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子榆對任何事都可以放手,惟獨歡歡,她寧死不放。

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不能毫無作為地等著慕風從她身邊將孩子帶走。

所以,她才會答應陸雅夫的邀約,因為,她需要支援。

陸雅夫是個長得很斯文好看的男人,尤其有着很好的風度。他笑着幫她拉開椅子,笑着等她點餐,然後偏頭微笑看着她。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子榆撫著自己的臉。

「不是,我是在計算我今天到底有多幸運。」

「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第六十三次邀你共進午餐,跟往常一樣,不指望你答應,可是你今天卻答應了,我今天有着難得的好運氣呢。」

「陸先生,你快別這麼說,其實我今天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叫我雅夫吧。有什麼事你說,只要我幫得上忙,我一定幫到底。」

「謝謝你。」

可一時之間,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見到他詢問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其實,我結婚了。」

陸雅夫的臉瞬間凍結。

「我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雅夫心裏大喊:不!怎麼可能?她看來這麼年輕,怎麼可能結了婚又有小孩?

「不過我跟我先生已經分居了六年,這六年我們都沒見過面,一直到最近才又意外相遇。」

雅夫心裏重燃起一絲絲希望。

「你想回他身邊嗎?」

「不!」她略微激動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是說,因為我先生他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只是我和他的家人合不來,所以我們不可能複合了。可是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有個女兒,所以這六年來,我們的女兒都跟着我生活;現在他意外知道我們有個女兒,似乎很想把孩子帶走,我想請問你,我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留住女兒?」

儘管子榆的故事教他感到意外和些許失落,可是子榆願意跟他談這件事,還是讓雅夫覺得開心。

他很誠摯地說:「分居這麼多年了,你們可以協議離婚;至於孩子的監護權……」

「怎麼樣?」子榆急切地問。

「如果孩子父親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而他疏於照顧孩子是因為你的刻意隱瞞,法官把孩子判給他的機率非常高。」

「啊!那我該怎麼辦?」子榆都快哭出來了。

「你先別急,或許我們可以爭取到共同監護。」

「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孩子一直都跟你生活在一起嗎?或許法官會詢問孩子的意願,也許你還有機會爭取到共同監護權。」

「不能是全部嗎?」她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肯告訴你先生這個孩子的存在嗎?」

子榆怔怔望着他。她不是不說,而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如果你不誠實的告訴我,我恐怕很難幫上你的忙。」

子榆看着雅夫,心想,也許只剩他能幫自己了。

她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開始告訴雅夫自己年少荒唐的陳年往事;可是她並沒有告訴他,故事裏的男主角便是匯融集團的總經理和德興葯業集團的少東。

雅夫聽完整個故事後給的建議是:「協議離婚,先以贍養費交換監護權來談,最壞至少還能爭取到共同監護。」

「不能是全部的監護權嗎?」

「你不是說孩子父親的家世和背景都很好嗎?如果加上他有意願爭取孩子,你的機會恐怕很渺茫。」

子榆一臉憂愁。

「想開點,這樣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我不能帶着孩子偷偷離開嗎?」

「他如果向法官要求履行同居義務,你要上哪兒去呢?先爭取到一半監護權,也許孩子會跟他要求要和你同住,你或許能爭取到更多和孩子相處的時間,或許更實際些,總好過他帶走孩子,換他避不見面來得好。」

「我想,你說得對,我再想想。」

「餐點來了,邊吃邊想吧。我會幫你的。」

「陸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

「先別謝我,事情都還沒辦好呢。」

周五。

慕家的管家接到慕風要回家用晚餐的電話,慕奶奶便通知了兒子和媳婦推掉所有應酬,全部回家吃晚飯。

七點整,慕風抱着歡歡出現在家門口,管家幫他開門,輕聲告訴他大家都在餐廳里等着他了。

慕風穿着筆挺的西裝,抱着穿着白色無袖洋裝的歡歡往餐廳緩緩走去,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餐桌上他所有的長輩都將目光集中在他手上抱着的孩子身上。

「歡歡,慕叔叔跟你介紹,這裏是我的家,這位是我的奶奶,你猜猜,你該怎麼稱呼她才對呢?」慕風小聲問著。

「那這裏是不是也是我爸比的家?」歡歡轉頭望着慕風問。

慕風點點頭。

「那我是不是也該叫她阿祖?」

「賓果!答對了。小公主,你可以得到十個蘋果。」

「阿祖!」歡歡以閩南語叫着慕風奶奶。

慕風奶奶驚訝地望着歡歡。「她……她是?」其實不用問也知道,看那孩子的眉眼,跟慕風長得多像啊!

