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公爵遺孀邢夫人在黎柔與亞穆享用第二杯咖啡時抵達。

她跟在一臉不堪其擾的嘉伯後面,等不及男僕請求主人的同意,就推開他擠進餐廳。

亞穆鎮定的迎接她,為她拉開座椅。她凌厲地掃了屋內的人一眼,坐下來打開她的巨無霸提袋。

「你最好會娶她。」邢夫人拿出一疊紙扔在餐桌上說。

「我很樂於報告,夫人已不再堅持,她已同意讓我將她變成誠實的女人了。」

「我必須做點慈善工作,」黎柔說。「這個男人沒有我,完全沒有用處。」

「那倒是真的,」邢夫人低聲嘮叨。她把兩份文件交給亞穆。「我希望你把該說的都向她說了,不然必須解釋的事情將越來越多。」

「那些黑色的過去,我全都說了——除去我沒有權利透露的、其他人的事。」他皺眉看着那文件。「這是傑森的字。」

「他昨天很晚的時候到了倫敦,現在還在睡覺,但我可不想等一整天到他醒來。」她轉向黎柔。「他幾個星期之前就該到了,可是他接到我的信,親自到巴黎去辦這件事。錢的事,」她回答黎柔眼中的疑問。「我覺得你放在銀行里的錢有問題,我記得傑森曾經告訴我,你父親放了一萬鎊在銀行里,準備給你當嫁妝。」

「一萬鎊?」黎柔茫然的問。

「你父親去世時,傑森必須處理這裏一件更緊急的事,」邢夫人責備地瞪了亞穆一眼。「之後,他曾經到巴黎去找你。但是,那時你已經結婚了,而賀德魯似乎把你的權益照顧得很好,所以傑森沒有多想。」

「一萬鎊?」黎柔的腦筋還在昏亂地轉。

「因為他那個蠢蛋弟弟,傑森必須做很多善後的工作,」邢夫人繼續說。「他是你父親的犯罪同夥,也是亞穆不便明說的那個人,我另一個兒子傑若。讓你知道無妨,畢竟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不是嗎?」

「你兒子是我父親的同夥?」黎柔慢慢地說,一邊設法了解。「而我有一萬鎊的嫁妝?這或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

「這絕對可以解釋賀德魯為什麼會把一個小孤女保護得那麼周到,殫精竭慮不讓她的丈夫碰她的錢。賀德魯的事業剛開始時,用心照顧你是爭取生意,可是後來他變得那麼重要,依然把你當皇室一樣的捧著。那是因為他不敢讓別人照顧你,怕被問到尷尬的問題。」

黎柔轉向亞穆。「難怪德魯那麼不高興你對我有興趣。」

「我肯定會問一些尷尬的問題。」亞穆把兩份文件交給黎柔,「這是銀行所說,你父親失蹤前一天交給銀行的指示的抄本,我建議你仔細注意它的遣詞用字。」

黎柔看第一封信就明白了。

「風格很熟悉,對不對?」他問。「多年來,你的律師給過你無數風格相同的信。」

「換句話說,這封信是德魯偽造我父親的筆跡,寫給銀行的。」

「我相信連你父親的遺囑也是他偽造的,我們到民法博士學會(譯註:Doctors』Commons英國的教會法及民法開業律師的自治教育機構)立刻可以鑒定出來。」他的微笑有些自嘲。「我也偽造筆跡,更看得出來。」

「他偷走了我的嫁妝,」黎柔說。「九千英鎊,從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而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是聖人,尤其是我。我是那樣在意他的好感,只要他說幾個字,我的胃都會打結。結果他竟然是這麼虛偽的人,他太會操縱別人了。」

「我很抱歉,黎柔,我知道我不該說都是我的錯——」

「除非你想要我相信你是黑暗王子,」她裝出活潑的聲音。「你並沒有壓着他的頭要他做這些事,一如你並沒有讓樊世把我帶走,並誘惑我。」

「事實還是一樣,他們利用我製造出來的情況占你的便宜、牟取利益,我覺得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你父親因為害怕而喝了酒,我的僕人所使用的鴉片使你昏迷而無法求救,等於替德魯與樊世大開方便之門。」

