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偶爾,江梓然會不由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麽要答應呢?若在那時候,他可以清醒一點,早一些明白自己的心情……也許,自己今天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了。

然而,那也僅僅是「也許」而已。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所以他也無能為力——但如果,只是如果,自己在那個時候,選擇了和季沐海這個人分道揚鑣,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不可自拔?

答案……又有誰知道呢?

而在這樣的懵懵懂懂下,在自己大四那一年的六月,他和季沐海搬入了在學校左近的一間小公寓。

這一次,是江梓然自己的選擇。

房間的採光算是不錯,管理員也是一個十分親切的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這裏一到颱風天,天花板就會「嚴重」地漏水,也不怪季沐海可以用那麽便宜的租金租到,果真便宜沒好貨是世道人情的真理……江梓然微微感嘆。

季沐海已經畢業了,現在換成自己在趕那個該死的論文,所以他一天到晚在跑圖書館,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加上季沐海也要打工、找工作,房間里的箱子因而堆得又高又多……偏偏兩個人皆騰不出時間來好好整理,也只有放在那裏有凝觀瞻了。

直到江梓然的論文到了一個程度,他才空下了一個季沐海不上班的星期天,來整頓他們二人未來的「家」。

是的,家。他的親人只有奶奶一個,而季沐海的兄弟姊妹雖不少,但是個個住在加拿大,久久才回來一次,所以季沐海在台灣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也因為,季沐海現在的媽媽並不是親生的,和他的關係似乎不大好。

除了這一些,江梓然對季沐海的「人生」其實也是不清不楚的,當然,他也沒有那個「清楚」的意思就是了。

「這是你的箱子……喂,那是我的!裏面的東西你不要亂動,叫你不要動你是聽不到啊!」江梓然扯下了季沐海手上的Note本,怒氣沖沖地瞪住他。

「看一下而已嘛……」他囁嚅。

「我不管你看一下二下,反正我的東西你不要碰!」

「小氣耶……」

「小氣?!」江梓然氣得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你怎麽不想想你自己從來不給我『碰』你的桌子——」對,真的是「碰」。上次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季沐海桌上的「一張紙」,這個人嚇得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比起來,他這樣也實在是客氣了吧?

「好啦好啦……」明白自己理虧,季沐海也不再同他辯鬥,反而乖乖收拾起地上的箱子。

見季沐海老老實實去整理了,江梓然也鬆了一口氣。

真是,這個又不是可以隨隨便便給人看的,他翻了翻手中的Note本,其中除了上課的筆記,也有一些日記和心得感想——這是他的習慣,若哪一天有了什麽感觸,或是看了書、看了電影等等有了什麽感覺,他總是會紀錄下來,方便未來的自己明白現在的所思所想,這樣私人的東西,他又怎可能給季沐海看到?!

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是有秘密的。

兩個人於是忙了一天,等到整理得差不多了,太陽也已經下山很久很久了。

「……肚子餓不餓?」

「廢話!」餓啊,怎麽不餓?「快快快,我要吃飯——」

對季沐海幼稚的行為,江梓然也僅僅是扯了扯唇,未下一字的評語。事實上,他也餓到不行了,從早上吃了一份三明治之後,他們二人就一直忙到現在,他也想要學着季沐海那樣倒下來,可一想到自己還有二個人要養,嘆了一口氣,江梓然認命走入了廚房。

江梓然開了冰箱門,只看到其中剩下的蛋和火腿。

糟,他忘了去超市了……

現在去?算了吧,自己累成了這個德性,這一種虐待自己的事情,還是少干一點的好。

取出了蛋和火腿,再檢查檢查昨天剩下的米飯,想想這樣應該可以做出二人份的炒飯了,他開火,加油熱了熱平底鍋,把火腿丁放入鍋中炒了炒,再放了白米飯下去。

未久蛋和火腿的香氣瀰漫在不算大的屋內,口饞的季沐海亦聞香湊了上來。

「好香喔……」

「什麽?燙!」未注意到季沐海人在一旁,專心料理的江梓然嚇了一跳——燙到了手。

「梓然?!」

見着他急急忙忙關上火,又衝到水龍頭下沖水的樣子,饒季沐海再笨再蠢,也曉得發生了什麽大事。

「你燙到了?」不會吧,他有這麽「帶衰」嗎?

