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知道別姬已經回國了,我們沒有見面。

那日長談後,有好一段時間,別姬沒出現在市塵居里。

三天、五天過去了,我告訴自己,別姬正在忙,又未安頓好,沒有時間上網是正常的,她不是故意不理我。但是八天、十天過去了,我開始有些擔心她是否不再願意與我說話。

遇見別姬以前,我不曾覺得寂寞。

但失去別姬的這幾天,我開始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

所幸別姬在第十三天後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我這才明白,她在我的生活里已經扮演起吃重的角色。

不可一日無此君……

是的,這個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人了解我,那個人就是別姬。

我不知道我該為她的存在感到歡欣或悲傷。

歡欣,是為了失落的一角,終於找到契合的另一半。

悲傷,是因為我永遠不會知道,我能擁有我這另一半多久。

我期待,接着必然就會失望;期望愈多,失望也就愈多。

最近我們沒有時間聊很久,別姬顯然很忙--非常非常地忙,她說她正在忙着開一家店,但說的並不很清楚,而我也沒有時間問她詳情。因為近日來,爸爸突然關心起我的婚姻大事。

那天,媽媽來店裏找我,下午,店裏人手還足夠,我向店長告了假,跟着媽媽到外頭一家咖啡店坐。

「聽說那個老傢伙要安排你相親,是嗎?」

「消息傳得真快。」我說。

這幾年,他們兩人的關係愈來愈差,甚至已經不肯叫對方的名字。

提起爸爸,媽媽就說「那個老傢伙」。

提起媽媽,爸爸只講「那女人」。

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我不懂是什麽原因讓他們在離婚後仍然如此仇視對方。如果真有什麽恩怨的話,理應該早在當年他們離婚時一併了結的。

媽媽看着我說:「你的年紀不小,是該有個對象了,可他挑的人我不放心,你不要接受他的安排。」

事實上這「對象」是方姨挑的。我不敢告訴媽媽,怕她會更加不高興;她一向與爸爸再娶的妻子水火不容,不會樂意知道這次的相親,方姨也插了一腳。

「我以為你在國外,不會聽到這個消息。」

爸在討論這件事時,很高興知道媽不在國內。

我很懷疑媽在國內布了眼線。

「事情關係到你,我不可能聽見了還當作沒聽見。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是的,我相信。」過去有太多類似的經驗了。

我升高中、我選擇外宿、我上大學……每一件我人生中的大事,他們都想替我做決定,而通常意見總是相左。

曾經我以為這是他們都關心我的緣故,但一次又一次的,我感覺到這樣的衝突與爭奪,並非單純地出自於對我的關心我只是他們兩個人的戰爭里,關係到誰勝誰敗的一隻棋子。

誰左右了我,誰就暫時領先一局。

媽媽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在我身上打量著。「楚歌,你老實告訴媽,你身邊真的連一個男人也沒有嗎?」

我攪拌著濃稠的咖啡,端起來,熱熱地喝了一口,感覺十分苦澀。

「楚歌?」

「沒有。我身邊沒有男人。」

「不可能。」媽擱下咖啡杯。「除非那些男人都瞎了!我把你生成了一個美女,你有一張美麗的臉。」

顯然我身邊沒有男人,讓媽媽大受打擊。

我說:「也許那些男人都知道我不是一個談戀愛的好對象。」

「胡說!」她瞪大眼睛,然後又眯起眼仔細地看我。「你為什麽不打扮?如果你肯花點心思稍微打扮一下……」

「沒有必要。」我截斷媽媽的話。「我的工作並不需要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們現在談論的並非你的工作說到你的工作,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你幹嘛放棄高薪的工程師職位。當美髮師會比較快活嗎?」