「就算這樣,他們也不該佔便宜。正直的人就不會,對不對?」她扔下文件,起身在室內踱步。「你還看不出來嗎?我相信這是有預謀的。他們早就知道一萬英鎊的事,一定是這樣。你不可能從一個醉醺醺的人口中,一下子就探聽到這種事。而且,他們知道我。他們並不是走在路上,看到我家、隨意地逛了進來。載我離開的那輛馬車上有行李,而且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賭,那些信也是早就寫好的。德魯做事情一向從長計議。」

「的確,除非天賦異稟,偽造字跡需要一再練習。」

她幾乎沒聽見他的話.仍在極力回想。「僕人也有問題。家裏怪怪的……應該是嘉麗送下午茶來給我,結果卻是廚房的小女僕。你進到我家之前,事情就有些奇怪了。」她閉上眼睛。「門廳的走廊,爸爸、你還有兩個男人,爸爸在生氣。」

她張開眼睛瞪着門口。「因為安東不在家,爸爸只好自己去開門。」

「這倒是真的,我記得我還在想,這屋子這麼大,僕人怎會這麼少。」

「因為德魯和樊世把僕人誘開了,避免他們礙事。他們只需等爸爸的不速之客離開,就可以進屋來執行他們的計劃。」她轉向他。

「你的腦筋跟我一樣做着跳躍式思考,對吧?」他說。「你在馬車上醒過來的時候,畢樊世跟你說你父親已經死了,他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根據傑森說,警方在兩天之後才發現他的屍體。」

「他說可能你的人把爸爸帶走了。但這並不合理,即使你的僕人違背你的命今殺了我父親,為什麼留下我這個目擊證人。應該是德魯和樊世帶了我爸爸出去,把他丟入或者推入運河裏的。」

「現在動機也有了。」亞穆說。

「還有嫌犯。」黎柔說。

「我真希望傑森在這裏,」邢夫人喃喃自語。「我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還不相信。」

☆☆☆

賀德魯吃完午餐回到辦公室,看着擦身而過的那個人。雖然很多人寧可對這衣衫襤褸、帶着狗和籠子的人視而不見,但他仍覺得怪異而多看了一眼。在倫敦這樣的城市,捕鼠人也許不可或缺,但是並不容易容忍。尤其在剛吃完午餐之後。

賀先生進入一樓的辦公室時仍然皺着眉頭,所以資深的書記員葛林抬頭看到他時便說:「希望不是您的餡餅又烤焦了。」

賀先生解釋餡餅沒有問題,但是捕鼠人有點討厭。「希望不是我們的鄰居有老鼠,不然很快會蔓延過來。辦公室有老鼠會給客戶惡劣的印象,這是我一再跟大家說過的。」

「我保證沒有蔓延的危險。那傢伙的確來過,但很快就發現是找錯了街道。我們剛去地下室,他就發現走錯了地址。不過既然他都來了,便也好心的替我們看了看上次檢查過後就鎖起來的地方。他說很乾凈,沒有老鼠的蹤跡。」

「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們下去看看他檢查了什麼。」

半個小時后,賀先生站在辦公室窗口望着下方的街道,背脊發冷地感覺到事情來不及挽救了。他的房東放在地下室的一小罐罩着塵土的氫氰酸已經不見蹤影。

這位律師告訴自己,它可能是好幾個星期前就沒在那裏的。也可能是房東以為已經沒有老鼠,所以把它拿走了。

賀先生回到桌前,簽署葛林為他準備好的文件,刪去日程表上其他的事,出門去做下一件。當他來到大騎士街的民法博士學會,第二個震驚出現。

「我很抱歉,賀先生,」書記員說。「我確曾保證要把文件準備好給你,可是我們最近忙得亂七八糟。加上昆丁爵爺和艾司蒙伯爵來這裏,我們花了快一個小時才找到他們要的東西。不過,一個小時就能找到十年前的遺囑已經很幸運了,何況它還歸錯了檔。」

「真是奇怪。」賀先生說。

「不懂他們為何來找我們的麻煩,」書記員說。「他們應該去找你才對啊,但願我們至少替你省下一些功夫。」

「所以他們是來找我的一位客戶的遺囑?十年前的?」賀先生問。

「白樵納先生,卷宗我還沒放回去呢。或許你想看一看,重溫你的記憶,因為他們最後還是會回去找你才對。」

「不必重看,我記得很清楚。」賀先生說。

☆☆☆

離開民法博士學會之後,賀先生沿着熱鬧的街道往西走。他的步伐穩健,肩膀挺直,臉上的表情仍為一貫的平靜。

他走進墓園,來到一座三個月前才剛建的新墳前面。審視着畢黎柔要求的簡單墓碑,上面沒有任何花樣,也沒有至愛的配偶或任何人的名字,只有簡單的姓名、生年月日,以及死亡的日子:一八二九年,一月十三日。

