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內,圍坐了二十餘人,皆是各分舵的舵主,年紀都在四、五十歲上下,一生見過的大風大浪不知凡幾,此刻卻個個面色凝重,大氣不敢喘一聲,彷彿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架著一把鋼刀似的。

造成眾人如坐針氈的陸長興不以為意,單手支顎,斜坐在主位上,一雙鷹目漠然地看着立於大廳中間的江嶼圖臺,打從啟蒙開始就被外祖父安排在他身邊的部屬,此刻正站在臺邊,滔滔不絕地分析著年初的情勢。

「去年入秋後,雨量就不盡理想,今年春雨又不豐沛,我們開鑿的漕河水量已經下降一尺了,如果到七、八月份還是這情況,恐怕有四十幾條分支,後半河段都會吃沙。」駱冰以銀桿比劃着江嶼圖上,南北縱走的漕河,無計可施地嘆了口氣。「若往好處想,就是年年氾濫的厲江有機會消停點,別再改道了,指不定北方航路能順暢些。」

陸長興頭也沒抬。「厲江問題有三,改道、積泥、多暗流,不改道當然好,萬一水量不足以蓋過暗流裏的突石群,連漕河主要幹道都乾枯,兩道船隻擱淺,相互堵塞,正好大家一起消停,提早回家過年。」

漕幫內有件事可有名了,某艘糧船由南至北一路暴雨,停停走走行駛了半年才抵目的地,回程竟遇乾旱,兜兜轉轉又花了半年才回來,船夫還來不及回家看一眼妻兒,下一年的糧貨備好了,又得馬上出航,硬生生錯過兩年團圓飯。

河道瞬息萬變,絲毫不能掉以輕心。老天爺肯賞口飯吃,五天就能順江而下;非天時無地利,五十天連一處省分都過不了,一有鬆懈,貨掉了還可以撈,船壞了還可以造,人沒了,有本事叫他娘再生一個嗎?

「我不過苦中作樂,老大你犯得着拆我的臺嗎?」駱冰苦笑,難怪分舵主見他如見鬼,就怕無意間某句話被老大扭了十七、八段,意思全被曲解了。

他看着江嶼臺,一口氣像要吐掉他半條命似的。

大梁王朝形如楓葉,地大物博,境內兩條東西流向的大河,北渤河、南厲江,流域遼闊,分流而出的水道如葉脈密密分佈,水運發達,而漕幫正是掌管水運的要樞,半官半商。

漕幫自前朝便已存在,對水文脈胳知悉透澈,朝廷即便想接手水運,沒有幾十年的時間也難成火候,真要精通,都不曉得是幾代后的事情,便以招撫的方式,冊封每任漕幫幫主為漕運使,正五品官職。

本該是光宗耀祖的恩典,偏偏傳到陸長興之後就變了調,他說沒見過一個官每年上繳的稅賦是俸祿的千萬倍,當得真窩囊。

還好沒人敢把這殺頭的話傳出去,樹倒猢猻散,大家都是同條船上的,沒了陸長興,大夥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很好,幫內就缺你這種人,寶應以南六十里處的魏水河段,泥沙通了三個月尚不能行船,你過去鼓舞士氣,看下個月底前能不能復航。」陸長興態度漫不經心,手指寶應一處,兩、三句話就把他配過去了。

靠魏水河段運送瓷器的商家紛紛改走陸路,漕幫損失暫且不提,光是瓷器商僱用的車隊就得百尺長,人力、物力不僅得翻倍算,翻山越嶺出了鎮,震裂的、震壞的,都比好的多,最後全哭訴到他這裏來了。

漕運使吃官糧,得想辦法,這官職根本是條套頸麻繩。

「老大,你說笑吧?我一個人插科打諢,還遠不及你站在堤坊上,披風飄飄,更能振奮徭役的心呢。」駱冰臉上笑笑,心裏慌得直打鼓,他可沒那個屁股去坐魏水的茅坑,雖然只是一小分支,清個淤泥也得兩萬人力,他哪裏架得住?

