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顏暮商承認自己是喜歡唐歡的——但是這種喜歡,更多的卻是出於一種對於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弱小種群的保護心態。當他看到有人欺負唐歡,丁沂為他出頭時,他感覺到心裏很不爽。他覺得弱小可憐的唐歡應該由他保護才對——他也能保護他不受別人欺負,而且他不像丁沂,為人孤僻又只會打架,他還能把唐歡介紹進自己的朋友圈,帶他進入更廣闊的世界。

他從不否認自己討厭丁沂,他討厭那個男孩子獨來獨往誰都不看在眼裏的姿態,他討厭他只對唐歡一個人流露出來的溫柔。他顏暮商,在班上呼風喚雨,人緣極佳,誰不是爭着搶著要來和他做朋友?他丁沂家裏又窮,成績也一般,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憑什麼從來連眼角都不瞟他一下,憑什麼為了唐歡,竟敢出手揍他?!

把唐歡從丁沂手裏搶過來,顏暮商有種莫名的成就感。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終於制服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男孩子,踩在了他頭上,逼他不得不正視自己,不得不承認在自己面前的失敗。

可是這種優越感……就那麼突然之間,「啪」的一聲,碎了。

他被那個男孩子以最惡劣的手段,打破了所有的自尊。

顏暮商和唐歡在一起雖然一年多,其實兩個人之間卻並沒有發展到肉體關係。頂多也就摟摟抱抱,親兩下摸兩下而已。畢竟兩個人都還只是高中生,在那個相對保守的年代,對於同性戀的認知他們都還很茫然。他們心裏都隱約知道喜歡男孩子是不對的——周圍沒有和他們一樣的,他們是特殊的。可是當顏暮商第一次抱住唐歡軟軟的身子,試探著親吻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噁心,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興奮,他也就不怕了。他骨子裏本來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既然這種感情不妨礙他的學習,只要不公開,也不妨礙他的生活,那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唐歡在他面前是順從慣了的,簡直就是拿他當偶像一般的崇拜著。對於他的感情是受寵若驚般的接受了,死心塌地的喜歡着他。

這份感情是純粹的,卻也是脆弱的。

因為不平等,掌控權都在顏暮商一人手中。

顏暮商瞞着唐歡自己要出國的事,也是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意味在裏面。他要走,這份感情就不能不斷。他一直在等著一個恰當的時機,在盡量讓唐歡不要恨自己的情況下,開口提出分手。

現在,他忽然發覺,時機到了。

丁沂敢那麼對他,他怎麼報復都不過分。找人去揍丁沂一頓?那太輕了,完全不夠!他憑着自己在老師心目中好學生的地位,憑着老師對丁沂慣有的成見,輕而易舉讓所有的老師相信了他的那番說辭。其實大家都明白,學校要查這件事,無非也就為了一個交代。儘管誰都知道丁沂那傷絕不可能是自己給撞出來的,可那又有什麼要緊呢?和人打架是事實,錯在丁沂也是事實,在顏暮商和丁沂之間做選擇,不能怪老師偏心,換了是誰都會護著好學生,懲罰壞學生。

丁沂也不是第一次背處分,不在乎再多背這一次。

***

丁沂躺在病床上,雙眼盯着吊瓶里的透明液體發獃。

沒什麼人來看他,丁泓照顧他吃了晚飯後,忙着給他湊醫藥費的事,早早就離開了。丁沂受了傷的胸口還很痛,動一下都費力。

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他下意識的抬頭,看到顏暮商走進來了。

丁沂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他沒想到顏暮商竟然會來看他,他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顏暮商是原諒他了,出於關心而來。在對上顏暮商那雙泛著冰冷寒意的眸子后,他想他明白了……顏暮商,是來打他的吧?

做出了那種事情,就算顏暮商是來打他的,也是他罪有應得。丁沂緩緩低下頭,等著那場暴風雨的來臨。

顏暮商在他耳邊冷笑:「你閉什麼眼睛?以為我是來打你的么?」

丁沂驚訝的抬起頭。

「雖然我的確是很想打你一頓,但是你要知道,那不夠!」顏暮商慢慢的向他走近,在他床邊站定,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我可以告訴你,你出院后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不過背個處分什麼的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麼吧?你知道嗎?我和唐歡要分手了……全是拜你所賜。」

「什麼?!」丁沂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驚惶失措的神情,「你恨的是我!你怎麼對我都行,為什麼要和唐歡分手?他有什麼錯?」