「你這可惡的傢伙。」他說。而後他低頭哭了起來。

☆☆☆

下午的太陽把他的影子逐漸拉長,他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哭着,並未理會出現在墓園各個進出口的警員。也沒有注意警員的上司和一男一女來到幾碼之外。

「眾人都就位了,」昆丁說。「趁陽光還在,逮捕他吧。畢太太,或許你該回到馬車上,如果他拒捕,場面可能不太愉快。」

「這種場面從來不會愉快,」她說。「我要跟他說話。」她已經走開。

亞穆抓住她的手臂。「別傻,」他說。「壞人也會流淚的,他是為他的損失哭泣,並不是真心後悔。」

「我必須了解,」她說。「如果你們在場,他不會告訴我。」

「他偷了你的東西,」亞穆說。「他教你不能信任自己,以便控制你。你還想要了解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其中有隱情,他有權利解釋。就像薛本尼、大維和菲娜,還有你。」她輕聲加上最後那三個字。

亞穆放開她。「我就在你後面,」他小聲說。「他若敢對你怎樣,我會挖出他的心。」

「那也是我的希望。」她說完,快步向賀德魯走去。

即使她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他還是沒有抬頭。「德魯。」她輕喚。

他呆住了,看看四周后拿出一條手帕擦臉。「他們是來抓我的嗎?」他問。

她或許是個笨蛋,但她的心為他而痛,好不容易才忍住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的衝動。

「是的。」她說。

「我很抱歉,」他說。「害你經歷那麼難受的謀殺審判。我相信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我曾想上吊,或開槍打我的腦袋,氫氰酸是最容易也最合適的。可是,那被艾司蒙拿走了,對不對?我沒想到該先去一家化學藥品店,一直就走到這裏來了。」他收起手帕。「畢樊世瘋了,你知道。那是我唯一的選擇。」

「樊世既瘋狂又走投無路,他必須離開英國,」她說。「他需要錢,所以他威脅你若不幫他,他要把以前的事情揭發出來。是不是這樣?」

「直到他說出目的,我才知道他做了那麼多壞事,蘭福特的信、薛本尼和他的妻子、伍蘭蒂、艾凡瑞,我都不知道。直到他說,我才知道他那可怕的妓院。他們教訓他之後的那天早上,他在辦公室外面等我。我不想被人看見跟他說話,帶他到地下室。我聽他說完那些事,真想勒死他。然後,我看到那瓶氫氰酸。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但我知道必須除去他,我沒有其他的選擇。瘋狗會被毒死,他已經瘋了。」

「你奢望我相信,你對自己的夥伴這麼多年來所做的事都不知道?」她問。「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們只是剛好共謀殺了我父親,偷走我的嫁妝,然後就此不相往來?」

「我們十年前做的事也是被迫的,」他說。「你父親毀掉我們兩個,我以善意替客戶投資,直到全部被他賠光,我才知道他拿了我的投資經營犯罪的行業。官方要抓他,我會被他拖垮。我們沒有其他的選擇,我們必須除去他,並且清除我們跟他有關係的任何痕迹。」

「你們不必偷走我的嫁妝。」她說。

「那不是偷,你的嫁妝在你結婚之後就歸你丈夫所有。」

「原來如此,而他給你一半,用以報答你?」

他縮了一下。「我做的是儘力補救,」他僵硬的說。「我一開始就對樊世說,除非我們之一跟你結婚,我們才能拿那筆錢。我說我們不能只留給你一千鎊,便任由父母雙亡的你自生自滅。」他看着她的眼睛。「即使畢樊世毀了你,我仍然願意娶你,黎柔。我絕對不會拋棄你的。其實,或許我應該不管那些,就是跟你結婚。我根本無法原諒自己沒有更周到的看着你,或者應該說是看着他。」

「你讓我相信被他引誘是我的錯,」她說。「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是我生性放蕩,像爸爸一樣意志薄弱,容易向誘惑屈服。我對我的出身和我的一切是那樣的引以為恥。」

他像挨了重擊般猛吸一口氣。「我的天,我——親愛的——我從來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我相信的。」她說。

他的肩膀垮了下來。「我只是想要讓你更強壯。你是那樣純真,毫不自覺自己對男人產生的影響。我擔心樊世會疏忽你,害你落入另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手裏。我只是想要你提高警覺,避免其他人再利用你、傷害你,摧毀你的自尊。我絕不可能摧毀它。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黎柔,一直以來都是。」

抬頭望進德魯蒼白而緊繃的臉,她的良心敦促她站到他的立場去思考:三十二歲的單身男子,面對一個失去純真的少女;她真的能做得比他更好嗎?

