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作為一個福澤深厚的老太爺,我在揚州這幾年一直過着安穩逍遙的日子,長子當官次子從商,小兒子承歡膝下,說有多開心就有多開心。不料一朝風雲突起,二兒子席願親生父親竟是當朝南安王爺,身不由己捲入皇儲之爭中,險險命喪陰謀暗殺之下。為了全家的和樂安泰,席願只得詐死埋名,席炎趁機辭官,帶着全家離開揚州,準備回所謂的原籍定康。

臨行前的一場病中,席炎莫名其妙發了脾氣,人家本來就已經粉粉傷心,最可恨周圍的那一群勢利眼,一個個都拍席炎的馬屁,居然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批評他這種極為不孝的做法,反而全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倒好象真的是我對不住席炎一樣。可惱,討好當家的也不能連原則都沒有了吧。

以前每次出門,無論遠近都是由席炎陪我坐同一輛馬車,可這次從揚州出發起,除了懨懨欲睡的席天跟在我身邊,就只有到處亂竄的齊齊和毒舌的小紀會爬進來。

「你到底給小天吃了什麼葯啊,出了鎮江這麼久了,他還在睡!」我瞪着小紀。

「增高樂!」

「什……什麼樂?」

「我研發的新葯!最適合發育期正在長個子的孩子用。吃了我的葯,睡得多醒得少,半個月的療程,保管小天這矮冬瓜天天向上竄,長得玉樹臨風!」

「你怎麼會突然對小天的個子有興趣了?」

「我才不是為了小天,我是要報復樓京淮!你想啊,等他兩年後來迎娶小天時,突然發現粉嫩嫩的小寶寶居然長得比他還要高,可以把他整個壓在下面,哈哈哈,想像一下他可能會有的表情就好高興哦!」

我抹了抹冷汗:「樓京淮怎麼得罪你了,你要報復他什麼?」

小紀陰冷地一笑:「他半年前曾經罵過我象個人妖!」

「半…半年前?那你為什麼當時不報復他,要一直拖到現在?」

「因為我十天前才真正看到人妖是什麼樣子的啊!」

我暈…………

馬車突然一停,齊齊興奮地尖叫着爬上來,大聲道:「有……有土匪攔路搶劫耶!」

我和小紀立即掀開車簾向外張望,只見前面林道兩邊,一字排開數十個短打漢子,個個擰眉豎目,當先一人竟是個女子,紅裙衫兒,袖子挽到肘間,提着一柄綉絨刀,露出粉白一段玉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含威桃花臉,鬢插一枝花。

「哇,是她啊。」我驚嘆。

「席伯伯你認識她?」

「不認識,但神交已久。」

齊齊正要再問,那女子已俏生生道:「金銀財寶滿箱,不是狗官就是奸商,本姑奶奶要財不要命,東西留下,人給我滾,當心滾得慢了些,我小白菊手中這把刀可是管殺不管埋!」

「小白菊?」小紀回頭看我,「你跟流竄女匪小白菊神交已久?」

我呵呵笑了兩聲不答。齊齊鑽回車廂捉了席天猛搖:「醒醒,醒醒,這麼好玩的事兒你看不到會後悔死的,快醒醒!」接着便傳來一記清脆的打耳光聲。

「你就算把他的臉打腫他也醒不了。」小紀頭也不回地道,「太爺,你那麼疼小天,齊齊打他你也不管?」

我又呵呵笑了兩聲,仍是不答。這時齊齊已爬回車門旁,扁著嘴,臉上五道清晰的指印。

「呃……忘了告訴你,我家小天醒著時從來不打人,只有睡著了被人吵時才會這麼六親不認……」我摸摸他的臉,安慰道。

前面三輛馬車中的一輛里慢吞吞地爬出了福伯,似乎剛才在打盹兒,邊走邊揉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白菊姑娘,和氣地道:「我們這一家老小也要過日子的,姑娘把東西都拿走了我們吃什麼?來來來,這錠銀子拿着去買點胭脂水粉吧。還有你這頭上插的是什麼啊,白菊花兒多不好看哪,跟戴孝似的,快去買朵牡丹花兒簪,老伯伯幫你選個花樣子……」