「他沒有錯。全是因為你,你讓我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原來這麼噁心!」顏暮商冷冷一笑,「我現在已經完全沒辦法面對唐歡了。丁沂,你不是一直恨我從你身邊搶走了唐歡嗎?你不是一直想讓我離開他嗎?恭喜你,你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不!」丁沂崩潰般的叫起來,「你恨我你打死我好了,你不能這麼對唐歡!我求你……我求你!」

「哈哈哈,你也有求我的一天啊!」顏暮商大笑起來,只是那笑聲怎麼聽怎麼寒,「既然你能背叛你最好的朋友,就要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住他的恨。安心養傷吧,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轉過身,冷冷的看了丁沂一眼:「我只會讓你,生不如死。」

顏暮商幾天後就離開了學校,他要去美國的事情,竟然事先沒有一個人知道消息。

唐歡聽到這個消息后,整個就崩潰了。

自從那晚上顏暮商丟下一句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就離開了后,他木然的站在教學樓頂,淋了半夜的雨,最後直到他父母因為擔心而來學校找到他,才把他帶回家。

他因為當晚發起了高燒,幾天沒能去學校上課,也沒見到顏暮商最後一面。

他不明白,不甘心,他恨,他不知道該去恨顏暮商,還是恨丁沂。

明明他什麼錯都沒有,為什麼要被最好的朋友背叛,被最喜歡的情人拋棄!

他半夜從家裏溜出來,衝進丁沂的病房,趁着他無力反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子,把他綁在了床上,還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

然後,他當着他的面,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手腕。

「你知道嗎丁沂,顏暮商走了。因為你強暴了他,所以他丟下我走了。」唐歡舉著血淋淋的刀子,微微的笑着,望着丁沂,「我詛咒你,無論你這輩子喜歡上誰,都不得善終!」

丁沂魂飛魄散,卻不能動彈,也不能出聲,只能眼睜睜看着唐歡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

唐歡已經不正常了。

他被……逼瘋了。

丁沂的整個世界,從那一刻起,支離破碎。

唐歡倒在他床邊,臉上帶着笑,身下是殷紅的一大片血。直到有半夜查房的護士推門進來看了一眼,直到一聲尖叫響徹整個醫院,直到唐歡被人抬出去……丁沂連動都沒動一下。

他覺得自己也已經瘋了。

顏暮商果然做出了自己的報復,然後,從他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了。

唐歡被救活后,由於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他父母替他辦了退學手續,帶着他離開了這個城市。

丁沂出院后,整個學校流言滿天飛。他們說他是個暴力狂,是個心理不正常的瘋子。說他因為看不慣顏暮商和唐歡做了好朋友,他妒忌,所以把顏暮商痛揍了一頓,顏暮商就是給他欺負慘了才會那麼匆忙出國轉學的。然後不知道背地裏又怎麼狠狠的欺負了唐歡,把唐歡也給逼得退了學。

丁沂當着全校師生的面,念了檢討,挨了處分。

從那天起,他身邊再沒人敢接近他。他們都只敢在背後對他指指戳戳,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就連高中畢業時最後的合照留影,都沒人通知他參加。

他做錯一次,顏暮商果然還了他個生不如死。

***

顏暮商登上飛機的一剎那,便決心了要把過去的一切統統斬斷。

他已經親手做了了結。他唯一對不起的人是唐歡。他不知道同時失去了他和丁沂,唐歡身邊還能剩下誰。說他一點兒也不後悔,一點兒也不內疚,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如果那個晚上他沒有去找丁沂——如果,他或者唐歡之中有一個人留心過丁沂的生日,或許他們三個就不會弄成這樣的局面。也許他會為着唐歡,勉強陪他一起為丁沂慶祝生日。他會在那時候向他們坦誠自己要出國的事情,他還會拜託丁沂,在他走後替他好好照顧唐歡……

那怎麼可能呢?

顏暮商在心底泛著冷笑,他怎麼可能把唐歡從丁沂身邊搶過來,再還回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太絕,可丁沂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可是唐歡呢……那個一心一意信任着他,愛戀着他的男孩兒……顏暮商心尖刺痛了一下,如果有的選,他不會那麼傷害他的。

可人都是自私的、卑鄙的,他知道唐歡對自己的感情有多深。他知道自己只要提出分手,不管藉口有多麼冠冕堂皇,唐歡都會受傷害,甚至會恨他……然後在他走後,就重新回到丁沂身邊去嗎?

不可能!

