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就一個月。

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四萬三千兩百分鐘……她以為他能夠忍受她這麼久嗎?他連一分一秒都不想看到她!

但她不顧尊嚴地求着他,用那麼可憐兮兮的表情面對他,說自己一無所有了。

他當然不會同情她,但托某個友人調查后,卻發現她不完全是演戲,她的房子的確被法拍了,用來償清她欠下的貸款,銀行戶頭只剩幾萬元,工作也不保,上個月遭到律師事務所正式開除。

以當前的景氣,她一時之間是很難找到好工作,若說她走投無路了,這話倒也有幾分真實性。

但天無絕人之路,如果他心夠狠,是可以看着她省吃儉用,一個人在外頭跌跌撞撞,總之憑她的才能,應該不至於餓死。

只可惜,他不夠狠……

一念及此,周世琛驀地不悅地擰眉。他氣的是自己,為何會拗不過前妻苦苦哀求,一時心軟收留她?

他瘋了嗎?他明明發過誓,這輩子絕不再跟這個女人有任何牽扯。

可惡!

他站在吧枱後,一面煮咖啡,一面自眼角偷窺前妻的一舉一動,她說到做到,以勞力換取自己的食宿,很認真地拿着塊抹布,一格一格為玻璃窗打蠟。

她脂粉未施,頭戴方巾,系著以前工讀生留下來的舊圍裙,整個人裝扮得像個樸素的農婦,跟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堅持無時無刻外表都必須完美無瑕的她,很不一樣。

他愣愣地望着她,不禁出神,憶起兩人新婚時,她曾經很賴皮地對他撒嬌——

「周世琛,你聽好,我是嫁給你當老婆,可不是當菲佣,千萬不要叫我做家事喔。」

「你的意思是要我來做嗎?」當時,他雖然覺得她堅持十指不沾陽春水,未免有些太嬌縱,但仍是寵愛地望她。

「當然不是!」她跳進他懷裏,藕臂黏膩地勾住他後頸。「你每天工作比我還辛苦,我怎麼捨得虐待你?」

「那你說怎麼辦?」他戲謔地捏她耳朵。「兩個人都不做家事,你是打算讓這間房子變成鬼屋嗎?」

「我們可以請個管家啊!」她朝他嫵媚地眨眼。「不然我們倆賺那麼多錢幹麼?不就是為了好好享受嗎?」

「我不喜歡家裏有外人在。」他蹙眉,一向最重私隱權的他,討厭跟陌生人分享私密空間。

「那就請鐘點管家吧,定時來打掃屋子就好,至於三餐,反正我們幾乎都不回家吃的,就算了。」

「那倒也行。」他不反對。只是這跟他想像中的家庭有那麼點落差,他夢想的畫面里,該有個溫柔賢慧的嬌妻,系著可愛的圍裙,在廚房裏忙碌,而他回到家,便能享受豐盛的美食。

「你就繼續作夢吧!」這回,換她掐他耳朵。「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要一個每天晚上在門口歡迎你回家的老婆吧?既然這樣,你幹麼娶我?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種賢慧的女人,我的才能是要在法庭上發揮的,不是廚房。」

「我知道。」他含笑望她,別說她對自己有自信,他也很欣賞她在工作上的精明幹練,會受她吸引,有部分正是因為她看準目標后勇往直前的衝勁。

「所以嘍,別叫我做家事。」她笑笑地將臉埋在他頸窩裏。「不過如果我偶爾高興的話,說不定會下碗面給你吃。」

「只有面而已嗎?」他假裝失望。

「不然你還想怎樣?」粉拳輕捶他肩膀。「以我的手藝,你有面吃就要偷笑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吃飯,有可能會拉肚子、送醫急救?」他逗她。

「對啦,我就是不會煮飯,怎樣?」她嬌嗔。

「不怎樣。」他低聲笑。「好吧,看在身體健康比較重要的分上,我不強求,你偶爾下碗面給我吃就好了,我會感激涕零,把一碗面看成天大的恩惠。」

「什麼嘛,你這是諷刺嗎?」

「你說呢?」

「周世琛,你很壞喔。」

「呵呵……」

周世琛收回思緒,眼神陰鬱。

到頭來,他還是沒吃到她應許的那碗面,兩人工作都太忙,連共餐的機會都不多,而她並非那麼溫柔體貼的妻子,會想討好親愛的老公。

她其實很大女人。

可這樣大女人的她,如今卻為了換食宿,甘願出賣自己的勞力,擦桌椅、掃地、拖地,連玻璃窗都清理得那麼仔細。

當然,看得出來她並不擅長於此,動作很笨拙,不過掃個地便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但她很努力,毫無怨言。