江梓然無暇回答,只等到沖得差不多了,他才關上水龍頭,用衛生紙把手上的水珠擦了去。

然後繼續開火繼續炒。

季沐海人在那裏看,看得有些……不可思議。「梓然……你不是燙到了嗎?」

「小傷口而已,水沖一下就OK了。」

「可是……」手整個腫起來了耶……

「沒事。」江梓然不大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要是進來沒事,乾脆把筷子拿出去,不要在這裏碎碎念個不停。」小心他等一下又來一個「意外」。

「喔喔……好。」

送走了季沐海這個瘟神,江梓然吐了一口氣,允許自己露出「痛」的表情。

真是的……剛剛不小心被鏟子燙個正著,痛死了……

秉持着莫名的自尊,他就是不甘自己在季沐海面前示弱,寧可以冷漠的表情驅趕他出去,也不要他知道自己易於受傷的事實。

也許是他不想要季沐海擔心吧……誰知道?他還是不想要承認,在他們認識了近四年的現在,自己依然在意著這個人的「完美」。

所以……既然長相是天生的,他無能為力,也唯有讓自己的能力比季沐海要強。而且強上很多很多。

真是無聊啊……他自我解嘲地勾了勾唇,把飯均勻地分成了二盤,又拿了胡椒、水、杯子等等有的沒有的,十分非人地「抱」了一大堆東西走出了廚房。

而這一廂只拿了筷子的季沐海見狀,不禁露出了欽佩之色。

◇◆◇

梓然……果真是超人啊。

他一度以為梓然是超人——像是小時候自己崇拜的那樣,一個無敵的,不敗的存在。

偏偏在經歷了那一些大大小小的、有甜有苦的歲月,他「超人」的面具漸漸不再,季沐海才惘惘明白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是的,梓然從不是超人,他只是一個人,一個人而已。一個和自己一樣,需要關心、需要溫暖,也需要另一個人的愛的,一個人。

他在十年的時間中了解了這一點,也了解了自己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是超人,只是人。

晚上十一點,季沐海自健身房回來。才開了大門,不知不覺在沙發上睡着的江梓然也被開門關門的聲音叫了醒。他揉揉惺忪的眼,恰恰和季沐海在燈光下顯得益發深邃的眼目對上。

「唔……你回來了?」他伸了一個懶腰,又打了一個呵欠。

「嗯。怎麽不到床上去睡?」季沐海問得韋柔。感覺上自己從不曾這麽溫柔過。

也許是梓然現下如孩子一般嬌憨的模樣,令自己漸漸放柔了心吧……他悄悄走到了梓然那兒,坐在沙發的扶手上,以手輕輕撫上他柔軟的鬒髮。

「嗯……」在半睡半醒間,江梓然微微呻吟了一聲,很舒服的樣子。夜半降下的溫度,令他不知不覺尋覓著溫暖,並把自己的身子略略靠了近。

而那個暖源就是季沐海。見到江梓然往自己身上磨蹭的樣兒,季沐海不由笑笑,把這個人的上身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希望他睡得安穩一些。

睡下後的江梓然,天真得彷彿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也只有季沐海知道,江梓然惟獨在睡着的時候,才有辦法去卸下一切的防備,回到他本來該有的自由自在。

忍不住想到了過去,想到了那個在淡水的夜,季沐海心中微微一痛,衍生出了不舍……還有心疼。他一直寄望這個人可以依賴自己,也寄望自己成為一個可以令這個人依賴的人。六年的時間,他總是以來抱持着這樣的想法而不斷不斷努力着,假使不能成為這樣的人,似乎什麽也沒有了意義。

也彷彿是在那時候開始的……只要這個人、也只有這個人——這個,總在故作堅強的人。他感嘆,不曉得梓然喜歡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個讓他足以放下武裝,不再是一副視天下為大惡的人?

