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挑高的天花板,隱藏式的燈束散發柔美的光線,牆上、高腳桌上銀制與瓷器燭台上點着高矮胖瘦不一的香氛蠟燭,融合不同的木質、花草氣味,令室內淡香及暖意瀰漫。

一進門,首先會注意到右手邊的長形櫃枱旁,一扇落地大窗,略粗的白色木框劃出經緯,堆疊方形彩色玻璃;窗外有一小塊花圃,沒有太多景色可言,只有當季植物花草;天氣好時,坐在靠近位置,推開窗,偶爾能避開光害見到星光。

大窗另一頭,L形的玻璃隔間內是半開放的廚房,如此設計能讓客人看見菜肴準備的過程,又不至於被油煙味擾亂。

環顧四周,鑲嵌金絲的壁紙是百花齊放的圖案,牆上零散掛了大大小小几幅油畫,平添古典氣息。寬敞舒適的空間擺放着華麗的原木雕刻古董傢具;中央一組手工打造的深紅絨布沙發中,一個女人斜靠在扶手,修長的雙腿交疊,用十分不滿、萬分輕蔑的聲音說道:

「你們這些廢柴,不是都說好了這個月開始,周周要換不同主題,怎麽連衣服都還沒訂?」

……廢、廢柴?

又來了。又是自以為有新意的罵人詞。

女人身前,四個男人立正站好,一聲不吭。

刷了濃黑睫毛膏的鳳眼微抬,緩緩掃過眼前四個身着英式訂做西服的男人。

站在最右邊、同時也是最年輕的娃娃臉,面對她的話,沒有太多反應,還是一貫的微微笑意。旁邊的金髮藍眼老外從她開口那刻,已經翻了無數次白眼;他鬍渣未清,領口敞開,領結也未繫上,走的是頹廢風格。

與那老外成對比,他身邊站着的斯文男人雙手在身前交握,短髮梳理整齊,西服包裹得嚴謹密實,細節一絲不苟;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細邊眼鏡,低垂著臉。

女人滿意的目光將他們一個個審視,滿意的是他們各自獨樹一格的氣質。點點頭,她看向相較之下存在感有些薄弱的平凡男人,暗暗嘆口氣,道:「阿耕,你是老闆,這件事我下次來的時候可以搞定嗎?服裝表跟裁縫店的電話,上上個月都已經傳給你了吧。」

腳下一雙棕色的牛津鞋,合身剪裁的三件式西服正裝是近黑的深海藍,偏細的領帶壓在燙得平整的白色襯衫上,後段收進背心下;光瞧身形,分明是賞心悅目的模特兒等級,高挺拔、比例勻稱,可那長相嘛……

百元剪髮店剪出的髮型不算長也不算短,不是太糟糕但也稱不上有型;不太黑但也不算白的臉龐上是平凡至極的五官組合,睡眼惺忪的無神眸子,與大小適中的鼻與厚薄適中的唇……整體氣質不斯文、不可愛,沒有野性卻也不特別溫柔,中庸得沒有一點個人特色。偶然瞥見,有點像是對街便利商店早班或晚班的店員,有點像是郵局三號或四號窗口的郵務員,更像是在街上擦身而過、過目即忘的路人甲乙丙。

輕咬着口中已經有些硬化的口香糖,睨了眼身邊三人的表情,任晴耕不高不低的聲音回道:「是,庄小姐,已經收到了。只是前陣子大家都比較忙,所以一直沒能去量身,我會請大家在下星期結束前空出時間的。」

這店的挂名老闆是他沒錯,可兩年前因為經營不善差點倒閉,眼前的女人忽然出現說願意出資,條件是經營方針需要聽從她的意見;於是,原本毫無裝潢可言的空間變成眼下的華麗模樣;只賣大碗滿意咖啡簡餐的餐廳,現在賣的是精緻餐點結合……唔,特殊服務。

何處特殊?