至少,他還沒聽到。

周世琛諷刺地撇唇。「好了嗎?」他揚聲問。

「什麼?」她回頭望他。

「窗子擦好了沒?」他板着臉。「要開店了。」

「喔。」多情怔了怔,看看只擦了一扇的玻璃窗。「還沒耶。」

「我給你二十分鐘的時間,擦不完,你就直接打包走人吧。」

「什麼?」她愕然。

「沒聽清楚嗎?」他冷笑。「我說——」

「我聽見了。」她打斷他。「可你會不會太強人所難了點?你明知道你這店裏幾乎整面牆都是落地窗,二十分鐘我哪擦得完啊?」

「擦不完,就給我滾。」他撂話,沒得商量。

很明顯,他就是故意為難她,找借口想趕她走。

多情鬱悶地咬唇,抬頭仰望玻璃窗,陽光從戶外暖暖地照進來,有些刺眼。

她只有二十分鐘……

可惡!她不會認輸的,就像從前,事務所那些老頭千方百計想給她難看,她也從不曾低頭示弱過。

她會擦完這些該死的落地窗的。

她提振精神,快馬加鞭地工作,高度不夠,便搬梯子來,一階一階爬上去擦。

從頭到尾,周世琛只是在一旁閑閑觀看,就連她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他都毫無出手相救之意。

這男人,真夠狠心。

她哀怨地瞟他一眼,卻不敢稍稍停下手上的工作,滿頭大汗地繼續奮鬥,二十分鐘倏忽過去。

「下來!」他準時來到她身邊,喝令她離開梯子。

她一步一步慢慢爬下來。

他開始檢查,手指撫上窗欞,察看是否有灰塵,然後一寸一寸地檢視玻璃面。

「這是什麼?」他發現有一處地方噴上了蠟,卻尚未抹勻。

「啊,這個。」她急急趕過去,拿抹布用力擦拭,把那塊玻璃擦得亮晶晶。「好了。」

「這又是什麼?」他指向另一處手印。

她尷尬地又趕過來擦掉。

「這個呢?」他又找到另一處缺點。

「對不起。」她窘迫不堪,在他嚴格的挑剔下,一下奔東,一下趕西,來回忙碌。

他漠然觀看,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確定你還有臉賴在我店裏嗎?」

她赧熱了臉,心底暗罵他幾百遍,表面卻綻開笑顏。「別這麼說嘛,世琛,今天只是第一天,我保證以後會愈來愈上手的。」

他不吭聲,默默盯她。

他該不會真打算用這借口趕她走吧?

許多情扭捏不安,自衛地挺起背脊,準備應付任何來自前夫的苛責。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周世琛並未繼續挑剔她,只是遞給她一張單子。

「這什麼?」

「購物清單。」他解釋。「你照這上面列的把東西買回來,我給你兩小時的時間。」

兩小時?

她愣然眨眼,瞥一眼清單,頓時雙腿發軟。那上頭起碼列了幾十樣東西,他要她在兩小時內買齊?

「超過一分鐘,你就給我打包離開。」

又來了!許多情翻白眼。她就知道,這又是他另一個無情的考驗。

「好吧,你等等,我先換衣服。」她認命了。

「你確定你還有換衣服的時間嗎?」他不懷好意地提醒。「這上面的東西,可不是光跑一家店就能買到的。」

「知道了。」她哀怨地閉了閉眼。「我馬上去。」

於是,她連髒了的衣服都沒換,披頭散髮,像個瘋婆子似地提起購物袋,邁向他交付的任務。

她不會認輸的!

兩個小時后,許多情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坐公車趕回店裏。

她近乎得意地看着手上的購物清單,確定每一樣他指定的物品都已經被她買到手,分量尺寸無誤。

幸虧她夠聰明,做事有效率,在搭車前往大賣場時,就順便規劃好路線,一到現場,便抓來店員幫忙,確定哪樣東西放在哪一區,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掃貨。

有些東西,大賣場買不到,她也順便跟店員打聽了,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齊。

當然,算那個店員倒霉,陪着她這個「奧客」東奔西跑,四處搬貨,但她運用律師的口才,舌粲蓮花地編了個美妙的借口,說自己正在參加一個競賽節目,比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購物。