應該是吧……如果,那個人也喜歡梓然的話。

他定定眙著江梓然的睡色,心中隱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鬱悶。為什麽,那個可以令梓然依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個不知道自哪裏迸出來的路人甲乙丙丁?

為什麽為什麽,那個人不是他?那個可以令這個人不顧一切來依靠的人。

他……真的不明白。

◇◆◇

他們住在一起也有四年了,但是江梓然對自己的事一向是說得不大多,縱是季沐海也只曉得他的父母在小時候離異,現在已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而身為大型拖油瓶的他,則是跟到了鄉下的外婆一起。直到江梓然在十八歲之時考上了台北的學校,才離開了自己一貫居住的窮鄉僻壤,搬到了五光十色的台北城來。

而無論季沐海是站着問、坐着問、直的問、橫的問……江梓然的口中總是千年如一日的答案;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裏,他不回答;問他鄉下的奶奶現在怎麽樣,他淡淡回答:「還不錯」;問他要不要回去一趟,他笑一下,不再說話,儼然一臉「不干你的事」的樣子……真不懂世界上怎會有這麽悶的人!可偏偏……季沐海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連自己也不明白他這樣委曲求全是為了什麽。

因為他是被虐狂?哈哈哈……長到這麽大才知道自己有此一嗜好,真是……

無話可說。

只是他季沐海是什麽人?人家不說,他不會自己看嗎?

於是,在他偷窺……不不,觀察的過程中,季沐海才知悉了梓然和他奶奶的感情,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淡泊,而是深到了一種……令人羨慕的境界。

至少他是很羨慕。

梓然往往是一個星期寫一封信,另外也有一天一通的電話。而一開始季沐海懷疑他們家的電話被人盜用了,不然電話不大在用,何以電話費會高到嚇死人?在他氣呼呼準備去抓住犯人以泄自己口袋中銀子之恨時,梓然才欲言又止,拉住了他,說明那是他自己打的,並不是別人的錯。

而至於過年過節,鄉下那裏也常常會寄上一堆有的沒的,大多是梓然喜歡的東西。住在宿舍時,他以為梓然也有一些愛慕者,才會這樣天天收東西、月月收包裹,直到第三年的端午節,宅急便送來熱騰騰的粽子,梓然不大好意思地拿了一個給自己,先是說一個人吃不完,後是說奶奶總是這樣大費周章有的沒有的……一想到梓然在那時候一副「愛吃又假客氣」的樣子,季沐海真要忍不住笑上三天又三夜。

對自己這個和家人若即若離的人而言,江梓然和他奶奶的情深骨肉,令季沐海也常常感染到了一種溫暖。

也之所以,在這樣靜謐的夜下,發生了那樣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劇之時,他才知道,看起來已經長大成人的他們,竟是如此的脆弱而不堪一擊。

——江梓然的奶奶死了。

很晴天霹靂的消息,不只是打電話的江梓然呆了,連在一旁聽到電話中的大嬸嚷嚷的季沐海,也傻住了。

死了?什麽……死了?江梓然面無血色,眼珠子睜得大大的,顫抖抖的手卻是牢牢地握住了話筒,而電話一端的大嬸仍是聒聒叫個不停——

「你是人在哪裏啊?我們這裏一直找不到你……她老人家死了三天了!還是隔壁的王媽媽聞到味道才曉得的……你這個作孫子的是怎麽一回事?去了台北就不要鄉下的阿嬤啦?!好歹打電話回來關、心一下……」

她……在說什麽?

「說起來,你那個阿嬤也實在可憐,生了一個不孝的女兒,還是在十年前記起了自己有一個老母,丟下你這個拖油瓶一去不回,看看她年紀也大了,又要再養一個你,好不容易你有了一點出息,她老人家也可以享享清福了,偏生在這個時候……唉!」老太太昔日和自己是有一點交情的,現下出了這樣的事……說有多惋惜,就有多惋惜。

「我說,你要是真有那個心,不如早一點回來把喪事辦一辦。」

碰!電話硬生生被掛斷,不想也知道是哪個人掛的。

茫茫地目眙著不知道哪裏,江梓然的手腳麻痹了,喉嚨像是塞著一個什麽,咽也咽不下去,不上不下地卡在那裏,好難過。他的眼眶也是酸的,肚子悶悶的:心呢?心在哪裏?他好痛,偏偏不知道哪裏在痛……他的嘴唇一顫一顫,開開合合,卻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死了……奶奶死了……

「……梓然?」

就這樣,死了?

