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如果不急,喝杯茶再走吧!」沉默良久,辛芙兒縮回壓在鳶喙上的手,淡淡的開口。

「我不渴。」他拎起紙鳶,拉起握得太緊的柔荑,斷然拒絕。

「至少……說句話再走,師兄。」

孤峭的背影霍然一震,始終沒有回首。事到如今,徹底決裂的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因果……他記得很牢,也終於明白箇中滋味。

小巧的皓手掙脫他的箝制,一溜煙回到方才的座位,將陶壺扶正,順道讓店小二重新送上香茗。

「敏兒,你這是做什麼?」尹宸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下臉色,佇立不動。

雙手扶腮的秀顏露出燦笑,指著斟好的三杯熱茶,「我渴了嘛!我們喝完這杯茶再走,好不好?」

鐵青的臉龐持續僵冷,拎着紙鳶的大掌彆扭的握緊,有那麼一剎那,辛芙兒以為他會丟下敏兒,自個兒離開,沒想到……

她驚異的瞠目結舌,那個性格丕變、冷熱無常的師兄,居然捺著烈性不發作,隨同紙鳶一塊入座,敏兒扁起小嘴,執高衣袂擦拭濕透的紙鳶,他瞧見后,不慍不火,拉起袖口幫她抹乾紙鳶上的茶漬。

不能言說的溫柔流露在內斂的眼神,以及看似不耐煩的舉止中,他偶爾凝覷身畔嬌顏的目光柔軟且隱含笑意,彷佛眼中人是他唯一的至寶,千萬呵護。

師兄,你終於醒了。

尹宸秋抬起頭,對上辛芙兒泛紅的眼眶,無動於衷。「你想說什麼?」

「上回的事……」她欲提起兩人為搶辜靈譽的靈魄之戰。

「我不會再對他下手,你大可放心。」他漠然的打斷她的話,立下承諾。「從今以後,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我,除了崑侖,我哪裏也不會去。」

世事無常,從前他許下的是一定會歸來的諾言,而今依然許諾,卻是無罣無礙的決心離開,立誓不歸。

辛芙兒黯然掩睫,「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必這樣說……」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懂,只想讓你知道,我不可能再變成你心目中的那個尹宸秋,也不想再回到那個時候的我,因為無止盡的等待是會把人逼瘋的折磨,我嘗過,所以徹底的瘋過,如今我終於從這場自我束縛的夢魘中掙脫。」

敏兒垂細螓首,怔愣的望着合掌輕握的茶碗,幾顆淚珠滴入黃澄澄的熱茶中,泛起漣漪,倒映着她為他感到心疼難遏的悲傷。

「因是我種下的,果卻是由我們兩個一同承擔。」尹宸秋釋然的坦率惹哭了兩名先後在他心中烙印命運痕迹的女子,抑制在心魂最深處的痛苦經由一句句剖心的自訴舒放。「所謂的緣分,應該就是這樣吧!我們註定不可能相守到最後,因為我們羈絆不夠深、不夠濃,因為我們只是靠着幾句承諾、相互信任的師兄妹,因為我曾經被太美好的過往記憶絆倒在原地無法繼續向前,而緣分早在我們分離的那一刻便消逝。」唯有將潰爛的傷口徹底割除,才算是真正的解脫。

「師兄……」辛芙兒雙眶泛紅,略帶哽咽。

他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師兄,我是來自崑侖太虛殿,繼承黑茅道術的尹宸秋,註定與白茅道誓不兩立的尹宸秋。」

「不是的,這不是宸秋哥哥的真心話……」敏兒哭着撲進早有預感她會有此莽撞舉止的胸懷,胡亂的扯弄墨黑道袍,「你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你想念小師妹,不是嗎?因為她的討厭而難受,不是嗎?對宸秋哥哥而言,小師妹就象是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不是嗎?」

「你走吧!」辛芙兒倔強的撇開隱忍着悲傷的秀顏,憋着眼淚不肯掉。有些人、有些事,變了便是一去不返,他早已踏上了註定不能回頭的路,回不來了。

縱使回來,也不再是從前,徒留惘然。

「敏兒,你以為我對小師妹仍然存有留戀,是不是?你以為我的心依然停留在這裏,是不是?你錯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難受……」

