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08章

她們一前一後走,小可在後,陳佳在她前下方的視野里。陳佳梳垂肩中長發,頭髮上面一層攏起用髮夾束在腦後,髮夾深褐色,麻花造型,很平常的顏色造型,到陳佳身上卻就是好看,高雅、不凡。從前小可只道人以衣飾,陳佳讓她明白了何謂衣靠人裝。

走出外科大樓,陳佳叮囑小可「有事及時通報直接打我手機」,把手機號告訴她,讓她照號撥過來,存下她的號碼、名字……昨天還被視作空氣,今天成記錄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動不已。這時聽陳佳又說:「錢志國這事你是頭功!好好乾,南實不會埋沒人才!」

陳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沒動。頭髮暈,腳發飄,全身發軟,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時難以適應。好不容易鎮靜下來,一抬頭,愣住:前方陳佳站住了,在同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人說話。

那人即使換了衣服,颳了臉,理了發,小可仍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鄭海潮。她聽不到他和陳佳說什麼,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姿態看,二人很熟。小可驚訝的同時高興,她可以通過鄭海潮,進一步了解、走近陳佳,人脈關係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

鄭海潮同陳佳告辭,向外科大樓走來,身着黑白條立領襯衫、淺色褲子,襯衫袖子捲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現在男生看時間都用手機,鮮有人戴錶,這在小可眼裏便缺了很多味道。小可喜歡男人戴錶的樣子,尤其喜歡他們看錶的姿勢:左臂一抬,刷,送到眼前,目光落上錶盤,沉靜沉着沉穩,男人味十足。男人嘛,就得有時間觀念。她跟爸爸一起,永遠爸爸掌握時間,幾點休息、幾點學習、幾點回家,她什麼都不用管。爸爸那表戴好多年了,雪鐵城牌,日本產,白金屬錶鏈,到現在走得好好的。戴時,右手拿表,咣當,套左腕上,咔嗒,按死搭扣;戴畢,左手腕還要轉轉,像是要試下錶鏈鬆緊——小可愛死了爸爸這個戴錶的動作。

小可盯着鄭海潮走,一聲不響笑眯眯的。快到跟前他才看到她,「哎喲」一聲驚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着,他笑了。心中喜悅盛不下了似的向外向四下里溢,眼睛、眉毛、嘴巴、牙,臼齒都笑露了出來。

小可好笑地看他:「來看你媽?」他說:「還不讓看呢,碰碰運氣。說是已經醒了,明天從ICU轉普通病房。」小可說:「祝賀。」他說:「謝謝!」充滿感情,顯然不是針對了她的祝賀。小可擺手讓他打住,她沒興趣聽病人家屬千篇一律的感謝,她有重要事情要問。

小可問:「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認識陳佳?」鄭海潮一愣后馬上明白,道:「昨天那種情況下,你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我跟你說我認識你老闆,會不會顯得淺薄?」小可笑起來:「沒想到你這人還挺低調。」鄭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調是指——我不配認識她?」一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小可道:「她在學校里就這麼出色?」鄭海潮點頭:「相當!學習成績永遠年級前三,多才多藝,學生會副主席——」小可打斷他,拖着長腔:「嚯,誇起來沒完了!我說,你是不是到現在還——暗戀着人家?」鄭海潮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說我和她明著戀過,你信不信?」小可連連點頭:「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沒有不愛吹牛的,尤其愛吹這方面的牛;鄭海潮卻並不分辯,但笑不語,令小可疑惑:「你們真的好過?」鄭海潮點頭:「後來分了。」小可興緻勃勃問:「誰跟誰分?」他說:「她跟我分。」

小可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問,答案明擺着何必問多傷人。鄭海潮這樣的,擱學校里特別中學,絕對吸引女生。校園愛情通常以貌取人,男女都一樣。但從學校出來進入社會,男的光有貌就不行了。她安慰他:「分了好!陳佳不適合你,她太強了。女的比男的強太多不是好事,早晚得分早分早好!……」

錢志國死了。術后在昏迷中掙扎了兩天,還是死了。腦卒中是醫學界的「三高」:發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高。

自錢志國死,陳佳沒跟小可說過話。不是因鄧文宣沒能救活錢志國而遷怒小可——專家再好不是神仙——她只是太忙;錢志國一死,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最直接的是,給死者父母一個交待。這交待絕不是「把事情或意見向有關的人說明」那麼簡單,人死在工作崗位上,企業首先面臨的就是,賠償。賠償,按哪條標準?

律師說:「一般情況下,工傷死亡撫恤金從工傷保險基金里支付,除需按月支付的外,還有按工資標準48至60個月一次性的工亡補助金。」陳佳聚精會神聽完,說:「你剛才說『一般情況下』,特殊情況呢?比如,死者家屬要求企業賠償呢?」律師說:「企業是否賠償,關鍵看死者死亡與企業管理等各方面有無因果關係。」

有無因果關係是這類事情中最難說清楚的一個部分,說有就可以有,說沒有也可以沒有,絕對客觀的事實基本不存在。最終何去何從,常常由角力雙方的強者決定。錢志國是家中獨子,父母是河北農村農民,父親小學文化,母親沒有文化,這讓陳佳稍感輕鬆。否則,死者家屬若在賠償金上獅子大開口,企業很難承受。

關鍵時刻情勢急轉直下:錢志國父親因兒子死亡的打擊血壓驟然升高卧床不起,老伴留家裏照顧,委託錢志國表弟全權代理。錢志國表弟在北京讀研,新聞專業,他的出現頓時令角力雙方勢均力敵。

