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前大燕朝繁華了三百年,這三百年下來,有三大商號在改朝換代的今日依然屹立不搖,其中之一就是京城的程家。

程家在獨子程嵩過世後沒有被其他商號并吞,仍能守成的最大功臣,當然非程嵩的嫡長女,程紫荊莫屬了。

「姑奶奶今兒個這麽早回來?」說話的是四姨娘,卻總喊程紫荊姑奶奶,多少有點揶揄的意味。程紫荊通常隨便應付她兩句就作罷。

她要是成天賦閑在家無病呻吟,可能會多點心力陪姨娘鬥嘴吧?

「姨娘用過飯了沒啊?」她懶洋洋嬌滴滴的嗓音顯示她眼下沒什麽心情和她們閑抬杠,這幾個吃閑飯的最好也識相點,別來捋老虎鬚。

程紫荊會被姨娘們故意喊作姑奶奶,實在不冤枉。

程家男丁單薄,程嵩的妻子生下長女後便不孕,為了延續香火他娶了三個妾,卻也只給他生了四個女兒,總算在最小的女兒出世後,他看開了,把當時才八歲的嫡長女帶在身邊,培養她繼承衣缽。

所以,程紫荊和姨娘妹妺們根本不親近。對她來說這群女人每天在家數芝麻算綠豆,全是仰賴她將青春奉獻給家業換來的,在她眼裏,她們就是一群吃閑飯吃得滿嘴油膩,嫌日子過得太長時還來給她扯後腿的愚婦。

而對程家的姨娘和庶千金們來說,程紫荊也是個女霸王。

程嵩的正妻過世後,程家的當家主母一直是程嵩的母親。老太君的性格和長孫女簡直如出一轍,在程府,只有兩個人說了算,一個是女霸王,一個是疼女霸王的老太君,老太君年歲已高,便漸漸把程府的內務大權交付給她當年自娘家帶過來的貼身丫鬟,也就是帶大程紫荊的奶娘,讓奶娘幫着程紫荊「安內」,讓她專心「攘外」──人心果然都是偏的。

可以想見,這群女人就算真是吃閑飯,也吃得很悶。

四姨娘皮笑肉不笑地哼笑兩聲,心裏想,等會兒就不信這臭丫頭還笑得出來,「真可惜,宋家前一步才剛走,你卻這時才回來。」

宋家?和程家關係「匪淺」的宋家就只有一個了,程紫荊眉頭擰起,好像聽見耗子闖空門那般俏臉難掩嫌惡,「他們來幹啥?」

「來提親哪。」

還來?有沒有這麽死皮賴臉啊?

全京城都知道,宋記商號的小東家宋克帆,對程家大當家程紫荊有多麽的情深意重、痴心絕對!

可是對程紫荊來說,陰溝里的耗子都比宋克帆可愛多了。

起碼,陰溝里的耗子絕不會逢人就表示對她朝思暮想、非卿不娶,私底下卻拚命扯她後腿。商場上,明着他們是合作關係,暗地裏那姓宋的卻處處見縫插針、盡挖她的牆角、專跟她作對!她對他實在是忍無可忍,內戰還沒結束時,天天祈禱他出門就被亂箭射死、被土匪砍死。

那不要臉的傢伙,還想跟她提親?她腦子又沒病,怎麽可能會讓自己天天對着一張看了就想吐的臉?

偏偏全京城的人都當宋克帆至今未迎娶正妻,是為了「高齡二十四」仍待字閨中的程紫荊!還稱宋克帆是一代痴情種,痴情可問天!

他們怎麽不去算算那賤胚納了多少個妾?狎玩了多少婢女?

什麽痴心絕對?什麽痴情種?那膿包就不要落單讓她逮到,到時她就讓手下把他打到黏在地上吃土!

但是,也許這龜孫子最後決定改從她妹妺們身上下手?宋克帆對她幾個妹妹也很殷勤,尤其是老四程紫薇。

想也知道那下三濫在想什麽,不就是想從她程家分一杯羹,最好再撈個姑爺噹噹,順理成章接手程家家業嗎?想得美!

