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夜風輕拂,站在小徑上的黃衫少女衣袂飄飄,在銀月流泄下的光暈點點映照下,那一雙眼瞳宛如秋水般明亮澄澈。

凌霄起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過去,甚至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心中吶喊著,這次絕對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當那張困擾自己多日、盤據自己思緒多日的臉龐就近在眼前,近得一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的時候,凌霄停下了腳步,強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躬身道:「在下凌霄,敢問姑娘芳名?」

聽見他的問題,黃衫少女微微一愣,明亮的眼瞳里閃過了錯愕、還有濃烈的失望,最後只是斂下眼,一句話也沒有說。

凌霄並沒有忽略她眼中情緒的變化,他和她未曾相識,但不知這少女眼中的失落與失望從何而來。

「姑娘似乎識得在下,凌某卻不知道姑娘是哪位,這好像有點不公平。」不管在市集、或是在魏府相遇,這黃衫少女始終以一種複雜而傾慕的目光看着自己,再加上她現在眼底的失落,凌霄猜想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

黃衫少女輕輕頷首,說道:「我知道你,你是名滿京城的畫師。」

少女的聲音十分清柔、頷首坦承,但她誠實的坦白卻讓凌霄心中十分不快。

她確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分,這麼說,這幾次的相逢根本是她刻意製造的,刻意神秘的出現、刻意想引起他的注意。

一想起連着幾日擾亂自己心情的,居然是出自這少女細心而縝密的計劃,凌霄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厭惡。

「姑娘既然知道凌某,又刻意三番兩次出現在我面前,意欲何為?」再次開口時,凌霄的口氣已經多了分輕蔑。「難道你也想找我畫像?」

站在自己眼前的黃衫少女,雖然有着讓他揮筆的強烈衝動,但從她的衣着上看來,並非官家千金或是富有人家,想必她沒什麼錢,所以才會想以這種方式引他注意吧!

「我不想。」黃衫少女搖了搖頭,抬頭直視凌霄。

「你不想?」這下子換凌霄錯愕了。如果她不是想畫畫像,那麼刻意製造機會接近自己做什麼?

少女再次堅定地搖了搖頭,抬起頭再次看着凌霄,許久都不說話,忽然微微一笑:「讓名滿京城的第一畫師動筆,需要付出好大的代價,要很多很多的金子,還得付出自己的身體,所以我不想。」

明明她說的是事實,但是當這些實話從這少女口中說出的時候,凌霄卻像是被人狠狠賞了一個巴掌。

但真正可恨的是,即便知道她是懷抱着目的接近自己,即便她說了不想畫畫像,但他還是想畫她,想畫下她獨一無二、似天真又世故的容顏。

「若是……我不收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價,姑娘是否願意讓凌某畫畫像?」話說出口后,凌霄才知道自己真的這麼傲了。

他知道此話一出,就親自打破了自己過去的規矩。而這一切,居然只為了畫一名少女?但他不在乎,因為他有種強烈的感覺,若是不畫她,自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原以為自己開出的條件會讓少女欣喜若狂、改變主意,但少女依舊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凌霄疑問。

「如果沒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價,京城第一畫師是不可能畫出女人的畫像。」黃衫少女淡淡開口。明明是諷刺凌霄的言語,但她語氣中確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你是什麼意思?」少女的言語刺傷了凌霄。

