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遞上一杯威士忌的時候,石諾倫終於還是問了。

「你到底要鬱卒多久?」

「啊?」林時碩醒神,露出疑惑的表情。「鬱卒?我嗎?」

「廢話。不然我是在問誰?」對方翻了個白眼,顯然已經受夠了他這副死人樣。

「我?」他笑了一聲,故作平常。「我哪有鬱卒,幹嘛問這麼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已經連續喝了三、四天的純威士忌了。」

「然後?」他皺起眉頭。「這有什麼關聯?」

石諾倫瞅了他一眼,沒想到竟然有人不自知到這種地步。「平常你喝的都是黑俄羅斯,只有在你不爽的時候才會叫威士忌。」

林時碩怔了一下,半信半疑。「有這回事?」

「你懷疑?」他笑了一笑,隨手拿了抹布就開始隨便擦拭吧枱內。「從你接手公司的事開始,就一直是這樣子。」

「那是巧合吧。」林時碩苦笑。

「不相信的話,下次你可以問聖昂。」

「對了,那傢伙放假了?」他像是被提醒了什麼而問出口。

他的問題卻讓石諾倫愣住。

──果然,這傢伙還在恍神。

「拜託你振作點,這個問題半個小時前你就問過了。」

「嗄?」林時碩有些意外。「有嗎?我有問過?」

「……你一進門,第一句話就問我他是不是放假。」他嘆了口氣,有種衝動想拿手上的抹布往他臉上丟。

「真的?」

「不要再問廢話了。你到底是在想什麼?」這傢伙一定有問題,絕對不是他太多慮。

林時碩靜了一靜,苦笑。「最近公司比較忙,想一些雜事想得太出神……」

「你確定是在想公事?」石諾倫打斷了他的話。

「不然呢?我還有什麼好想的?」林時碩聳肩,故作輕鬆。

「例如女人。」

對方明白地將答案給說出來,而且斬釘截鐵。

林時碩卻哈哈乾笑了一笑,擺明不想正面回答。

「說到女人,你和那個小不點女朋友還順利吧?」他裝傻地將話題扯到對方身上。

「托你們兩個的福,好得很。」他揚揚眉,點了個頭。「還有,不要隨便把話題岔開。」

這反應讓林時碩臉上的笑容頓時僵化。

「你和那個女人結束了?」石諾倫立刻追問一句。

林時碩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你覺得我們有『開始』過嗎?」

真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那個「急於確定對方接不接受自己」的人。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當事人。」

「既然這樣,那哪來的結束。」他別過頭去,伸手拿來酒杯喝了一口,無法壓抑內心裏的那絲不耐煩。

「不是結束的話,你在苦悶什麼?」

「我沒有苦悶,那是你的錯覺。」他將酒杯擺了回去,順手拿來煙盒抽出一根,正想點燃。

「不要跟我裝傻。」石諾倫一把奪去他手上的煙。「要嘛就去解決,不然就不要一天到晚讓我看你這張臉。」

林時碩愣了一下子,才醒神。「這下可好,我連花錢來這裏自怨自艾的權利都沒有了?」

「要花錢自怨自艾就去別的地方,不要來我這裏。」

他的話讓林時碩沉默。

「也好。」半晌,他拿出皮夾,抽出兩張百元鈔擺上。「我知道了。是朋友就不該影響彼此的情緒。」

石諾倫看着他的死樣子,腦海里的念頭似乎從「拿抹布砸他」躍升為「一拳往他臉上揮」。

「聽說你好像嫌我不夠有行動力?」他忽然開口提醒他。「我好像也聽說你念聖昂不夠衝動?」

「那是兩碼子事,情況不同。」林時碩別過頭去,明顯不想爭辯。

「都是一男一女的事,哪有什麼不同的情況?」

「這不只是一男一女的,這牽扯到石家和林家的關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石家和林家』比較高尚,不能和我們這種平民混為一談?」石諾倫打斷了他的話。

「你想太多。」

「我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夠了!」林時碩猛然站起身,一副要閃人的樣子。「我已經夠煩了,不想再跟你吵這些。」

「我不是在跟你吵什麼,我是在還你人情。」

「還人情?」林時碩皺眉,盯着他瞧。「誰還人情是這種態度?」

「有,就是我。」石諾倫回得理直氣壯。

他沉默了。

「隨便你,我要去別的地方自怨自艾。」他轉身,正想往門口走。

「如果,你已經到了無計可施、再也做不了任何努力了,」石諾倫啟口,叫住了他。「……到時候你再來這裏自憐自艾,我會跟你站在同一邊。」

這話讓林時碩站住腳,沉默了好一會兒。

幾秒過去了,他才緩緩回頭。「你們兩人一定要說一樣的話嗎?」

石諾倫先是微愣,隨即意會過來。

「因為那是真理。」

他伸手,將奪來的煙放回了吧枱上。

然而,林時碩猶豫了。

就在他將車子停在「凌石」正對面的時候,他竟然怯步了。

他熄了引擎,吁了一口氣。他真的再也擠不出什麼理由可以上樓去找她,更別說是挽回得了什麼。

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要邁步去追求一段九死一生的感情,那是需要多少的勇氣與毅力。

而且,見到她的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

倘若她又拿公事來要他滾,他又該如何反應?