如果要恨,就讓唐歡在恨他的同時,也恨著丁沂吧。

他是在過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唐歡自殺的消息。

那一瞬間,顏暮商震驚到無以復加。那時候他已經去了美國三年了,他隨着父母回國探親,悄悄聯繫上了以前高中時的幾個好友,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問起了他走後班上的情況。他們喝着酒,七嘴八舌的告訴他,丁沂被整得很慘,老師也不喜歡他,同學都排斥他,差點兒被逼得退學。他出院后還欠了大筆醫療費,聽說每天放學后都在附近的工地攬零活賺錢,所以在學校里從來都是一副面色慘白,嚴重睡眠不足的模樣。

「你不知道,從你走後,丁沂就完全變了個人!」

「嗯?」顏暮商不動聲色的抬了抬眼。

「他也再不和人打架了,我們幾個知道他欺負了你,想替你出氣,就找了幾個外校的去打他,他也沒怎麼還手,只是抱着胸口一聲不吭的蹲在地上,大概是怕被踢到舊傷,沒錢去醫院吧?」說話那人嘆口氣,「說真的,以前那麼狠的一個人,突然變成那樣兒……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要再犯個錯誤,真只能退學了吧?」

顏暮商沒有說話。隔了半晌,才問了一句:「那……唐歡呢?」

桌面上幾個人互相望了一眼,然後有人回答:「唐歡啊,你出國后沒多久他就轉學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顏暮商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洗手間,出來后彎腰洗手時,發現他其中一個哥們兒抱着雙臂靠在洗手台上,看着他,似乎有話要對他說的樣子。

「怎麼了?」

「聽說唐歡……在你走後自殺了。」

顏暮商手一抖,驀然回身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領:「你說什麼?!」

「沒死,沒死!」那人急忙掙扎,從他手中把自己的衣領扯出來,「這事兒沒什麼人知道,學校里也就幾個老師知道。我聽我哥說的,他也在咱學校教書嘛……」

顏暮商只覺得渾身虛脫,軟綿綿的靠在洗手台上。

他沒想到唐歡竟然會自殺,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傷害他到這種地步。他以為唐歡頂多也就哭兩場,心底里恨他個一年兩年的,就過去了……他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

顏暮商第一次發覺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顏暮商心底扎著兩根刺,一根叫唐歡,另一根叫丁沂。

對於唐歡,他有着無窮無盡的內疚和後悔。他後悔自己為了報復丁沂,狠心將唐歡推到了崩潰邊緣……但是他也發覺了,他並不像自己想像中一般,那麼愛唐歡。

愛他,就會珍惜他,會捨不得他受一點點傷害。會為了他放棄出國,會聽他的話,把丁沂忘掉,就當不認識這個人,好好的和唐歡在一起。

可他一樣也沒做到。

而丁沂,這個名字就像扎在他骨頭裏的一根針,拔不掉,時時刻刻泛著疼。

他是恨他,恨到咬牙切齒,恨到無時無刻不想把丁沂加諸於他身上的痛,十倍百倍的還回去。

但是,每當回想到那個屈辱的夜晚,又會同時想到當時丁沂壓在他身上時,自己背上滴下來的涼涼的液體。

他想,他其實是聽到了丁沂那聲被壓在喉嚨底下的,以為他沒聽到的極細微的嗚咽。

真是可笑……他這個被強暴的沒哭,那個強暴他的倒像是忍了多大的痛苦一般,掐着他的脖子,無聲無息的掉眼淚。

他想冷笑,可他笑不出來。

有時候,有些東西,只能隨着歲月的沉澱,才能慢慢浮上心頭。

他心底有着最不願為人所知的回憶,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丁沂露出笑容時,心頭的那抹震撼。

那個午後他坐在教室里,懶洋洋的看着窗外。他看到丁沂和唐歡靠在走廊欄桿上說話,唐歡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丁沂一下子笑了起來。

那雙眼忽然就笑得彎了起來,月牙兒一般,眸子裏閃動着的全是掩飾不住的開心和溫柔。那個時候的丁沂真好看,不再是平日裏那麼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也不是泛著狠勁吊著眉梢要跟人干架時充滿了暴戾之氣的一張臉。

他有一剎那的神情恍惚,他就那麼用手撐著頭,透過窗戶,安靜的看着那張笑臉。

他想除了唐歡,丁沂從沒對別人這麼笑過吧?