慕風媽媽站了起來。啊!那是她的小孫女,絕對錯不了。

慕風爸爸心裏也已經有數,但仍沉着地看着兒子和孫女,再看身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心想,這場團圓飯怕是沒那麼容易吃了。

「奶奶,爸,媽,這位,我相信大家都認識,只不過太久沒見面了,我再跟大家介紹一下好了。這位是葉雅歡,是葉子榆的女兒。」

沉默。

令人難堪的沉默無聲無息地襲擊了每個在座位上的人。

慕風媽媽先打破這個令人窒息的氛圍,小心翼翼地詢問:「風,媽媽可以抱抱她嗎?」

慕風跟歡歡解釋:「歡歡,這位是慕叔叔的媽媽,你願意讓她抱抱嗎?」

「慕叔叔的媽媽就是爸比的媽媽,歡歡要叫阿嬤對不對?」她開心地推論著。

「嗯,真是好厲害!」慕風誇張地逗着她。

「阿嬤!」歡歡一點都不怕生,也很樂意叫人,但是她不肯讓人抱,把臉轉到慕風另一邊的肩膀上。

慕風媽媽難掩失望,可還有件讓她在意的事,所以她問:「為什麼她……叫你慕叔叔?」

「當然要叫慕叔叔,因為歡歡的爸爸在美國讀書,都那麼多年了還沒有畢業,才一直都不能回家,我這個當弟弟的當然要先回來看看大哥的女兒不是?」慕風這話是看着最疼他的奶奶說的。

慕風奶奶低頭看着桌面,不發一語。

慕風把歡歡放在自己座位旁邊,管家立即替她準備一副小孩用的餐具。

「哇!粉紅色的kitty貓耶,王曉芬也有一組喔,不過你們家的比較漂亮。」

「哦?怎麼說?」慕風很認真地問道。

「因為你們家的kitty貓看起來比較大隻啊。」她的童言童語逗得慕風的爸媽都笑了。

慕風媽媽幫歡歡盛了飯和湯,擺在歡歡面前。

「謝謝阿嬤!」

聽到這句阿嬤,慕風媽媽忍不住掉下淚來。怕婆婆不高興,趕緊偷偷拿着餐巾擦淚。

歡歡拿着湯匙認真地吃着飯。

她發現慕叔叔家的飯和菜都好好吃,真希望下次慕叔叔可以帶媽媽和阿嬤來他家吃飯。

不過他們家大人吃飯都不講話好奇怪!她很快吃完飯喝完湯,轉頭問她最近好喜歡的人。「慕叔叔,我吃完飯了,可以去看卡通嗎?」

「當然可以。叔叔帶你去。」

把歡歡安置在他家的超大螢幕前,轉好她想看的節目,再將遙控器交到她手上。

「好啦,現在這台電視就交給你了,等一下水果來了,要記得吃喔。」

「好,你快去吃飯吧,不然你會長不高喔。」

「長不高?那可不行,我趕快去吃飯,等一下就來陪你喔。」

「嗯。」她嘴裏隨便應着,其實心神早都在卡通節目里了。

慕風走回餐桌。

「你在哪兒找到她的?還是葉子榆在外頭日子過不下去,所以帶着孩子去找你的了?」慕風奶奶問。

「她沒有找我,是我去找她的。」慕風說。

「她的確不應該去找你。當初既然決定要走,現在就不該想着要回頭。」

「奶奶,你不要再騙我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慕風繼續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忍心拆散我們父女?」

「我當初是要把孩子留下來的,只是葉子榆不肯。」慕風奶奶解釋。

「奶奶,難道你不明白,子榆當年就只剩下孩子了,再將孩子留下,你叫她怎麼活下去?」

「你別聽那碎嘴的女人造謠!當年她說養孩子需要錢,跟我拿了兩百萬支票,大概是錢用完了,又想回來揩油了吧。」

「她什麼都沒跟我說。那張兩百萬支票就在家裏二樓神桌底下的抽屜夾層里。楊伯,麻煩你去找一下。」

十五分鐘后,管家拿着那張泛黃的支票交給慕風。

慕風將支票交給奶奶。

大家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凝重,全望着慕風奶奶。

慕風奶奶嘆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

「小風,奶奶知道這件事讓你對我很不諒解,可是你要想想看,你從小到大,奶奶是怎麼樣的疼愛你,難道說我會害你嗎?你得想想看,你可是我們家的長孫,肩負着家族興旺與否的責任,我當然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你。