他想像不出來,一點對策也沒有。

算了。

林時碩打開車門步出車外,放棄無謂的掙扎。

不如就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告訴她他愛她,他壓根兒不在乎什麼狗屁年齡的問題;他也要讓她知道,他不缺錢、不缺地位,林家不需要仰賴石家的聲望來往上爬。

如果這些話還不足以改變她的想法,那麼,他也可以死心得徹底,一點遺憾也不會留了。

於是,他走向「凌石」的大門,對着那位幾乎把他當作常客的警衛遞出微笑,然後搭上電梯直達頂樓。

當然,是抱着一種成為炮灰的覺悟。

電梯門在頂樓開啟的時候,第一眼便是看到候雅仁。

這不奇怪。

奇怪的是,候雅仁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所有的東西。

「啊?」候雅仁見到他,有些小驚訝。「是你。」

「你……要離開這家公司了?」從他將桌上的東西裝箱看來,他若不是要離職,便是被調派到別的地方去。

「算是吧。」候雅仁聳聳肩,笑了一笑。

「算是?什麼意思?」

「我被調到其它的公司去,準備支援別人。」說完,他繼續忙着手邊的事。

「原來如此……」林時碩點了點頭,反正這傢伙的事情跟他無關,也沒必要問太多。「你的老闆呢?」

他指的是石靖軒。

「你……是說總經理嗎?」看着林時碩的臉,候雅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當然。不然你還有別的老闆嗎?」這傢伙果然是個怪人,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

「顯然她沒告訴你。」他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這話讓林時碩的心底浮現了不好的預感。「有什麼……是我該知道、卻還沒知道的?」

「石總經理她……」候雅仁稍微停下手邊的動作,嘆了口氣。「她前幾天已經被調到紐約分公司去了。」

瞬間,林時碩沒了想法。

他面無表情,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所以,她人已經在紐約?」這是他唯一擠得出來的問句。

「嗯,不在台灣了。」對方點頭,揚起淡淡的微笑,似是在安慰他。「需要給你那邊的電話嗎?也許你可以試着……」

「不用了。」林時碩伸手阻止他往下說:「真的,不用了。」

當所有的期待都像飄散在空中的泡泡一樣脆弱時,一個泡泡扣一百個泡泡,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反正都是伸手觸及就會幻滅,能有什麼差別?

「你呢?」林時碩提起精神,勉強擠出一絲制式笑容。「你沒跟着她過去?」

「我?」候雅仁笑了出聲,低下頭繼續將零散的東西擺入紙箱裏。「她是有問過我的意願,不過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不可能說走就走。」

林時碩靜了靜,保持着同樣表情。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那石靖軒呢?

她自己的生活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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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自願過去的?還是被上頭的人指派?」他忍不住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對方抬起頭,聳聳肩。「我的身分不適合過問這種事。」

「也是。」

林時碩抿抿唇,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你繼續忙你的事,我也該走了。車子還停在紅線上。」說完,他露出苦笑。

候雅仁沒有回答什麼,只是目送他走進電梯里。

果然,雨刷上面夾了一張紅單子。

林時碩站在車旁,痴痴地看着那張罰單,心裏卻毫無感受。不管是對於這張紅單,還是石靖軒已經不在台灣的事實。

這正常嗎?

再怎麼樣他也該感到失望,或是難過,甚至是生氣……

忽然,口袋裏的流動電話響起,喚醒了他。

「喂?」他無意識地接起,沒去關心對方是誰。

──誰都可能會是來電者,唯獨不可能是她。

『總經理嗎?』聽這聲音,是岳安琪。『等等可不可以麻煩您回公司一趟?』

「應該可以。怎麼了?」他吸了吸鼻子,抬頭望着漆黑的夜空。

『上次轉讓給凌石的單子好像出了點問題,廠商現在抱怨很多。』

林時碩聽了,微愣。

朝他席捲而來的不是公事,而是石靖軒的一切。

霎時之間,遲來的痛心浮上了皮膚表面,宛如針扎,也像是體內的感情無處宣洩,正急着找尋出口一併解脫。

「我現在……沒辦法思考這些。」林時碩提氣,然後長長吐出。

『……總經理?』岳安琪在另一頭聽出了他的異常。『你還好吧?』

「沒什麼。」他低下頭,連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說。「我十分鐘后回電給你,OK?」

語畢,他切斷訊號躲進車裏,將自己鎖在這個小空間之中。

他趴在方向盤上,呼吸不自覺地漸漸沉重。他聽說深呼吸可以減緩疼痛感,不知道這個理論適不適用在心痛上?

廠商那邊抱怨很多,他們可能抱怨些什麼?

她是為了從他身邊逃開,才決定接手紐約分公司的工作?

腦袋裏的細胞在公事與私事之間跳躍,林時碩深深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崩潰,否則哪個正常人可以這樣生活超過三天?