檢討內心,她也必須承認她的確太過天真,甚至到了成人,在男人、愛情、正常的人類慾望方面也仍然很無知,這些都是亞穆最近才教她的。然而她之所以無法早些用更理智的眼光看待德魯長久以來的訓話,是因為樊世早就讓她相信是她自己有毛病;一如樊世也讓大維相信他的毛病無葯可醫。

「我相信你,」她輕聲說。「我早就應該理解。殘酷和操縱,並非你的天性,卻是樊世與生俱來的本能。你曾經因為運氣不好跟他搞在一起,並不表示你跟他一樣。」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說。「如果我知道……唉,再說這些如果,又有什麼意義?我真的不知道,完全的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拂去墓碑上的一根樹枝。「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比『一點概念』更多的事。」

「因為艾司蒙的幫助,是吧?」他瞥視後面。「他就像個復仇天使那樣站在那裏,還有昆丁。」他疲憊地聳個肩,轉而面對她。「聽說邢夫人把你納入她的羽翼之下,我就感覺情況不對。我知道她兒子傑森十年前曾去威尼斯追查你父親的事。一年前艾司蒙在巴黎出現,不到一個月,樊世的罪惡帝國就垮了。那應該也是艾司蒙的功勞。」

「是的。」

「接着他一再出現,樊世過世時在你家,在調查庭作證,事情過去許久仍滯留倫敦。然而,我還是要自己相信這些只是巧合,一如我單方面地相信他只是想要跟你有一段戀情。我等待着,以為他遲早會放棄,以為你永遠不會答應他。」

「他沒有放棄。」她說。

德魯的笑容很荒涼。「我對他的判斷錯誤了,也或許那本來就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以為,假以時日,你會來找我,我們會結婚,那是我們十年前在巴黎就應該做的事。我只希望能把事情導向正確的途徑,我從未刻意要傷害你,黎柔。我知道你相信我,否則你今天不會來找我。」

她眨着眼睛,忍住眼淚。她無法不為他感到哀傷。他是一個好人,卻因為運氣不好,跟一堆最壞的人,例如她父親和畢樊世,牽扯不清。

「你其實不該跟我說那麼多,」她的喉嚨好緊。「你知道你並不需要承認任何事,即使是對我。你一定知道我們找得到的證據其實非常薄弱。」

「那無關緊要,你知道真相。」

「我知道並不算證據。」他們真的沒什麼證據:他們只有一瓶任何家庭都找得到的氫氰酸,一張因為沒有她父親的筆跡、所以也無法比對的偽造的遺囑。艾司蒙可以解釋德魯如何進入家裏、在鴉片瓶中下毒,然後出現在前往多佛的驛車裏。但是他們找不到驛車的車夫,就算找到了,經過三個月、無數的乘各,車夫是否記得德魯也是問題。而就算記得,他也可能不願意承認搭載了不該搭載的人。

「間接證據對他就很夠了,」德魯說。「他那麼聰明,最後一定有辦法讓案子成立。我並不想等,我從未被人追捕,這種滋味非常可怕。我不要他追捕我,寧可事情趕快解決。」他清清喉嚨。「你不必擔心,你的朋友也不必擔心,醜聞會全集中在我身上。」

「噢,德魯。」她的眼睛全是淚水。

「我不應該讓畢樊世娶你,」他說。「可是我沒有儘力阻止,也無法讓事情重來。他已經造成夠多的傷害,我不應該再添加。」他拉拉手套,挺直背脊。「你就放那些獵犬過來吧,親愛的。時間晚了,他們會趕不上喝下午茶。」

☆☆☆

亞穆站在昆丁辦公室的窗前,賀德魯正在寫自白書。律師寫完還檢查了兩遍,做了些小更動,才交給昆丁。昆丁只看了一眼,便交給亞穆。

犯罪過程從一月十二日畢樊世一大早去找賀德魯開始,交代得很清楚。樊世威脅律師要揭發十年前賀德魯在「英軍遭竊武器事件」所扮演的角色,閉口的條件是一萬英鎊以及送他安全抵達歐陸。