陸長興看了他一眼,對此不再發表意見。人就跟在他身邊,要教訓多的是時候,眼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釐清。

「程名,這幾個月來,可有日日觀測河段水位?」他點了其中一名分舵主,揉着額角,慢悠悠地問。

「啟稟幫主,水位日日觀測,不敢落下。」程名立刻站起來,作揖回話。

「一天觀測幾次?」

程名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一次。」

「一次?」陸長興笑了,拍拍膝蓋,揮袍站了起來,走下主座,來到程名面前,高大壯碩的身軀,不怒自威。

他搭上程名的肩,像哥倆好似的,把人帶到江嶼圖臺前,指着他負責的螺州分舵,一條西南流向的分支,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問:「還記得前年發生了什麼事?」

「記、記……」程名肩膀被陸長興拍斜一邊,話都說不利索了。

「駱冰,跟程先生說說發生了什麼事,順便讓在座各位回回神。」陸長興揮了下手就走回主座上,單手抄起蓋杯,飲了口微冷帶苦的茶水,嘴角嘲諷地上揚三分。

「是。」駱冰領命,在廳堂中大聲講出兩年前的經過。「螺州分水河段位於南端,由於螺州分舵玩忽職守,五天測一次水位,待發現漕河水位與前次所測已有三尺之差時,分水河段已經淤塞,困了官船、私船三百餘艘,最後需以水牛與粗繩拖航,才得以靠岸。」

「五天就有三尺落差。程名,你一天只測一回,是要如何應變?」陸長興放下蓋杯,手指輕叩,清脆的聲響宛如喪鐘。「分支端賴漕河調節,漕河則借渤河、厲江之勢,開閘門還得配合浪潮,倘若河水不足,還得借湖水、泉水,不是想開就能開的,你是我外祖父帶起來的人,還不知道河水連三降就得上報準備開閘嗎?分水河段位於南端,水供不及更要注意,我不是吩咐過你一日觀測三回嗎?連漕河都降了一尺水位了,我怎麼沒看到你上報開閘的文書?」

「屬下知罪。」程名認錯下跪,身體撲簌簌地抖。

「前年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現在才知罪?」陸長興嗤笑了聲,兩指挾起杯蓋,繞着杯緣輕刮出聲,聽在旁人耳裏,卻是刮肉的疼。

「知道你五日觀測一次,我就開始注意你了,留了話之後,我刻意不聞不問幾個月,就是想試試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傢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現在風平浪靜,貨沒少、船沒翻,上頭又不聞不問,一天觀測三次水位自動降為一次,我看再過兩個月,就是三天觀測一次了吧!」

「屬下不敢!」程名連忙磕頭,仍不忘為自己辯解。「是下邊的人告訴屬下春季水流平穩,一日觀察一次,夏至再增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復航之後,漕運事務眾多,屬下為方便行事,一時糊塗就應下了,請幫主恕罪,屬下回去,必定一日觀測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說話比我還有力,看來我這幫主在螺州一帶,只剩個空架子了。」陸長興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把記錄呈上來。」

語聲方落,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端著木托盤,從廳外走了進來,盤子上躺了兩本冊子。程名看不出是什麼冊子,但這名少年他認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陸長興接過冊子,隨手翻了翻,就扔給跪在下方的程名。「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程名撿起來一看,差點昏死過去,這是河段水位的記錄,可是怎麼會有兩本?