眼前女人有一套理論說詞,但每回他以同樣的話一字不漏地向人解釋,得到的回應都是:「這是一間牛郎店。」久了,他也不再多費唇舌,若有人問起他從事的工作,他多半回答:服務業。

然而自從眼前女人入主店中,找來了現在店內成員,推出一波波改造計劃,再靠着自身人脈穩固客源,雖然此店只有晚上營業,且采會員預約制,因此來客數不能算多,營業額卻是蒸蒸日上。

事實證明,她的確有一手。這一點,是他們四個大男人得忍受她那些自以為創新罵人詞的主要原因之一。

現在,真正有話事權的是庄股東。

任晴耕說話的語調總是令人難以判別情緒。收回對那外型不太滿意的打量,庄股東撇撇嘴,點頭妥協道:「好吧,既然廢柴頭子都這麽說了,就再給你們一點時間準備。記住,下個月開始一定要執行我的企劃,都快年底了,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跨年、春節,再來就是情人節、白色情人節……這是一連串的重要節日呢,已經有好幾個會員預約訂位了吧。」說着說着,她臉色和緩許多,期待起這四個男人的變裝扮相。

俱樂部只是殺時間的副業,庄股東另有其它事業,因此並不常出現在店裏;但透過電腦系統,對於會員的消費情況可清楚得很。會員大多是女性,聽從她的建議很少出錯,任晴耕順着她的話轉開廢柴話題。

「是,到年底前,節日當周的預定都已經全滿,聖誕夜跟跨年兩天營業時間會到凌晨六點,所以菜單的部分增加了能量早餐。庄小姐要不要先看一下?」

「不用了。菜色、酒類這些你比我在行,交給你就行了。倒是……」庄股東搖搖手,瞥了眼牆角放的老座鐘。「今天是不是有第一次來店的客人?」

任晴耕也看了眼時間,已過七點。「七點半有兩位客人會到,預約時用的貴賓卡號是方總的。」通常接待初次來店的客人,他們會有技巧地排開其它預約,好讓客人充分了解並享受店內的服務。今天雖是星期六,但幾間百貨都在周年慶,巷口的夜店好像也在辦活動,加上這組客人預約得早,單獨接待她們不是難事。

「方總嗎……」長年在工作上有往來,禮貌上給過方總一張貴賓卡,卻直覺她不會用上才是。庄股東沉吟一陣,道:「應該是她讓朋友來捧場的,不要怠慢人家。今天的帳算我的。」

「了解。」任晴耕應着,依然是沒有太多情緒的語調。

交代完事情,庄股東看了眼手機短訊,立起身。「我還有約,先走了。」

庄股東前腳才走,便聽見有人用不太標準的國語咒罵着三字經。

「衛斯理,太大聲了。」任晴耕提醒著,順手從口袋中拿出口香糖盒,倒出兩顆拋進口中嚼著。

衛斯理則一臉無所謂,撥了撥金髮,大剌剌地坐在了剛才庄股東坐過的位子上,還學着她的語氣動作說着本月新詞--廢柴。

任晴耕搖搖頭,走向櫃枱後的電腦,確認著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排班表,準備找個空檔時間帶大家去量身制衣。這事他不一個個盯着,另外三人肯定以被動抗議姿態假裝忘了又忘,到時倒霉還是他。

「說真的,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她那樣罵人是不是有點太超過?」撫撫鬍渣沒清的臉頰下巴,衛斯理還是有點忿忿不平。「你們說是吧,阿傑、雨讀?也虧得老闆你還能那麽冷靜地跟她對話,換作是我,早就跟她吵起來了。」雖然大家心裏清楚,跟庄股東吵架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做為領人薪水的勞工,他們永遠只有聽話的分。

他口中的老闆指的自是任晴耕,也是他們四人之中唯一能跟庄股東進行有意義的談判與對話之人。老闆從未被庄股東的話激怒過,加上說話時語調平穩無波,總讓人覺得他要嘛是不在意,要嘛就是在伺機報復……衛斯理衷心希望是大快人心的後者。