當晚六點,賀德魯來接畢樊世,發現他醉得很厲害,並大發脾氣,說他一定要帶着妻子才願意離開英國。賀德魯拖他上樓,要他整理行李,畢樊世卻只躺在床繼續喝酒。擔心誤了驛車,賀德魯自己動手。但是等他收拾好,畢樊世醉倒了。

本已預謀要在旅程某處殺掉畢樊世的賀德魯改變計劃。他把隨身帶着的氫氰酸滴入鴉片瓶,解開行李放回原位,然後整理室內。他接着下樓,拿起樊世沒吃的晚餐,再整理室內,然後從他進來的後門離開。

走了幾個街區后,他雇了馬車趕去皮卡迪利街的驛車站,趕上幾分鐘后隨即出發、前往多佛的驛車。幸好,他的位子尚未被遞補,他在沿途以畢樊世的晚餐充饑。

他的自白書完全沒有提及黎柔的父親,也沒有提到畢樊世向他坦白的另外五個人的復仇,也沒有提到「二八」。它只涉及這件謀殺案,方式、動機、機會,簡單精確的解釋,每個i都加了點,每個t都畫了橫線。這份自白書足以確定謀殺案成立,和立刻會執行的絞刑。

「我很抱歉,賀先生,可是我們不能把你弔死,」亞穆說。「你若強迫我們開庭,你一定會被判刑,我們就必須尋求特赦。夫人會堅持你被赦免,而除非我去解釋其中許多糾纏不清的情況,赦免就不會被批准。許多人將被迫站出來支持我的陳情:昆丁爵爺、蘭福特公爵、艾凡瑞、薛本尼、凱洛夫人,當然還有畢夫人。所有我們想保守的秘密都將被公開,還有以前許多被昆丁爵爺跟我壓着的事。」

「你是說『二八』的許多事?」賀德魯說。「但那不必要——」

「我費盡心力不讓畢樊世的罪行被人知道,因為那會再次傷到被他所害的人。我應該殺掉他,但是我對暗殺有不可克服的反感。事情再來一遍,我還是不會殺他,但是我會用不同的方法處理。看來,我讓他回英國是錯的,後果變成由你承擔。因為這個理由,我認為我有一些責任。要不是我,你不必處於這麼不愉快的下場。」

「我的下場來自十年前種下的因。」賀德魯說。

「夫人相信你已做了補償,」亞穆說。「十年來,你盡心照料你的許多客戶,遠超過你的職責。你把他們都當成你的孩子。自從白樵納背叛你的信任之後,你從未背叛你的客戶對你的託付。我覺得,這也是某種補償。」

「我不想要她的同情,」賀德魯說。「我只是要她了解,我不是畢樊世那種人,他這些年來的罪行我並沒有參與。」

「她了解,先生,她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人,而且公平。她說她若有任何的好,都是你的功勞。她告訴我你是怎樣的訓誡她,你的關懷及從不遲疑的支持,使她堅強。因為你,她努力想成就一些偉大的事。也因為你,她才有方法、有勇氣不讓她丈夫加害於她。」