「好奇嗎?」陸長興將茶水一飲而盡,命人再沏一杯來。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豈會相信你呈上來的東西沒造假?豐安是我安插到你身邊,測量河段水位的人,現在東西擺到你面前,我給你機會告訴我,為何兩本同時間的記錄,會有一尺以上的落差?為何你自正月過後的記錄,墨跡顏色會趨近一樣?而且字跡越來越潦草?」

這回不僅程名鐵青了一張臉,在場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陸長興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線,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運。

「屬下……屬下……」程名解釋不出來,只能拚命磕頭。「幫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認記錄造假了?」陸長興接過新沏好的茶水,以杯蓋意思意思地撥了杯中懸浮的茶葉,就擱上一旁的桌子。「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來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會給你機會爭取我的信任。機會我已經給你了,可惜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請幫主再給屬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見紅了。

陸長興不為所動。「人人搶著機會立功,我犯得着用你嗎?來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職位,告他怠忽職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數拿下,送理刑司聽候發落,誰敢幫他說一句,我就成全你們兄弟之義,結伴一起走。」

漕幫事務攸關重大,一個疏失,就可能丟了幾百條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運理刑司,設置理刑主事,專門審理漕幫案件,一律從重量刑。

幫裏人力從來沒有足夠過,能私下解決的,從不送理刑司,可見陸長興對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幫主饒命,幫主饒命——」程名老淚縱橫,廳內無人敢幫忙說話,全部頭低低的,就怕成了陸長興遷怒的對象。

「謝典遠。」陸長興喊了個名字,就見本人站了起來,什麼話都還沒說,兩腿撲通地就跪到地上,雙掌伏地,顫聲喊著幫主。他側頭笑了笑。「急什麼?我審你了嗎?還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我這厲鬼找上門?」

「小的不敢。」謙詞直接從屬下變成小的,可見謝典遠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陸長興撥了撥杯中茶葉,慢悠悠地問。

湖水不足時,只能鑿井渠引地底水,故須多備一批掘井的人力,稱為泉人。

「幫主饒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謝典遠想起家中老小,語帶哭聲。

「嗯,繼續招募,起來吧。」陸長興又點了幾名舵主起來,各自問了幾個問題,口頭訓斥有,但沒再把人拖下去。「你們手上有分支走黃船的,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現在連泉人都找不齊了,萬一河道淤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給我捲起褲管挖泥去。」

黃船所走的貨物全是當今聖上使用的物品,誰的東西都能誤,獨獨不能晚了皇帝的東西。

「是!」各分舵舵主齊聲回應。

「還有,你們要逞老大威風也別挑糧船,為了多貪幾兩通行費,扣著四、五天不給走,北方等著交卸糧食的碼頭各布了幾百名士兵沒事做,伙食費幫裏還出得起,就怕管糧的倉場侍郎等不及,一旦上報戶部,下回坐在這裏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輕叩杯蓋,笑看滿臉尷尬的分舵主們。

「國庫規定的四百萬石糧,連一半都收不齊,西北軍隊還在吃舊米,你們是有多貪呢?還是欺我年幼,以為我治不住你們?」

陸長興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風,一會兒戶部、一會兒軍糧,底下的分舵主們早就嚇掉半條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態度面對這位剛接手漕幫不到五年的新幫主。

想他初接手漕幫時才二十齣頭,每回見了面,總是敬他們一句叔叔伯伯,曾幾何時已經成了一頭猛虎,把他們枱面下的齷齪事摸得一乾二凈,卻吊著他們一口氣不急着咬死,教他們如何不膽顫心驚?

「不管我說的對不對,好歹也吱一聲讓我聽聽,以前你們不是很愛反駁我,怎麼這半年來,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陸長興輕笑一聲,愉悅地看着眾人發黑的臉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陸長興一揖到地。

「屬下……」他嘴裏苦澀,有些難以開口。「屬下必定全力輔助幫主,放寬糧船通行,儘速讓糧食上京。」

「屬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着表態,沒多久廳內就只剩陸長興一人坐着。

「記住你們說的話,只要我陸長興有吃的一天,就不會餓着你們一頓。」陸長興端起蓋杯,就著已經變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屬下遵命!」這一聲,喊得眾人耳朵生疼。

