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座森林位在彩虹盡頭,終日閃耀七彩虹光,森林每一角落都被染上絢麗的色彩。

每一夜,總有數不盡的宴會於森林中舉行,所有動物皆受到邀請,他們圍繞在鋪上蕾絲餐巾的長桌前,痛快品嚐著紅莓酒,歡暢的享受音樂與舞蹈。

宴會的主人狼紳士說︰「歡迎大家來參與這個盛會,這裏能夠盡情的歡笑,盡情的玩樂。」

所有受邀參加宴會的動物,在悠揚的管弦樂聲中,盡情飲酒,在結滿星星燈泡的樹下,盡情跳舞。

然而,在森林另一頭,迷了路的兔淑女始終找不着前往宴會的路。

她毛絨絨的長耳上別了一朵桃紅薔薇花,一身隆重華麗的花洋裝,手裏還挽著一隻采滿凝露玫瑰的竹籃。

兔淑女想見狼紳士,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偶爾在已經杯盤狼藉,人潮散盡的宴會上,兩人短暫會面,卻又匆匆離別。

分別,是為了下一個相聚做準備……

一雙厚實的大手闔上色彩繽紛的童話繪本,繪本之後是一張俊雅的男人臉龐,他揚著嘴角,似笑非笑的望着坐在紅檜木長桌另一端的女人。

「杜靜雪小姐,這就是你創作的繪本?」黎斯特放下繪本,靠向深褐色真皮椅背,說着一口道地的英國腔英語。

「是的。」紅檜木長桌之後的女人,白凈的麗顏略顯不安地抬起。

「你應該知道,身為歐美地區出版龍頭的最高執行長,除非是重要人物,否則我不會親自接見。」

「我知道。」杜靜雪暗自深呼吸,直到當下這刻,仍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裏,任由自己的創作被一個市儈的商人品頭論足。

噢,她想起來了,因為那個男人一句話,所以她才會離開亞洲,來到倫敦。

那個男人用溫醇而低沉的嗓音,在電話中以流利的日文對她說︰「雪,你有這個天分,應該到國外讓那些白人見識一下你的能力。」

杜靜雪﹙Yuki﹚是一個從日本起家,來自台灣的新銳插畫家,她並非科班出身,在藝術這個領域完全是個門外漢,而且只修習過短期插畫班幾個月的課程,便憑着與生俱來的天賦,繪出風靡整個亞洲文創市場的童話繪本──

狼紳士與兔淑女。

穿着一襲黑色燕尾服,頭戴緞面禮帽的狼紳士,與永遠在森林中迷路的兔淑女,兩人之間那份若有似無的愛情,透過風格唯美浪漫的童話繪本,收服了廣大女性那顆柔軟的心。

「狼紳士與兔淑女」的繪本誕生不久,即刻創下日本繪本市場的銷售巔峰,杜靜雪這名旅日華人開始受到新興藝術界的注目。

她熱愛繪圖,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她想擺脫也掙不開,隨後又有了「那個男人」的資助,她被簽入了亞洲頗享盛名的藝術經紀公司。

經紀公司是協調藝術與商業兩者平衡的推手,於是在不破壞她原有的創作理念下,「狼紳士與兔淑女」陸續開發了手帳、紙膠帶、筆記本這一類的文具產品,公司更安排了一系列的亞洲巡迴展覽。

生性低調的她,原本抱持着強烈反對的心態,但是因為那個男人一句話,她終究還是妥協了。

而現在,她的經紀公司正打算將「狼紳士與兔淑女」推向海外,先從出版前兩冊的童話繪本開始,逐步累積知名度。

因此,此時此際,她才會坐在全歐洲規模最大的出版媒體「古騰」的倫敦公司,執行長的辦公室里,與年輕俊美的執行長面對面商談。

「古騰」公司的執行長──黎斯特,一如外界傳聞,年輕而俊美。他出身澳門淵遠流長的貴族世家,對於出版媒體事業有着驚人的敏銳度。

然而對她來說,他不過是個懂藝術的商人。

「杜小姐,你是『夜鶯』藝術經紀公司簽下的唯一一個插畫家,而且沒有任何藝術相關的背景。」黎斯特頗感興趣的問。

「是的。」杜靜雪努力維持唇角上揚的弧度,壓抑心中早想起身離開的衝動。

「據我所知,『夜鶯』是亞洲最具知名度的藝術經紀公司,他們會這麽大動作,想將一個毫無藝術相關背景的插畫家推向海外市場,應該是對你有非常高的肯定。」

杜靜雪的眼神浮現一絲茫然。她不明白黎斯特為何要聊這些?他應該詢問她與創作相關的問題不是嗎?