說着福伯把銀子遞了過去,剛剛還是一錠元寶狀的銀錠被他一捏兩捏,已捏成一朵牡丹花的模樣,小白菊的眼睛頓時睜得比雞蛋還大。

「姑娘覺得這個花樣子如何?喜歡的話就拿去吧。」福伯笑眯眯地把銀花在小白菊眼前一晃。

空手捏銀子跟捏麵糰似的,沒有極高的內家功夫絕做不到,何況出面的老者只是家僕的打扮,誰也拿不準馬車上還坐着什麼人。小白菊被通輯多時仍未歸案,可見是個聰明人兒,不言不發地接了銀花,手一揮,攔路的匪眾霎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福伯好厲害哦!」齊齊兩眼冒星星,驚嘆道,「沒想到他功夫這麼好!」

「是啊,這一手偷梁換柱的戲法功夫,整個席家就屬福伯耍得最好了,眼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出破綻。」我贊同道。

「戲法?」齊齊被自己口水嗆住,「你說他剛才捏銀子的那一招是假的。」

我斜了他一眼,「當然是假的,銀子是拿來花的,沒事幹誰去捏它啊?」

齊齊咚得一聲倒在車廂里。

一路上蝸牛般地前進著,福伯又殷勤地送出了四朵銀制牡丹花,最後一位來得晚了,牡丹花兒已經斷貨,只領到一朵喇叭花,掃興地含淚離開。

中午在一家路邊的小店打尖時,小紀皺眉抱怨道:「附近是江南富庶的魚米之鄉,怎麼會有如此之多的匪患?蘇州太守是幹什麼吃的?」

「不關蘇州太守的事吧?你看!」席願伸手一指。

路邊歪歪地立着一塊殘破的石碑,上書「蘇州」二字。

「我們才剛剛進入蘇州地界呢。」席願一揚頭道,「福伯的銀子花兒,以後就沒機會送啦。」

「你怎麼知道蘇州就一定沒有匪患?」

難得碰到一個我也能答的問題,所以我趕緊搶著道:「我知道,我知道!原因一:蘇州的太守是個文弱書生,最不擅長的就是靖匪的事情;原因二:蘇州太守燒得一手好菜。」

「不懂。」小紀與齊齊同時搖頭。

我咳了一聲,「聽我說完嘛,蘇州臨近的地方有個商人,常到蘇州來進貨,最喜歡吃太守燒的菜,可太守也不是隨隨便便叫他燒菜他就去燒的,所以這個商人就幫他做他最不擅長的事情來換菜吃,沒吃上幾次,蘇州境內的盜匪就不見了。」

迷迷糊糊要醒不醒的席天立即睜開了眼睛,咕噥著問:「爹,真的…這麼好吃么?」

「爹也沒吃過。」

「好吃好吃,」席願回味無窮地說,「要是我將來娶的老婆能有他一半的手藝,夢裏也會笑醒啊……」

齊齊咣啷一聲,怒沖沖把碗砸在地上。

小天嚇了一跳,回頭看了齊齊一眼,「……齊齊你臉上怎麼有指印啊?二哥敢打你么?」

……………

吃完午飯,稍稍休息了一會就繼續趕路。我剛爬到車轅邊,一雙大手攔腰又把我抱了下來。

「你跟我坐前面的車子。」大兒子說。

呵呵,我就知道席炎忍耐不了多久的,從小到大,他每次跟我嘔氣都沒超過三天呢。

裹上毯子安坐好,席炎把暖手爐塞進我懷裏,嚴厲地問:「中午怎麼只吃那麼一點東西?」

我霎時一陣心虛。早知道是要審我這個,還不如仍然跟小天坐後面的車呢。但戶主問話又不敢不答,想了想,小心地道:「你不理我,我很難過啊,所以沒胃口。」

冷峻的目光射向我。

「那個店子做的東西太難吃了,我吃不慣。」趕緊換一個理由。

目光開始結冰了。

「其實我吃的不少,只是每次我挾菜時你正好都埋頭吃飯,所以沒看見,真是太巧了啊,呵呵呵………」

強擠出來的笑聲被凍成固體,掉在車廂地板上摔成碎片。

「你要放棄自首的權利嗎?」戶主威嚴地問。

我瞟瞟他板成冰塊的臉,心知今次躲不過,只好招認:「我上午在馬車上吃了兩塊甜糕……」

………

「還有一袋蜜棗……」

………

「三塊梅餅……」

………

「五根金絲糖……」

………

「七片雪梨膏……」

………

「沒有了……」

………

「真的沒有了……」

席炎哼了一聲,「家規第二十七條記得么?背一遍!」

「…第二十七條,不可無節制地吃零食,尤其是甜食,如因亂吃零食導致不良後果……罰…罰……,小炎,我以後一定不再犯了……」

「罰什麼?」

「罰一個月不許吃任何甜品……」

「一個月。從明天開始起算。」

「小炎,」我撲進他懷中,採用懷柔政策,「都怪小紀不好,他禁我那麼多天甜食,我一時忍不住才這樣的,你應該罰小紀不許吃甜品才對啊……」

「小紀本來就討厭吃甜的。」

「那就罰他多吃,每天都吃一大堆!如果他敢不吃,就再罰我幫他吃完,你看好不好?