她……

「梓然?」

……死了?

在自己來不及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前;在自己來不及好好讓她安享天年前;在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好學校,等到畢業找一份工作,和奶奶兩個人相依為命前……死了?

誰……死了?

「梓然!」季沐海大吼,他趨前搖了搖江梓然的肩,像要把他的理智搖回來——「冷靜一點!」天,他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了……

「冷靜?」他緩緩地集中焦距,把自己擺入季沐海的凝眸中。呵,這是自己第一次沒有避開季沐海的注視呢……「我很冷靜啊……」冷靜到不能再冷靜了,渾身上下都是冷的,似是血液也凍結了。

「你這個叫冷靜?!」白痴才會信!「你、你再咬!以為你的嘴巴不會爛是不是?」

什麽咬……他沒有咬啊……

「還有你的手……赫!握成這樣是在做什麽?嘴巴也……流血了?!快!快放開你……」

而不顧季沐海的阻止,江梓然依舊緊緊咬住唇片,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中,留下了紅色的痕迹一個一個,好不嚇人。季沐海索性一狠,撬開了江梓然的嘴巴,把自己的手臂送入他的口中。「咬啊,你繼續咬啊!我的肉多,不怕你——痛!」

江梓然真的咬了,而且咬得毫不留情。

這……就是他剛剛咬自己的力道嗎?季沐海痛歪了臉,卻也有些慶幸自己的愚行。雖然真的痛得要命……他左手任憑江梓然咬,右手則是攫住了他的手,不使他自殘下去。

忍住痛,季沐海見着江梓然扭曲的臉,心下也明白這個猝然的消息……的的確確打擊到了他。

他是不大明白怎一回事,自己只聽到了梗概,似乎是扶養江梓然長大的奶奶過世了……本來是個風平浪靜的夜啊,又哪裏知道天上會打下一道雷,震住了未有準備的他們呢?

一開始只是梓然打電話回去,沒人聽,以為奶奶在鄰近的大嬸家,又撥了電話去……

感覺上一切不大像是真的,要不是手中的痛楚猶在,季沐海真要覺得這是一場夢了……說死就死,人的生命消逝得竟有這樣迅速?甚至梓然的奶奶還是在三天前過世了的……三天前,那時候他們在干什麽呢?是笑着談天說地,還是出門逛街購物?

恍惚中嘗到了口中的血腥味,江梓然漸漸地鎮靜下來,他鬆開了牙關,憨憨看着季沐海吃痛的臉,嘴巴獃獃張了張:「……季沐海?」

「這下好了,你終於回來了。」他勉力一笑,抽回了手。

「我……」怎麽了?

「……你沒事,只是一時受了太大的打擊而已。」他喟然,「坐着,我去倒一杯水來。」

「喔……」他傻傻地應,傻傻地望着季沐海走入了廚房,又傻傻地望着季沐海端了一杯水回來——自始至終,也只有「傻」一字,可以解釋他現下的樣子。

季沐海把杯子放在他的手中,不禁要唏噓:「有些事……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你也不要太自責了。」他也不是不明白江梓然的心情。小時候媽媽去世,自己的反應和這個人的樣子其實也相去不遠。

他知道這樣的感覺。那不只是一個「痛」字而已。那是一個遺憾、一個不完全……從此他的心少了一塊,找也找不回來。

「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再一次強調。

江梓然沒有說話,他只是白白看着手上氤氳的水,整個人還在獃滯中。

季沐海嘆了一口氣。「總之,把水喝了,然後去睡一覺。你需要休息一下,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做。」