阿傑推推細邊眼鏡,他本就不多話,不高興時更是這副冷漠模樣。他解開西裝外套扣子,也尋了一處坐下,不發表意見。

「她也沒說錯嘛。」娃娃臉的任雨讀還是帶着笑,跳上沙發,嘿嘿一笑,分析道:「一個是長得金髮藍眼卻不會教英文只好下海端盤子的老外;一個是只能在餐廳彈彈琴餬口的三流音樂家;一個嘛……」眼神飄向在櫃枱認真忙碌的哥哥,提高聲音說着:「被同事女友甩了之後,把銀行的穩定工作辭了,表面上說是為了圓作老闆夢,其實是在逃避情傷;創業失敗賠錢後,就只能賣店兼賣身……」

他語氣稍停,說得口有點乾,長手拿過一旁的水杯潤潤喉。

一旁的衛斯理與阿傑沒有因為那一席話而生氣,反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着老闆時帶着訕笑表情。雨讀說的都是事實,而他們的自尊心沒有強到會為不中聽的實話發怒。

他們四人因為這工作認識,雖然對於彼此的過去與背景只有粗淺的了解,個性、專長也不盡相同,相處起來卻十分融洽。兩年來,他們四人之間的關係介於朋友與兄弟之間,一向有話直說,默契極佳。

嚼著口香糖,任晴耕低垂的眼落在螢幕上,在三人的行事曆上放了量身提醒。一會,不聞他繼續說下去,隨口諷道:「任雨讀,別光說別人,你自己有好到哪去?」

「沒有好到哪,我是個除了算數跟傻笑以外什麽都不會的書獃子。」任雨讀聳聳肩,大方笑道:「所以,庄大姐沒說錯,我們是四條廢柴呀。」

「而且是沒有女人的廢柴。」衛斯理氣消了一半,嘆氣。沒女人這一點才最令人傷心。

聞言,三個男人挑了挑眉。

「……你哪裏沒女人?你只是沒有固定的女人。」頭也不抬地,任晴耕嗤笑道;他相信在場沒有人看得懂這位沒節操的花花公子在感傷什麽。

轉向還在櫃枱後那看起來可能沒什麽殺傷力、但說起話來頗為毒舌的老哥,任雨讀想了想,道:「撇開衛斯理不說,阿傑前陣子好歹交過女朋友……但,哥,你是被傷得太深,還是真的那麽純情?已經三年了耶,難道就沒有碰到讓你芳心蠢動的對象嗎?」

這問題大家都想問很久了。三個男人相視無語,故作不經意地等着他回答。

男人的……芳心嗎?老弟是數學天才,但國文嘛,有待加強;可……純情?任晴耕打字的手一頓,原來感情空窗也可以搏得美名。

見老哥似乎沒有意思要回答這問題,任雨讀正打算再問他是不是準備遁入空門,把任家傳宗接代的大任推到自己身上,才張口,一道極輕的鈴聲響起,表示客人已用貴賓卡後的會員密碼打開了前門。

「客人來了。」任晴耕面無表情地提醒著,將手邊的工作存檔。

任雨讀嘖了聲,起身拉開通往長廊的木門,等候着。

任晴耕與其他兩人則來到櫃枱前排排站,見前方人影走來,標準迎賓動作,他首先鞠躬道:「歡迎大小--」才抬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高瘦身影,下身穿着深色牛仔褲與平底鞋,上身是白色T恤,外頭套著偏中性的老舊黑色皮衣,一頭黑色長發順在肩上、胸前,幾綹劉海蓋在額前略帶英氣的眉上,卻蓋不住白皙面上那雙棕色明眸。

