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昨夜他已把話說開,重申兩人之間本就有的界線鴻溝。大人是官,就算是帶罪之身貶至偏鄉,做個七品知縣,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賤民之階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贖籍從商,在賤民階層有着崇高地位,但只要這世上還有一人記得陶家出仵作,她依舊是賤民。

一宿未闔眼,她想得透徹了。

大人對她不是利用,他們只是各司其職,做當做的。

這道理,她不是本來就懂?她與三哥,不就一直將之奉為圭臬,明哲保身……現今,她只要讓自己的心回到與他相遇之前就行了,這應當不難。

出發前喝了大夫另開的方子,止疼寧神,功效極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幾乎不覺痛;沒有痛覺擾亂,她不會再說出不經思考的話。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亂的思緒,發覺夕陽西斜,三人已進城。魏師爺駕着車來到縣衙前,許久沒人來迎,他便上前拍門。

陶知行跟着掀簾下了車,兩人在門前站了許久,才終於等到一人慢吞吞地來應門。

「何事敲門?」管事將門拉開一條縫,問道。

「在下福平縣的師爺,」魏鷹語向里探了探頭。「我家大人可到了?」

管事一聽,臉色稍變,隨即應道:「還未見到江大人,魏師爺不如在城裏客棧等著,若有消息,自會差人知會。」說罷,便要將門關上。

魏鷹語見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將門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發,應當早已到達縣衙,怎麼會說沒見過?」他手中一使力,將門推開,那時,正巧見到門裏兩人一前一後經過,轉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將那管事拉進,嚴厲地問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黃大人又怎能升堂?剛才那兩人分明是仵作與坐婆……屍體早在福平驗過了,黃大人還想做什麼?」

「坐婆?」陶知行一頓,忖度半晌,叫了聲不好:「魏師爺,黃大人定是想藉重驗日陽姑娘的屍體再動手腳。」

「屍帳已錄,」魏鷹語一擰眉間。「怎能輕易重驗?」

「定是與黃大人所說,牽連齊玉過往案子相關。」陶知行回想着那日黃大人說的話,當時,他並沒有說是什麼樣的案子……此舉,是想扣住日陽姑娘的屍身嗎?扣住了,又想做什麼?

魏鷹語見她神情緊張,心知不妥,轉身想叫管事讓他們入內,怎知他已招來了衙役十數人,攔去門后通往公堂之路。

魏鷹語直覺將阿九護到身後,喝道:「大膽!此案州牧下令由兩縣會審,眼下擺了這等陣仗阻攔我等入內,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師爺。」管事躲在衙役後頭,道:「大人有令,今日審的是重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魏師爺還是請回吧。」

這就擺明是讓大人在裏頭孤立無援了。魏鷹語咬咬牙,這些個偏鄉縣衙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仗着天高皇帝遠便胡來,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着一身人模人樣的官袍,他還以為是來到土匪窩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識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發這些蝦兵蟹將,再多暴露點也無妨了。萬分不耐煩地,他從腰間拿出了一方令牌。

公堂上,黃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蘭舟覷著遠處步入惠堂的仵作與坐婆,明白了自己將保不住日陽的屍身。

將江蘭舟沉重的表情盡收眼底,黃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麵皮,緩緩道來:「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兒領屍時,為免風聲走露,不好抓賊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沒詳提。您問了,我也沒說清楚;這都是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惱怒。其實,擾了我齊玉縣好一段時候的,是個採花賊。」

案情有變,不能單驗喉間致命傷了事。黃大人便是想藉此驗日陽全屍,然後借口扣住屍體以緝兇;兇手一日捉不到,日陽就得被扣住一日。

採花賊一向難抓、難定罪,或許驗屍過後馬上能結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無頭緒。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數的是黃大人自身,還是陳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黃大人當真能造成幾分威脅;若是後者,為了把自己召回身邊,用上這麼紆尊降貴的手段……真是愈發讓人反感。

反感,但確實棘手。

黃大人還說着前幾單案的案發經過,一旁師爺將幾頁案帳遞到手邊,江蘭舟低頭掃過,果然是苦主講述遇賊的過程。只是紙張如新,怎麼看也不似一、兩年前寫的,分明是捏造。他卻只能針對當中疑點問道:「看作案手法,這幾起案子確是有所關連,可嫌犯從未打傷人,更沒殺害過苦主,手法差異甚大,這些與福平的殺人案何關?」

「這……」被他這麼一問,黃大人一時語塞,就聞站在其後的師爺接道:

「江大人瞧仔細了,案帳有雲,此賊作案必留線索,便是布縫的紅花一朵。在日陽姑娘屍體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蘭舟緩緩轉向發話的師爺,眼神停在那臉上許久。「姑娘房中有幾朵花,算得上什麼線索?血流成河,誰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還是紅?」

師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勾笑回著:「州牧大人說是紅的,便是紅的。」

江蘭舟黑眸眯起,正要回話,身側一道聲音傳來,道:

「那麼侍郞大人說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鷹語,他手中一塊玄鐵令牌,上頭陽刻了幾個字,在眾人還沒看清前已收進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頭,速速到了黃大人身邊報告道:「魏師……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誰也不能攔哪……」

師爺嘖了聲,揮退無用的管事,瞪着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誰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哪有什麼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來人,將此擾亂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鷹語掃了眼猶豫着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着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後一襲白凈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後,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葯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着,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着話,他終於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夥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後爭議,此屍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個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屍,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陳大人。

此時,在一旁聽着眾人對話已久的陶知行緩步上前,在惠堂與公堂的界線停下,掀了長衫一角,跪拜在地,平聲說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見幾位大人。」

堂中靜了靜,眾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發現,也在福平驗過了,如今黃大人執意重驗,依律也當由小的當各位大人的面重驗,方符合公堂規矩。」

師爺斜了眼還未回過神的黃大人,呋了聲,將滿腔怒火發泄在這個說話不看時機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齊玉採花賊一案,如今驗的是女屍,當由坐婆來驗,黃大人也是照着規矩來,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說話!」

……齊玉惠堂檢驗日陽姑娘的全屍,大人一開始便以此為打算,才帶她前來?陶知行望着地上拼接不齊的石板,不說話。

帶一個女扮男裝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應?下定決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為何抑不住內心的疑問,偏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能狠心幾分?

可,她真不該深思,不該不該。,

師爺見那仵作不語,乘勝追擊又道:「再者,跨了兩縣的重案,也不該由個如此年輕的生手仵作相驗,黃大人自當回稟州牧大人,即刻撤換,由本縣仵作相驗。」

跪低在地,聽着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抬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發束。

霎時,黑髮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麼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發,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鑽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準,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屍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屍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着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於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於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發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髮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纒繞;武家、農家女子長發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發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髮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髮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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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俊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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