駱冰看廳內走得只剩下他跟陸長興,這才忿忿開口。「老大,你不是挺恨這幫老賊的?我們又不是沒證據,為何不乘機多換掉幾個舵主?」

「我才在漕幫站穩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換成我的人,難免會寒了其他幫眾的心,這事要循序漸進才好。」陸長興嗤笑了聲,雙目半斂,喉中潤着苦澀的茶水,從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他們是我外祖父留下來的人,不是沒有能力,壞就壞在不識時務,不懂何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現在吃的是誰的口糧,我殺雞儆猴程名一人,夠他們安分幾個月,如果我這般反覆敲打還淬鍊不出這群人的忠誠,換掉他們是遲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

「你沒聽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嗎?」駱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對,我怎麼說自己是太監?我還要傳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幫你物色姑娘家?」駱冰明年就滿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幾個蘿蔔頭,都是跟着他南北闖蕩誤了時間。

「老大怎麼沒想幫自己物色幾個?」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兒塞到陸長興的后宅裏,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裏只有養雞鴨,他就沒動過成親的念頭嗎?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嗎?」陸長興掃了他一眼,聽到廳外傳來腳步聲,這話題就此打住。

「幫主。」廳內走進一名長相神似駱冰的男子,虛長他幾歲,氣度更加沉穩,一進來就單膝跪在陸長興面前。「駱雨有事稟報。」

「說了多少次,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起來回話。」陸長興手一揮,要駱雨起來。

平平兩兄弟,個性南轅北轍。

「謝幫主。」駱雨知道陸長興對他們兄弟諸多照顧,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輔曹大人託人來說了聲,想看龍磐、號山、碧沙分舵於兩年前的四月到七月,託送貴重物品的清冊。」

陸長興眉頭一皺。「他想查什麼?」

「據說丟失了件御賜的南洋紅珊瑚,是兩年前從老家託送上來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於何時託送,好繼續追查。」

「丟了件御賜的東西,他還敢往外說,不怕殺頭啊?」駱冰吃驚地喳呼一聲,還以為當官的遇上醜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輔居然不怕這件事成了政敵彈劾他的筏子?「再說我們漕幫清冊豈是一句話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還得批文書下來給我們過目呢。」

「曹大人今年幾歲了?」陸長興突然問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駱雨雖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話。

「不到六十腦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變成糟大人了嗎?」陸長興嗤笑一聲,拿起杯蓋,扣在指間裏把玩。「連駱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龍磐、號山、碧沙加起來起碼有三十條分支,五百多個據點,他連老家在哪兒都記不清楚,人也記不清楚,時間也記不清楚,隨隨便便一個下人就能託送御賜的東西,你說曹大人是個清楚的嗎?」

「這麼說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清楚了?」駱冰臉色丕變。「老大,你說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們漕幫?」

「除非他傻了想捅馬蜂窩,才會對漕幫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麼齷齪事,想掐掉證據吧。」他雖然只是個五品漕運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對着乾的,還不出五個人,他手上負責的,可是大梁王朝的命脈。「駱雨,曹大人開了什麼條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還不開條件安撫,光憑他送上來的把柄,陸長興就有把握讓他官場從此不安生。

「曹大人會請戶部多編列兩萬兩開鑿運河,關中、西南共五萬駐兵可助漕幫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從漕幫下手,幫主便不會拒絕。

駱冰咋舌。「那件南洋紅珊瑚真值這麼多?萬一找不到該怎麼辦?」

「他開的條件全是為民生着想,找不到也能成為他的政績,又不蝕本,只是首輔未免小氣,今年戶部為了替皇太后祈福,撥了三十萬兩蓋佛寺,少說也為漕運撥個五萬、十萬才合理。」才兩萬兩,怎麼夠撲滅他的好奇心呢?陸長興露齒一笑。「駱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個月內必將清冊送到府上;駱冰,你去查查兩年前,曹大人私下與誰密切來往。」

「是。」駱家兄弟各自領命,正想離去時,廳外卻傳來打鬥叫囂的聲音。

「誰膽子這麼大?敢挑老大在的時候鬧事。」駱冰摩拳擦掌,準備教訓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我去會會他們!」

「等等。」陸長興喚住駱冰,由主座上站了起來,左右扭了下脖子,笑着說:「我也去瞧瞧,說不定有什麼委屈,指着我當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過來還敢鬧出大動靜,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就是鎮江這一帶的幫眾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縱容的!