從那以後,他心裏總是有團躁火,見不得丁沂和唐歡在一塊兒。他開始有意無意的接近唐歡,他不動聲色的一步步將唐歡從丁沂的身邊帶走。他看着唐歡因為他而漸漸疏遠了丁沂,他看着丁沂望着自己的眸子一天比一天陰沉,他幸災樂禍,他得意洋洋,那種成就感簡直比他拿了年級第一還要來得大。

直到他被丁沂強暴。

從來沒有那麼恨過一個人。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這份恨慢慢的沉了底,結了殼,掩在了他日漸成熟穩重的外表下。

七年後顏暮商再次回國。七年來他以為自己終於把那些往事都埋在了記憶深處,只要不翻出來,也就不會痛。

可是他卻再次見到了丁沂。

他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無意中的轉頭,看到身旁的計程車內後座上,坐着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男人。丁沂的外貌變化不大,眉眼間卻再沒了少年時期的那份野蠻和兇悍。他安靜的坐着,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孩,他們的手交疊在一起。丁沂略帶着笑的面孔,和當年他對着唐歡微笑的面孔交織在了一起。

顏暮商覺得自己的腦袋,一下子炸開了。

那種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的,囁心嗜骨的恨意鋪天蓋地的又卷了上來。丁沂憑什麼還能這麼幸福?憑什麼還能過着這麼舒心的日子?

綠燈亮起,兩輛車交錯而過。顏暮商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

他終於尋了個機會,找到丁沂,把他約了出來。他坐在咖啡廳內,慢悠悠的品著咖啡,看着那個男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看到那個男人極力裝作平靜的表面下難掩的那絲震驚和惶惑,他在心底冷冷的笑了起來。

他贏定了。

再次見到顏暮商,丁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太複雜,複雜到根本不想再見到他。對於這個男人,他愛過,虧欠過,然而無論是愛還是虧欠,都經不起當年那種狠到極點的報復,都已經磨成了灰。

就連曾經那麼折磨過他的那份無望的暗戀,鑄下大錯后的悔恨愧疚,統統都被那種殘忍的報復方式,磨成了灰。

他寧願顏暮商當年在他身上明刀明槍的還回去,去學校告了他也好,找人痛打他也好……甚至顏暮商要把自己加諸於他身上的屈辱十倍百倍的從他身上討回來也好……他都會毫無怨言的承受,只要不是那種殺人不見血的報復。

只是他為什麼連唐歡……都不肯放過。非要在走前借刀殺人,非要生生的逼瘋了唐歡。

從唐歡在他面前崩潰的那一刻起,他對顏暮商的那份愧疚,終於也轉成了恨。

他深深的明白,這個男人憎恨著自己,而自己,也一直憎恨着他。所以他不知道顏暮商為什麼還會來找他,是覺得還不夠嗎?報復得還不夠嗎?

可是顏暮商竟然溫和的微笑了。他優雅的喝着咖啡,說着丁沂聽起來彷彿外星語一樣的話。他態度誠懇,他甚至還向他道歉,他神態輕鬆的說我們都忘了吧,你看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我們還能做個朋友吧?

他不敢相信顏暮商真的能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給忘了……可他從對面的男人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顏暮商微笑着,殘忍的暗示丁沂,對於唐歡,他們兩個都是背叛者,都是劊子手,這個枷鎖,必須要由他們一起來背負。

誰也別想丟下誰,獨自重獲新生。

就算彼此憎恨,這憎恨卻也是一種羈絆。激烈的報復手段過後,接下來該是慢慢的折磨了。你越痛苦,我越要和你做貼心的朋友,人人眼裏的好朋友。

顏暮商驅車回到住處,推開房門,面對一室清冷。

這麼多年,他和丁沂互相折磨。他們皮笑肉不笑的做着朋友,他們互相拿着生了銹的鈍刀子,一刀一刀的削著對方的心頭肉。

他仍然習慣於將丁沂身邊的人一一奪走。當初坐在計程車上握著丁沂雙手的女孩,後來被他拐進了結婚禮堂。丁沂小心翼翼護著不想讓他碰觸到的凌峭,還不是一樣乖乖淪陷在了他的攻勢下。而丁沂又能怎樣呢?他不過是看着,一句話不說。他退避忍讓,婚禮上他大方祝福,就連凌峭終於也被顏暮商追到手后,他也不過是在接受事實后,皺了皺眉而已。

顏暮商終於覺得自己有些厭倦了。

其實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覺得開心過。

8

丁沂從計程車上下來后,定了定神,剛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忽然聽到身後有汽車急剎車的聲音,條件反射之下立刻用手擋住臉。

結果只是一輛普通的小型卡車,在他身後的十字路口來了個緊急剎車而已。

丁沂放下手臂,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怎麼會神經過敏到這種地步?還真當自己成了明星,走到家門口就有人偷拍么?