「可以冒昧請教杜小姐,你與溫曜宇先生是什麽關係?」黎斯特微笑地問。

乍然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杜靜雪的心猛地震動一下,臉頰不自覺地泛起一抹嫣紅。

「他是……我的贊助人。」她局促不安的眨動長睫。

「他也是『夜鶯』藝術經紀公司的最大股東。」

「黎先生,你為什麽要問這些?這與我們的合作有什麽關係?」

「因為就在你走進我辦公室的前十分鐘,溫總裁才來找過我,希望我別刁難你,並且強烈要求我協助你打進歐洲市場。」

杜靜雪美目微瞠,難掩激動地倏然站起身。「他人也在倫敦?」為何方才她進來的時候沒碰見?

「他是你的贊助人,他沒告訴你?」黎斯特好笑地反問。

「我、我……」她急躁地抓緊包包背帶,目光在黎斯特臉上與門口之間來回飄移,不知從何開口。

興許是看透了她的窘境,黎斯特莞爾地笑道︰「他剛離開不久,我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管制嚴格,現在追出去,幸運的話,或許可以在大門口攔住他。」

「謝謝你!」她露出如蒙大赦的感激笑顏,前一刻坐在位置上還像個東方淑女,這一刻轉身飛奔的毛躁身影,卻像極了受驚的兔子。

急驟的腳步到了門口又緊急轉彎,杜靜雪晃動着一頭及胸黑長發,腦袋往門口一歪,露出略染尷尬的笑容。

「黎先生,我馬上回來,請你稍等一下……我真的馬上就回來!」

黎斯特還沒來得及回應,那一身雪白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門口。

他笑了笑,執起話筒撥出一組熟悉的號碼。

「黎斯特?」線路接通,話筒彼端傳來醇厚的男性嗓音。

「我剛見到你的兔淑女了。」黎斯特語帶調侃地說。

「她不是我的。」男人嗓音一沉,似是不悅。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她創作的『狼紳士與兔淑女』繪本,便是在畫你和她的故事。」黎斯特收起幾分玩謔,半認真地強調著。

男人沉吟片刻,方道︰「她已經忘了那些事,我不會讓她再想起,你也別刻意在她面前提起我。」

「那可怎麽辦才好?我剛才不小心說溜嘴,讓她知道你來過,而且剛離開不久,你的兔淑女好緊張好激動,立刻撇下我飛奔出去找你。」黎斯特用着無辜的口吻,笑笑地說。

「黎斯特,不管你想做什麽,都請你停止,她不是我要得起的女人。」男人幾近惱怒的警告好友別再添亂。

「你不是要不起她,而是你不敢要。你贖的罪已經夠了,不應該再錯過她。」

「夠了,你根本什麽都不了解。」男人終究發了怒,單方面切斷通訊。

從沒被誰掛過電話的黎斯特倒也不怒,只是對着發出嘟嘟聲的話筒發笑,目光充滿玩味的輕聲低語︰「現在的你,是狼,還是紳士?」

當!鏡面電梯門一開,一抹雪白迎面奔出,險些撞倒幾個高頭大馬的白人。

「抱歉!」杜靜雪連忙以英語道歉,在那些白人驚艷的目光中,匆忙奔離。

推開旋轉門,她奔出位在倫敦市中心的「古騰」總部大樓,朝着停車場出口的那方奔去。

車潮如流,來來去去,她站在行人路上,一雙水澈的烏眸慌亂地尋覓。

就如同繪本中的兔淑女,總是在蓊鬱的森林中迷了路,永遠錯過了宴會,失去與狼紳士相見的機會……她總是錯過見那個人的機會。

糟了,她忘了詢問黎斯特,那個男人搭什麽樣的車,車號又是多少,眼前進出停車場的車陣,茫茫似海,她要從何找起?