亞穆離開窗前,把自白書遞給賀德魯。「我知道寫下這些可以卸下你心頭的罪惡重擔,但是,為了她,我請求你毀掉。」

賀德魯的雙唇雪白,盯着那張自白書。「你在追捕我,你讓十幾個人去那裏逮捕我,這不就是你要的嗎?」

「我們帶你來這裏是一種預防,」昆丁說。「我們不確定你的精神狀況。」

律師看着亞穆的眼睛。「你們以為我會傷害她?」

「她是我心愛的人,」亞穆說。「我寧可小心一些。」

「心愛的人,我懂了。」賀德魯接過自白書,綳著臉將紙張慢慢撕成兩半,又兩半、又兩半,最後才將碎紙放在桌上。

「接下來我該做什麼?」他問。「我不能——你們不可能指望我若無其時地再過以前的生活。」

「這個嘛,我相信昆丁爵爺自有他的想法,」亞穆說。「再棘手的狀況他都應付過。」他離開書桌。「好吧,兩位,我要去處理私人的事務了。」

☆☆☆

他在畫室里找到正拚命想讓雙手忙碌的黎柔,她正在釘畫布,看見他進來便放下鐵鎚。

「事情還順利嗎?」她問。

「你不是叫我一定要把它弄得很順利嗎?」他反問。「我什麼時候曾違背你任何最小的要求?我不是你的奴隸嗎?」

她撲進他的懷裏。「你是最神奇的人,」她說。「最體諒、最有智慧、最聰明、最有同情心的——」

「奴隸,」他說。「反正我就是你的奴隸,非常、非常可悲。」

「才不是呢,你知道這樣的結果才是正確的。你非常能體會德魯的感覺。為了補償十年前的行為、為了安撫他的良心,他付出了許多代價。然後因為樊世的威脅,他十年努力建造的一切都要被摧毀,這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做的事弔死他,才是犯罪。那將是最可怕的正義,絕對殘忍的玩笑——畢樊世又一個殘酷的玩笑。」

「不要這麼激動。」他擁緊她,撫着她的頭髮。「昆丁會找到方法,善加利用賀德魯的天分。他會跟我一樣,從事一些噁心的工作,藉以清洗他的良心、開啟一個新的生命。誰知道呢?也許萬能的上帝最後也會憐憫他,帶他去到一位勇敢而充滿愛心的女人面前,讓她把他變成她的奴隸。」

「我會這樣祈禱,」她說。「我從不了解他為什麼沒有結婚,太多女人想要爭取那個機會了。可是,他今天說了:他們兩人之一必須跟我結婚。我想保持未婚也是德魯的『補償』之一,好在樊世如果出事,他可以立刻照顧我。」

「現在,你有了我,不能再逃去找他了。」他說。「你最好把我照顧得好一點。」

她退後一點。「我向來不會照顧丈夫,藝術家很難是賢妻良母。」

「幸好我也不需要太多照顧,我通常很會自己找東西玩。」他看看畫框橫條。「或許我該學習一些新技能。」

「你想當畫家?」

「不了,一個家庭有個藝術家就夠了。不過你可以教我這些準備工作如何進行,我來想想可以如何加以改善。我也可以幫你培養客戶,也許不久,你就受邀去為皇室畫畫了。既然我已經從昆丁的員工名冊退休下來——」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她金黃色的眼睛睜大。「你會很無聊。」

「你不可能放下工作跟着我到處跑,我也不可能帶你去出任務,可是我又不可能單獨出門,所以除了退休還有什麼辦法?何況,你忘了我還忙着幾個流浪兒。」

他拉起她的手向門口走去。「我想,在幫你衝刺事業、並收集小孩——唉,當然還有做媒之間,我其實很忙的。」

「我希望也不要太忙,」她說。「我其實很喜歡當你的夥伴,我是指偵探那方面,那非常有趣,也很有啟發性。也許……」她在樓梯口停下。「也許昆丁會偶爾讓我們處理一些問題。你不會希望你的技巧因為疏於使用而生鏽,對吧?」

「一些問題,偷竊、勒索、謀殺的問題?」

她繼續往樓梯上走。「人們常有很多可怕的秘密,最後都會造成問題。你看看我們在短短三個月里的成就:薛本尼夫婦、大維和蘭蒂,還有大維和他父親。你知道蘭福特因為大維懂得保護哥哥的秘密而非常驕傲嗎?」

「兼營好人好事的藝術家,」他說。「看來你下定決心要變成聖人了。」

他們來到她的卧室門口,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不是全部的,我們可以在公開場合扮演聖人,但在私底下要非常邪惡。反正,那也剛好是我們擅長的。」

「我們?」他打開門。

「是啊。」她走進門內,他跟進去后反手關上。「當然是我們,天造地設的我們,這是邢夫人說的,而且傑森也很同意。你在昆丁的辦公室時,他和他的夫人來過。」

「啊,可愛的安娜。」他拿下領巾。

「他們決定要贊同你對你的伯爵夫人的選擇。」她坐在床沿脫鞋。「看來,魯莽任性且脾氣不佳的我,可以讓你隨時保持警覺。」

「是嗎?你有沒有告訴他們,你用暖床熨鬥打我?」他脫下外套。

「我說了,因為我很愧疚。」她開始解開紐扣。「但是依照傑森的解釋,那是罪有應得,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所以你的頭殼要付出代價。他也同意讓德魯承認錯誤之後原諒他,是合宜的處置。」