我皺了皺眉。「我以為我們現在討論的並非我的工作。」

媽聳聳肩,說:「楚歌,不是我愛說你,你的個性實在太消沉了,這一點都該怪那個傢伙,他只會給你壞影響,你該積極主動一點,你還這麽年輕--」

我咧嘴道:「你剛剛才說我的年紀不小了。」

媽愣了愣,說:「是沒錯,你不小,但也不至於老到哪裏去,是該對自己的人生有些打算的時候了。」

「我現在過得很好。」我看着玻璃窗外的街景,很高興我們選了靠窗的位子。

「我們談的是你的將來。」

我淡淡地說:「將來的事,將來就會知道了,現在談它沒有什麽意義。」就跟讀書計劃表一樣,列了滿滿一張,時間到了總是做不到。

「怎麽會沒有意義?你需要好好規畫你的將來。」

「例如?」

「例如你該挑個好對象嫁了,我們不可能永遠照顧你一輩子。」

「我以為我可以照顧自己。事實上,我十分確定我可以照顧自己,而現在我也就在這樣做。」

「這跟你能不能照顧自己沒有關係。」媽說:「我們談的是你未來的幸福,一個男人可以為你帶來一些生活上基本的保證。」

猶豫了片刻,我看着她說:「嫁了人就一定能保證未來生活美滿了嗎?媽,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是最明白的,不是嗎?」

「該死,楚歌!」媽喊了聲。「不要用那種態度跟我說話!」

我垂下眼。「對不起,我道歉。」

媽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憂傷。「我跟你爸之間是個錯誤,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婚姻都會帶來不幸,只要你慎選對象。」頓了頓,她看着我,說:「你知道我愛你,我希望你快樂。」

我低着頭。「是的,我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

「爸再婚了,這麽多年來,你卻還是單身,為什麽?你看起來還很年輕,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求你,不是嗎?」不想讓話題圍着我打轉,我問了我一直想問的。

媽媽顯然不願意多談她自己,她臉色一凜。「別管我的事,我今天是來勸你的。我講了那麽多,你到底聽進去沒有?」

我歸納重點說:「你要我不要接受爸的安排,可你又要我找個男人嫁,聽起來好像有點衝突。」

「一點都不衝突,那個老傢伙的眼光有問題,他挑的人我不放心,除此以外,你自己挑的,只要不太差,我都可以接受。女人一生終究要有一個歸宿。」

我以為離過婚的女人會有比較不一樣的見解,而不是像大多中年女性一樣,認為女人一生的希望全在於找一個男人嫁。

看來媽媽仍是老一派人的思想。

我想試着陳述一些觀念。「現在不結婚的人愈來愈多了。」

她斬釘截鐵道:「我的女兒不會是其中一個,那些人頭腦壞掉了,他們不知道有人作伴的好處。」

我不同意地說:「只是要作伴的話,不一定要結婚呀,同居不就好了?」

「那不一樣。同居可沒有法律保障,哪一天感情淡了,人也就散了;婚姻就不同了,小心一點的話,兩個人不是沒有可能相伴到老。」

「感情淡了的話,在一起也沒意思呀,倒不如分了的好。」想了想,我抬起頭看着媽說:「你跟爸離婚是因為感情淡了的嗎?」

媽的臉色僵了僵。「怎麽又扯到我身上來?我們在談你的事--」

「你回答我,我就不問了。」

「你問這個做什麽?它無關緊要,我們早八百年前就已經離婚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問,大概是這件事情,曾經給我很大的震撼吧……」更正確地說,是盤桓住我一生的一個問題。

媽媽突然安靜下來,她一靜下來,咖啡館里播放的音樂就清晰了起來。

「媽?」

我等了許久,終於,她開口說:「當年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了。我跟你爸……我們,時常吵架……」

「我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啊,對,而且你很乖,都沒有哭。」媽的眼神失去了焦點,彷似將回憶拉到了從前,他們吵架,而我躲在樓梯上偷看,嚇得連哭都忘了怎麽哭,只會獃獃地等他們發現我的那時候。

她說:「我們那時候幾乎天天吵架……婚姻生活並不適合我們,你爸爸他,他認為我太依賴他了,他說我奪走了他喘息的空間,跟我在一起,他不能呼吸……而那時我年輕氣盛,不能容忍他刻意忽視我,我那麽愛他,不想跟他分開,我沒有安全感,而他卻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牆,要求我給他空間……我試着給,但結果是造成了兩個人的距離……」她的眼神漸漸凝聚起來,彷彿正從過去的回憶里抽回來,然後她停頓住,不再回憶過去,匆匆下了結論--「我們離婚是因為我們並不適合彼此,我們的觀念相差得太遠。」