沮喪佈滿了清麗的小臉,杜靜雪佇立在初冬的倫敦街景里,她一身灰白相間格子的復古大衣,內搭成套的羊毛編織洋裝,頸上一串森林系風格的串花編珠項鏈,加之一頭黑潤飄逸的長發,配上細緻秀巧的五官,引來不少行人側目。

或許在西方人眼中,她不算是典型的東方美女──她的眼型偏圓,瞳仁黑潤,鼻子秀氣而巧挺,兩瓣嘴唇嫣紅如野莓,一縷長發飄散在鵝蛋形的小臉前。

這模樣的她,純凈美好的氣質,舒服又不扭捏造作的穿着風格,看起來就像是不小心從森林中走進繁華都市的精靈。

此際,她視線迷茫地瞅著前方,唇瓣微微張啟,雪白大衣與黑髮齊被風吹動……在他眼中,這畫面足可稱為藝術。

溫曜宇端坐在一輛黑色賓利的後座,司機將車停在停車場出口的匝管處前,等著警衛確認放行,他冷銳的眸光透過車窗,凝定在行人路上的杜靜雪身上。

數個月沒見,她看起來似乎瘦了點……

幽冷的眸光一凜,溫曜宇喊住了正要轉動方向盤的司機。「法蘭克,將車靠往那位小姐。」

「是的,溫先生。」法蘭克覷了一眼後照鏡,隨後順暢地將賓利停在行人路旁。

車窗降下,後座的溫曜宇掩去眼底的狂躁,含笑望着杜靜雪的側顏。

「Yuki。」他沉下嗓音,喊出她的日文名。

杜靜雪訝然轉身,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與渴盼已久的男人四目相接,心跳與呼吸不禁微亂。

是他……她的「狼紳士」。睽違了一年多,她終於又見到他。

這個男人──溫曜宇,他來自台灣一個深具影響力的藝術世家,爺爺是水墨畫大師,父親是揚名海外的雕刻家,母親則是挖掘藝術家的藝術經紀人。

他擁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天分,更有着高度敏銳的美感,然而他並未走上與父執輩一樣的藝術家之路。

他從小混跡藝術界,但是將藝術融合商業,創造更大利益的世界,顯然更吸引他。

溫曜宇從外公手中接下亞洲規模最大的藝術展覽公司,又接管了母親的藝術經紀公司與藝廊,陸續挖掘了許多當代藝術家,成為靠藝術致富的新一代CEO。

藝術界對他的評論,可以說毀譽參半。

自視甚高的藝術家不屑與他合作,認為他是渾身銅臭味、不懂真藝術的勢利商人。

但是想與他攀上關係,藉由他炒高身價的落魄藝術家也不在少數。

至於熟識他的人,則是大大讚揚他在藝術上的天分,敏銳而精準的眼光,以及能將藝術與商業相結合的過人才能。

當然,他那張得天獨厚的俊美臉龐,貴族一般的高雅氣質,更讓藝術界對他感到無比着迷。

大多數人為溫曜宇下的評語只有一個──優雅而高貴的紳士。

「溫先生,你好。」杜靜雪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她有絲慌亂地將飄飛的發勾到耳後。

在這個紳士面前,無論準備得多完美無缺,她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

「你的經紀人呢?」溫曜宇微笑地問。

「美嘉重感冒,我讓她在飯店休息,自己一個人過來跟黎先生會面。」他是在關心她嗎?杜靜雪滿心雀躍地赧著顏。

「上車吧。」溫曜宇忽又揚嗓。

「啊?」杜靜雪發傻。

「你不是已經結束會面,準備回飯店?我順道送你一程。」

結束會面……杜靜雪尷尬地微笑,腦中浮現黎斯特還在辦公室等她回去的畫面。

「不方便?沒關係,那下次吧。」溫曜宇從不勉強別人。

他溫雅而從容的笑,就像一幅溫潤大器的中國水墨畫,可留學英法的背景,又使他裹上一層歐洲貴族般的紳士氣質。

對不起,黎先生,你一定要原諒我的爽約!杜靜雪在心中忍痛的想,清麗的小臉卻漾開一抹燦笑。

「那就麻煩溫先生順便送我一程。」她靦覥地瞅着他,繞到賓利的另一側,打開車門,坐進寬敞的後座。

賓利轎車平穩的往前行駛,後座一片寂靜,杜靜雪將包包擱在腿上,雙臂打直地緊拽著背帶,彷佛連心跳與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只因為,她渴慕已久的「狼紳士」,此刻正與她處在同一個空間。

烏潤柔亮的眸光悄然往身旁溜動,這是兩人第一次靠得這麽近,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睫毛有多麽長、多麽濃密,雙眼皮的摺痕有多麽深。

