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晚上下班回家,他到小可房間跟小可談。問她與魯一南有無某種發展下去的可能,如果有,建議她不要急於去日本,充分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進一步了解接觸。小可耐心聽他說完,靜靜道:「沒可能。」

鄧文宣登時急了:「他條件不錯!不要輕易拒絕!……你們聊過也聊得來,他對你印象很好!……」一口氣說下去,說的時候發現,自己於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惠涓。從前總嫌妻子思想方法行事方式世俗、庸俗,現在才想,她有時大概也很無奈。

小可在聽爸爸說魯一南對自己印象很好時「哈」了一聲,待爸爸說完,拖着長腔道:「他對我印象肯定好啊!」

神情語調中自以為是的輕浮激怒了鄧文宣,他呵斥:「好好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的!」

小可正色道:「爸,就算您不是魯一南的導師、領導,他都沒必要當您面說您女兒不好,何況您是!」

鄧文宣苦口婆心:「這個當然。但是——」

小可搖頭:「沒有『但是』!爸,我不會跟魯一南的,我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跤!」鄧文宣不明白,看着小可讓她說明白,眼神固執。小可被逼不過,一下子眼淚汪汪:「忘了,鄭海潮?」鄧文宣頹然失語。他以為的女兒與魯一南的融洽,根本是出於禮貌的社交。女兒一點都沒變,目前也看不到一點「變」的可能。

接下來辦簽證、準備東西,因不到開學時間校方不接收,個人還得與日本方面聯繫住處……由於有事情做,有目標,小可看上去情緒穩定了許多,至少不會動輒眼淚汪汪,不那麼脆弱了,只是,仍吃得少,還有,仍睡不着。偷吃安定被發現后索性公開,找個空藥瓶,從爸爸那裏倒出半瓶來堂而皇之放自己床頭,天天晚上一片。

鄧文宣和惠涓心疼不已,愁得要命。從沒想到,做父母還需要解決這樣的難題。上網查解決方法,方法很多無一適用。試過,比如,讓失戀的人盡情訴說、發泄,她不說你得引着她說,本着這原則,有一次,惠涓假裝無意間提起鄭海潮,預備接下去說說他的毛病——網上說,失戀后要多想對方毛病——然後,與女兒同仇敵愾。孰料她剛說出「鄭海潮」仨字,小可就摔門而去。硬著頭皮又試一次,仍這效果,後果比第一次嚴重。那一次外面零下十攝氏度刮著大風,她只穿毛衣出了門,當夜發起了高燒。自此,鄧文宣、惠涓再不敢輕舉妄動,眼睜睜看着女兒獨自戰鬥一籌莫展。

小可十二月二十二號的航班,頭天是農曆冬至,冬至該吃餃子,臨行前也該吃餃子——滾蛋餃子拴腿面——惠涓因此請半天假在家包餃子。豬肉白菜韭菜海米餡,其中的關鍵是海米,必須是山東產,用時拿黃酒泡,泡好切碎,入餡前先炒一下。餃子包得差不多時,鄧文宣、沈畫、山山先後下班到家,山山特來為小可送行。

惠涓自己在廚房裏忙活,沈畫和山山要來幫忙被她趕走,讓她們去客廳陪小可說話。

沈畫跟大家說她看中的幾套房子。這時的沈畫是優樂公司正式員工兼平面模特,工資加模特勞務費,收入超過了北京的中產,已有能力在京貸款買房,但受北京購房政策所限暫時買不了,正積極張羅租房。她的工作晚上活動多,長期住鄧家很不方便。她給大家講她看中房子的地點、價格,每套房子還拍了圖片,從手機調出來給每個人傳看,不厭其詳不厭其煩用心良苦,令小可心裏充滿溫暖的感激。別離時刻,很需要有這樣一個人來說一些這樣的話,自然而然無關痛癢綿綿不斷,讓自己得以安靜、放鬆、獨處。惠涓叫聲傳來:「畫!來端餃子!」