再說,也是時候該在普通幫眾面前露露臉了,每回來去匆匆,會見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機亮一亮相,他們還以為幫主仍跟掛在廳裏那幅畫像是同一個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鎮江南分總舵共有三處銜接渤河,各別為東懸、西懸、南懸碼頭,南懸設文書房,專管所有牌牒、文書、通令、人員接待,以及薪餉造冊發放。陸長興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懸碼頭這裏的文書房召見各分舵主。

姑且不論陸長興在不在此,本來就不該在碼頭聚眾生事,更何況是文書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沉清以此勸誡找他麻煩的幫眾們,卻被一大群男人恥笑,眾人看他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名於外頭受了傷、急着回家找母親哭訴的小毛頭一樣,絲毫不把漕幫規矩放在眼裏,他只能躲在保他進幫的阿牛身後,雙雙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爺,大家都是為幫裏做事的,求你別找阿清麻煩了。」阿牛雙臂大張,護著身後的沉清,一邊注意別失足掉落河道裏。

「就是為幫裏做事,我才要查查這人是不是帶把的,你知道幫裏不收女人,我總不能讓我舅舅難做。」帶頭人稱三爺的男子,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彈著指甲,狀似無謂,在他麻子臉的映襯下,生生多了幾分噁心。「阿清四肢細瘦,講話輕得跟鳥啼似的,臉蛋比姑娘家還秀氣,阿牛,你該不會帶了自家媳婦進來蹭糧吧?」

「你別胡說!」阿牛臊紅了一張臉。「阿清是男的,是小時候傷了喉嚨,聲音才沒辦法變粗。」

「我看是傷了下體吧。」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諢話,引起的笑聲都震動了腳下的木棧板。「剛好哥哥懂點歧黃之術,把褲子脫了,讓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搓著下巴,笑得淫穢輕浮,阿牛護著沉清想斜退一步,腳上不知道勾住了什麼東西,居然往前跌去,沉清想拉住他,腳上跟着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個觸手可及的東西穩住身形,誰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帶,硬生生把他褲子扯下來。

沉清閉眼,撇過頭去,彷彿看到什麼髒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阿牛連忙站起來賠不是,雙手慌亂地揮着,這下才看到對方的腰帶還在自己手裏。「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這個還你!」

沉清癟嘴將笑意吞入腹中,拉着阿牛就往後退,看他還傻傻地握著那條腰帶,便一把奪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殺了你們!」褐衣男子提着褲子,雙眼赤紅地朝他們兩人衝撞過來。

「阿牛小心!」沉清猛地將阿牛往後扯,想避開危險,卻挨不住阿牛後倒的重量,兩人前後跌坐在地,沉清倒下時來不及收回的雙腳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蓋,一絆,就把他絆進河道裏了。

「好你個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爺放在眼裏!」他氣急敗壞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揮。「來人,給我打!他們沒死,你們也別想待在漕幫!」

三爺身後的幫眾一擁而上,正當沉清走投無路、想帶阿牛跳河道逃生時,一記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頭幫眾的小腿上,血淋淋的開口讓他吃疼地倒了下來,接着兩、三個小腿也是皮開肉綻,沒人敢動了。

沉清訝異地抬起頭,看着由文書房方向走來的三名男子,個個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漢子,特別是中間那名執鞭男子,氣度尤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後,偷偷觀察,那名男子不論身長、體格,甚至是長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見他濃眉斜飛入鬢,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龍,一舉一動,皆有難以言喻的霸氣。鼻若懸膽,薄唇如葉,輪廓凌厲鮮明,一身赤色勁裝,身後披風飄揚,長髮攏成一束,以碧玉銀扣固定着,不怒自威的氣勢,宛如站在山巔俯視眾人的王者。