噢天!他的鼻樑高挺,就如同她先前參觀過的希臘雕像,但他的膚色卻不像石膏那般蒼白,而是健康光滑的淺麥色。

那頭濃密堅韌的黑色短髮,看起來十足的男人味。他的下顎弧度瘦削漂亮,頂在襯衫領口處的喉結微微縮動着。

那一襲三件式的鐵灰色西裝真適合他!完美展現出他優雅的紳士氣質……一如她畫筆下的狼紳士。

「上次見面,好像是一年前在東京?」溫曜宇當然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這不是他所樂見的。

「是的。溫先生一定很忙,一年沒來日本幾次。」杜靜雪難掩失落地收回視線,就怕被他察覺自己眼中的愛慕。

聽說,他已經有屬意的未婚妻,只是因為事業忙碌,始終沒有時間定下來。

她所屬的藝術經紀公司,不過是他事業版圖下的一小塊,若不是他欣賞她的繪畫天分,又以私人名義贊助她,小人物如她,根本不可能與他有任何交集。

「最近的創作還好嗎?」溫曜宇與她,總是三句不離公事。

她努力維持笑顏,卻有些苦澀的說︰「『狼紳士與兔淑女』第三冊繪本已經快要出版,下個月在台灣有個展。」

「你會在台灣停留幾天?」溫曜宇的態度溫溫淡淡,聽不出喜怒。

「我不清楚,大概三四天。」

「你很久沒回台灣了,應該很懷念吧?」

是錯覺嗎?總覺得他在說這句話時,眼神似乎有些……憤怒?杜靜雪困惑的輕蹙秀眉。

「我……之前發生過一些意外,所以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溫先生應該也知道,我就是因為那些意外才會旅居日本,精神科醫生也建議我這樣做。」

她抬起白皙的小手,撫上額側的一道粉色疤痕,面色有些蒼白,水潤的眸光有些空茫獃滯。

溫曜宇胸口驀地一窒,搭在強壯大腿上的手掌悄然攢緊。

他想撫摸她的臉頰,想擁她入懷,想貼在她耳邊,溫柔地安撫她,告訴她別害怕,他會保護她──

「溫先生?」一聲生疏的低喚,拉回了他出神的思緒。

但他不能。

溫曜宇垂下一雙深邃長眸,嘴角懸著若有似無的笑。恐怕唯有他自己最清楚,唇上那抹笑,是苦澀的。

「先生,我們已經抵達飯店。」司機這聲提醒,適時地轉移了杜靜雪的注意力。

噢,討厭!為什麽飯店距離這麽近?為什麽路上不塞車?或者汽車爆胎之類的!

杜靜雪懊惱地想着,望着車窗外她下榻的飯店門口,千般不願這麽快就與他分開。

「等你回台灣的時候,來找我吧,我請你吃飯。」

杜靜雪循聲回過頭,溫曜宇對她伸出了手掌,她心口微窒,臉頰熱燙而嫣紅。

「我的公司需要更多像你這樣有天分的藝術家加入。」

當她將指尖發顫的手伸出時,他又微笑補上這一句,漲滿她胸口的那份興奮霎時涼透了,不再沸騰滾燙。

「謝謝你,溫先生。」她匆匆跟他握完手,推開車門就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奔向飯店門口。

真是太愚蠢了!他只是將她當作公司簽下的藝術家,他欣賞的只是她的繪畫才能,而不是……她。

方才他開口邀約請吃飯時,她居然滿腦子浪漫遐想,期待這場飯局是他別有用心……噢,好丟臉!

心中湧上滿滿的羞恥,杜靜雪臉頰如火爐一般的沸燙,悶着頭往前直衝,推開飯店的旋轉門,一路奔入電梯。

飯店門口,賓利轎車內,溫曜宇臉上已然不復見紳士般的溫雅笑容,他的眸光複雜而沉鬱地望着她離去的方向,良久不曾移動。

又是那個夢。

一片灰紫色的霧氣里,杜靜雪感覺自己置身在一座美麗的別墅後院,柚木野餐桌上,擺滿了各式精緻的下午茶,白瓷花釉茶具,純銀抹刀與純金小茶匙,竹籃里擺着剛出爐的法國麵包,香甜誘人的柳橙與野莓果醬盛裝在花瓣狀的小瓷盤裏,色彩鮮艷而誘目。