「誰作的主?」

「姑奶奶不在,誰敢作主?但諒他們之後也不想來了吧。」

「這麽有本事?」她三天兩頭賞他排頭都打不退這隻死耗子,誰這麽厲害一次就讓他不敢上門?她一定要好好獎勵一下。

不知是否因為程紫荊為了顧全大局,不願和仍有合作關係的宋家撕破臉,人前表演得太完美,幾位姨娘還看不出她們家姑奶奶是真的把宋克帆當糞水,連同處一個屋檐下都難以忍受。

在她們眼裏,女人要是不能覓得良緣,就是生得如花似玉,含着金湯匙,也是悲慘至極,大概只比淪落青樓好一點。她們惡名昭彰堪比鬼見愁的姑奶奶從小到大僅有這麽一位追求者,當然要拿拿喬、抬抬身價,免得教人看輕……她們就是好奇哪天姑奶奶拿喬得太過火,連宋克帆都不再理睬她時,她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程紫荊知道這群女人在想什麽,只是在心裏覺得好笑。

她們的良緣倒是讓她們當了一輩子的籠中鳥,如今還得仰賴她這個女霸王的鼻息過日子,要是讓她們可憐能夠為她們乏味的日子填些趣味,那也是功德一件。

「還不就紫薇那丫頭,把你搶先宋家一步,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讓我們的染織坊被欽點為朝廷御用的事給說出去啦。」四姨娘說到這兒,頓了頓,「這是真的啊?」生意什麽的她半點不懂,但「朝廷御用」聽着好像很了不起哪!

「……」程紫荊臉色一綠,頓覺無語問蒼天。她卻刻意一臉嚴肅地道:「假的。這事你說給幾人聽過了?」不待四姨娘回應,她繼續道:「假傳聖意,是要砍頭的,你還真敢到處說?我可護不了你。」

四姨娘一驚,雖然臉上搽得厚厚的一層粉,看不出她的臉色,但身子頓時顫巍巍地軟倒在地上,可見這一嚇非同小可。

「我沒有啊!我只是……只是……」她摀住嘴,不敢再往下想。一得知這件事,她立刻就派人去請了對門的張員外夫人、隔壁的吳師爺夫人,還有她娘家一樣嫁作商人婦的妹妹,一起到程府里來喝茶順道摸個八圈,席間自然半是顯擺半是風涼地說起了這件事,除了炫耀程家如今躋身皇商之流,順便落井下石奚落幾句某個姑奶奶拿喬拿過頭,這下再也笑不出來的窘境……

程紫荊沉沉地嘆了口氣,坐在大廳首位的太師椅上,如雌虎盤據廳堂,氣勢當真不輸年過半百的程老太君。

「我不是故意的啊,是紫薇……就知道那臭丫頭沒安好心眼,跟她娘一樣蛇蠍心腸!」四姨娘聲淚俱下,妝都哭花了,眼淚說來就來,比午後雷陣雨更來匆匆。

「我的姑奶奶!你要救我……菱兒還沒出閣,我……我不能丟下她……」

有時程紫荊不免想着,她是否不夠寬容?半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所謂千金閨女,有的連自家後院長什麽模樣都沒見過,與禁臠無異地苟活着,那會是多麽無知,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

「話是從程府傳出去的,我也難辭其咎。你就下去齋戒沐浴,誦經禮佛,閉門思過幾天,官爺若來了也好有個交代,看在程家每年進獻的銀子上,看看能不能大事化小了。」

「好!我這就去!」四姨娘擦了擦滿臉的鼻涕眼淚,迫不及待回房抱佛腳了。

程紫荊給了姨娘的婢女梅香一個眼色,梅香上前來扶主子,兩人這便退下,留下太師椅上扶著額角,險些失笑的程紫荊。

是什麽造成女人的無知?程紫荊一想,卻笑不出來了,獨自坐在椅子上嘆氣。

她有幸脫離無知的命運,卻被千夫所指,有時不甘心氣憤至極,心緒反而平靜下來,默默想着,也許不懂人生的其實是她?但如果真要她那麽無知的虛度半生,她絕不會甘願。

反正,被她這麽一恫嚇,四姨娘應該會安分幾天,耳根子可以清凈數日。

但是程紫薇那臭丫頭給她捅的樓子,她還是得想法子搞定。

程紫荊和妹妹們幾乎都不親近,一來姨娘們對她敢怒不敢言,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女兒與她親近?二來她幾乎把心力都花在家業上。

唯一一個例外的,卻是難產早逝的三姨娘過繼給程家奶娘的女兒紫菫,過繼後姓朱。程紫荊自己也是自幼失恃,同樣都是奶娘帶大的,她和紫菫親近一些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朱紫菫沒了千金小姐的包袱,嫁給奶娘收養的青梅竹馬哥哥,因此她大半時間還是待在程家──這自然少不了來自二姨娘四姨娘那邊的冷嘲熱諷。