「誰敢壞我三爺的好事?」他氣沖沖地回頭,見三人有些面熟,一時又喊不出名字,加上衝上腦門的憤恨已經燒壞了理智,不及細想就指着他們大罵。「你們是誰?膽敢在漕幫撒野?」

「老大,他居然說你在漕幫撒野耶!」駱冰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前俯後仰。「就算你想在漕幫撒尿,也——痛!哥,你干麼打我?」

「不準對幫——」駱雨正要道出「幫主」二字,陸長興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幫鎮江南分總舵什麼時候有三爺這號人物了?」他捲起長鞭,掛回腰際,好整以暇地看着自稱三爺的男人。

「你新來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爺何許人也?」他以拇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完全不把陸長興放在眼裏。「說出來嚇死你,我是鎮江南分總舵副舵主陳昌銘的外甥林正南,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還不快給我跪下!」

「陳昌銘的外甥?」陸長興大笑一聲,像在看跳樑小丑。他大手一揮。「駱雨,去叫陳昌銘給我爬過來。」

「是!」駱雨領命,幾個步伐就不見人影。

「你……你到底是誰?」以往報出舅舅的名號,就能喝退一群幫眾,連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賣他幾分面子,無往不利的法寶卻在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臉上難免浮現了些許慌亂。

「不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陸長興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幫眾越圍越多,彷彿這裏有船下貨一樣。

沉清見他連陳昌銘都不放在眼裏,心裏已有計較,他不是總舵主,便是幫主。以他對漕幫的瞭解,總舵主已是五十開外的男子,這點可以剔除,至於幫主,也就是現任的漕運使,似乎連而立之年都還不到,如此一來就對得上號了。

他沒想到區區一件小事就引個大人物出來,還是最大的,但願林正南狐假虎威,敗亂漕幫風氣的事,足以讓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別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過人生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你們兩個,過來。」陸長興朝他們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馬集中在他們身上,沉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陸長興看阿牛雙眼清澈,態度坦然,倒沒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觀沉清,縮手縮腳,從頭到尾頭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對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後面,想藉此隱藏自己。

「何事嚴重到要喊打喊殺的?仔細說來。」這句話,陸長興是看着沉清說的。

他知道有些人見了他會怕、會躲,不過這人明顯是刻意迴避他,通常這種人,暗地裏都是藏着小心思的,要仔細對付。

「就我跟阿清在碼頭下貨,三爺見阿清臉生,就叫我們給他錢。我錢都給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來第一天,還沒領到工錢,根本沒錢給三爺抽人頭稅,三爺就說阿清長得像個姑娘,講話又細,說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當眾脫衣服,如果他們看得開心,就免了阿清這個月的人頭稅。」阿牛個性憨厚,在不知道陸長興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後果鉅細靡遺地交代出來,完全沒想過此舉會不會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沉清本來想暗示他幾句,一抬頭就對上陸長興滿是打量的目光,嚇得他趕緊低下頭去。

「漕幫什麼時候對幫眾抽人頭稅了?」駱冰氣不過,要不是陸長興伸手攔著,早就衝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頓了。「老大,為什麼不讓我揍他?這口氣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銘是老人了,總要給他機會解釋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別讓他跑了就成。」陸長興露齒一笑,駱冰氣焰馬上消了下去。

老大說要給林昌銘機會解釋,不過是要他在眾人面前承認錯誤,一舉將他們甥舅打入地獄,他當然坐等好戲。

陸長興看了眼臉色發白的林正南,還有他的狐黨,笑容越發諷刺,不過眼下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個弱不禁風,卻滿身疑點的小夥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沉清。」他不敢抬頭,全程盯着他的腳尖看,刻意壓低的嗓音依舊娟秀。