也許是血濃於水,我直覺地知道媽媽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如果真的如她所說,因為發現彼此不適合而離婚的他們,離婚已近二十年來,不可能還存有那麽強烈的恨意。但媽顯然已經不想再提,我便不再追問了。

媽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說:「女兒,現在話題可以回到你身上了嗎?」

「你的咖啡喝完了,要續杯嗎?」

「不要管我的咖啡,我們現在要談你的事。」

我抬起眼。「好吧,要談什麽?」

「為什麽不交男朋友?」她問得很直接。

「其實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定睛地看着她,考慮著即將說的話會不會引起過大的震驚。

「是嗎?想出了什麽結論?」

「嗯……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會是個同性戀者--」

「楚歌,」媽臉色蒼白地瞪着我。

我無辜地聳聳肩。「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媽驚恐地打斷我的話:「不要再亂說了,你只是還沒遇到一個你喜歡的男人而已,我的女兒不會是女同性戀!」

「萬一我的確是呢?你會排斥我嗎?」

突然我想到,「霸王別姬」也是一部以同志為題材的電影,真巧,說不定我下意識地選擇「霸王」這個代號,正好暗示了我的性向。難怪我對別姬的感覺比對一般人都特別。

既然我不懂愛情,對別姬那種特殊的感覺也許就是愛。

說不定我還真愛上了她呢!

呵,如果別姬知道,會嚇一跳吧?

「楚歌!」媽再也忍不住地大拍桌子。「不準再說了!」

看來要我真是個拉子--lesbian,第一個反對我的人就是我母親。同時可以想見我那位頑固父親的臉色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

假如我還住在家裏,極有可能被掃地出門--他們從來不願意花時間接納他們的女兒--假如我剛好又不愛男生……

我想這很可以解釋我為什麽對大多數的男人沒有感覺。

我開始相信,我極有可能是非異性戀者。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連想都不準想,聽見沒有!」媽緊張地說:「一定是你身邊沒有好對象的關係!不行,這樣不行!從明天開始,我會幫你留意人選,你等着我幫你介紹幾名有為的青年--你不準說不。至於你爸那邊的,你就不用理他了,聽見沒有?」

我翻翻白眼。

「楚歌!」媽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

我趕在其他客人被媽嚇跑前安撫道:「是,我聽見了。」

她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全身還是綳得緊緊的,好像真的要跟我脫軌的思想及性傾向展開一場長期戰鬥。

稍晚,我被爸爸召見,妙的是,爸也跟媽同一個反應。

當我告訴他「我可能是個同性戀」的時候,他氣昏頭了。

真難得,凡事意見相左的他們居然在這一件事上,終於有了相同的看法。

我想笑。

我忍住笑意,聽他咆哮:「你這禮拜一定得去相親,這件事情,我不准你說不!」

我終於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

他被我惹怒,大聲地吼我:「楚歌!不準笑!」

連笑都不準?真專制。我眨眨眼,掩住仍在抽搐的嘴角。

他懊惱地說:「都怪我給你太多自由了,瞧你現在變得這麽反叛!」

我反叛?我看着爸爸兩鬢的銀絲,在心裏道:不是的,爸爸,不是你給我自由,而是很久以前你就放棄了我。

我抖了抖肩膀,咧開一條唇線。

事後,楚羽拉着我到一旁說話,小心翼翼地問:「姊,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是同性戀?」

我看着眉清目秀的楚羽,笑道:「如果我說是呢?」

我想看看我這個十七歲,已經高出我一個頭的弟弟的反應,他會排斥他的同性戀姊姊嗎?