那是相當亮眼的長相,少了女人特有的溫婉,多了分瀟灑帥氣。

怔怔地,在她的注視下,任晴耕半晌才找回聲音,他輕咳了聲,試着把話說完:「……姐……呃,歡迎大小姐……」

對於那有些反常的跳針反應,其他三個男人目光微飄,同時奇怪地覷向老闆。

單手將長發攏到耳後,她展現爽朗的笑容。「請問這裏是執事俱樂部嗎?我朋友今天有預約兩位,不過她會遲一些,外頭有點飄雨,我可以在裏頭等嗎?」

那直率的笑容映在眼底,印入腦海。任晴耕心口一抽。

三個男人有志一同又同時轉頭覷向讓平時不動如山的老闆吃螺絲的女人。

任晴耕移不開對她的注視,只能傻子般地看着那棕色眼瞳中,自己的倒影。

微妙的沉默持續良久,還是沒有人出聲。

***

窩在名貴華麗的古董沙發中,手掌感覺著絨布紋路,吳宇霏縮縮雙肩。

她轉轉眼,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將這佈置得有如電影場景的空間審視了一番,順便回想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

今天,是她進入現在任職公司的五周年紀念日,同事兼好友的佳音從幾個月前就在計劃該去哪、怎麽慶祝。她一向對工作沒有太大熱情與野心,因此在同一間公司待了那麽長的時間卻始終與升職與加薪無緣,還在當跑腿小妹,所以絲毫不覺得這個日子有什麽好慶祝的。

不過,好友的好意,她不會推拒。反正,這只是出門吃餐好料的藉口,她也就樂得開發新的好去處。沉悶的工作之餘,她們都需要為自己製造一點新鮮刺激。

可是約在這樣的店中慶祝,也太……新鮮刺激了吧?

本來看到佳音給她的貴賓卡上寫着店名「執事俱樂部」,甚至剛才在外頭看着那生鏽鐵門上掛着極不起眼的小型水晶吊牌寫着相同的五個字時,她也完全沒有想像到推開鐵門、走過一條水泥長廊後,等着她的會是這樣的地方。

吳宇霏將室內三百六十度又掃了一遍,最後,偷偷瞄向各據一角的四個男人。

眼前幾步距離外,戴眼鏡的斯文男人有模有樣地彈著鋼琴……她對古典樂沒有太多研究,然而以往覺得催人眠的節奏,此刻卻軟化了眾人間的默然。

她所坐的長沙發另一頭,一個金髮藍眼帥哥很自動地坐下翹起二郎腿,張開單臂扶在椅背,與她對上視線時,怕她漏看似地一連拋了幾個電力十足的媚眼。

唔……執事,據她了解,是日文中管家的意思;這裏,是傳說中掛羊頭賣狗肉的……牛郎店吧?

其實,她個人是不排斥啦。但如果能事先通知一下,她比較有心理準備,不會像現在這樣不自在。

腦中最大的疑問是:佳音不是才交了男朋友,怎麽還帶她來這種地方尋歡?

對那媚眼老外乾笑着,吳宇霏緩緩撇過臉。入社會工作這麽多年了,比這更奇怪的突發場面都碰過,她已練就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應對,更何況只不過是個被金髮白皮膚襯到更加燦爛閃光的笑容,沒必要大驚小怪……視線繞了繞,瞥見小酒吧後娃娃臉小弟手中推著銀色推車而來,在靠近她身前的茶几處停下。

忽地,他在她腳邊蹲下身,將溫熱過的牛奶倒進白底青色唐草的瓷杯中,接着一手拿着銀制濾茶匙,將熱茶注入,瞬間,一陣白煙冒起;奶香揉合茶香,是她剛才隨口點的伯爵奶茶。

娃娃臉微笑着將茶杯端到她眼前,恭敬說道:「大小姐,請用。」

誇張……

終於,吳宇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盯着娃娃臉燦爛的笑臉,遲疑了下,仍是接過。

方才,她想等佳音來了再點菜,四個男人卻堅持晚餐時間已到,若她不願點主餐,可以先用前菜;這娃娃臉則用那天真的笑顏,理所當然地說道:「大小姐太晚吃晚餐可是會發胖的呢。」那關心,那貼心,如此自然不做作。