當年你太年輕,看不出來年紀小小的葉子榆是個多麼有心機的女孩,當年她只是利用你的善良,好帶她離開她那個糟透了的父親。唉,除了心機重些,奶奶也不是說她哪裏不好,最大的癥結是她的家庭,她的家庭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會拖累你。奶奶是不忍心看你落入別人的圈套里,所以做了一些保護你的措施。」慕風奶奶認為基於愛護自己的孫子,她的做法並沒有錯。

「奶奶,我今天帶歡歡回來不是要翻舊帳,只是想告訴你和爸、媽,請你們看看歡歡,她活生生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是我的親骨肉,不只是當年一個荒唐的意外事件,也不是某人的陰謀,那確確實實是我的決定。我當年已立過誓,我會為我當時的決定負起所有該負的責任,當年的決定到目前依舊有效。

奶奶,如果你不是以假愛我之名行操控之實,就請不要再介入、甚至干涉我的決定,因為我從來不認為什麼該死的家族責任值得我犧牲我的婚姻,甚至孩子;也別再把我當什麼家族繼承人了,請爸認真考慮二叔的女兒們。老實說,這些年我真的受夠了。」說完,他平靜地走去打開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雪糕往客廳走去。

「歡歡,叔叔請你吃雪糕好不好?」

「謝謝叔叔。」

慕家三個老人看着客廳里那對顯然還沒相認的父女,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難過和感慨。

「也許,這件事我真的做錯了。」慕風奶奶自言自語地說。

「媽,你別想太多,還是隨他去吧。」慕風爸爸對母親說。

慕風媽媽的眼睛一整晚都沒離開過歡歡,心疼着她這些年的日子不知怎麼過的。她好自責,當年怎麼不敢勇敢地跳出來幫幫子榆,要不今天也不會眼巴巴地看着他們父女同處一室卻不能相認。一想到慕風此刻的心情,真叫她這個當媽的人感到無比心酸。

「今晚你和歡歡會住家裏吧?」慕風媽媽走到歡歡身邊,摸着她的頭髮問。

「不了,我答應外公用過晚餐會去他那邊坐坐,今晚可能就住他那裏了。」

「這樣啊。」慕風媽媽難掩失望,眼睛盯着歡歡的臉,捨不得離開。

「你明天有什麼計劃?要不我們明天全家一起出遊?」慕風爸爸沖着歡歡一笑,然後說道。

慕德一向嚴肅,竟主動提出要全家出遊,讓慕風有些訝異。

「明天我打算帶歡歡到香港迪士尼玩,機票已買好了,所以……」

「沒關係、沒關係,你們既然安排了節目,就照表操課不要緊,全家出遊的事下次還有機會,下次再說。」慕德只好這麼說。

歡歡吃完了巧克力,慕風抽出面紙仔細地幫她擦嘴。

「我們要走了喔。」他跟歡歡說。

「好啊。」歡歡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應該跟新的阿祖、阿嬤及阿公說再見?」

「還要說謝謝。」她糾正他。

「嗯,你說得對。」慕風對她一笑。

「阿祖、阿嬤、阿公,謝謝!我們要走了,再見。」歡歡童稚的嗲音群聊聽在大家耳里,覺得分外不舍。

「載着孩子,車子要開慢點。」慕風媽媽交代。

「奶奶,爸、媽,我們走了。」慕風說。

「歡歡,下次你會再跟爸……」慕風媽媽話未說完,慕風及時接話:「是叔叔。」

「呃,對,是叔叔,一起再來看阿嬤嗎?」

「不知道。我要問媽咪可不可以耶。」

「喔,對!是該問媽咪。」

「媽,我要走了。」

「好,路上小心。」

一家四代告別。

慕風媽媽好想哭!

子榆望着歡歡的空床,好想哭。

歡歡從來不曾離開過她身邊,一直以來都像只小麻雀在她身邊吱吱喳喳個不停,現在不在,屋裏靜得不像話。

她在屋裏走來走去,就是不曉得自己哪裏不對勁。

慕風不知道會不會在她睡前泡牛奶給她喝?

她睡覺之前都要聽收音機的音樂兼上大號,還至少要聽一個笑話才肯睡,這些她好像忘了跟慕風交代。

可是她又沒有慕風的手機號碼,她該怎麼跟他講?

還有,台北熱,慕風一定會開冷氣;可是在高雄,因為家裏沒冷氣,只開風扇,歡歡怕熱,一向都不蓋被的,在台北她鐵定會踢被子,慕風不知道會不會起來幫她蓋被子?