不過,朱紫菫和程紫荊不同,姨娘們的話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笑笑就算了,她沒仗恃過程紫荊給她撐腰,但確實因為程紫荊,姨娘們也只敢放放話,所以,她如今是以出嫁女兒的身分替養母、同時也是婆婆的奶娘管理程家內務,出嫁前對程家上上下下也沒少操心操神過,可以說是程家半個管家,別說姨娘了,就是稍微能知道內情的外人,偶爾也會碎嘴說上一兩句。

宋家來提親那時,朱紫菫也在場,程紫荊來找她,她心裏就有譜了。給大姊溫了壺茶,聽她邊喝茶邊咒罵宋克帆半炷香的時辰,總算罵累了,女霸王重重放下茶杯,等著妹妹向她稟報程紫薇那叛徒出賣程家的來龍去脈。

幸好朱紫菫早已在心裏細細理出個頭緒,眼下她思忖片刻,便決定就從這兒起頭吧──

「紫薇心儀的對象是宋克帆。」

女霸王嗆咳了起來,朱紫菫估計她是想吐但卻被自個兒的口水噎到了,所以又替她倒了一杯溫熱的普洱茶。

「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不成?」她敢說她隨便舉一個例子都贏過那姓宋的!就說今天遇到的那個傻子,跟姓宋的比,從頭髮贏到腳趾,還贏到天邊去啊!

「撇開宋克帆的卑劣手段不談,他條件就是在京城的富家子弟之中也算得上是上乘的,與紫薇有同樣心思的名媛閨女並不在少數。」朱紫菫說到這裏,不得不斂住笑意。

她這位大姊,恐怕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何她走到哪就被討厭到哪吧?這當中除了她自己強大的性格缺陷,有另一半原因是她那些「情敵」造成的。試想,全京城,有半數名媛看一個人不順眼,那麽這個人在貴婦圈子裏又會有多少好話流傳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朱紫菫相信,宋克帆的影響力慢慢會消褪,畢竟這一個多月來,他已經不再是京城的名媛淑女們頭號夢中佳婿人選了!

自從東方家進城之後,多少少女的芳心都被龍謎島的英雄給勾走了,尤其是英姿颯爽、俊偉非凡,在這場平亂之戰中各自發揮了驚人實力的東方家兄弟,太后還下了那道懿旨,龍謎島與中原的通婚勢必也會廣泛擴大到民間。

燕帝國內亂以來,百姓有苦難言。然而東方長空揮兵掃蕩中原,驍勇善戰的龍謎島軍隊,將每一個擁兵自重、漁肉百姓的亂黨與蕃王打個潰不成軍,他們每贏得一場勝利,京城的百姓就暗暗喝采,壓根就不管東方家的最終目的是為勤王或為稱帝。

東方長空能贏得大寶,也是因為,東方家每拿下一座城池,同時便恢復城內該有的秩序,當整個東海岸數座大城的城牆一掛上龍謎島的大旗,整個大燕國東部也回到盛世時安居樂業的榮景,這對厭倦了內戰的百姓已經是最強大的號召,到最後東方長空往往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拿下一座城池。

以往京城的閨中少女們心儀的是溫潤如玉、出口成詩的翩翩才子,如今可不同了,嫁給一個終結亂世的英雄,才是閨女們的夢想哪!

不過,程紫薇卻不太一樣。

朱紫菫繼續道:「宋克帆一直就對紫薇相當殷勤,也許他真的對紫薇有意,但抓住你才能真正坐享程家的一切;又也許他看出了紫薇的心思,不如來個一石二鳥之計。也難怪紫薇會芳心暗許,宋克帆畢竟是她見過最有魅力的男子。」

程紫荊眯起美眸,「你覺得他很有魅力?」

朱紫菫無語地看着大姊一臉質問的模樣,「我也不喜歡他,但拋開成見來看這是事實。」

「所以呢?」這是要她高抬貴手,放過那個她每天辛苦賺錢讓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麽有什麽,最後卻吃裏扒外,把父親留下來的重要家業當兒戲一樣出賣的臭丫頭嗎?

「宋克帆三番兩次來向你提親,看在紫薇眼裏當然不痛快,她也許想表示她才是願意幫宋家的人,她說了謊,應該是因為不想家業真的受影響,卻沒想到這個謊造成的是同樣的效果,你實在不能要求養在深閨的她想得多長遠。」朱紫菫不禁想着,若她不是從小幫着養母管理程府的內務,恐怕也會同樣天真無知吧?