他連哄帶騙,等江梓然真的喝下了水,再引領他到了房間,二話不說把人壓在床上,接而蓋上了被子。

「乖,好好睡。」

「……」

「睡了才有力氣去處理,明天的課我會找人代點名,你就不用擔心了。」他的聲音軟軟的,一副就是在哄小孩的樣。

而江梓然真的就是被哄了。他緩緩閉上了眼,一部份是因為他真的累了,一部份是因為他想要逃避這個殘酷的現實,一部份也是因為……季沐海這樣的溫柔。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覺,也許一覺起來之後,他會發現那只是一場惡夢,他的奶奶沒有死,季沐海也沒有這麽好……好到幾乎要讓自己心痛……

睡吧,睡了就可以忘了。

睡吧……

◇◆◇

他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到了自己一度居住的鄉下。

唯一不在計劃中的是,季沐海也一同去了。

「我哪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去?要是你一個想不開,跳火車自殺怎麽辦?」

……他才不會。自己是想要這樣說,可也明白現在的他真的是孤弱的。要是沒個人在他的旁邊,他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幹出什麽事情來……所以江梓然也沒有拒絕季沐海的陪伴,僅是淡淡說了一句:「隨便你。」

而季沐海也是真的「隨便他」,陪着他一同回到了鄉下的那一間古宅、陪着他去殯儀館,也陪着他來安排一切的大小事……甚至,陪着他一起選了靈骨塔,和那一些不肖商人們討價還價。

說真的,季沐海的種種行徑實在令江梓然懷疑,誰才是奶奶的孫子了。

可江梓然自己也明白現下的自己並沒有那個能力——單單要接受自己的至親已不再世上的「事實」,他已經要負荷不住,遑論要他去處理那一些大大小小的後事了。

所以,縱是說不出口,他其實十分慶幸季沐海在這裏,而自己,也並不是一個人。

江梓然慢慢把手上的紙錢一把一把投入火中,也彷彿投下了自己的一部份。在他眼中的火光炬炬,他的眼眶是熱的,也是紅的……因為火。江梓然一邊凝視着紙錢慢慢燃燒殆盡,一邊平平靜靜地開口:

「奶奶她……一直准許我去做任何的事情,只要不會傷害到自己和別人,她沒有不同意的。要是我和人打架了,她也不會罵,但也不會站在我這裏。她總是告訴我,自己闖的禍要自己去收拾……小時候我以為奶奶是不喜歡我,其實根本不是。她放任我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也要我為自己的一切負起責任,一味向大人求助是不會長大的,這樣永遠只是躲在別人之下的投機份子罷了。」他娓娓道來,睇眄着火苗,像在黝目中燃了一把火。「『不論是為了什麽,傷害別人的時候也不可能不傷害到自己』——這是奶奶說的。」

「你的奶奶聽來很與眾不同。」

「是吧。」他淺淺一笑,「就算奶奶知道了我……喜歡男人,她也沒有因而排斥我,反而告訴我男人與女人的結合也未必是好的。她只是感嘆我的路不好走,可既然生在世上了,也唯有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他頓了頓,說:「其實我的爸媽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奶奶也是因為見了她們,才會這樣說的。」

江梓然也是到現在才曉得,即使在逢年過節,奶奶也不許自己回來,是因為她的身體在自己去台北之後,不但是每況愈下,甚至在嚴重的時候,走路也不能好好走。奶奶就是擔心他回來看到這樣子,會毅然決然捨棄自己在台北的一切,回鄉下來照顧她這個老人家,才以「好好留在台北讀書,不要浪費回來的錢」為由,拒絕了他的思念。

一想到奶奶在信中、在電話中那樣故作硬朗的樣子,江梓然心中一慟,揪住了自己的心口,痛苦得不由自己。

而見到江梓然一臉的悲凄,季沐海也無言,索性問:「你的媽媽呢?」自己的母親死了……居然連一絲一毫的消息也沒有?季沐海不禁納悶起來。

「……去美國了。」

「啊?」

「美國。」江梓然重複,像是擔心他聽不懂,又解釋:「我媽在四五年前嫁了一個美國佬,早住到美國去了。」說得好輕描淡寫,像是他媽媽只是去了便利商店買茶買煙似的。

「那……爸爸呢?」

江梓然嗤之以鼻,提到那個花心又少了良心的「爸爸」,更是一肚子的哭笑不得。「不知道,我有千百年不和他聯絡了,八成是窩到哪個溫柔鄉去了吧,而且奶奶和他什麽關係也沒有,他也不會在意的。」