柚木靠背圓椅上,擺着柔軟舒適的布蕾絲靠枕,她坐在上頭,而且一身盛裝打扮,雀躍地等待着。

她似乎在等著誰來赴這個下午茶會,但是夢裏的霧氣漸濃,她的笑顏一寸寸垮下,不安與恐懼侵上心頭。

她抓緊手裏的白瓷茶杯,原本冒着白煙的紅茶已經涼透,她眨動沾上水珠的長睫,察覺遠處有一團人形霧氣快速移動而來。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身穿三件式西裝的俊美男人,可他的臉龐因為憤怒而猙獰可怖,雙手更緊握成拳狀。

她心口一凜,合握著瓷杯的雙手一個猛然震晃,紅色茶液濺灑而出,染上了她一身純白的長洋裝,留下無數個宛若鮮血一般的深漬。

「我要毀了你!你憑什麽不愛我?你憑什麽!」

男人揮開她手中的瓷杯,匡啷一聲,碎落一地的白瓷。

她無比驚駭的顫抖,雙腿卻已經麻透,怎麽也撐不起來,只能無助地瞠大美目僵坐在座位上。

「雪,你為什麽不愛我?你怎麽可以不愛我?你怎麽可以愛他?你為什麽要愛他?」

男人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他也認識她!儘管一團霧氣蒙住他大半臉龐,但是隱約仍可見痛苦的表情,沉鬱的眼神,這些都令她覺得十分熟悉,偏偏怎麽也想不起。

她張開唇瓣,努力想擠出一絲嗓音,喉頭卻像是噎著了硬塊。

「雪,你為什麽要存在?你為什麽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你的出現改變了一切,讓我們痛恨彼此,讓我們自相殘殺……」

她改變了什麽?她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能耐?這個男人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惶恐地搖動螓首,幾度啟唇,始終吐不出聲音,男人的大手霍地扣上她的肩頭,幾乎快捏碎了她。

「我要毀了你!」男人發出沉痛的低吼,宛若一頭負傷的野獸。

「不──」她萬分艱難地發出沙啞的呻吟。

驀地,籠罩在男人臉上的那團霧被強風衝散,露出一張俊美深雋的男性臉龐。

美眸倏然瞠圓,她的心跳一瞬靜止。

溫曜宇?!

「既然我得不到你,他也休想得到!讓我們痛苦的你,應該被毀掉!」男人憤怒而粗啞地咆哮,手中不知抓起什麽,竟狠狠地往她額上砸去。

她只覺額側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而來,是烈火紋身一般的麻熱感。

她踉蹌地往後退了數步,跌坐在馬賽克拼貼的地板上,臉頰似乎滑下了一道熱液,漫過了模糊的眼。

她仰起清麗的臉,赫然看見男人手中不知高舉着什麽,他像一頭被踩着傷口的獸,猙獰扭曲的俊臉,佈滿深刻的愛與恨。

「不!」她舉起顫抖的細瘦雙臂,別過懼怕的小臉。

「雪!」朦朧的遠處,傳來另一個男人低沉的喚聲。

誰?那是誰?她看不見!她的頭好痛……

「雪!你清醒一點,睜開眼睛看着我!」

耳畔傳來男人溫雅低醇的嗓音,奇異地,額上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一雙強壯的手臂擁抱在懷裏,她僵硬的身子逐漸放鬆。

長睫顫動如飛起的蝶,她努力睜亮視線,模糊的眼瞳映入一張令人費解的俊臉。

……溫曜宇?他不是想毀了她嗎?為什麽此刻又用着心疼不舍的目光凝望她?

眼前的他,究竟是攻擊她的負傷野獸,抑或是那個風度翩翩的優雅紳士?