「我只是說了一件你我心裏都明白的事情。」她再次輕輕嘆了口氣,旋過身打算離開了。

「等等!」凌霄心裏充斥着一堆矛盾的渴望:想畫她的渴望,想斥責她言語荒唐的渴望,想請她留下的渴望,以及想證明她看錯自己的渴望……所以,他再次開口喊住了少女。

「姑娘,凌某剛才所說的是真的。」凌霄再次重申。「如果姑娘願意讓凌霄畫畫像,凌霄絕對不收任何酬金,也不會要求姑娘付出其他代價,姑娘只需要……讓我畫你就可以了。」

說到最後一句,那已經是放下京城第一畫師的尊嚴所做出的保證了。

「凌畫師,我很感謝你的心意。」黃衫少女回首,澄澈的眼瞳中依舊寫滿了思慕仰慕之情,但卻有一股更巨大的悲傷盈滿了她的黑瞳。「你不明白,你畫不出來的……」

連續兩次的拒絕,再加上她對他畫技的質疑,就算凌霄原本再怎麼渴望畫她現在也只充斥着對她的濃烈怒意。

「那你故意在我四周晃來晃去是什麼意思?」凌吞憤怒地質問。「這樣作弄人很有趣是不是?」

少女身子一頓,好半晌后才回頭,對凌霽露出一抹融合了歉意和自責的凄楚笑容說道:「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畫師,很抱歉,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扔下這樣一句話后,黃衫少女加快腳步,身影不一會就完全消失了。

一直到少女的身形再也看不見了,凌霄伸手用力槌向涼亭的桌子,宣洩他無從發作的怒氣。

該死的女人!她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居然敢拒絕他?!不單是拒絕,還徹底質疑他,居然一口咬定他無法畫她!

哼!該死!他一定會證明她是錯的,他凌霄是京城第一畫師,只要他想畫某個女人,一定會將她完美地呈現在畫作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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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距離絹布不過毫米的距離,卻始終無法落下,而畫室的地上,早已散落了無數張丟棄、撕毀的絹布,上面畫的都是同一名女子:身穿普通的衣裳,髮飾也很簡單,不管是站立的姿勢、坐着的姿勢,倚著柳樹的姿勢,都僅有大致的輪廓,而每張畫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臉部一片空白。

「啪」的一聲,凌霄將手上的毛筆使勁甩到了地上,跟着伸手將畫架上的絹布用力扯下,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他已經將自己關在畫室兩天兩夜了,但始終無法完成自己想做的,將那名黃衫少女畫出來。

畫不出來!

明明那少女的容顏,就像是烙印在自己腦海里那樣的深刻,但他怎麼就是無法將她確切的容貌畫下—每一次要動筆畫她五官的時候,少女在他腦海中的影像,就像是突然將石子投入湖水那樣,瞬間將湖面上清晰的畫面全趕走了。

你晝不出來的……少女的悠悠細語,像是詛咒一樣靈驗了!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畫不出來……不過是個女人!」凌霄喃喃低語。

他是專門畫女人的畫師,對方是自己最擅長畫的女人,就算沒有在眼前,他也可以將她完整畫下,他有這個能力……自己一定能做到的!

沉默了好一會,凌霄再次取了新的絹布在畫架上固定好,打算繼續下一次的嘗試,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女子溫柔的叫喚聲。

「凌畫師?凌畫師,你已經在裏面兩天兩夜了,我讓僕役燉了雞湯,你休息一下吧!」門外站的是魏紫蘿,好聲好氣地勸著。

凌霄一愣,像是這才想起自己還留在魏府作畫這件事。看來那個黃衫女子帶給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一心只想進畫室將她畫出來,居然連來這兒的目的都給忘了。

他起身,伸手將畫室的門打開,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魏紫蘿,還有身後三、四名隨行的僕役。

「哇!凌畫師你看起來累壞了,快坐下來喝點雞湯吧!」

凌霄肯開門,給足了魏紫蘿面子,她聽說只要凌霄一將自己關進畫室,除非他肯出來,否則其他人是叫不動的,但她魏紫蘿就是不一樣,只是喚了幾聲,凌霄就開門了。

凌霄隨意選了張椅子坐下,接過魏府僕役端來的雞湯,喝了幾口,他抬眼望着坐在對面的魏紫蘿,專註而慎重。如果此刻要畫的人是她,他會先畫她兩道彎彎的眉毛,挺俏的鼻樑、跟着再順勢描繪出她的櫻桃小口,最後再回頭補上彎眉下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如此,就完成了魏紫蘿的模樣了,一點也不難。

他並沒有變,也沒有忘記畫女人的方法,但為什麼他就是無法畫下黃衫少女的模樣呢?