「心虛什麼?怕我吃了你?」陸長興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顎,將他整張臉抬了起來。

沉清雙眼圓瞪地看着陸長興,心跳如擂鼓,卻不敢逃避。

人已經捏在他手上,這時候更不能輕舉妄動。他是一幫之主,為了漕幫,果斷地捏死一個可疑的人,都好過一時疏失害死一百個人。

陸長興瞇起眼,仔細地看着這副突然撞進他眼裏的容貌,臉上雖然有些臟污,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細緻,黛眉如掃、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紅,故作鎮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輸的倔強,又為他的容貌增添了幾分色彩。

他不是沒見過男生女相的人,但條件遠不如他,難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趕着戲弄,說不定哪天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陸長興以拇指摩挲他的臉蛋,見他眼底防備更甚,不禁揚起嘴角,惋惜地說:「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長在一個男人身上。」

沉清嚇得倒退一步,陸長興的手卻還捏在他的下顎,不肯鬆開。

「老大,你——」駱冰拚命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陸長興對個男的不規矩,就算他長得再像女的,他還是個男的啊!

難道老大近三十還不娶妻就是好這口?!

「不要欺負阿清!」阿牛見狀,牛脾氣又上來了,衝上前去想扯開陸長興的手,卻在快要碰上之前,撲了個空。

就在沉清跟阿牛都對陸長興有些鬆懈的同時,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沉清蓋過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長,兩指寬的粗疤就切過他的脖間。

「這是?」陸長興瞇起眼,以指撫上這道疤。

「小時候貪玩,讓樹枝划傷的,沒想到長大后卻長不出喉結,聲音也變不了。」沉清斂下雙目,現在脖子扣在對方手裏,他只能忍一時,以求風平浪靜。

「沒刺穿你的喉嚨還真是命大,不過聲音變不了?怎麼連個子都長不了?」漕幫不納十六歲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長得像十六歲。

「家裏窮,時常吃不上飯,個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話像個小娘子了,不過我力氣不小,搬貨、清淤、鑿泉都不成問題,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嗎?我——」陸長興還想多問幾句,就讓一道哭聲砸了。

「求幫主開恩!」哭聲自圍觀的人群後方傳了過來,不久人群自動自發讓出條路,就在眾人竊竊私語地議論中,爬進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頭髮凌亂。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親舅舅真的一路爬了過來,又聽他喊陸長興幫主,雙腿一時發軟,跪了下去,雙手連撐地的力氣都沒有。「幫、幫主。」

阿牛跟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鬧事的那群人,個個都跟林正南一樣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來,走回原地,驚魂未定之際就得知這則消息,當場昏死,反觀沉清,表情倒是未變幾分。

陸長興見狀挑眉,更確信沉清這人不如表面上簡單,不過要處理他也得等手邊的事發落完畢,便鬆開箝制他的手,轉過頭看着駱雨,皺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總比走路耗時。」他一看到陳昌銘就叫他跪下,嚇得連南分總舵主都跟他們一塊兒過來了。

「陳昌銘,你外甥在這裏自稱三爺,還向幫眾抽人頭稅,動輒打殺,甚至要本幫主向他下跪。」他指著幾欲昏死的林正南,笑着詢問:「你跟我說說,怎麼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還要威風,是不是再過幾年,我就要騰幫主的位置給他坐,雙手奉上漕運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幫主,這……這其中必有誤會,沒有人頭稅的,沒有,決計沒有!」陳昌銘連忙搖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將他射穿個十七、八遍了。

陸長興隨便指個幫眾問:「人頭稅抽多少錢?」

「七百文。」被點上的幫眾抖著回話,心裏卻是暗喜能見到陳昌銘甥舅遭殃。

陸長興又點了幾個,三百文到一兩銀子都有,長相越秀氣的,抽得越少。他瞇起眼,十分不悅。「吃相真難看。」

難怪沉清不依,還叫囂著要脫他的褲子,是把漕幫當成供人取樂的小倌館了?