……現在的牛郎店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了嗎?將注意力調回到眼前的娃娃臉,吳宇霏在心中打了個問號--不知這小弟成年了沒?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現在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禱好友快點來,要不,她一個人在這裏喝茶吃飯實在很詭異。暗暗嘆口氣,雙手握著暖呼呼的茶杯,吳宇霏低頭啜了口茶,滑順香味入喉,她脫口驚嘆:「好好喝!」

認真的表情,與那打破沉默的一句話將廳中的三個男人逗笑了。

吳宇霏尷尬地扯出笑,很敷衍地回應着金髮帥哥和娃娃臉略帶揶揄的笑,棕眸不自覺地望向了被隔絕在不遠處一座玻璃牆後的半開放式廚房裏,那正替自己料理餐點的身影。

那男人穿着與其他三人同系列但搭配細節不盡相同的深藍西裝,外套已褪下,襯衫袖子卷至肘間,手臂側邊夾以袖夾,頗為講究。他身上套著圍裙,手中甩動長柄鍋,配合木鏟,翻轉着食材……和這店中其他三人比起來,那其實不是特別搶眼的長相,也不特別有個人風格,若不是剛才一進門他死盯着自己看,或許她根本不會留意到這個人……

可一旦留意了,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

便利商店?郵局?銀行……眉間微擰,吳宇霏認真回想。

「阿耕。」

吳宇霏回過頭來。

「你可以叫他阿耕,我叫衛斯理。」來店裏的女人不少,但從未有人將注意力放在老闆身上。畢竟任誰看了都會說,老闆是他們四個男人之中最沒特色的一個。衛斯理有趣地看着她,頭也不回地揮揮大拇指。「那個彈鋼琴的是阿傑。」

「我是雨讀,阿耕的弟弟。我們兄弟一個勞碌命,一個書獃子,很好記吧,下次過來記得點名我們服務喔。」任雨讀搶白說道,嘿嘿嘿地自我推銷。「大小姐怎麽稱呼呢?」

……這位小弟真是入戲太深了。吳宇霏還是只能乾笑。「請叫我宇霏就好。」

「我們兩個都有雨字耶,是這兩個字嗎?」娃娃臉從口袋中抽出袖珍記事本與筆,寫下兩個同音字。

「唔,是這樣……」接過他手中短小可愛的筆,吳宇霏寫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她稱不上娟秀的筆跡,娃娃臉笑咪咪,喚道:「宇霏大小姐。」

「……呵呵……」嘴角已經抽到快抽筋了。

遠遠看着這一幕,玻璃牆另一邊,任晴耕不時分心注意着他們對話的表情。

他口中嚼著口香糖,抽空低頭瞄了眼鍋中物,差不多成了漂亮的顏色,起鍋。接着他套上厚手套,從烤箱中拿出烤盤;在島形流理台上擺上幾個空盤,細心地將食物裝盤,然後疊上手臂,推開玻璃門,向眾人走來。

陸續擺上桌的是精巧份量的菠菜起士沙拉、烤牛肋條、雜菜蘑菇拌炒和橄欖油意大利麵。

誇張……

吳宇霏盯着眼前幾乎散發閃光、藝術品般的菜肴,無語。

任晴耕上好菜,到小酒吧處拿了酒杯和搭配餐點的紅酒,來到她面前,倒了一小口,掀唇,卻無語。

對於老哥的失常,任雨讀反應極快地問道:「大小姐,是不是一次上齊還是太草率了?」

聞言,闔上快掉下來的下巴,吳宇霏搖搖手。「不,是我要求一次上齊的。」她的個性很隨性,眼前的一切已經夠誇張了,如果還得一道道上菜慢性折磨,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好友趕來之前奪門而出。