沈畫應聲去了廚房。渾圓胖大的餃子在沸鍋里擠擠挨挨沉浮,惠涓用笊籬撈起盛進盤子,邊順嘴似的問:「畫,剛才聽見你說,要出去租房子住?」沈畫「啊」了一聲,惠涓說:「家裏四大間房呢!」明確表示不希望她走。

沈畫萬萬沒有想到,察言觀色地小心回答:「我現在的工作,經常要很晚才能回家——」

惠涓說:「從前你媽和我,主要擔心那個向飛,怕你上當受騙。現在你離開他那兒了,我們還擔心什麼。再說了,如今上班哪有不加班的,你姨夫這個歲數這個級別,都得加班,別說你們年輕人了,我理解!」

沈畫沒馬上表態。惠涓誠意顯而易見,可她不想在鄧家住下去了。沒錢時沒法考慮自尊、自由,現在她有錢了!就算現在不存在自尊問題,自由呢?她對未來生活有着很多很具體的規劃呢!想在家裏請朋友聚會,想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想把牆壁貼成她喜歡的粉紅……住鄧家,她能嗎?

這工夫惠涓把鍋里的餃子全部盛出,滿滿兩大盤,沈畫一手一盤端起向外走。

這時,聽身後的惠涓小聲說:「畫,住家裏吧。小可這一走家裏就剩下了我和你姨夫,太冷——」「清」字沒能說出,哽住。沈畫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把餃子在餐桌上放下,沈畫對走過來的小可小聲道:「你媽哭了!你去看看!」小可怕的就是這個,現在她哪還有餘力安慰別人。在餐桌前默立片刻,用手拈起只餃子塞嘴裏,誇張大叫:「媽!餃子好吃死了!」

惠涓答應了一聲,僅這一聲就能聽出鼻腔嚴重堵塞。沈畫推小可催她去,小可眼圈一下子紅了。鄧文宣沖她們擺擺手,自己去了廚房。

廚房火已關了,惠涓站灶台前哭,怕人聽到,用手捂住了嘴。她哭得很厲害,有人進來都不知道。鄧文宣站她身後,伸出手想放那劇烈抖動的背上表示下安慰,手懸半空硬是落不下去。這類身體的親密接觸於他們二人,即使在當前情況下,都顯唐突、生澀、生硬。

鄧文宣縮回手叫:「惠涓!」惠涓身體一顫,把臉扭向一邊。鄧文宣溫言細語:「小可又不是不回來了。」惠涓臉沖牆點頭。鄧文宣繼續說:「——還有寒暑假呢!」她仍那樣點頭。鄧文宣緩了緩,下決心道:「再說,惠涓,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家,總有一天這個家裏只有咱們倆。」惠涓一下子止住哭泣,一動不動站那兒,屏息靜氣聽。鄧文宣深吸口氣:「我一直工作忙,對你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

惠涓搖頭掙扎著說:「不是因為你忙——」

鄧文宣點頭接:「因為我對你冷淡。我為什麼冷淡?受不了你疑神疑鬼的折騰勁兒!」

惠涓驀然轉過臉來,聲音顫悠悠地問:「能不能,說具體點兒?」

鄧文宣由來已久的積怨脫口而出:「具體說,比方說,只要找我的電話,只要是女的,你一定要先問上一大圈!影響多不好!」惠涓嘴唇嚅動着咕嚕了幾句,完全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鄧文宣替她說清:「你不放心我!——這麼多年了,你聽說過我有一點點這方面問題了嗎?」

惠涓搖了搖頭。她那臉被眼淚鼻涕蹂躪得越發見老,眼珠混濁鼻頭通紅,幾根髮絲粘進了嘴角。曾經那臉光可鑒人吹彈即破,那時她的賢淑大氣為所有熟人所稱道。她賢淑大氣是因為自信,她自信是因為年輕漂亮。