楚羽焦急地道:「姊,你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

我還是笑。「我也是認真的呀。」

他不悅道:「不準笑、不準笑,你這樣笑,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真的呀,那我不要笑了,我現在要嚴肅一點了,我很嚴肅了喔。」於是,我不笑了,正經八百地看着楚羽。「也許我真的是同性戀呢?小弟。」

只要有一天我確定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我就絕對會是。現在這個假設的真實性需要時間來驗證。

他苦惱地看着我:「你可不可以不要當同性戀?」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

楚羽熱切地說:「那很可惜耶,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帥的男人很多嗎?像是木村拓哉呀、張東健呀、陳冠希呀,他們都是男人耶,如果你是同性戀,不就不能夠喜歡他們了嗎?那會很可惜哦。」

「真的耶。好像滿有道理的。」

楚羽的眼神頓時閃閃發光。

我笑道:「可,這個世界上好看的女人也不少呀,你算算看影視圈裏是女星多還是男星多?好像漂亮的女星是多了點喔,如果我是同性戀,那我可以選擇的不是就更多了嗎?」

楚羽看不出是失望,還是絕望地說:「聽起來好像也是有道理,可是、可是……好奇怪喔。」

「奇怪?會嗎?我還是我呀,你會因為我喜歡女生而討厭我,甚至覺得我噁心嗎?」

「當然不!」楚羽激烈地道!「你是我姊姊,不管你愛女生還是愛男生,你都是我姊姊。」

我溫柔地看着楚羽道:「謝謝你,小弟,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楚羽擁住我。「別擔心,姊,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戀,我都支持你,你別擔心。」

如果爸媽也能像楚羽這樣就好了。但我十分明白,就如同他們無法改變我一樣,我亦無法要求他們改變。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的,黑色是黑色,白色是白色。

☆☆☆

夜裏與別姬在市塵居相遇,現在我們處在同一個時區了。

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

她就在我腳下的這一塊土地上,和我看着同樣的一輪月光。也許我們去過同一家超市、逛過同一條街、看過同一場電影。

她回國了,每一個經過我身邊的陌生人都可能是別姬,也可能都不是。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比她在國外時更讓我不能夠適應。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今天別姬心情好像特別好。

想起白天與家人的對立,我把同樣的一個問題拿來問別姬,好奇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別姬,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你說。」

「你聽了別太驚訝。」

「我會做好心理準備。」

「好,那我要說--喔,別姬,我覺得……我可能是一個同性戀者。」

接下來她會怎麽反應?

「哦,是嗎?」

「就這樣?」哦,是嗎?就這麽簡單。

「不然你認為我要怎樣?」她冷冷淡淡地說,沒有什麽激動的表示。

「難說,我以為你至少會表示一下懷疑或是震驚。」這是我預想中,一般人應該有的反應。

「哈哈哈……」別姬大笑:「我為什麽要震驚?」

我困惑地想,終於想到或許是外國的風氣較台灣開放,剛從國外回來的別姬當然覺得稀鬆平常。

我絲毫沒嚇到別姬,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話反倒讓我吃了一驚。

她說:「事實上,我旱就懷疑我自己是同性戀了。」

我訝異地道:「你說什麽?」

別姬說:「如果你也是,那就再好不過了,不是嗎?這樣我就不必煩惱是不是我自已有問題了。」

什麽意思呀?聽不太懂。什麽叫做如果我也是,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我是同性戀,在別姬眼中,我應該是個gay,而不是lesbian才對。

而如果別姬是lesbian,那麽在她眼中,應該是個gay的我,是怎麽樣也不可能跟她湊成一對的呀?

這……是哪裏搞錯了?

好怪!我跟別姬之間的關係,真是愈來愈怪異了。

別姬彷佛能夠洞悉我心中混亂地說:「霸王,你不必想太多,這個社會雖然是異性戀者的社會,但我從來不認為同性戀者是錯誤的存在。我建議你不妨放下心石,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挑了挑眉。「順其自然?」