「懇請幫主開恩,我以後一定嚴加管教,絕對不會再出這等事!」陳昌銘爬到林正南旁邊,一把將他的頭壓到地上。

「請幫主開恩!」林正南哭着求情,聲音破碎。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跟了我外祖父好些年,都哭着求我了,我怎麼能不答應呢?」陸長興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有不信的,有震驚的,有暗暗鄙視的,更有鬆了一口氣的,沉清也在這裏微微變了臉色。

他笑了出聲。「可惜我就是答應不下來,怎麼辦?」

所有人的表情在這瞬間都僵住了,沉清更是腹誹了幾把。

「漕幫什麼地方?容你歪瓜裂棗都往幫裏倒?還敢私下抽稅、中飽私囊?!不只陳昌銘,連張一強你都難逃干係!」陸長興指著南分總舵主,目色一凜,嚇得他雙膝跪地,頭也不敢抬。「駱雨、駱冰,聽我號令,陳昌銘奪副舵主,張一強降副舵主,駱雨暫代南分總舵主一職。一干人等監送理刑司,記得跟主事打聲招呼,我們很缺勞役。」

充作勞役,這下沒有三、五年是放不回來了。

「還有,陳昌銘、林正南在幫中的親戚、作保進來的人,全送到魏水河段清淤,若不願意,多發一月月錢,全散了。」

「是。」駱家兄弟抱拳領命,正要把人按到理刑司時,陸長興又開口了。

「別急,先讓他們跪着爬鎮江分舵一圈再走。」罪犯遊街,不就是要民眾看看作惡的下場嗎?他十分樂意效仿。

爬完膝蓋都壞了,往後天氣變化,可有他們受的。沉清偷偷看了陸長興一眼,這人一出手,就是打蛇打七寸,而且還是用力的打。

陳昌銘、林正南跟他的狐群狗黨在眾人的嘲笑與指責聲中,先繞南懸碼頭。

陸長興眼一掃,正巧看見拍膝站起,一臉死灰的張一強,就指著還在不遠前的陳昌銘,皺眉道:「你也一起去。」

「這……」爬完他臉面何在?張一強真想跳漕河一了百了,但掙扎過後,還是爬了。

沉清有些吃驚,他居然用這種羞辱的方式懲罰張一強的包庇,如果陸長興治下手法如此強硬不饒人,不可能在漕幫裏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他上任的這幾年一直都在忍,眼下他已經準備後手可以開始挖爛根了?

這男人能忍,手法又狠,如果落到他手裏……沉清打了個寒顫,不敢細想。

「至於你——」結果陸長興馬上把話題繞回他身上。「你實在不適合在碼頭工作,長得太惹眼了。」

「請幫主不要趕我走。」沉清立馬跪下,雙手伏地。他雖然怕陸長興,不代表他想失去漕幫的工作。

「你沒犯什麼錯,說起來你是受委屈的那頭,只是……」陸長興擰眉沉思,左右看了眼沉清,問:「除非你識字、會書寫,我還能另外安排個文職給你。」

「這些小人會的!」沉清大聲回應,真怕陸長興大手一揮,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幫主盡可考考我!」

「你真愛人考你。」陸長興失笑,像是挺滿意他的答覆,就決定把他留了下來,揮袍轉身。「明早到船房來,我讓駱雨找個位置安插你。」

「謝幫主。」沉清背部汗濕,將身體俯得更低。

陸長興走遠了之後,又回過頭來,遙望着碼頭這邊的情形。

沉清跟阿牛站在一塊兒說話。他眼力不錯,雖然讀不到兩人唇語,神色倒是一覽無遺。阿牛表情得意,指著跪爬那行人,像是樂見他們的下場似的,偶爾揮舞著拳頭表達未解的怒意,至於沉清,平靜得不像經歷過一場風波。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就不知道混進漕幫裏有什麼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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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戲烈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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