「不好。」

「你偏心!」我憤而指責,「你罰我不罰小紀,你一定是喜歡他多過喜歡我!」

席炎兩眼眯成一條縫看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半晌后,他方緩緩道:「小紀不是席家人,我沒資格罰一個外人。」

我登時無語。只後悔當初撿重傷的小紀回來時怎麼沒在第一時間收他為四兒子,以至於讓席炎捉住了漏洞。若是被罰抄書、罰站、罰背家規我都可以忍受,單單禁甜食這一項最讓人抓狂,當年我帶着孩子們九死一生逃出京城時,包袱里都還帶着半斤軟糖呢。一想到將來一整個月沾不到一點甜味,頓時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在車廂里開始暴走,堅決抗爭到底。

席炎捉住我肩膀把我拉進懷裏,盯着我的眼睛輕聲道:「你以為我忍心這樣做嗎?難道你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你的健康有多重要嗎?每一次當你生病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所有的不適癥狀以千百倍的程度由我來代你承受,這樣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我頓時安靜下來,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

討厭啊—————————明知道人家最怕這一套煽情的還來,實在是太卑鄙了!!

黃昏時,我們這一行人搖搖晃晃進了蘇州城,在城中的一家福臨客棧安頓下來。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點,席炎動身去拜會蘇州太守,其餘的人都歡歡喜喜出門遊玩。

蘇州城雖略遜於揚州參差十萬人家的繁華,但也是衣冠雲集、煙柳繁盛之地,新奇有趣之處甚多。席天睡了一路,精神好得出奇,與齊齊兩個人跑過來竄過去的,開心之極。

街市兩邊店鋪林立,貨品種類齊全,南北水貨都有,但奇怪的是幾乎家家門前,都放着製作精美、不亞於真花的絹花出售。

齊齊拿起一束幾可亂真的水仙問店老闆:「你這裏是水果鋪子,怎麼賣起絹花來了?」

老闆笑着解釋道:「幾位是外地來的吧,可能不知道明天就是三年一次的蘇州賽歌會的決賽,臨近所有州里有名歌坊的頭牌歌女們都來了,做了十足的準備功夫,要登台演歌爭勝,下面的聽眾覺得好,就會丟絹花上台,誰的絹花得的最多,誰就是魁首。所以這一陣子家家都制絹花來賣,每天都可以賣出去幾大籃呢,幾位喜歡什麼花?」

聽歌會!我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老闆,你這裏還有多少花?我全都買了!」

老闆眉花眼笑地搬出三大籃,還殷勤地按我們的人數細心地紮成六束,方便我們一人抱着一束。

我從懷裏摸出一顆金豆子付給老闆,他放在嘴裏咬了咬,小心地收起來,找了零碎銀錢給我,我也學着咬了咬(>_<……)小心地收起來。絹花做的很漂亮,而且很輕,抱着走在街上,心情輕得快飄起來,不自禁地就哼起歌來。

