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為什麼要生氣呢?」高晉風不放棄探問她的內心。「因為你的過去被我知道了?因為你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因為你害怕——」

「不要說了!」她阻止他。

「為什麼不讓我說?因為我說中你的心事了嗎?因為我看穿你嗎?」他言語犀利,一字一句都劈中善雅心坎。

她看着他那近乎野蠻的黑亮雙眸,不覺心驚膽顫,表面卻高傲地揚起下巴。

「我只是覺得你很煩而已,高先生,你不覺得自己太黏人了嗎?你以為這樣死纏爛打,我就會喜歡你嗎?告訴你,我才會。永遠不會!」

她難得說話如此尖銳,他承認自己被刺傷了,從來沒聽過任何女人對他說這種話,出自她的嘴,更是令他心如刀割,自尊殘破,全身都痛。

「你……不會喜歡我?」

「對,我不會!」

她怎能這樣說?怎能如此毫不在意地打擊他?她可知道,她比最高明的拳擊手還厲害,一句話便能KO他……

高晉風亂了,狂了,心口沸騰,理智瞬間燃燒殆盡,他倏地抱住善雅,緊緊地、又憤怒又落寞地抱着。

「你做什麼?」她握拳撾打他肩頭。「放開我,你放開——」

「跟我談戀愛吧!」他在她耳畔低啞地嘶吼。「荊善雅,就利用我來治療你心裏的傷痛吧,我會讓你好起來的,你會好起來。」

她會好起來?

善雅震慄,心亂如麻。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夜很靜,唯有海濤,低低地吟唱。

善雅站在窗邊,凝望月色。這是一間位於漁村的小小民宿,每年她來這裏,都會在這兒住一晚,憑弔那個英年早逝的大男孩。

今年卻多了個不速之客。

離開醫院后,高晉風堅持要她坐他的車來到這個地處偏僻的漁村,民宿沒有多餘的空房,他一樣死賴著不走,厚著臉皮央求老闆夫婦讓他在戶外的空地搭帳篷。

夜深了,溫度降了許多,他在帳篷里,不會冷嗎?

想着,善雅忽地覺得有些心慌,思緒雜亂無章,她披上薄外套,來到屋外。

空地上,立起一頂深藍色的帳篷,而他坐在帳篷外,正用野外專用的瓦斯爐煮一鍋泡麵。

泡麵的濃香撲鼻,善雅瞠目結舌,瞪着那個頗為自得其樂的男人。

他也看見她了,笑着揚聲。「你來看我的嗎?」

她倔強地撇過臉。「只是睡不着,出來透透氣而已。」

他微笑,不再說話,靜靜地煮泡麵。

她忍不住又望向他,見他穿着單薄,只套著一件棉T恤,微微蹙眉。「你不冷嗎?」

他聳聳肩。「不會啊。」

「我是說,你晚上睡在那裏頭,不會冷嗎?」她指指帳篷。

「我有帶睡袋。」

睡袋?

她揚眉。「你總是把這些露營用品帶在車上嗎?」

「嗯。」他點頭。「我有個習慣,看哪裏風景不錯,就會在那裏搭帳篷睡上一夜。」

她無言。這男人果然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從不曾在野外紮營過。

「好了。」泡麵煮得差不多后,他在上頭打了顆蛋,熄火,拿筷子輕輕攪了攪,然後笑着望向她。「要吃一點嗎?我煮的泡麵可是一絕喔!」

她怔忡地盯着他。

見她一副傻愣的模樣,他笑了。「你沒在野外露營過吧?以前有睡過帳篷跟睡袋嗎?」

她搖頭。

「我想也是。」他抿嘴笑,星眸閃亮。「連路邊攤都不準吃了,何況讓你在野外求生?」

這是在嘲諷她嗎?她不悅地嘟嘴。

他看着她嬌嗔的表情,目光一柔,朝她誘哄地招招手。「很好玩的,過來吧!」

她一動也不動。

「別擔心,我不會再突然抱住你的。」他低聲承諾。「我承認在醫院的時候,我情緒比較激動。」

她眨眨眼,半晌,不情願地開口。「我也有不對。你的臉……會痛嗎?」

「你關心?」他有意逗她。

她咬咬唇,垂下眸。「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你就特別容易生氣。」

「也沒什麼奇怪的,我這人天生就欠扁,我家人也很受不了我。」

「不是那樣的。」她不喜歡他自嘲的口氣。

「那是怎樣?」他反問。

她一室,芳心怦然亂跳,過了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開口。「為什麼是我呢?」

他愣了愣。

她直視他。「為什麼你會……對我有興趣?」

很奇怪嗎?他記得她曾說過,她不是個他會感興趣的女人,真是太小看她自己了。

高晉風微笑嘆息,將泡麵舀起,分盛入兩個紙碗,也不管她願不願意,將其中一個遞給她,筷子也塞進她手裏。

他吃了一大口,示意她也跟着吃,她拗不過,只得也吃了一小口。

他這才滿意了,直視她的眼睛,回答她的問題。「老實說,我也常問自己,為什麼偏偏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你在工作室里吹玻璃,整個人都看呆了,從來沒對誰那麼入迷過。」

入迷?她輕顫。他這個用詞也太直接了吧!

但他不覺得自己哪裏說錯了,直率地道出心聲。「也許你自己沒感覺,不過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人,至少對我來說。」

他一面表白,一面吃着熱呼呼的泡麵,一時吃太急了,舌頭燙到,連忙吐出來吹了吹。

怎麼會有他這種人啊?