聽說是電視比賽,那個店員可樂了,自告奮勇替她找來其他店員幫忙,還興奮地問她攝影機在哪裏,會不會把他的臉也拍進去。

她打哈哈混過去了,終於騙得一群人為她齊心協力創紀錄,在一個小時內買完東西,而她還有充裕的時間將物品分門別類地打包,以便用最省力的方式將它們帶回來。

「周世琛,你想整倒我,還早得很呢!」她哼聲低語,肩上背兩個,手上提四袋,笨重地按鈴下車,眾人看她像發神經的歐巴桑,她卻是洋洋自得。

太陽高高當空曬,她眯起眼,抬起下巴,以一種高傲的姿態前進。

她還有十分鐘,足夠她從巷口走回咖啡店。

但她沒料到,陽光太曬人,而她從一早便一直在壓榨自己的體力,此刻,她汗流浹背,覺得頭暈目眩。

然後,是胸口無預警地陡然抽緊,一陣強烈的窒悶,教她呼吸困難。

糟糕!

她直覺不妙,急忙放下購物袋,伸手摸索胸前,發現自己忘了掛上一向隨身攜帶的項煉。

那串項煉,墜著一個密封的彩珠瓶,瓶里,藏着她的秘密。

她竟然忘了!

她頓時感到驚慌,胸口悶得更厲害,漸漸地,轉成隱隱的揪痛。

「冷靜一點,許多情,你必須冷靜……」她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抬手揮去涔涔汗水,重新提起購物袋。

還有一百公尺的距離,就快到了,她不能在這裏倒下。

她必須前進,一百公尺、八十公尺、五十公尺……就快到了,加油!

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的時間,才走回店裏,也許時間還沒到,也許早超過了,但當她踉蹌著穿過玻璃門時,只覺得世界忽然一片光亮。

直到她看見前夫正跟某個坐在吧枱的女人談天說笑,眼前又暗下。

他們似乎聊得很開心,那女人她見過,長得很漂亮,眼神自信聰慧,絕對是他會喜歡的那一型。

她看見他揚起手,體貼地替那女人抓下一團黏在衣領的毛絮。

「這是什麼?不要告訴我齊大小姐良心發現,開始懂得打掃家裏了?」他溫暖地開玩笑。

「你說這什麼話啊?」齊真心不依地捶他一記。「以前這種事都是喜樂做的,現在她結婚成家了,丟下我一個人,當然只好我自己來了。」

「少來!你啊——」

砰!

沉重的聲響打斷了周世琛,他斂住笑,往店門口望去,許多情正蒼白地站在那兒,購物袋負氣似地丟了一地。

他皺眉,瞥了眼牆面的時鐘,冷冷撇唇。「你遲到了。」

「我沒有。」她啞聲抗議。

「遲到兩分鐘。」他決絕地宣佈。

她幾乎是憎恨地瞪他,才兩分鐘,他也要跟她斤斤計較嗎?他可知道,她費了多大氣力,才能夠從公車站安然走回來?

「是你前妻?」她聽見齊真心輕聲問,而他轉過頭,臉上表情又變得溫和。

「對。」

「她看起來臉色很差。」齊真心注意到她身體不適。

「別理她。」他反應冷淡。

許多情聞言,心一沉,胸口更痛了,她再也無法承受,暈眩地往屬於她的小房間走去。

「許小姐,你沒事吧?」齊真心察覺她情況不對,趕過來攙扶她虛軟的身子。

「我……沒事。」她輕輕掙脫齊真心,她不需要任何人扶持。

「你去哪兒?許多情,先把你買回來的東西整理好。」比起齊真心的熱情,周世琛嚴厲的口氣顯得更絕情。

「我等下會整理。」她虛弱地回應。

「現在就做!」冰冽的命令狠狠重擊她胸口。

好痛,真的好痛,她快受不了了……

許多情呻吟,視線開始變得矇矓,她攀著牆,用盡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回房,跪倒在地,雙手在枕頭下顫抖地摸索。

找到了……她找到了!

她恍惚地盯着項煉上的小瓶子,唇角,無力地一扯。

「你對她太凶了。」齊真心目送許多情回房,不以為然地轉向周世琛。「她看起來真的很累,你就不能體諒她一些嗎?」

「我說過,她很會演戲。」周世琛冷著臉,一一擦拭杯盤。

「她那樣子不像是在演戲。」齊真心蹙眉。「我看她就快暈倒了。」

周世琛輕哼,默然不語。

雖然他表面上不同意齊真心,但其實當他乍見前妻出現在店門口的那一瞬間,確實感到強烈震撼。

她面無血色,整個人像就快支離破碎了,揪攏的眉宇彷彿正忍耐著強大的痛苦。

有這麼苦嗎?