「哎!凌畫師你別這樣看着人家嘛!」魏紫蘿畢竟是官家小姐,從來不曾被男子以如此專註的目光凝視着,而且還是凌霄。

雖說他將自己關在畫室兩天,髮絲有點亂、下巴等位置也添增了些許鬍渣,但這些都無損於他的俊美,反倒增加了幾絲危險的氣味,光是坐在這承受他的目光,她雙頰早就比落日晚霞還要火紅了。

凌霄沒有反應,像是根本沒聽到她說的話,依舊專註地凝視着魏紫蘿,專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凌霄的專註凝望徹底滿足了魏紫蘿的虛榮心,雖然有點害羞、不好意思,但她還是動也不動,決心讓凌霄盡情欣賞自己的美麗。

打從晚宴結束那天,她就聽僕役說凌霄將自己關進了畫室,起初她不以為意,認為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不讓其他人打擾。但兩天過去了,凌霄非但沒有離開,在外看守的僕役也回報,說畫室裏頭偶爾會傳出凌霄的詛咒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

她不知道畫室里發生了什麼事,但總要弄清楚,現下整個京城都知道凌霄住進魏府打算幫她作畫,在晚宴上他也露了臉,要是他真出了什麼事、無法幫她作畫,那可不行。

凌霄這兩日在畫室里到底在畫什麼?魏紫蘿的目光忍不住被散了一地的丟棄絹布產生了好奇。嗯……他這兩日看來都在作畫,但究竟是畫什麼?居然讓他費了這麼大的工夫?

「燕兒,把地上的絹布撿起來給我。」魏紫蘿開口下命令,見對面的凌霄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心裏更放心了。

「是。」不一會,燕兒已經將地面上的絹布一張張撿起,疊好、整理好之後,恭敬地送到了魏紫蘿的眼前。

「咦……這是什麼?」魏紫蘿低頭看畫,一張一張地看着,一雙彎眉不自覺地蹙起。這些絹布上有各式各樣姿態的女子,或站、或坐,都穿着同樣一件衣裳,別着同樣的簡單髮飾,而且,臉部的位置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很肯定絕對不是自己。

「凌畫師,你將自己關在畫室整整兩日,畫的是什麼?」魏紫蘿心裏一惱,直接開口詢問。

凌霄聽見叫喚的聲音回過神,這才注意到魏紫蘿手上拿的是過去兩日自己失敗的畫作。

「這些是凌某隨性之作,讓姑娘看笑話了。」凌霄皺眉,伸手將那些絹布拿過來,迅速地將它們折好、收入衣袖裏。

「不知凌畫師作畫時,心裏想的是誰?」魏紫蘿的語氣不自覺提高了許多。

雖然畫像中的女子沒有畫上五官,但那身形、那姿態,和自己完全不同……倒有幾分像是蕭湘語。這項發現讓她既憤怒又恐懼,因此顧不得失禮,一定要從凌霄口中得到答案。

可恨!只在晚宴上見過蕭湘語一面,為何就為她畫了這麼多畫像?她絕對不會允許的。

「魏姑娘,你也看不出她是誰嗎?」凌霄難掩心中的失望。既然黃衫少女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他還在想,或許魏紫蘿會知道她的身分。

魏紫蘿俏臉一冷,以十分輕蔑的口吻說道:「我雖然不知道畫師筆下是誰,但看她那一身衣着打扮,並不是什麼出身高貴的女子,我不可能認識這樣的人。」

明明畫的就是蕭湘語,凌霄居然還打算掩飾?既然他想裝迷糊,那麼她也不用在言語上客氣了。

「她可是魏府的丫鬟?」凌霄再問。

「嘿!想當我魏府的丫鬟?只怕也沒這麼容易!」魏紫蘿越說心裏越恨。太過分了!她和凌畫師明明只在晚宴上相處了一會兒,憑什麼能讓畫師念念不忘?憑什麼?

