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冷靜一路跟敢死隊似的駕車到了高爾夫會館,風和日麗、陽光晴朗,草場晨間才精修過,此刻正飄散著清雅的草香,石楠花和金雀花簇擁下的球道輾轉曲折,輪廓精巧的果嶺上插著標竿。

絕倫的景緻將不遠處那對只顧著擁抱、心思全不在打球上的夫妻襯托得格外美好,冷靜坐在代步車上看着種種美妙的場景,不由得深呼吸一口,連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有所舒緩。

胡一下被丈夫詹亦楊自後輕擁著,絲毫沒發覺代步車停在了他們不遠處,冷靜蹦下代步車悄悄走近,誓要嚇她一跳。

就在這時被樹榦遮擋住的地方突然飛出一顆高爾夫球,小白球在冷靜眼前劃過一道完美的弧度飛向遠方,她雖然不懂高爾夫的遊戲規則,但連詹亦楊都拍手稱好,不難猜出這是個好球。

隱藏在樹後的高手終於踱步而出,摘下白手套把球杆交給球童,臉上掛着謙和卻又當仁不讓的微笑。

冷靜沒嚇著人反倒被人嚇著了,這位高手不是韓敘是誰?

冷靜發現韓敘的下一秒,他也發現了她,愣了一下便再次微笑,「早。」

冷靜回以乾笑。

胡一下聞言順着韓敘的目光回望,瞬間眉開眼笑,「冷靜,你終於來了!」

看她如此興奮的模樣,冷靜這才恍悟某人新婚燕爾吃飽了撐著,準備開始做紅娘了。

果然片刻後胡一下便自作主張,以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實際上卻錯漏百出的藉口把她與韓敘遺棄在水窪旁。

微風將水窪表面吹拂起層層的水褶,冷靜看到倒影里無奈的自己,再看看旁邊這位男士,不得不佩服他的雲淡風輕,因為佩服所以客氣,「韓先生,我知道你正在尋找各種機會和詹亦楊接觸,但這件事別牽扯上我可以嗎?我最近夠煩的了,沒時間助人為樂。」

他打量她像在打量有趣的物品,「我教你打球?」

冷靜無語了,究竟要不要撕破臉?思量半天無法得出結論,天知道她是不是最近被打擊得太慘了,脾氣都被磨光了,反正她現在是一點潑辣勁都使不上來,「韓先生,你……」冷靜被不遠處的尖叫聲打斷了。

循聲望去,一輛代步車失控地朝他們所在的低洼處飛駛而來,而駕駛代步車的正是胡一下……「啊啊啊!讓開!」

冷靜拔腿就跑,剛跑了半步,忘了腳傷的她頓時痛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代步車砰的一聲與人的血肉之軀結結實實地擦撞而過,一切轉瞬即逝,冷靜還在驚訝自己為何毫髮無傷,韓敘已經護着她順勢往後一帶,代步車擦過他的手臂駛進水窪里,終於停了下來。