只不過是讓她打掃了店裏,又去賣場買了些東西,她有必要把自己搞成一副快累垮的慘樣嗎?

周世琛氣她,更氣自己。

氣她體力如此不堪,才第一天就通不過他設下的考驗,也氣自己明明該無情地趕走她,卻還是忽視了她遲到的那兩分鐘。

才兩分鐘而已,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他內心深處,出現這樣的聲音,而他,竟打算接受……

「燦宇跟我說你決定收留她時,我本來還很吃驚,但我現在想想,你該不會是想乘機虐待人家吧?」齊真心試探地問。

他一凜,不覺加重了擦拭咖啡杯的動作。

沒錯,他是想為難她,誰教她膽敢厚顏無恥地前來攪亂他平靜的生活?

「她答應我,她會努力工作換取一個月的食宿。」他低語,平板的聲調不曾泄漏絲毫的情緒起伏。

「就算你把她當打工小妹,也不必用得那麼徹底啊!」齊真心嘆息地搖頭。「萬一真的把人家虐出病來,我就不相信你不心疼。」

他震住,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我怎麼可能心疼她?」

「不可能嗎?」齊真心意味深長地瞅着他。「好歹她也曾經是你愛過的女人。」

就因為他曾那樣深愛過,所以更不可能。

周世琛嘲諷地冷笑。

齊真心觀察他的表情,忍不住滿腔好奇,她所認識的周世琛不該是這般冷血無情的人。

「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是因為在外頭淋了雨,你跟燦宇看我沒帶傘,把我叫進店裏,你還泡了杯熱可可給我喝。」

「記得啊,怎樣?」周世琛不解她為何突然提起往事。

齊真心淡淡一笑。「對一個不曾謀面的陌生人,你都能那麼友善了,為什麼對你前妻,你就不肯多一點同情?她破產了,房子工作都沒了,不是很可憐嗎?」

他不吭聲。

齊真心傾近他,索性單刀直入地問:「她到底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讓你死都不肯原諒她?」

他目光一沉,收緊下巴。

「世琛——」齊真心還想追問,另一道嗓音忽地清脆地揚起。

「因為我騙了他。」

兩人同時怔住,愕然回眸,迎向不知何時走出小房間的許多情。她精神看來好多了,簡單梳洗過,臉色也恢復了些許紅潤。

「你應該是齊真心小姐,對吧?」她盈盈走向吧枱,唇角勾著嫣然笑意。「我們還沒正式介紹過,我是許多情,很高興認識你。」

齊真心愣了兩秒,才伸出手,與她握了握。「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

「真的高興嗎?」許多情狡黠地眨眨眼。「要是你知道我曾經對世琛做了什麼,說不定會跟他一樣,恨不得從來沒見過我。」

齊真心訝住,半晌,好奇地揚眉。「你到底做了什麼?」

「簡而言之,我對他說謊,我嫁給他不是因為我愛他,只是想利用他的家世背景,幫助我在事業上爬得更快更高——」

「許多情,閉嘴!」銳利如刀的呼喝砍向她。

她不理,繼續對齊真心剖白。「我不只在這一點欺騙他,後來還做了更過分的事。」

「什麼事?」

「我偷他的檔案,只為了——」

「我要你閉嘴!」

許多情話語未落,一道凌厲的掌風便倏地刮向她,她嚇一跳,警覺地住口,抬起頭,周世琛的大掌只距離她的臉幾公分之遙。

他鐵青著臉,眼眸怒火熾燒,看得出來很生氣,瀕臨發飆邊緣,但在最後一刻,他忍住了,並未對她暴力相向。

他終究,還是個紳士。

許多情暗暗嘆息,為自己僥倖躲過一劫感到安心,卻也莫名地有些遺憾。如果他真的再次痛打她耳光就好了,那她的心,或許就不會如此糾結。

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轉過眸,朝齊真心綻開惱人的微笑,諷刺地問:「這樣,你還會高興自己認識我嗎?」

齊真心不語,默默瞧着她,清澄的眼裏看不出憤怒或鄙夷,只有複雜的若有所思。「所以,你現在是來求世琛原諒你的嗎?」

許多情怔住,心跳暫停,咬緊牙關,極力剋制胸口某種來勢洶洶的情潮,許久,才沙啞地揚聲——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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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最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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