魏紫蘿的回答讓凌霄更迷糊了,完全聽不出來她認不認識黃衫少女。

「不知她——」

「凌畫師,我突然有點不舒服,失陪了。」魏紫蘿再也無法忍耐,冷著一張臉「刷」一聲站起,在僕役的陪同下離開了。

等到魏紫蘿一行人離開后,凌霄重新將絹布取出,凝視着畫作中缺少五官的女子,心中暗自做了決定:她是自己遇過前所未有的挑戰,但他不會放棄,不管這少女有多頑固、有多堅持,他最終都要畫她。

畫她、完成她、然後忘了她,就像自己過去完成無數的女子圖像一樣,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心中那股騷動和不平靜,重新找回原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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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過後,凌霄開始隨身帶着絹布,逐一拜訪魏府里遇到的每一個人,詢問他們是否知道黃衫少女的下落。

凌霄特別將少女的髮飾和衣裳畫得十分仔細,好讓見過她的人能一眼認出來,根據魏紫蘿的說法,她似乎見過這少女,而且她的身分在魏府並不是很高,有了這條線索后,凌霄幾乎每遇到一名魏府的僕役,都會攔下他問個詳細。

不到一日,整個魏府的人都知道,京城第一畫師想要尋找一名身穿黃衫、約莫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

凌霄的舉動徹底激怒了魏紫蘿。她不知道凌霄究竟在裝瘋還是賣傻,拿着一張蕭湘語的畫像在她魏府找人,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更何況,所有魏府的奴僕都知道她砸重金請凌霄過府作畫,為的就是要在蕭湘語面前炫耀,現在正主兒的畫像沒完成一張,凌畫師倒是畫了無數張疑似蕭湘語的畫像。任何熟悉魏紫蘿脾氣的人,都不敢吭氣,就算遇上了凌霄,也只能支支吾吾個半天,然後一臉尷尬地離去。

「小姐,凌畫師那張圖像,燕兒怎麼看也不像是蕭家小姐啊!」

當整個魏府都因為一張圖像而草木皆兵的時候,燕兒小小聲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一天,是她一張張撿起了絹布交給小姐的,自然也將上面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只是一個身穿普通衣裳的普通女子,但不知怎地小姐偏就是將她看成了蕭湘語小姐。

「你懂什麼!」魏紫蘿惡狠狠地瞪了燕兒一眼,恨聲道:「凌霄雖然故意讓畫像中的女子穿着普通衣裳,但還是保留了她的真實年齡,你說,那天在晚宴上除了我和蕭湘語,哪裏還有十六、七歲的姑娘在那裏?他畫的既然不是我,那就一定是蕭湘語那個狐狸精!那天晚上是我親眼看到她靠近凌畫師,在那裏卿卿我我、好不要臉!」

「可說不定凌畫師畫的真是咱們魏府里的小丫頭呢!」燕兒再次開口,實在不想看小姐這樣整天氣呼呼的。

「燕兒。」魏紫蘿對燕兒投去一記又冰又冷的目光,以十分輕蔑的語氣說道:「你可知道爹爹是花了多少銀兩才請到凌霄?京城第一畫師如果沒有足夠的銀兩,他是絕對不會動筆的,你覺得他是蠢了還是傻了,到魏府放着本小姐不畫,卻看上了一個死丫頭拚命畫?」

「對不起,是燕兒愚昧,沒有想這麼多。」燕兒十分委屈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再開口多話了。

「這是陰謀,一定是他們兩人計劃好的陰謀!」魏紫蘿咬牙切齒地說着。雖然自己還不知道蕭湘語和凌霄是怎麼搭上線的,但兩人合在一起削自己的面子,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們?小姐是說蕭小姐和凌畫師嗎?」燕兒不確定地問。

「除了他們還有誰?」魏紫蘿冷笑連連。「想聯合起來看我笑話?沒這麼容易,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小姐……」燕兒有些害怕,從來沒想過她的小姐臉上居然會出現這麼可怕的神情。

「燕兒。」魏紫蘿深吸一口氣,森冷的表情斂下,換上溫和的笑靨。「幫我帶話給凌畫師,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明天就可以開始作畫了。」

「是,小姐。」燕兒領命后,絲毫不敢遲疑地立刻去執行。

魏紫蘿望着鏡中點上淡妝、嬌美如花的女子,漾起一抹扭曲的笑痕,喃喃自語道:「蕭湘語……你等著看吧!我絕對絕對不會把凌吞讓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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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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