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面對她們,男人該有的悸動、衝動鄧文宣全都有過,這麼多年他堅守自己從不逾矩,與道德無關,價值觀使然。他十分清楚,激情總會過去。有人可做到過去一段再開始新的一段,拿激情當日子過,他做不到。在激情和穩定中二選一,他選擇後者。

他伸出手,替妻子擇出嘴角里的頭髮。這小小的體貼舉動竟令她慌亂到了窘迫,臉一扭,用手掌把已經乾淨的嘴角又抹一遍,像是說:不用麻煩你我自己來!鄧文宣心陡然生出愧疚,不得不對自己承認,表面看,是她在不停地折騰、生事,事實上,他是始作俑者。長期以來,他的地位成就使他有一種強烈的精神優越感,認為她的需要、喜好、苦惱比起他的來,瑣屑卑微不值一提。她卻不甘,用暗示、找事、表功等各種方式提醒人注意重視她的存在,令他反感之餘,越要無視、冷淡她,潛意識裏,就是要讓她看到並接受她和他的差距。都說孩子的自信是家長給的,妻子的自信是丈夫給的,他讓她自卑;都說平等是夫妻和諧相處的最重要元素,他們之間沒有。

他說:「惠涓,小可在外頭今天我們先不多說,先說一句,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嗯?」

惠涓咕嚕:「我怎麼能跟你比,你是一枝花我是豆腐渣……」

鄧文宣疾言厲色道:「惠涓!向老向死是人生必然規律誰也沒辦法改變,女人老得更要快些,但是,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的資本!」緩一下口氣,「我們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我們有小可,你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總之,在這個家,在我這裏,沒有人能取代你——」

惠涓猛然低下頭去打火,隨着「啪」的一聲,藍色火苗歡快四溢燎著了她因低頭垂下的頭髮,屋裏頓生一股焦煳味,鄧文宣湊過去查看,看到了她滿臉的淚。一閃身她躲開他,拿起鍋鏟做狀下餃子,鄧文宣抽走鏟子溫和道:「我來下?……你去看看小可,她不放心你!」惠涓聽話地向外走,鄧文宣抓起手邊一塊布:「擦擦淚!」她又哭又笑地擋開,那是塊抹布。

惠涓走出廚房,客廳電話響了,她順路接了,裏面傳出的女聲銀鈴一般:「您好請找鄧主任!」她習慣性發問:「請問您是——」猛地剎住,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說聲「請稍等」後放下話筒,向廚房邊走邊叫:「老鄧,找你!」

是手術室電話,手術出問題了,鄧文宣接完電話餃子都沒吃就走了。手術結束十二點多,到家發現女兒屋燈亮着,推門問怎麼還不睡,她說,在等他,明天就要走了,想跟爸爸說說話。鄧文宣進屋在她床邊椅子上坐下,她卻沒話。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鄧文宣起身要走,時間不早了,她必須睡了!她央求:「爸,再陪我一小會兒!」

小時候她總這樣。只要鄧文宣在家,她睡前一定得他陪她,給她講故事,聽她說話,再三再四地不讓走,媽媽陪都不行。氣得惠涓笑罵:「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侍弄大了,她心裏只有她爸,這個小白眼狼!」那時規定時間一到,鄧文宣就命她閉嘴閉眼睡覺,否則他馬上走。她聽話地閉嘴閉眼,怕爸爸偷偷溜走,一定要攥住他一根手指頭。多少個晚上,父女倆就這樣一個坐着一個躺着,待在靜靜的暗夜裏。那些暗夜中的時光鄧文宣想得最多的是:寶貝兒,別長大了,就這麼大,永遠跟着爸爸,好嗎?

女兒不可遏制地長大,漸漸不願意爸爸晚上過來陪她,不知什麼心理,是因為懂得男女有別了嗎?令鄧文宣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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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戀愛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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