程紫荊咬牙冷笑,「那我就更不能把那丫頭嫁給宋克帆了,誰知道她嫁到宋家會做出什麽事來?明天我就把她嫁到大漠去!」

朱紫菫想再說些什麽,但想起程紫薇當時只差沒明著說程紫荊是利用女色才達成目的,就為了敗壞她的名節讓宋克帆死心,當下便決定閉口不語。

說是這麽說,但程紫荊真的沒空處置程紫薇,因為當天宋家果然就出招了,除了染織坊以外的商號,宋家全都死命和她競爭。

而程紫荊脾氣又臭又倔,她就偏不上宋家去解釋清楚──能生出宋克帆那種雜碎的人家,對她來講就跟茅坑一樣臭,她向來就避免到宋家去,免得又讓宋克帆有話柄到處去說嘴,編派出什麽子虛烏有的事來,那她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她寫了信去,結果聽說宋家看也沒看就燒了。

難怪,因為染織坊對宋家來說,是命根子一樣的祖業,前朝皇室欽點的御織局就是宋家的染織坊。

畢竟是誤會一場,時間久了真相大白,宋家應該就能停手吧?但問題的癥結並不在結果,而在宋家相信程紫荊有意要在染織業上和宋家競爭,光這一點就足夠讓宋家恨她背棄盟約了。

換作別人,也許低下頭,牙一咬,親自上門去求和了吧?但女霸王真的不是叫假的,她老大索性就不化解,第三天,她決定卯起勁來,爭取御染織坊的資格!

憑什麽宋家的老本業她不能跟他們爭,宋家卻老來要和程家分一杯羹?女霸王桌子一拍,徹夜商談的結論就這麽定了,她雙目炯炯有神像母老虎出柙,隨時能咬斷敵人的喉嚨,程記旗下各商號的大老們一個個頂着眼下兩團黑痕,打算滾回去補眠或看舖子。

「哎喲!不得了啦……」書房門一開,四姨娘就喳呼著跑了過來。

以前若是程紫荊和商號大老們在書齋議事,尤其又偶有重大的災情得徹夜商議,姨娘和庶妺那幾個八婆就斜着眼在一旁嚼舌根,程紫荊的做法固然不明智,但她總是大剌剌又理直氣壯──也不想想供她們揮霍的錢是打哪來的?她們拿在手上,遮掩臉上鄙惡假笑的象牙扇,難道是靠她們這幾個無腦花瓶關在家自命清高和無病呻吟就能買得到?通常這時,她看也不看她們便會逕自回自個兒的院落去梳洗休息。

不過四姨娘今日笑臉燦爛極了,而且,程紫荊記得,四姨娘應該還在她房裏閉門思過才對吧?

「姑奶奶喲,我們的姑奶奶喲……」

程紫荊覺得她身上瞬間立起無數雞皮疙瘩,還掉了滿地。

「噯,瞧我嘴笨的,該改口喊王妃了……」

還沒離去的程記旗下各商號的大老們不明所以地杵在書房外,以為出了什麽事。而程紫荊瞥見么妹程紫菱不甘心地站在海棠門後,顯然對母親諂媚至極的態度感到丟臉卻又無可奈何,然後她注意到向來不管事的二姨娘也來了,讓她這幾日焦頭爛額的罪魁禍首程紫薇,當然是扶着她母親來的。

有句話說得好,寧可得罪大忙人,也不要得罪閑人。她現在是忙到沒空修理她,倒讓這丫頭以為能爬到她頭上,每天吃飽閑着就沖着她撒起野來了。

讓她暫且逍遙幾日,過幾日有她好受的!

程紫荊面無表情,只是詢問地看着四姨娘,眼底頗有「你最好挑重點說」的警告意味。

她從以前就是這麽的唯我獨尊,固然因為撐起當家的重擔實在不容易,但也莫怪四姨娘滿腹牢騷,而二姨娘則在老太君竟然將內務大權交給奶娘後,才看透了程家容不下第二個主子,索性就關起門來不問事。

「天大的好事喲!咱們程家的祖宗真是積了不少福德啊……」四姨娘拉起程紫荊的手拍了又拍,搓了又搓。

「說重點。」程紫荊不著痕迹收回手。

四姨娘訕訕地笑着,「那個……三王爺來提親,說要娶我們家大千金程紫荊呢。」

喝!連原本昏昏欲睡的商號大老們都驚醒了。

東方家鐵漢果然名不虛傳,連母老虎都敢娶啊?

「恭喜當家的。」

「恭喜啊!」商號的大老們當下也唯恐拍馬屁落於人後地祝賀著。

恭喜什麽?人家只是來提親,她有說要嫁了嗎?

一夜沒睡的程紫荊只覺太陽穴抽痛,忍不住伸手扶住額頭。

她何時招惹了什麽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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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妻如至寶之上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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