「爹……」小天眼淚汪汪。

「席伯伯……」齊齊腳步踉蹌。

「席老太爺!!」小紀青筋直冒。

「太爺,這花老奴幫您抱,求您別唱了,老奴年邁,受不住這份刺激……」福伯功力最深,居然能將一句話講完。

至於席願,他正站在街沿上,同情無比地看着地上倒卧的一隻貓感嘆道:「可憐的東西,好好地怎麼就暈過去了,不是說貓有九命嗎?怎麼也抵不過爹爹的魔音傳腦?」

我恨恨地閉上了嘴。

在回客棧的路上,小紀招蜂引蝶的特質又開始起作用,一個錦衣青年滿面堆笑地湊過來搭訕:「好漂亮的花啊,不過人比花還美……」說着就開始動手動腳。

說時遲那時快,我們都還來不及阻止,小紀已經一掌掄過,將那青年打到天際閃爍,並在他重墜凡塵后一腳踏上,摸了他身上的錢袋玉器等當做精神賠償費。

結果就是我們剛走到客棧門口,便被一群人從後面追上,吵嚷着圍了起來,為首的便是那錦衣青年,不過奇怪的是這麼短的時間,他居然換了一身衣服。

「大街上調戲良家少男,本就是你不對,難道還想吃第二記耳光?」齊齊插著腰道。

錦衣青年皺了皺眉,他身旁一個隨從道:「就算我們這邊確是理虧在先,你們也做得太絕了些,錢袋倒也罷了,那玉佩是我家大爺祖傳之物,總得還我們吧?」

小紀梗了梗脖子,「不還又怎樣?打架么?」

另一個較為面善的隨從道:「大家各讓一步,息事寧人如何?這位小哥兒打了人也出了氣,拿我們東西總不應該,何況還是極為重要之物,請還給我們吧?」

小紀冷冷道:「我拿到手的東西從來就沒還過!」

那隨從一時氣結,正要發火,錦衣青年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另一塊玉佩,對小紀道:「這位兄弟若是喜歡玉器,在下用這塊來交換如何?畢竟那一塊玉佩對家兄而言有重要的意義,還望賜還為謝。」

他突然變得如此溫文爾雅,我們都嚇了一跳,再一瞧他臉上並無絲毫掌摑的痕迹,卻原來雖然面貌生得像,但跟剛才那個並不是同一人。

「二爺,您這塊玉佩更重要啊。」一堆隨從立即着急地勸道,「再說您送給他和被搶走意義可大不一樣……」

「小紀,我勸你別要。」福伯突然冒了一句,「有些東西好拿不好扔的。」

小紀本有些猶豫,一聽這話,雙眉一豎,立即從懷中摸出那塊玉佩扔過去,接着一把抓住遞在眼前的另一塊。

那青年輕輕一笑。

福伯擦擦額頭的汗,喃喃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這下完了,小紀恐怕沒辦法跟我們一起離開蘇州了。」

我忙把福伯拉到一邊探聽道:「你為什麼這麼說?那小子是誰啊?」

「回太爺的話,您知道江南武林的盟主姓什麼?」

「知道,小願說起過,姓卓嘛。」

「那小子的名字,就叫做卓飛文。」

「喔,他是江南盟主的兒子啊………」

「不,他就是江南盟主本人。」

我嚇了一跳,「這麼年輕?!他很小氣嗎?難道因為小紀得罪他就會不讓小紀出蘇州城?」

福伯嘿嘿笑了笑,「卓家是武林世家,子女成年後都會由長輩賜玉器一件,若是他們將此玉器送給其他人,就代表已認定此人為終生伴侶。」

我嚇得呆住,忙轉頭看那個卓飛文,他正溫柔無比地對小紀笑道:「我住在安順客棧,現在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晚些時候再來看你。」說着拋下一個情意綿綿的眼神,帶着手下安靜地離開。

小紀不明其意,扭頭不理,齊齊和小天湊過去看他手中換的那塊玉佩。

「可是……可是……」我結結巴巴地小聲道,「他今天才第一次見小紀啊,怎麼冷不丁的就認他是終生伴侶了呢?」

「也許不是第一次見面……」福伯沉思著道。

「啊?」

「據傳卓飛文四年前曾中了魔教至煞之毒,大家都以為他死定,後來不知被何人所救,這毒竟然解了。依小紀的解毒功夫,有可能……」

「但小紀好象一點也不認得他的樣子啊。」

「中了至煞之毒的人,樣貌會變得異常猙獰可怖,就算解了毒,也要一年多的時間才能恢復原貌,若小紀在他恢復原貌之前就離開,當然不會認得的。」

我的嘴巴張成圓形,半天也閉不上。小天突然指著街角的方向叫道:「爹你看,大哥跟一個肥嘟嘟的人一起過來了。」

我定晴一看,果然是席炎,身旁跟着一個穿醬紫布衣的黑胖子。

「別亂說,」齊媽掐了小天一下,「那個是本城太守巫朝宗大人。」

齊齊吃了一驚,拉着我手道:「席伯伯……這就是那個菜燒得好到讓席願想娶的人嗎?席願在家裏是不是從來沒吃飽過,這模樣的人他也想娶?!你不是說蘇州太守是個文弱書生嗎?文弱書生不是應該長得象白面饅頭嗎?」

我語重心長地道:「齊齊啊,這世上的事情並不總是絕對的,偶爾也會有一兩個文弱書生長得比較象燒烤啊。」

這時席炎已走近,問道:「大家怎麼都在客棧門外?快來見過本城太守。」

巫朝宗人挺和氣,笑眯眯地還禮道:「各位遠來是客,今晚在下要親自下廚招待各位,不知大家想吃什麼?儘管說!」

我們幾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齊聲道:「想吃燒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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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爹爹三個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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