「那,請試酒吧。」任雨讀見老哥還是如石像般地立在一旁,於是將酒杯推向前。

既來之則安之、既來之則安之……這麽想着,吳宇霏拿起酒杯,舉高,試了味。

她很想說,其實自己不特別懂紅酒,平時要喝都是喝可以爽快乾杯的啤酒。不過……看着眼前的娃娃臉,吳宇霏回以一笑,點點頭,表示可以。

娃娃臉開心地將餐具遞上,吳宇霏在心中嘆了口氣,執起刀叉,放入沙拉中。

動作停頓許久,她驀地抬頭迎上娃娃臉小狗般的眼神、金髮帥哥電力十足的媚眼、斯文鋼琴男不時投來的目光,與站得筆直的牛郎先生的直勾勾凝視……真的很懷疑,來這店中消費的人被四個大男人過度貼心的服務與包圍,難道不會消化不良?

放下刀叉,她放棄地垂下肩,認輸道:「介意跟我一起吃嗎?你們這樣我真的一點食慾都沒有。」

四人一頓。

首先爆笑出聲的是衛斯理,剛才因庄股東受的氣已一掃而空。他開懷大笑着,直到能稍稍平復,道:「沒問題,大小姐。阿耕,把剩下的材料都拿出來吧,反正今天只有一組客人,這又是大小姐的命令,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陪客人吃飯是常有的事,今天是庄股東埋單,他絕對不會客氣。

吳宇霏看着那雙天藍眼瞳,片刻,眯眼道:「你的中文真的很好,不過,可以不要一直叫我大小姐嗎?」

「這是其中一項必須遵守的鐵則,大小姐。為的是讓我們記得自己的身分,免得對客人做出不禮貌的舉動呀。」任雨讀笑着解釋,轉身到小酒吧多拿了四個酒杯,見到老哥默默地回到廚房,他跟上去幫忙。

十五分鐘後,五人換到一張原木長桌上用餐。

「唔,阿耕,所以……這裏不是牛郎店?」總算能比較自在吃東西的吳宇霏,在與眾人的交談中,對被稱為老闆的男人提出疑問。

三個男人對那問題習以為常地保持微笑,瞄向一整晚都有點傻楞的老闆。

等待許久,不聞他回話,吳宇霏也看向他。

「……這裏不是牛郎店。」眉輕蹙,重複着她的話。店裏的客人有兩種,一種知道執事俱樂部的本質,另一種則否。他一向不太介意被誤會,只是……任晴耕別開眼,不看那雙棕眸投來的疑惑目光。本想認真糾正一番,半晌,想不出該怎麽解釋,只好照着庄股東的經營宗旨說道:「這裏是執事俱樂部,讓大小姐們在工作壓力之餘放鬆的地方。」

古典柔和音樂、舒緩精油香、溫暖擺設與燈光……這空間的確能讓人放鬆。她環視四人,問著:「所以,你們的任務是?」

四人口徑一致、不假思索地道出SOP答案:「盡己所能地取悅大小姐們。」

「喔……」她還是不太清楚執事俱樂部與牛郎店的差別在哪。切了一塊軟嫩的牛肋條塞進口中,吳宇霏滿足地揚揚嘴角。無所謂,姑且不論其它,沖着這些食物,她會考慮再回來當大小姐的。

似是不經意地,將餐巾綁在頸間的任雨讀邊吃邊問著:「大小姐有男朋友嗎?」

「沒有。」搖搖頭,吳宇霏喝了口紅酒才答道。

「大小姐這麽漂亮,怎麽會沒有男朋友呢?」衛斯理也不著痕迹地加入套話行列。「是不好意思跟我們說吧,嗯?」

身邊的阿傑正替自己加酒,吳宇霏越喝越順,兩頰微熱,搖頭笑道:「個性問題吧。」就是這個性問題,令得她連朋友都很少,更別提需要很大包容力的男朋友人選了。

這回答令眾人有點意外,畢竟到目前為止,他們見到的,是個頗討喜的直率性格。真要說,他們接待的客人中,多有任性、做作,擺明了花錢來使喚人、貨真價實的大小姐;眼前的她,說話、吃飯、喝酒,全都帶着一種與她漂亮外表相悖的中性豪爽,相較於其他客人,可愛許多。