「是的。」

「你把事情說得很簡單。」

「事實上,事情本來就該這麽簡單,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莫過於人的心思。」

最複雜的是人的心……

我細細咀嚼別姬的話,覺得深有道理。

「別姬,你究竟幾歲了?」別姬的老成穩重時常讓我懷疑她不是我這個世代的人。沒有一番人生歷練的人是不會有她這樣的見識的。

她笑笑地道:「終於對我有興趣了,嗯?」

好像很得意的樣子。為了得到答案,我說:「是,我懷疑你是山頂洞人。」

「哈哈哈……」別姬大笑着。她說:「關於這一點猜測,恐怕你得失望了,我保證我是個文明的現代人。」

「哦?我如何相信你?」

「我已經在證明給你看了,我想沒有一個山頂洞人懂得使用先進的電腦科技。」

「噢,是的。我想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停頓了下。「回到我們先前的話題,你願意透露你的芳齡嗎?」

別姬沒有回覆。

用網絡交談有一個壞處,那就是我隨時會懷疑她那邊是否不小心突然斷線了。

好在我只等了一會兒,對話視窗里傳來了別姬的答覆:「這樣子沒創意。」

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答覆。

我快速地回傳:「什麽意思呢?」

她說:「我剛剛本來想直接告訴你,但是我又小心眼地想到,我好像也不知道你的年齡。我認識你三年了,霸王,我自已都無法相信我會和一名我連他年齡、背景,乃至性別都不清楚的人維持這麽久的友誼關係。你是如此地小心翼翼,連帶我也覺得向你透露我自己是一件太過冒昧的事……說真的,我不敢相信。我想請問你,霸王,你誠實告訴我,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麽?請你回答我,就當我請你滿足我一點點的好奇心吧!」

我瞪着別姬一長串的話,一時之間,腦袋一片混亂。

直覺告訴我,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必須非常謹慎,乃至於嚴肅地處理。

別姬在考驗我。如果我不夠誠實,回答的答案不能令別姬滿意,她絕對會拂袖離去。我必須非常非常小心。

螢幕上,她的光影在發着光。我知道她在等待我回答。

我沉吟著。別姬究竟算是我的什麽人?

我讓她等太久了。她狀似哀怨地說:「很難回答是嗎?我想答案一定是我不想聽的吧。沒關係,你不必想辦法修飾,我不會那麽容易受傷的。告訴我吧,霸王,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似乎真的讓她等太久了。撫摸著鍵盤,我猶豫地打出:

「別姬,這對我來說,真的很困難。」不待她反應,我又打:「你知道,我一向不擅於表達自己。就連現在這樣的表達,對我來說,也是困難的。」

只因為我是在面對着你--我看不見的你,陌生,卻又如此親密。

「別姬--」我深吸一口氣,道:「相信我,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啊,最重要的朋友,絕不能夠失去。我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懂得別姬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

許久,別姬傳話來:「即使你對我一無所知?」

這就是整件事情最荒腔走板的地方。我訕笑自己。「是,即使我對你一無所知。」

別姬試探地問:「我猜你會比較想維持現在這樣一無所知的狀況?」

我說:「我對你當然好奇。但是--你說的沒錯,我想我是情願相信我所知道的是你最真實的部分。」

我期待地看着別姬,但她出乎我意料地告訴我:

「你錯了,你所知道的,不過是一小部分的我。」

我着急地說:「你的心、你的誠實、你的幽默、你的善解人意?」如果是這一小部分,我是可以接受的。

但別姬嘲諷地說:「很高興在你眼中,我具備這樣多的美德。但我想,你是太天真了。你所看見的『美德』,現實上不足以構成一個人的要素。做為一個人,他多少都會有一些缺點。」

缺點?我悶悶地說:「缺點……你是有呀。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太了解一個實際上並不想被人這麽了解的人?」

她說:「那並不很困難。你知道的,該說的,你都說得很明白了,要了解你並不困難。」

我恐懼地想到一些可能性。「別姬,不管發生什麽事,請你千萬不要不理我。」我害怕地說。我害怕有一天,她真的會因為我的隱瞞而不願意再理會我。

別姬再一次出乎我意料地說:「那才是我要說的,霸王,我已經收不回我對你的關懷……天知道我怎麽會說出這麽噁心的話!近墨者黑,一定是你的壞影響。好吧,我乾脆也明說了,反正,承認情感對身體有益無害,老實告訴你,你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也不可以不理我。」