「傑森當然會同意,你的作法跟他一模一樣。我告訴過你,十年前他如何幫我跟他的家人和解。」

他看着裙子滑下肩膀和腰間。「你跟他一樣,都要求知道一切,才做出判斷。你也跟他一樣,只要事實俱在,你們都願意改變原來的想法。除了腦筋很快的那種聰明,你們還具有智慧。更幸運的是,你的智慧還兼具女性的特質。」

說話間,裙子和內衣都落到地上。

「而且存在於這麼美麗的女性身體裏面。」他喃喃低語,很快的除去自己的衣物,幫忙解開緊身褡的系帶。

「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副身體。」她說。

緊身褡除去,露出凝脂般的曲線。他忍住呻吟,解開襯裙。

「啊,我畢竟勉強稱得上人類。」他的聲音嘶啞。

「是啊,生來就很奇怪的那種。」

他把襯褲從她豐滿的臀部褪去,按著除去束襪帶和長襪。她滑到床的中央,他跪在她的腿間。「我是為你而生的。」他說。

他低頭深而纏綿的吻她,慢慢將她放在枕上。她伸手緊緊抱住他。

「就是這樣,抱住我,」他說。「把我留在你身邊,黎柔。你是夜晚,我所有的夜晚,我所有的白天,和我所有的幸福。你知道這個事實。」他渴望而戀慕地撫過她絲般的肌膚。「我的愛。」他用法文說。

「我知道。」她說。「可是我要你再說一次、又一次。」

他用十二種語言說了一次又一次,還用手、用嘴說了無數次。因為他的心不再有負擔,如此的輕盈,讓他自由又快樂地一說再說。也因為他們之間不再有秘密,這一夜他可以全心全意的愛她,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她。一如她也一樣。因此,在她歡迎他進入體內時,他發現這是前往天堂的道路。

☆☆☆

稍後,當他們的心跳在滿足中逐漸緩和下來,亞穆將她擁在懷裏,向她訴說他心目中的天堂。「我愛我的故鄉,」他輕聲說。「每個男人都夢見天堂,而我夢見它。」

「在巴黎的時候,我告訴菲娜,你像魔王路西弗。」她說。

「從天堂被驅逐出去的魔王,你感覺到了。」

「我當時並不知道,只感覺你是有着天使臉孔的魔王。可是,我的內心一向同情路西弗,總想再給他一次機會。我相信狀況必有情有可原之處。」

「只有你會這麼有同情心,看到人們的不得已。」他微笑。「只有你看到我的真面目。我如果真是路西弗,你也會把我打昏,拖着我到處去做好事。然後,你會去敲天堂的門,要求再讓我進去。」

「我會儘力。」她用手指梳着他的頭髮。「但我會跟你去。」

「去天堂?」

「去阿爾巴尼亞,跟你一起分享。」

「也許有一天,但並非必要。我只是想跟你和自己解釋,這是我所理解的愛,我對故鄉的愛。我想那也是我這麼害怕愛的原因,我為我的失去哀傷了十年。」

「我愛你,」她說。「我真希望可以把一切還給你。」

「你已經給我了,」他說。「我想那是在你的靈魂裏面。也許是全能的主將它放在那裏面,讓你在我準備好之前替我保存。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聽見、看見也聞到那一切:在榆樹間歌唱的風,奔騰的河流,那山、那海、那天上飛翔的鷹。我在你身上、你移動的方式、你的本性里看見我的故鄉、我的同胞,同樣的驕傲、堅毅和勇敢。我覺得你有一世應該是阿爾巴尼亞人,我的靈魂在我們於巴黎遇見時感應到。我看入你燃燒的雙眼,我的靈魂便召喚你的。它用故鄉的語言呼喚著:我的靈。」

「我的靈。」她照說一遍。

他將她拉近。「你這麼容易就會說了,可見它是你靈魂的語言。」

「一定是,再教我一些。」

「在我們的語言裏——」

「對,在我們的語言裏。」

「這個字不是阿爾巴尼亞語,但是它用來說我、你未來的丈夫是shqiptar。」

「那我,你未來的妻子要這麼說?」

「你是夫人(Madame),」他說。「我的夫人,永遠都是。這是早就寫好的。」

「命中注定。」她小聲耳語。

「是的,命中注定。」他吻住她的唇。「我的夫人,我的黎柔,我美麗的命定。」

——全書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夜的囚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夜的囚犯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