錢志國表弟認為錢志國死與企業有直接因果關係:過勞死。依據是,死者發病當天早晨跟他媽通話說,加班兩天兩夜沒睡了,頭疼,馬上還得趕着上班。陳佳回答他,口說無憑,需要證據。然後,年輕人提出想見死者同事,特別想見他表哥生前最後接觸到的那個人。理由是,想多了解一些他表哥的事情,回去跟他父母說說,他表哥上大學離開家后,除了放假很少回家。陳佳當然知道他真正目的,但仍表示了同意。一來沒有拒絕的道理,二來她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公司最近確實是忙,加班也有,但連續兩天兩夜加班,從沒有過。

陳佳把這事交待給了部門助理,讓她為錢志國表弟安排。於是,毫不知情、毫無經驗的鄧小可把錢志國在人世間最後清醒時刻的情形對錢志國表弟和盤托出,一五一十儘可能詳細,想給痛失兒子的父母一點安慰,也想配合公司工作。

錢志國之死讓小可覺得在公司抬不起頭,還不敢跟爸爸說,怕爸爸自責,實在鬱悶時打電話跟鄭海潮說過。電話里鄭海潮說:「陳佳會因為你爸幫了她忙留你,不會因為沒幫上忙就不留你。關鍵還是看你自己,我了解她。好好乾,嗯?」放下電話小可心情好了許多,振作起精神努力工作。

這天,小可正幹活兒,陳佳打電話來叫她馬上去。小可往陳佳辦公室走,心裏一路嘀咕:陳總讓她去幹什麼?是不是忙過了這段,有點時間了,要對她興師問罪?到陳佳辦公室門口,靜立幾秒,眼一閉,敲了門。

——沒聽到應有的「進來」,屋裏響起的是腳步聲,腳步聲近,門開,陳總出現在面前:她親自為她開了門!

小可暈暈乎乎進,事情出乎意料不合章法,讓她無法思考無從思考,機械人似的隨陳佳指令進屋,在沙發上坐下。

陳佳辦公室有一對單人沙發,兩沙發中間隔一方小茶几,小可坐定,陳佳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以前小可來這兒,從來是,陳佳坐辦公桌後面,她站她辦公桌對面;其他人來這兒,大部分情況是,來人坐沙發,她坐辦公桌后;只有類似錢志國老師這樣檔次的人來,才可能與她分坐茶几兩旁的沙發,促膝交談。

茶几上放一個細高玻璃杯,杯里是茶,茶液已然冷透,結出一層金銅的茶膜。陳佳沖那杯子一點頭:「錢志國表弟剛從這兒走。」於是小可明白,茶是為他泡的,陳佳苦澀笑笑:「——?一口沒喝!……談得不順。分歧在於,他要的賠償數額過大,遠遠超出規定和公司的承受能力。」小可拚命集中起紛亂的思緒專心聽陳佳說話,卻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不明白意思,不明白這種大事、要事,為什麼要跟她說。

陳佳不看她,只失神地盯着那茶杯:「你知道他要多少嗎?……八百萬!」小可嚇一大跳,這時陳佳把目光從茶杯轉到她的臉上,溫和地道:「小可,叫你來是想跟你核實件事,錢志國最後那天是跟你說過,為趕項目,他48小時沒睡覺了嗎?」小可頓悟,全身冰涼!她點了頭,順勢把頭埋下。不過幾天工夫,陳佳明顯瘦了,而這,與她有直接關係,這令她不忍、不敢再看。耳邊,陳佳在說:「錢志國表弟請律師了,接下來,律師將會找你。小可,在律師面前收回你說的話,到時我們統一口徑,好嗎?」

錢志國表弟走後,陳佳讓自己在屋裏靜坐二十分鐘后才給鄧小可打的電話,衝動是魔鬼。這個鄧小可貌似柔弱,骨子裏倔強;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以正直為榮,對付這種人不能硬來。

小可抬起頭來:「可是陳總——」

陳佳的忍耐到了極限:「沒有可是!只有必須!」

小可便不再說話,蔫頭耷腦泥胎一般。陳佳看着她,滿腔的憤怒焦慮化成委屈,淚水奪眶而出。現在她面臨的困難遠不只錢家,更嚴重的,還有錢志國負責的那個項目,作為重大項目的技術負責人事先一點交待沒有突然扔下不管,這打擊是摧毀性的。她要處理錢家後事,要儘快找到替代錢志國的人,要讓項目繼續——這項目如不能按時完成,公司損失得以億計!

拭去淚水壓住哽咽,她對小可道:「你可以走了。24小時開機等通知。保證隨叫隨到。到時跟律師怎麼說,你看着辦。」語音平平,卻比大喊大叫更具引而不發的震懾。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頭重腳輕。路過茶水間停了停,恍惚間看到錢志國在茶水間點着他圓圓的光頭對她說: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小可走進去,拿出手機撥了鄭海潮電話。

鄭海潮在電話那頭聽她說,屏息靜氣一聲不響,但能感覺到他聽進去了她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說着說着,她心裏輕鬆了,心裏一輕鬆,思路通暢了:最糟的結果不就是離開南實證券嗎?天沒有塌,塌不了!

沒料她說完后,鄭海潮的意見是:「這事你有錯。」

小可愕然:「錯在哪兒——說了實話?」

鄭海潮說:「實話不等於實情。你跟死者家屬這樣說,使公司陷入了極大被動。我不認為公司要對死者的死負全部責任。」

小可激動起來:「你不認為!你憑什麼?是是,公司的確沒有過兩天兩夜加班的情況,但公司沒有不等於錢志國沒有!我堅信錢志國說的是實話,他沒必要跟一個實習生表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新戀愛時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新戀愛時代
上一章下一章

第08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