我鬆了口氣,心頭一陣溫暖。也許承認情感對身體真的無害。

「這表示,我們現在是在同一艘船上了?」

「恐怕是。這艘船如果沉了,我們將會一起溺死。」

我說:「但願可以一直一帆風順。」

別姬卻不這麽想。「人生的海面上不可能永遠不起波濤。」

「我們會有辦法克服它的。」

「是嗎?我怎麽覺得我們恐怕連第一個暴風雨都克服不了?」

「別姬,你要對我有信心。」

她更正。「我會努力試着對你有信心。」

我再度更正她:「我想這很容易。」

「是嗎?」她顯然不怎麽相信的樣子。

「是的。」

「霸王--」她說:「我今年已經七十八歲。」

「呃?」我眨了眨眼,瞪着出現在螢幕上的數目字--七十八?

「你不是好奇我的年齡嗎?」別姬說:「我想我還可以透露更多一些,我不僅已經七十八歲,我還是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我上網的原因是因為我老伴死了,一個老頭子平日閑着沒事,芳心寂寞,想在網絡上尋找我的第二春--告訴我,霸王,你是否願意跟我見面?或許你會認為老男人還是很有魅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別姬的「自白」。

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置之不理。但這些話出於別姬之口……

這是第一個考驗?既然如此--

「好吧,我告訴你,別姬老先生,恐怕我年輕得不會合你的胃口,我今年二十五歲,性別為女,單身--但我記得你說你是個同性戀者,如果你願意改變性傾向,我會很樂意跟你有進一步聯繫。」

開開玩笑,應該無傷大雅吧!

我認定別姬是在跟我開玩笑。要是她認為我會因為她謊報的年齡而翻船的話,她就要失望了。我不會的。

就算她真的是一個七十八歲、正在尋找第二春的老先生,我也不會推翻我對她友誼的看法。

「這是真的嗎?霸王『小姐』,如果我改變性傾向,你真的願意與我有進一步發展嗎?」

我開玩笑地問:「如果你有很多遺產,你的續弦可以繼承嗎?」

別姬彷彿正在慎重地考慮中。終於,她說:「我所選擇的伴侶--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分享我的一切。」

「好大方。」

「這句話並非是玩笑。」她表態道。

「哦?」我依然認為是玩笑呢。

「我是認真的,霸王,請跟我見面,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我好奇地間:「什麽理由?」

她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網戀這回事,但我認為我已經愛上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必須與你見面。」

第三次!或者更多。今晚,別姬已經不止一次令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認為她愛上我?我小心翼翼地問:「這可是第二個人為的考驗?」

「不是。」她令我為難地說。「這是我必須要求與你見上一面的理由。」不等我反應,她又說:「對於一個已經如此袒裎的人來說,我想你不會再拒絕這個會面的提議吧?」

我驚疑不定地掙扎著。

別姬悄悄地問:「這個禮拜日,可以嗎?」

「你確定你要見我?你知道,有時候,網絡很不真實。」

我就知道,當事情涉及愛情,通常就會變得很麻煩。

我試着說服別姬她只是錯認了自己的感情。因為,就在不久前,我也以為我愛上她,但那畢竟只是「以為」,它不是真的。

「是的,我確定我要見你。不管網絡真不真實,在你將我牽涉進你這三年來的生活時,我就已經打算要見你一面,我必須要確認那份感情,不是嗎?」

我沉吟良久。「好吧,你說服了我。」

她驚喜地道:「這個禮拜日?」

「不!」我幾乎沒低叫出聲。「太快了,你得給我一些時間做好心理準備,而且這個星期日,我要去相親。」

「相親?」

「嗯。」我無奈地說:「我爸爸安排的。」

別姬說:「告訴我,在沒見到我之前,你不會愛上那個跟你相親的人。」

我笑了。不正面回答她。「下個禮拜等我準備好要與你見面了,我再另外跟你約時間。」

「不反悔?」別姬問。看來她不太信任我。

我保證道:「絕不。別擔心我會反悔,別姬,即使當不成情人,你還是我的朋友。」

她似是安心了。「最重要的?」

我說:「是的,最重要的。」這一點,我已經非常確定。

這也是我決定與她見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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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前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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