思及至此,他緩緩抬頭,無神地直視前方。

四周車水馬龍,他耳里卻安靜到彷彿產生了耳鳴。

他以為他很平靜,事實上他的平靜卻像是颱風眼一樣,跟整個暴風圈比起來,這樣的比例小得令他連一吋也不敢移動。

只怕他一個沒站穩,便被捲入其中,從此回不了原點。

那麼,他已經走到了無計可施的邊界了嗎?他是否已經符合「身心俱疲」這四個字的意境?

如果是的話,他可否選擇一了百了,徹底死心不再妄想?

因為他再也不想期待了。

他再也不能承受每每期待卻又落空的傷害,連一次都不能再承受了。這一定是現世報,報應他過去傷害過太多女人。

──原來被所愛的人給放棄,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

他如夢方醒,甩了甩頭。

就當作是報應吧。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也是真理。將之視為人生的一堂課,或許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是他唯一的麻藥。

他再一次深呼吸,然後拿出流動電話按下回撥鍵。

「安琪,」他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我現在正趕回公司,你先跟我大概說明一下客戶那邊抱怨了什麼吧。」

語畢,他發動了引擎。

紐約?冬末

黑色朋馳停在商業大樓前。

右後方的車門被開啟,深紅色的鞋跟踏在積雪的地面上。

石靖軒下了車,抬頭看了一眼前方的大樓。下一秒,身穿黑西裝的美籍男士走到她身後就要為她撐起傘。

「不用了。」她伸出手,用英文阻止對方。「直接進去就好。」

說完,她跨步往正門走去,男人則是收起那把傘,跟隨在她後方。

「其他要爭取合作案的廠商都是今天來談嗎?」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走到電梯前的時候,轉頭問了對方一句。

「有兩家是後天才會到。」

男人從懷裏拿出記事本,翻了幾頁確認。「對,沒錯,是兩家。從荷蘭和法國的廠商是後天才來。」

石靖軒則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等一下會有一家來自台灣的公司。」男人抬頭,補述說明。

「哦?」雖然她向來不把台灣的競爭者放在眼裏,不過她還是得表示關心一下。「怎麼會?之前沒聽說過。」

「這個嘛……」

對方猶疑了一會兒,聳聳肩。「應該是比我們晚了一、兩個月才提案,所以情報來不及搜集。」

「無所謂。」她笑了一笑,反正對她來說不是威脅,她只擔心地主廠商而已。「是哪一家公司?」

「是一家叫──」

忽然,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清脆聲響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也打斷了男子到嘴邊的話。

兩人同時朝着來者望去。

──她想,她已經知道是哪一家公司了。

林時碩由那扇大門走了進來,身穿一件黑色大衣,頸上披着深藍色的圍巾任其垂掛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同時也忙着拍落肩上的雪片。

他看起來還是一樣迷人。

「那家公司叫……」身邊的秘書醒神,接着說道。

「擎佑。」

她代他說了出口。

男子愣了一愣,未發一語,而是把記事本合上。「沒錯,就是『擎佑』。」

宛如聽見有人說出自家公司的名字,林時碩抬起頭朝着聲音望去,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身影。

說不意外絕對是謊言。

但是想想,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他早就猜想到石家可能會來爭取這件高利潤的合作案,只是他沒料到竟然會是「她」來談。

思及至此,他收回了目光,穩穩地站在電梯前,等待,彷彿他再也不認得身旁的這個女人一般。

見他連個客套問候都沒有,石靖軒也未做任何反應。

直到「叮」的一聲,電梯門開啟。

「你們先請,我等人。」林時碩開口一句英文,佇立不前。

他的聲音熟悉得令她渾身都不自在,他曾經說過的一字一句幾乎都像是在她耳邊重現。

她步入電梯,在電梯門關上之前,她忍不住瞥了電梯外的他一眼。他低頭、抬頭,不時朝着門外望。

自始至終,他的視線都未曾和她對上。

和他共處在同一間會議室里幾乎讓她窒息。

石靖軒趁著休息時間躲進了盥洗室。忍着自來水的冰冷,她洗了一把臉,企圖讓自己回到平常狀態。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深覺狼狽。

而她的狼狽,來自他的冷靜。

他用那雙眼睛直視着她,看着她在台上作簡報;而那雙眼睛也曾經熱情如炬地凝視着自己,彷彿是在凝視着什麼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品……

忽然,她醒神。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再這樣下去,可能合作案就飛了也說不定。

她抖擻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在補上一層淡淡的彩妝之後,她抬起胸膛步出洗手間。

卻在敲了兩下門扉踏進一步的瞬間,她見裏頭只有兩個在吸煙的男人……這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會議室。

「啊……」

她先是一怔,然後意識到自己走錯方向。「抱歉,我走錯了。」

──這是吸煙室。

話題被人打斷,兩個男人同時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愣住。

其中一人便是林時碩。這讓她想起了他身上的淡淡煙味。

「……這裏的門長得太像了,不好意思。」她再次道歉,笑得尷尬。

林時碩只是輕輕地瞥了她一眼,便又回過頭去,望向窗外,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沒關係,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常走錯。」另一陌生男子對她笑了一笑,同時點頭釋出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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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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