皇帝空等一天不見人來時的臉色。其實國師這些年來為他費心治理江山,讓他在後宮盡享清福,已經是恩同再造,他居然還想恩將仇報,圖謀扳倒國師,實在是自不量力啊。」

孟釋青冷冷一笑,沒有說話,回頭看鄭階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問道:「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鄭階一驚,忙躬身道:「倒不是什麼成熟的想法,只是覺得……若國師要監視周邊兵力的異動,不妨多派人手,注意一下津門的盤山營。」

孟釋青眉睫一動,絲絲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

「楊老弟方才不是說了嗎,對手能成功暗害太后,其勢力必定已侵入內宮。那麼又有兵權,在後宮又有人的……自然嫌疑重些……」

鄭階不愧在孟氏帳下多年,此時提出這一條來,楊辰也不禁眉梢一跳。

「沈榮嗎?」孟釋青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歷來沒有什麼不軌之行,皇后在宮中也還安分,難道連他也……」「屬下也不是有意懷疑什麼人,不過要論離西泠山最近,最易暗中調動的兵力,還是當屬盤山營……」

「鄭先生所言極是,」楊辰鎮定了一下,立即附和道,「沈大將軍在外能隨意調度盤山營八千人馬,在內有皇後娘娘主管後宮,確實不能疏忽了,不過……」他隨即話鋒一轉,「自從沈將軍公開歸附國師以來,先皇的老將們安穩了不少,所以沒有確實的證據,還請國師不要輕易動他。」

鄭階撇撇嘴暗暗冷哼了一聲,孟釋青卻是態度溫和,點頭道:「這是自然,近來政局不穩,刁民四起,有的地方還是不能太過了。」說着便起身,松泛了一下筋骨,又道,「你們兩人先下去休息吧,老夫也該上朝議事了。」兩位謀士早就跟着站起身來,聽了此言,便不再多說,行禮退下。

孟釋青喝了兩口茶,也步出東花廳。其時天已大亮,他在院中花樹下立了片刻,命人前去召喚禮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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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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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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