「你……」

聽她語帶遲疑地開口,韓敘紳士地鬆開環摟住她的那隻手,「你沒事吧?」

冷靜搖頭。

韓敘問從車裏爬出來的胡一下,「那你呢?」

相比彼此現在這副慘狀,胡一下顯然更擔憂別的問題,「這事千萬別告訴我老公,千萬別說!」

「我會替你保密的。」

這男人的笑容和煦如風,令人鎮靜、使人信服,可是他綳得極緊的下顎線卻更令人擔憂,「你沒事吧?」冷靜扯扯他的衣角。

韓敘回視冷靜,指指自己的右手,還真是雲淡風輕,「應該是骨折了。」

冷靜終於明白剛才那一記讓人光聽着就耳膜鈍痛的碰撞聲到底從何而來,可是他異乎尋常的淡定表情實在太讓人疑惑,使冷靜又觀察了好一陣才試探地問:「需不需要送你去醫院?」

他臉上不知是沁出的汗珠還是車子衝進水窪中濺起的水花,襯得眼裏都氤氳了,幽幽地看着她,「嗯。」

轉頭又對剛蹚水走到岸邊的胡一下說:「抱歉,不能陪你們打球了,替我們向詹總道個別。」

他句句話都說得無比客氣,動作卻一點都不客氣,二話不說就牽起冷靜的手,稍顯急切,冷靜心裏小小的咯噔了一聲,就像某根心弦被撥動了似的。

◎◎◎

一個腳傷患者、一個手傷患者就這樣相依相伴地來到醫院。

冷靜在走廊上坐着,等得直打瞌睡,身體快要下滑到長椅底下去了這才猛地驚醒,坐直了睜開眼,恰好看到韓敘站在自己面前。

這家夥這麽悄無聲息地站了多久?這個問題在冷靜腦子裏幽幽地飄着,以至於餘光瞥見他似乎要在自己身旁落座時,冷靜反射性地站起來。

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牽動起韓敘嘴邊一抹笑,「看來我真的很惹你討厭。」

他迎視着她,有種柔和的光在眼裏徐徐地漾著,冷靜乾咳一聲避開,低頭在他身上找些別的東西來看。

他左手拿着醫院的大紙袋,右手打着石膏,用三角巾吊著掛在脖子上,原本玉樹臨風的樣子瞬間大打折扣。

愧疚之心就這樣悄然滋生,無奈她左思右想,從來不懂迎合的嘴只蹦得出兩個字,「謝謝。」

「謝?怎麽個謝法?」他這回馬槍殺得太快,冷靜都還沒反應過來,韓敘已經乘勝追擊,「接下來兩個多月我這手都不能拿筆、拿筷子了。」

如果他這麽做是為了讓她心生愧疚,那他成功了,冷靜頓時覺得無言以對,「你不會……要我負責你這兩個月的生活起居吧?」

「這倒不必。」冷靜剛舒一口氣,他慢條斯理補充道:「我只想儘快從詹亦楊那裏拉到風投,和詹氏夫婦成為朋友對我絕對沒有壞處,將來我的公司上市,冷小姐你就是我們所有員工的恩人,當然如果你……」

「等一下。」冷靜趕快比個暫停的手勢,「韓先生有話直說,真不必拐彎抹角,你不就想讓我做你和狐狸兩人之間友誼的橋樑嗎?」

他以微笑回應她的指控,以沉默靜待她的答案,談判桌上的菜鳥遇上個中老手,冷靜徹底甘拜下風,口水一咽,牙一咬、眼一閉,「我儘力配合你就是了。」

因為她這句話,這個男人原本虛虛地浮在表面的笑臉頓時變得格外生動真實,眉梢眼角都在微笑,比微風還要和煦,冷靜看着卻直冒冷汗,心裏大嘆,奸商的真面目啊……

「今後狐狸和她老公如果有什麽活動要拉我當電燈泡,我都會帶你去。」

趨利避害的本能令冷靜悄無聲息地退後兩步,轉身欲走,「到時候再聯絡吧,我待會還有事,就先……」

他快狠准地截住她的話頭,「現在幾點?」說着不忘瞄一眼她腕上的手錶,表情淡而無害。

「十一點四十六,怎麽了?」

見不明所以的她慢下腳步,韓敘微微一笑,「正好吃午飯。」

冷靜頓時有種被人一步一步領進陷阱的預感,自然有點不樂意,可是沒等她的異議說出口,他又截了她的話頭,「詹亦楊和胡一下也會去,冷小姐你剛才還說儘力配合的,不會轉頭就後悔了吧?」

她確實已經後悔了……打起精神重整旗鼓,冷小姐的字典里不允許再有頹敗這個詞的出現,「吃飯也行,不過餐廳我來選。」

「沒問題。」顯然韓先生已十分適應她情緒轉換的速度。

◎◎◎

兩個傷患搭計程車到了附近一家頗負盛名的特色餐館,嗜辣如命的冷靜一看到那鮮紅火辣的湖南菜館招牌,腳也不疼了,往大廳里快走,簡直是健步如飛。

韓敘始終保持優雅地陪伴左右,直到她劈里啪啦地翻著菜單,手指在上頭迅速地點着,「我要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個、這個。」

服務生手中的筆可快不過冷小姐的嘴,他來不及記錄,滿臉急色,韓敘看那服務生一眼微微搖頭,示意他先別填菜單。

冷靜正準備翻到下一頁,被韓敘按住了菜單,「你確定你的腳傷允許你吃得這麽重口味?」

冷靜一頓,瞥了一眼他打了石膏的手,對這所謂的傳媒精英又多了幾分佩服,這話說得多麽圓滑,看似在關心她,實際上卻是為了提醒她,他的手傷可不允許他吃辛辣的食物。

冷靜自認還算通情達理,兩人意見一綜合,片刻後上桌的菜彼此都很滿意,腊味合蒸、東安子雞、焦鹽兔片、翠竹粉蒸鮰魚、炒素什錦、青韭魷魚絲、葵花蝦餅……看了就讓人食指大動,無奈另外兩人遲遲不來,冷靜只得忍着饞蟲苦等。