「說來我媽媽也不是什麽好女兒,她在和爸爸離婚之後,帶着我到了這裏,連一句『你好不好?』也沒有,只是把八歲的我丟了下來,像在丟棄什麽無關緊要的東西……你知道嗎?她在怪奶奶,怪奶奶怎麽沒有反對、沒有阻止,讓她不明不白嫁了一個豬狗不如的男人、生了一個豬狗不如的兒子——」

「梓然!」季沐海斥責他,臉上的表情十分難看。

他不喜歡看到江梓然這樣貶低自己。他是哪裏做錯了?歸根究底,他也是那一個婚姻悲劇下的犧牲者啊……他沒有義務要受到這麽不公平的對待,也不該這麽看不起自己的存在。

江梓然扯扯唇,笑得好無奈。「我以為只要自己好好讀書,考到一所好學校,等出了社會,就有能力讓奶奶享福了,偏偏……」在自己什麽也來不及的時候,她已經走了……走了。

「梓然……」季沐海伸出了手,想要摸摸他,但江梓然在這一剎站了起來,他把手上剩下的一點點紙錢扔在火中,由熾焚的火炎來掩飾他的虛弱。他不再說話,這個晚上自己說的已經太多太多了……他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看着、看着、看着,讓自己心中的紛亂,漸漸沉澱下來。

良久,他輕輕說:「我累了。」

「嗯,去睡吧。」季沐海也只是說了這一句。他用鉗子撥弄着火堆,說:「這裏我來收拾好了,我不大困。」

「……謝謝。」

「謝什麽,是朋友就不要隨便說謝謝。」哼,老是這麽見外。

江梓然一哂,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可臉上的笑不知怎地……有些僵。

是朋友啊……

是啊,是朋友了。

「那,晚安。」

「……晚安。」

目送江梓然回到屋中,季沐海心中一痛——那個人細細長長的影子,彷彿要斷了聯繫般……看起來極度孤立無助。

現在的梓然是難過到一個極限了,瞧瞧他本已是太纖細的身子又瘦了一大圈,枉費自己出了那麽多錢、買了那麽多「好料」來貼補他,真是滔滔江水一去不復返啊……

要是梓然哭出來他也不會這麽憂心,偏偏他就是沒有。明明傷心到了極致,卻是一個呻吟也不吭,除了一開始的自殘行為外,他可以說是平靜得太平靜了,這樣並不表示梓然冷漠,而是……他根本不習慣坦白自己的懦弱,也只有一味把痛苦往心中塞。季沐海相信他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悶出問題來。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不準哪一天天氣好一點,他興緻一來開始爆發……他不想也覺得實在可怕。

這樣的江梓然,真的令自己心痛。

心痛得不明所以……但是,就是心痛了。

如果時間真可以療傷止痛的話,那麽,他希望回到台北之後的梓然不要再這麽壓抑了。

他需要好好大哭一場,哭出心中所有的痛、哭出心中所有的悲——

不然,他會、心疼的……

◇◆◇

鏘——

已不曉得這是多少次的聲音,季沐海掙扎了一會,終是按耐不住,走到了廚房。

他嘆一口氣,走去拍了拍江梓然,拍回了他的三魂七魄。

「梓然,盤子破了。」他僅僅是陳述,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喔……」恍惚地應了一聲,江梓然又問:「什麽?」

「盤子破了。」他手指比比地上,指着地板上不忍卒睹的「盤屍」道:「第三個了。」

「啊……我馬上收拾!」江梓然慌忙蹲下來,在季沐海不及提醒他「小心」之前,他的手指也已經劃出了一道血口。

「笨蛋!」他把江梓然抓起來,小心翼翼自他的手中取下了碎片,扯住他離開一片狼藉的廚房,拿出了早早準備好的醫藥箱來。

「還好,割得不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上好了葯,季沐海把電視的遙控器放入他未受傷的手中,指著電視,然後說:「你乖乖坐在這裏,盤子我來洗。」