善雅凝視他,又無奈又有些心憐,對他的不平之氣霎時煙消雲散,只留一腔柔情。

她放下泡麵,在他身旁坐下,雙手抱膝,望着前方波光迷濛的海面。

潮來潮往,訴說的是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而她,也曾有過一段傷心往事。

她低低地傾訴。「家翰……就是我前男友,他就是在這附近落海的,所以每年到了這天,我都會來這裏住一個晚上,看看海,跟他說說話。」

他放下筷子,望着她略顯倉白的側顏,靜靜聽她說。

「承歡應該有告訴你,他與我是怎麼認識的,本來我是怎麼也不肯答應和他交往的,可是……他感動了我,後來我決定跟他試試看。」

話說到這兒,她閉閉眸,臉色更白。「從小到大,我的人生一直很平順。照着家裏為我安排的軌道走,只要我一決定要冒險,就會發生可怕的事。小學時跟朋友偷溜出去玩,結果從鞦韆上摔下來。大學時拒絕家裏為我安排相親,跟他交往,結果他為了賺錢讓自己配得上我,挺而走險在校園販毒,最後還為了躲避警方追捕,逃回老家,在這裏落海失蹤。」

她驀地住口,轉頭望向他,淚光瑩瑩閃爍。

「只要我想稍稍偏離人生的軌道,就一定有災難發生,我不該答應跟他交往的,是我毀了他的人生……」

「那不是你的錯!」他握住她的手,試着給她安慰。

她想抽開,他執着地握住。

她搖搖頭,淚水更泛濫。「你知道最過分的是什麼嗎?其實我根本不確定自己到底為什麼答應跟他交往?是因為真的喜歡他嗎?或者只是想要自由……我可能根本沒那麼喜歡他,卻因此害死了他,我對不起他,真的很對不起他……」

她哽咽,傷心地說不出話來,肩頭陣陣輕顫。

他心一緊,不覺展臂環住她,將她摟進懷裏。「這不是你的錯,善雅,別這麼自責。」

她倏地推開他,揚起臉,激越地輕喊:「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接近我,更不要動搖我。我不能接近你,這是不對的……」

她迷亂地低語,而他看着她雪白的容顏,忽然懂了,心臟狂跳不止。「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吧?」

她倏地一凜,急忙搖頭。「我沒有,沒有……」

「你有!」他堅定地握住她雙肩,強迫她直視自己。「你喜歡我,善雅,你就承認吧,你為我心動。」

是,她是喜歡他;是因他心動了,但怎麼能夠?怎麼可以?

她顫慄地落下一滴淚。「我不能再愛了,沒資格這樣做,我已經有婚約了……」

「那就取消那個婚約,你不需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你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不懂的——」

「我懂。」他打斷她。「你只是太溫柔、太善良了,你把太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要求自己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絕對不可以讓最親近的家人失望。」就跟他那個傻哥哥一樣。「你真傻!傻女孩,何必要活得這麼辛苦?」

他憐惜地擁抱她,緊緊地,像要將柔弱的她揉入體內,受他保護。

「我不覺得辛苦。」她用力咬唇,忍住脆弱的啜泣。

「可是我心疼你。」他在她耳畔低喊。「你知道嗎?看你這樣平靜無波地過日子,我好心疼。你大笑過嗎?大聲哭過嗎?知道你前男友失蹤的時候,你有痛快地哭出來嗎?」

沒有。

善雅蒼茫地想。得知家翰失蹤的時候,她趕來台東這座小漁村,跟着她父母一起站在海岸,無助地看海巡人員沿海打撈。

他們找不到他的屍身,無法確定他的生死,而她,只是像木頭人似地呆站着,不哭不喊。

他的父母很怨她,說她冷血無情,不值得他們兒子的痴情狂愛。

但她不是無情,只是太震驚了、太自責了,才會無法任性地痛哭失聲,身為始作俑著的她,哪有資格表現崩潰?

她憑什麼哭?憑什麼讓別人來安慰她?是她的錯啊,都是她的錯……

善雅用力抓住高晉風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時候,她多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救她,告訴她,家翰會平安回來。其實她也想有人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場意外不是她的錯,只是老天捉弄。

她也想哭的,早就想痛快地哭一場了……

「你哭吧!」他輕拍她的背,撫慰着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心碎。

「在我面前,你儘管盡情地哭。」

真的可以嗎?她真的可以哭嗎?犯錯的人也有資格哭泣嗎?

善雅細聲嗚咽,淚水一顆接一顆流落,她哭着,啜泣不斷,雖然哭的聲音仍是低低的,有點壓抑,但那的的確確是哭泣。

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能放縱地哭出來了——

她在他懷裏入睡。

哭累了,她就這麼靠着他肩頭,疲倦地閉上眼,而他體貼地用一條睡袋裹住兩人的身體,不讓她着涼。

天色漸明,空氣中的薄霧逐漸散開,沉睡的海水亦驚醒,輕輕地沖刷岸邊,高晉風聽海浪吟唱,俯看善雅秀氣的睡顏。

她的眼哭到微微紅腫,他心憐地以指撫摸。

海天連線處,慢慢泛亮了紫色的霞彩,星星一顆一顆滅黯,取而代之的,是暖橘的陽光。

善雅彷彿也感受到天地的變化,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

迎接她的,是最美麗的日出,日輪安靜地自雲上浮現,映亮海面金光燦燦。

她不禁屏息,為眼前迷離壯闊的美景而感動。心弦震顫,應和著海濤的聲韻,悠悠地唱歌。

高晉風微笑望她。「醒啦?」

她怔了怔,這才驚覺自己一夜沉睡於他的懷抱,有些甜,有些羞澀,臉頰暈染嫣紅。

他牽着她的手站起身,兩人肩並著肩,欣賞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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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的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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