「雪,別睡着,保持清醒!」

「雪!」

「小雪!Yuki!」

一道擔憂的女人聲音忽地在耳邊低喊,杜靜雪呻吟著,緩緩轉醒,一睜眼就看見經紀人美嘉惡狠狠地瞪着她。

「美嘉?發生什麽事了?」她習慣性地撫著左額側那道疤,惺忪著雙眸坐起身。

「小姐,你快嚇死我了!你想讓整間飯店的人以為發生兇殺命案嗎?」美嘉揉着繃緊的太陽穴,鼻前還掩著一大疊厚厚的衛生紙。倫敦又濕又冷的冬天讓她一下飛機就病倒,一堆緊湊的行程都只能喊卡。

「噢,對不起。」杜勝雪赧然歉笑。

美嘉盤腿往她床上一坐,邊擦著流不止的鼻水,邊用中日語交混地問︰「你又作噩夢了?夢見溫總裁攻擊你?」

美嘉不僅是專門打理她繪畫事業一切大小事的經紀人,更是當初第一個賞識她,代表「夜鶯」藝術經紀日本分公司與她洽談的人。

巧合的是,美嘉是中日混血兒,中日語都相當流利。兩人合作了三年之久,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工作夥伴兼好友。

所有關於繪圖的靈感來源、創作動機等等,她多向美嘉傾吐訴說。

當然,也包括那個糾纏她已久的噩夢。

「溫總裁在你夢裏,還是像野獸一樣?」美嘉困惑地瞅着她。

「對……但好像不太對。」她茫然眨動水潤眸子,指腹輕揉額上的疤。

「我真搞不懂,照你作噩夢的頻率看來,你應該很懼怕溫總裁才對,為什麽你會喜歡他?」美嘉鼻音濃重的問。

「我也不知道……而且,今天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單獨搭車。」

「單獨?不是還有司機嗎?」美嘉潑她冷水。

「反正司機又聽不懂日語,我們是以中文和日語交談。」聳聳肩,杜靜雪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一點也不怕尷尬。

美嘉被逗得呵呵笑。或許是非科班出身,加上創作的又是童話繪本,靜雪的脾氣個性,比起那些老喜歡堅持怪原則的藝術家,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好。

「今天可以見到我的狼紳士,真是太美好了,為什麽偏要作那個噩夢呢?真討厭……」杜靜雪軟綿綿的躺回枕上,笑得眉眼彎彎。

「溫總裁是紳士,可不是你噩夢中的那匹野獸,少把他跟狼紳士劃上等號。」美嘉拍拍她臉頰,抓起掉落在床邊的眼罩,回到另一張舒適的大床。

「我知道。只是……」疲意再度襲來,杜靜雪合上眼皮,含糊不清地呢喃著。

「只是什麽?」美嘉坐在自己床邊,望着她渴睡的臉蛋。

「也許說出來你不信,我總覺得……狼紳士與兔淑女的故事,似乎跟溫曜宇有關……」

美嘉目光一凜,嘴上卻輕鬆地笑道︰「別說傻話了,在你畫出狼紳士與兔淑女之前,你根本不認識溫總裁。」

「唔……似乎是如此。」睡意深濃,黑暗吞噬了意識,杜靜雪已經接近喃喃自語的狀態。

「小雪,睡吧。」美嘉的安撫此時聽來宛若催眠。

片刻之後,隔鄰大床傳來細微而均長的呼吸聲,美嘉摘下眼罩,靜悄悄地下了床,拿着手機進到浴室。

按下一組號碼撥出,美嘉臉色冷凝。「溫總裁,是我,小雪已經睡了。」

「她又作噩夢了?」男人的嗓音經過酒精的麻痹,粗嗄而沙啞。

「是的。我想強烈建議你,不應該再單獨跟她相處,她似乎認定自己的創作靈感就是來自於你。」

「狼紳士?」男人發出低沉的笑聲,有些野蠻而冷漠的說︰「美嘉,那你認為現在的我,是狼還是紳士?」

美嘉驀然一悚,喉頭髮緊,吞咽了數下才屏著呼吸問︰「你是……亞瀚先生?」

「好久不見了,美嘉。」男人輕輕晃動手中的酒杯,冰塊敲擊著玻璃,發出清脆聲響,襯着他沙啞的笑聲,透著幾分迷離的危險氣味。

「抱歉,我不該打這通電話的。」美嘉心頭猛然一跳,只想快點切斷通訊。

「曜宇還是愛着她,是嗎?所以我才會繼續存在。」男人嗓調輕快地笑語。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亞瀚先生,我必須收線了。」

「美嘉,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麽,因為我也愛着她,所以我永遠也不會離開。」

「再見,亞瀚先生。」

喀噠!美嘉忍下滿心恐懼,迅速結束了通話。

她握緊手機,步出浴室,望着那頭安穩入睡的杜靜雪,眉頭不禁深深擰起。

「傻瓜,你的狼紳士,只會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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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紳士與兔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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