「可是……」

「現在的你根本是亂七八糟,我來反而可以保住一些碗盤的性命。」

「……」江梓然想要辯白,卻在瞄到了自己手上的傷口後,默默住口不語。

沐海說得對……現在的他,一整天都在恍恍惚惚的,唯一在做的就是給人添麻煩而已。

他垂下頭,沮喪之情顯而易見。

「欸,別這樣。你只是這一陣子反常一點,又不是一輩子這樣了。」他拍拍江梓然的肩,安慰道:「現在你需要的只是多吃飯多休息,你的人生可不是到這裏結束了,再少也有五十年要活下去哩!」

江梓然朝他眨眨眼,不知是有懂還是沒懂。

季沐海喟然。第一次看到梓然這麽心不在焉的樣子,要覺得沒有不忍是假的。他寧可梓然對自己冷嘲熱諷、挑毛揀刺,也不要他和行屍走肉一樣,人活着偏偏少了靈魂。

他揉揉江梓然的發,心中嘆了嘆:痴兒啊痴兒……

瞅著季沐海走入廚房的背影,江梓然放下遙控器,壓了壓自己的傷口。

一點點的刺痛,證明了自己還是有感覺的。

並沒有想像中的糟糕啊……整個人倒在沙發上,久久未聽到預期中的破裂聲,江梓然不解地走向廚房,只看到地板上的碎片早已整理好,而季沐海正一個接一個把盤子洗乾凈,再俐落地放到架子上,完全看不到昔日的笨拙。

「沐海你……」哪時候變得這樣厲害了?

瞟了他一眼,本來要罵怎麽不坐在客廳看電視,偏偏又想到自己喋「盤」山河的豐功偉業……他咋咋舌,不甘不願地解釋:「我之前不是一直在打工嗎?這——」意指自己出神入化的洗盤子功夫。「就是在餐廳給老闆磨出來的。」又頓了頓,他說:「以前是你打死不許我來『越幫越忙』,現在可好了,以後洗碗的工作,就是我來負責了。」

「……」

「不說話,我當你是默認了喔?」

「……錢是你出的。」無功不受祿。

「菜是你炒的,家事是你在做的。」他輕輕鬆鬆堵回去,想來是準備了很久。

「……」

「就這樣,OK?」

江梓然開口欲言,可還是默不了聲。

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說真的,他對季沐海的態度一直不算好,他甚至常常撩撥他,不把這個人弄到七竅生煙的地步不甘休,以抨擊他的自信心來滿足自己微薄的自尊,思及此,他苦笑了起來。

——傷害是一把兩面刀,你傷害別人,也等於是在傷害自己。

奶奶曾經這麽說,自己卻是忘記了。現在這樣……是自食惡果吧?他自嘲一笑。

「我找到一份工作了。」江梓然莫名天外飛來一筆。

「嘎?」

「晚上六點到十一點,從下個星期一開始。」辦奶奶的喪事花了他不少積蓄,他不工作不行了。

「呃,我明白了。」

他覺得自己的答覆好愚蠢,偏偏不解江梓然何來一說的他,也只有這樣回答了。

「我會在工作前準備好晚餐,我本來是不大放心……似乎是沒問題了。」他苦笑。

自己的顧忌果然是不必要的。總以為季沐海沒有自己,就什麽也不會,實際上並不是這個樣子,他太自以為是了,其實,也不是非他不可啊。

稍稍安靜了一會,像要掩蓋住自己的心情一般,江梓然問他:「你呢?你畢業也有一年了,找到什麽像樣的工作沒有?」

季沐海在十八歲一個人自加拿大回到了台灣,並在考上大學前服了二年的兵役,所以現在的他並沒有這樣的問題。

而這一陣子季沐海出門的時間不多,幾乎三天兩頭都在家裏閑着,一副坐吃山空的模樣……着實令江梓然不解了好久。

「這個啊……」季沐海搔搔頭,然後笑了笑:「秘密。」

江梓然呆住。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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