「現在能令我難受的人,只有你一個。」

心手相系的一對比肩背影穿梭過雜沓的客潮,拎在大掌里的斑斕紙鳶飄動彩尾,交錯紛飛,喧鬧聲里依稀仍可聽見鋼鐵般堅毅的肯定。

曳著精綉牡丹圖繪長外褂的俊彥男子跨過拱門,與他們錯肩而過,旋即驚愣的轉頭,眼角餘光僅捕捉到頎瘦男子溫柔的凝睇。

待辜靈譽認出纖細人影逆着薄暮所綻放的甜美笑靨,不禁微微的笑了,長久以來的愧負終能釋然。

其實他是該向尹宸秋道謝的,在崑侖毅然決然的背叛,是出於他對情的貪執,愛上一個從尹宸秋口中敘述描繪出的幻影,是一隻狸妖為情而痴的癲狂。

但他知道,在尹宸秋的心裏,早鍍了另一尊心象,所以他決絕的反叛了當初兩人的交易。

尹宸秋終於回頭,看見了鵠候在身後的人影。

一個因,結下兩種果,好壞自知。

不過他知道,從此之後,崑侖山上不會再有一隻落單的煢影落寞的望盡千山,不會再有另一人痴望另一人的背影,孤單的呼喚無人應允。

崑侖,不再有寂寥的氣息環繞。

氤氳蒸霧朦朧了夜色,紅心桃木製的圓桶滿盛符水,一旁的八卦陣擺置了聚魂該有的法寶,菱花銅鏡、七色彩玉、硃砂黃符、銅鈴白燭,全備齊了。

唉,每逢三日、九日、十六日,便是凝聚魂魄的日子,往往弄得她疲倦不堪。

裸身浸泡在桶中,無奈的探出小臉,撥開半濕的長發,極力想看清陣里的身影,雙頰被熱氣薰得暈紅,卷翹的長睫毛煽呀煽的,困意濃重。

「宸秋哥哥……」

「再忍耐一下。」他輕聲安撫。

她乖巧的泡進燃了符咒的仙泉,充滿歉意的呢喃,「對不住,要是我沒偷偷的離開崑侖,也不會害你前功盡棄。」

回到崑侖不久,她便因為靈氣散失過多而幾度暈厥,長眠不起,宸秋哥哥嘴巴不說,可是心裏焦急得很,差點衝上天界,大鬧三十六重天,要不是護使哥哥及時阻止,恐怕又要鬧到玉清宮。

幸而七色彩玉蘊含充沛的靈能,及時補足了她匱失的靈氣,加上瑤池聖水的滋補,她才免於變回原體的危險。

只是宸秋哥哥陰鷙的臉色並未因此而略有好轉,反而是日日緊鎖眉頭,更加努力的埋首鑽研牟兆利遺留下來的艱澀秘笈,從那天起,她遊手好閒的好日子宣告終結。

擺不完的陣,試不完的咒法,浸不完的符泉,燒不盡的黃符,唉,她都快悶出病了,偏偏宸秋哥哥就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他要的,無非是幫助她將靈犀轉化為與凡人相同的魂靈魄體,如此一來,雖然受限於本體以及天規,她還是不能任意離開崑侖,但是至少不必再擔憂什麼時候會變回本體。

宸秋哥哥曾經在她假裝熟睡時,不小心泄漏心事,凝重的神情和焦憂的口吻,抑鬱的訴說他害怕再度失去的惶懼,寧願了斷性命,也不願再孤身獨影徘徊在空寂的崑侖。

他說他喜歡她,喜歡到連自己都害怕的地步,無法再承受渴望得到卻又在眼前失去的煎熬,他會發狂,徹底墮入魔道,毀天滅地也在所不惜。

她的宸秋哥哥呀,真的在意她,是打從心底疼惜、愛護着她。

「敏兒……」一隻鐵臂適時撈起險些滅頂、渾身透著粉澤的玉人兒,讓她仰靠在桶緣稍作喘息,暈紅的雙頰襯映一身皎瑩,映入微微黯然的漆黑瞳眸。

「呼,好險,差點就溺斃在浴桶里,說出去肯定笑掉人家的大牙。」她交肘撐在邊緣,仰高遍染紅霞的心型小臉,露出燦爛的笑容。

「把手舉高。」

「喔。」她像個無法自主的小娃娃,任人照料,聽話的舉高柔若無骨的雙臂。

尹宸秋用一件深赭色罩衫包覆住姣好的身段,抱出浴桶,這個時候,他從不避諱的深邃眼眸總會出現片段的閃爍,宛若一朵出水芙蓉的沾露花顏太過迷媚,稍一失神,他怕自己會遏止不下沸燙的情潮,做出嚇着她的舉動。

「宸秋哥哥,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被托送到床榻跪坐的嬌艷小芙蓉俯身向前,臉頰貼著心神不寧的俊顏,測探體溫。「好燙,你該不會是染了風寒?」

咦?染風寒的人是他,怎麼換成她天旋地轉、頭昏眼花?

一眨眼,他便翻身壓覆在她的上方,雙肘分撐暈頰兩旁,在她迷濛雙眼欲看清之前,熟悉的薄唇已然欺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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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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