吳宇霏沒有再解釋太多,她的個性她自己清楚。交朋友是講緣分的,她不會要求對方為自己改變,所以,也不會為了誰改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壓抑、太勉強迎合,不是長久之計。

坐在斜對角的任晴耕沒有放過她眼裏的忽而沉靜,數着她喝下的紅酒杯數,不自覺又輕輕皺眉。

忽地,一道手機鈴聲響起,吳宇霏放下刀叉,瞄了眼來電顯示,接起道:「佳音,你到--喂?聽得到嗎……這裏收訊好像不太好,我……我回撥給你。」她將手機放下,又叉了塊肉塊塞入口,起身時說着:「我到外頭打個電話,你們繼續吃,不用等我。」

任晴耕正想說她可以用店裏的電話,卻見她故意板起臉,鼓起兩頰補了句:

「我想順便出去吹吹風。這是大小姐的命令,乖乖繼續吃飯,阿耕。」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任晴耕望着她的背影離開廳中,消失在門後,再回過頭時,同桌的三個男人正以一種可疑的嘲弄目光斜覷著自己。

「哥,太明顯了。」

「你的菜?」

「你還想知道什麽,讓我這套話高手幫你問。」

「都已經問到沒有男朋友了,其它的就交給我哥自己去慢慢挖掘,不是比較有趣嗎?」

「一開始就問太多會嚇到人家的。」

「你們這些浪漫派就不懂了,現在是速食時代,很多事先問清楚比較好。」

聽着他們的交談,好像自己根本不在場,任晴耕無奈地撇撇嘴。他將刀叉斜放在空盤上,喝了口水,掏出口香糖盒,倒了兩顆出來拋進嘴裏,接着將餐巾摺好放在桌上,起身打算到廚房準備甜點。

碰一聲,外頭傳來巨大聲響。眾人愣了一秒,你看我我看你,彈起身。

當四人前後衝出,見到的是令人咋舌的景象--

店門口,巷弄中,一輛機車斜撞上開啟的生鏽鐵門,吳宇霏單手扯著一個男人的頭髮,長腿弓起,將之壓制在地。她拳頭高舉,瞄準了他臉上,眼看就要揍下去。

耳邊只剩機車引擎空轉嗡嗡作響的聲音,任晴耕瞪大眼,全身不能動彈,身邊三人已然撲上前阻止。

事情的經過有些模糊,像是電影中剪接不太完全的慢鏡,回過神來時,她緩步走向自己,身上、頭髮沾滿嘔吐物……那白凈的臉上只有無奈。她每向前一步,身上的臭氣就向他靠近一些,到了後來,任晴耕已忍不住伸手掩鼻。

吳宇霏來到他眼前,停下腳步,淡淡說道:「抱歉。」

任晴耕低頭瞅着她輕擰的眉,不說話。

分明過去的兩個小時那麽令他……動心,此刻卻不可思議地平靜。

看她剛才狠惡的打架模樣,還有身後被弄得一團亂的店門口,任晴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厭惡。咬牙,他慣性嚼起口香糖。

沉默持續了很久,眾人一語不發,而吳宇霏似乎酒醒了,明白自己惹出什麽事,所以頭又垂得更低了。

任晴耕嘆氣。

因為隱約聽見趴倒在地的男人不住呻吟,也為了,才剛萌芽便夭折的、他的一見鍾情初體驗。方知,原來一見鍾情如醉酒,一切都朦朧,看不真切,所以事事美好。可一旦酒醒,只會覺得後悔與頭痛。

又過一會,她疑惑又心虛地仰頭與他對視;而任晴耕不再迴避,他已不怕她看穿自己眼裏的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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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難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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