推開門,意外的發現客廳的燈還亮着。然後視線轉了一圈,落在了沙發上。

凌峭蜷縮在沙發的一角,雙手摟着膝蓋,頭埋在膝蓋上。

「丁沂。」低低的聲音傳過來,「顏大哥來找過我了,他看了那個節目,他問我是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錯了,可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可他都不聽我解釋就走了……丁沂,顏大哥再也不會理我了吧?」

丁沂嘴唇動了動,還來不及說話,凌峭用近乎嗚咽的聲音繼續說着:「我……是不是很無恥?」

丁沂默默的走過去,輕輕將凌峭的身子摟進了懷裏:「不,你只是……還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感情而已。」

當時他打了凌峭一巴掌後轉身就走掉了。想起來真是可笑,他有什麼資格指責凌峭把顏暮商的感情看得太輕?凌峭第一次談戀愛,就栽在這麼個男人手裏。自己明知道那是個表裏不一到極點的男人,明知道那個男人最會用溫柔的表象來誘哄對方付出真心……可他仍然看着凌峭一步步陷進去,連攔一下都沒有。

頂多,只是對着凌峭說,談戀愛別談得太投入,好歹給自己留條後路。

凌峭哪裏會懂這句話的意思?而他竟也心安理得的覺得自己提醒過了,從此再不多說一句。當年顏暮商把他的女朋友搶過去結了婚,沒多久就宣告離婚時,自己就已經明白這個男人的惡劣之處,卻還是看着他又纏上了凌峭。

不是無力阻止,而是真的沒打算阻止。也許一開始還打算說兩句,然而當他看到凌峭第一次那麼甜甜蜜蜜的露出擁有了愛情的笑容,而顏暮商看起來似乎也確實是動了幾分真心的模樣……他就懶得開口了。

凌峭……給人的感覺真的太像當年的唐歡。他想搞不好顏暮商這次是打算來真的了,把當年負了唐歡的,補償在凌峭身上。畢竟他那時候能愛上唐歡,那麼這時候愛上凌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愛情已經時過境遷,如今再做個旁觀者,倒也不覺得痛苦了。

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身邊,這麼多年,卻也再沒有過別的人。

凌峭不肯抬頭,丁沂的襯衣被他哭濕了一片,雙手輕輕的拍着他的背,漸漸的,那動作也變得有些機械而僵硬了。

他已經哭了半個小時了……真的太能哭了……

「別哭了。」丁沂有些費力的開口,把凌峭的頭從自己被壓得有些發麻的肩上抬起來,「哭有什麼用?不如想想解決的辦法。」

「怎,怎麼解決?」凌峭抬起紅通通的眼睛,抽泣著問他。

丁沂啞然,怎麼解決?他怎麼知道怎麼解決?他剛剛還把顏暮商一拳揍到不能動彈,跑了回來,難道顏暮商把他壓回來一次,就可以原諒凌峭了么?

因為被凌峭傷害了,所以要從他身上討回去么?

再次對上凌峭那雙泛著凄楚的眸子,丁沂從心底湧起一陣疲倦。

躲在家裏哭又有什麼用呢?能把那個男人哭回到身邊嗎?不甘心就去追啊!做錯了就到他面前去認啊!即使被鄙視被痛罵,哪怕不會被原諒,至少自己……不會在事後永遠的追悔。

丁沂閉上了雙眼,他罵的是自己。

如果當初他勇敢一些,拿出和人打架的勇氣,找上顏暮商告訴他自己其實喜歡着他……如果他在做錯了那次后,在清醒過來后,敢向顏暮商道歉,敢面對唐歡的憤怒和痛恨,敢挺起身承擔一切……

可是他沒有那個勇氣。

他只敢在教學樓天台上堵住顏暮商,藉口為了唐歡打他,掩飾自己得不到回報,無望的暗戀而發泄怒氣,掩飾自己恥於開口的,對最好朋友背叛的,不堪的感情。

他只敢藉著酒意,瘋狂的壓在了那個男孩子身上,一邊放肆著自己的獸性自己長久以來的壓抑,一邊為自己如此的無恥,為自己這份一輩子都只敢埋在心底的感情,默默哭泣。

他比凌峭更懦弱,更沒有擔當。

他和顏暮商,不管各自出於何種心態何種目的,硬撐著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一邊在心裏憎恨著對方,一邊卻又誰都不肯先開口撕破臉。

是誰欺騙着誰?是誰又在自欺欺人?

不過是他們兩個,以恨為名,彼此折磨,都不肯斷開這層牽連,都不肯放開對方。

「其實讓他離開你,未必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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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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