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包廂里仍舊只有韓敘一人,冷靜頓時有種想回洗手間再躲一會的衝動。

無奈韓敘已經看見她了,甚至朝着門邊的她笑了下,冷靜只得硬著頭皮回座。

彼此都還不熟,沉默間確實有點尷尬,韓敘為她倒一杯茶,「聽說你是台南人。」

「嗯。」

「大三輟學,放棄醫學改學設計?」

一提到這件事,冷靜臉色一滯,她的設計師生涯正以光一般的速度走向毀滅,工作室里那個Miss更年期還有家裏那個小白臉全都是隱形炸彈,原本還奢望能藉着Corrine的合作案鹹魚翻身,可是如今她的設計圖被Miss更年期送進了碎紙機,Corrine的相關人員至今也沒有聯絡過她……

韓敘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頓了頓徹底結束之前的話題,「對了,上次送你那鞋尺寸還合適吧?」

「那鞋挺貴的,算是你提前支付給我的報酬?」

「你喜歡就好。」

再怎麽尖酸刻薄的問題丟到他那裏都成了繞指柔,冷靜徹底放棄和他擡杠的想法,作勢看了一眼手錶,「他們怎麽還沒到?」

韓敘為她挾了個蝦餅,「他們剛打電話跟我說不來了。」

他說得格外輕描淡寫,對於詹亦楊的缺席似乎還挺高興的,冷靜還沒從這個疑問的愣怔中回過神來,看見他左手拿筷又是一愣。

「怎麽了?」

冷靜總覺得他眼裏藏着一抹揶揄,好似知道她在詫異什麽,那種被人一步步領進陷阱的錯覺再次攫住她,「你之前不是說,接下來的兩個多月你都不能拿筆、拿筷子了嗎?」

「請注意,我之前說的是接下來兩個多月我的右手都不能拿筆、拿筷子了,但很幸運的是我是左撇子。」

冷靜一愣繼而在心中大吼:騙子!

她差點就摔筷子走人了,他又柔聲飄出一句話,「我還得向你承認一件錯誤。」

他這樣故作歉意,實則臉上就寫着我沒錯的表情實在太像一個人,冷靜恍惚了一陣才道:「說。」

「剛才你電話響了好幾遍,你人又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所以我替你接了。」

冷靜腦中還是他剛才那副令人似曾相識的欠揍表情,不甚在意地拿起手機翻看來電顯示,然後徹底僵住,「他他他……他說了什麽?」

原諒冷小姐突然的結巴吧,因為來電顯示上赫然寫着三個字,小白臉。

「我剛餵了一聲,對方就掛了。」韓敘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似乎也許彷佛……帶點試探。

冷靜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回撥鍵卻遲遲無法按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頭那抹負罪感從何而來,無奈地癱坐而下,抓起筷子就把食物往嘴裏塞,什麽也不願想。

韓敘默默看着對面的她,欲言又止幾番,見她碗裏東西吃完了,順手就給她補上,「冒昧問一句,我是不是誤接了你男友的電話?」

冷靜剛把他送過來的一片焦鹽兔叼在嘴上,聞言一頓,眼珠子轉轉再擡眼看看他,優質男別有用心地散發出一種我對你感興趣的磁場,實際上只是單純的利用彼此,對於這樣一個人,冷靜發現真沒必要撒這個謊,「不是。」

這個答案足矣,韓敘又為她倒了杯茶,「我約了他們夫婦周末去朋友店裏看珠寶,有沒有興趣一起?」

冷靜挺喜歡他點到即止、適時轉移話題的作風,起碼這樣不會讓人覺得為難,她也盡量從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與事中抽回神智,下巴點一點韓敘打了石膏的手臂,「我欠你這麽大的人情,當然會儘力配合你。」

話說得還挺冠冕堂皇,然而此時冷靜另一部分腦子裏正在計算著,到時候把自己那條鑽石手鏈賣了夠不夠她支付Miss更年期的違約金。

一頓飯吃下來,冷靜辣得嘴裏火燙,整個人面光泛紅,穿過大廳時手裏還拿着瓶冰水,她向來是對自己身體不知愛護的人,一邊想着待會腳一定會更腫,一邊卻又在尋思下回什麽時候一定得再來這裏吃頓道地的香辣盛宴。

剛走出餐廳的自動門就有一股熱風襲來,知了的叫聲就這樣叩開了炎夏的大門,冷靜看準了馬路上那輛正迅速駛近的計程車,正準備向韓敘道別卻見他朝她身後某處擡擡下巴,示意她回頭,「我讓助理來接我了,正好順路送你回家。」