「你不吃飯,走來走去幹什麼呢?」來好嬸問。

「你先吃吧,我不餓。」

「想孩子啊?」

「厚,真不該答應慕風的,他沒帶過孩子,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紕漏。」

「他是孩子的爸,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就別擔心了,吃飯吧。」

「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照約定帶歡歡回來?」

「會啦,你不必擔心啦,你就當她和幼稚園的老師去戶外教學,你趕緊把飯吃一吃,去睡個覺,明天孩子就回來了。」

「我怎麼可能睡得着。」

來好嬸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

子榆好不容易熬到周日,可是她等啊等,都等不到慕風將孩子帶回來給她,她又沒辦法聯絡到他,簡直教她快急瘋了。

連着失眠了三個晚上,加上等不到孩子的焦急,她又氣又急。周一,她早早起床等著要趕赴分行見慕風;要是見不到他,她也可以問到他的聯絡電話。

十點多,慕風才走進總經理室,正要打電話給子榆跟她解釋昨天沒帶歡歡回來的原因,誰知電話才拿起,就見子榆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沒把歡歡帶回來?你曉不曉得我每天想她、等她,等到天亮?」

慕風放下電話,把辦公室門關好,然後泡了一杯熱可可,放在她面前。

「對不起,是我的錯,孩子我已經送到幼稚園了。」

「你不守信用,太過分了!」她怒咆。

「我們去香港迪士尼玩了兩天,周日才回來。我看她太累了,才在今天早上趕回來,我沒留你的電話和手機,所以聯絡不上你。彆氣了,喝杯可可吧。」他心平氣和地說。

子榆不經意地望了那杯可可一眼,卻驚在原地。

那隻白色磁杯盛裝着的巧克力色的熱可可,看來是如此眼熟,往事不由得重回心頭——

那是一個下着雨的夜晚,她那喝醉酒的父親回到家,跟阿嬤要不到錢,拿起掃把就要打阿嬤,她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拿起水果刀就往父親手臂上奮力刺去,父親開始追打她,她聽到阿嬤大喊:「快跑!子榆快跑!」她遂奪門而出;她跑到菜市場去,躲在一個角落大哭。

慕風和老羊當時剛去飆車回來,聽到哭聲,慕風聞聲找到她,馬上找了一間飯店安頓她。

那一夜,為了能離開父親,她要慕風帶她走,然後在那個下雨的夜把自己給了他。

那一年她十八歲,和二十三歲的慕風騎着機車到處逛,逛累了就住飯店,直到七天後,慕風把錢都花光了,他們才回到基隆。

她那醉醺醺的父親在得知她的下落後,立刻一狀告到法院。她很清楚他心裏的盤算,他是想藉機海撈慕家一大筆錢;為了不讓他如願,她怎麼都不肯承認和慕風發生了關係,在法庭上她只是避重就輕地說和慕風一起出遊。只是,天不從人願,慕風的官司都還沒落幕呢,她就發現自己懷了孕。慕家為了平息這場風波,遂答應慕風娶她,她的父親也拿到了他要的一大筆錢。訂婚的時候,子榆永遠忘不了慕風的奶奶看她及她父親那鄙夷、不屑的眼神,讓她羞慚得無地自容,彷彿她全身上下充滿一種永遠洗不掉的低下污穢,不論自己怎樣在功課上或是各方面下工夫,多麼努力不讓人看不起,都在慕風奶奶那輕蔑的眼神里碎成一片片,她的自尊在和慕風訂婚那天就沒了,甚麼都不剩了。

原以為就算沒了自尊,但至少可以遠離她父親。可她和慕風未婚有子的事在鎮里傳得沸沸揚揚,有的人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也有人當着阿嬤和她的面談論著,因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也只好裝作無所謂了。

只是,看着他替她挑禮服選喜餅,她忍不住會怔怔望着他開心的臉,捫心自問:真要結婚了嗎?

何以他們兩人會走到結婚這步田地?

當年她的確是喜歡他的陪伴沒錯,因為他總是像太陽照耀大地一般那樣自然而然地對她好,大方支持她做的每一件事,除了嘴裏經常嚷嚷着要追求她讓她很不習慣外,他其實從不曾勉強她任何事。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被父親毆打逃家被他發現那一晚,她哭着求他帶她離開那個讓她痛苦萬分的家,她心裏清楚是自己利用了他對她的好;她天真地以為用自己的身體報答他,兩人便互不相欠;誰知後來竟演變成兩人奉子成婚,實在是萬萬想不到的結果。婚前,她心裏總覺得這樣的結局太荒唐,甚至覺得自己拖累了他,因為內疚、憂慮和那種說不出來的荒謬感,讓她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慕風發現了之後,執意要帶她出去走走。坐在他的平治汽車裏,她以一種再認真不過的語氣問他:「在我們還沒正式結婚以前,你還可以反悔,真的!如果你現在不想結這個婚,我不會怪你。」

他轉頭看着她,眼神中有着她很陌生的認真。「你後悔了?」

她沉吟了片刻,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別胡思亂想了,我們連寶寶都有了,當然要結婚,不然寶寶該怎麼辦呢?」

寶寶?