冷靜回頭看了一眼停在不遠處那輛平治,心思卻早已經飄到了那迎著滾滾熱浪駛來的計程車上,「我不是回家,是回公司吶,不順路就不麻煩你了。」

他也沒有勉強,微笑着放行。

冷靜快步走進烈日下,短短一段路就出了一身的汗,頭上戴着的那頂高爾夫球帽形同虛設,半點遮蔭效果都沒有,眼看她已經攔下了計程車,手都已經握在後座的門把上,誰料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冷靜都沒看清這人長什麽樣,這人就已經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一下子就鑽進去。

副駕駛座的車門一關,計程車就起動了,留下冷靜站在路邊對着車尾尖叫:「有沒有搞錯?這是我攔的車!」

她的聲音在這熱浪中只來得及發出滋的一聲,下一秒便被蒸乾,摘掉帽子抹一把汗,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了剎車聲。

運氣還不錯嘛,剛走一輛又來一輛,冷靜沾沾自喜地擡頭一看,停在面前的是輛黑色平治,正對她這邊的車窗徐徐降下,韓敘那張微笑的臉與車裏的冷氣一道襲來,分外沁人心脾,「上車吧。」

只站了這麽一會,冷靜就已經熱得快要虛脫,車門裏那個透心涼的世界張開它冰爽的翅膀,那是多麽極致的誘惑,就這樣毫無懸念地把冷小姐勾進了車門。

冷靜剛坐穩就驚詫到了,短短時間裏這位韓先生竟然已經換上了一身筆挺西裝,那吊在脖子上的右手卻是大煞風景,可惜了這一身絕佳的行頭。

助理開車又快又穩,車廂里靜得就只剩下冷靜的呼吸聲,韓敘招呼她上車之後就一直忙着翻看文件,冷靜正好趁機將他上下左右觀察個遍,此人不苟言笑的模樣雖給人幾分距離感,卻讓人覺得這才是他本該有的面目,之前的種種假笑實在不適合他。

然後冷靜就看見他嘴角動了動,冷靜暗叫不好,只見他擡起頭來悠哉悠哉地回視她,冷靜不自覺地咳了一下,慢慢把頭扭正,非禮勿視,只對助理說:「我的公司在……麻煩你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助理不正是既給她送手鏈又給她送高跟鞋的偽快遞?

助理小哥透過後視鏡朝她笑笑,「冷小姐,我們公司就在你們對面。」

韓敘放下文件,失笑地看着她故作鎮定的側臉,汗水順着她的耳際蜿蜒進領口,像在一寸一寸親吻她的皮膚,最終蜿蜒出一個有些曖昧、有些放縱的詞,香汗淋漓。

韓敘斂了斂眸,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擦擦汗吧。」

「謝謝。」她的眼睛被汗水蒸得有些氤氳,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個精明的女孩子此刻笑得有點憨。

冷靜接過紙巾,攥在手裏沒用,隱隱有些詫異,「難怪我昨天在停車場看到你。」

這女人唇峰上那顆小小的汗珠像她這個人一樣年輕倔強,甚至還帶點似是而非的性感,他突然想要碰一碰那微微嘟著的唇峰……

韓敘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無波無瀾、無起無伏的瞳光,「你這是回去上班?」

沒人看見他放在資料夾上的手幾乎已經僵硬成拳,冷靜自然也顧及不了那麽多,如今她滿腦子想着的都是待會如何跟Miss更年期對峙,想想都頭疼,或許真應了胡一下的一句話,你上輩子一定是殺了她媽、奸了她爸,把她全家都剁成了肉醬,她這輩子是來報仇雪恨的。

屢戰屢敗多少會讓人心生膽怯,車子已然駛進地下停車場,冷靜卻突然有種想要落荒而逃的衝動,無奈身旁這位韓先生已經發話了,「那……周末見?」

再這麽賴在人家車裏頭也不好,冷靜硬著頭皮拉開車門,乾笑到嘴唇都咧不開,「再見。」

彼此下車各自往反方向離開,韓敘快步朝B棟電梯口走去,中途卻是驀地腳下一頓,回頭看一眼那個走得有些吃力的女人,眉頭微皺,「你不用跟去開會了,買幾罐肌樂送過去,藥用貼布也買幾盒。」

可憐了跟在後頭的助理,因為沒料到韓敘突然停下,差點撞上他的背,都還沒站穩就又被差遣著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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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馴夫之道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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