她真的有辦法當一個寶寶的媽媽嗎?

慕風看她秀眉微蹙,對她一笑。「好啦,如果想這些事讓你不開心就別想了,我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你一定會感到很開心的。」

她看着他的眉眼。世上真有那種地方嗎?

「相信我,你也會喜歡那裏的。」

車子開進一條狹小的產業道路,沿着蜿蜒的山路,他們來到一處被梧桐樹包圍的一棟小木屋。

她轉頭看着慕風。「這是……」

他還來不及回答,屋裏一隻黑得發亮的大狗就朝他撲來,嚇得她驚呼一聲。

「別怕!它叫黑龍,我們熟得很。」慕風拍拍那隻過度熱情的狗兒,還不忘轉身跟她解釋。

「黑龍,外公呢?」慕風問。

狗兒象聽懂了他的話,往屋內狂奔。

子榆跟着慕風走進屋去,只見窗明幾淨的屋裏有人聲音宏亮的唱着英文歌,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肉香。

不久,一名頂着一頭凌亂白髮、戴着耳機的老公公從裏面走了出來,一雙精銳的小眼睛看了看慕風,又看了看子榆。「小子耶,你帶這丫頭可來得真是時候,我剛燉了一鍋紅燒牛肉,還做了十來個饅頭,你這小子可就及時現身了。」

「我鼻子靈嘛。」慕風回了一句,轉身看着子榆。「這是我外公。」

子榆第一眼就對慕風的外公感到十分好奇,他看來不僅精神奕奕,而且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和慕風十分神似。

不知怎地,她很自然地就喚了他一聲:「外公。」

聽到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喚他外公,老人家心裏覺得十分有趣,望着慕風的眼睛閃著頑皮的興味。「她叫我外公,說!小子你是不是好事近了……」

「再兩個禮拜我們就要結婚了。」慕風答。

「唔。」老人家簡短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不同於別人的大驚小怪,他的反應平常得像是他們要結婚是件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那般。

「漂亮的小姑娘,咱們的午餐就讓它在爐子上多燉些時候,現在沒什麼事,不如咱們去喝杯咖啡?」

與其說是詢問,還不如說是指令。慕風的外公秦青雲領着他們往客廳旁另一個房間走去。

當子榆看見掛滿四面牆、各式各樣的咖啡杯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琳琅滿目的杯子實在是太壯觀了!

青雲解釋道:「慕風的外婆喜歡收集瓷杯,四十幾年的收藏都在這四面牆上了。」

在慕風和子榆聽來,總覺得老人家話里有很深的思念和感傷。

慕風彎腰拿出咖啡豆,然後轉身從柜子裏拿出外公和自己的杯子。

「外公,子榆要用哪個杯子?」

「讓她自己挑啊,牆面上的都可以,看她喜歡哪一個,挑到的杯子就是她的了。」

「喔,外公,不行!這些都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儘管不能很確切知道這些杯子的來處,可是子榆仍然可以看出所有杯子都是質地很好的瓷杯。

「怎麼不行咧,再怎麼富有紀念意義,還不就是杯子。就當我替慕風外婆送給孫媳婦的見面禮吧,快去挑。」

「可是……」

慕風拉着子榆。「我外婆會很高興她的杯子有了新主人,你就別推辭了,快挑一個。」

子榆只好站起來,一面牆一面牆慢慢看,最後她看上一個純白色鬱金香花苞模樣的咖啡杯。

慕風幫她把咖啡杯取下來。

當秦青雲看見她挑到的那隻杯子時,忍不住驚奇地望了子榆一眼。

慕風發現外公異樣的神情。「怎麼啦?外公。」

「喔,沒什麼,我只是要說子榆真有眼光,那個杯子正是你外婆最喜歡的杯子。」

「喔,不好意思,那我再換一個好了。」

「不、不,不要換,它是你的了。」

「可是這個杯子對你的意義一定很重大。」

「是很重大。不過,」秦青雲抬眼望了望慕風,再看看子榆,「丫頭啊,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正為了什麼事不大開心?」

子榆原想否認的,可是看着外公那炯炯如炬的眼,覺得自己瞞不過他,遂坦然承認:「是。」

慕風訝然轉頭看着她。

秦青雲對她一笑,笑容有幾分淘氣,眼神卻是溫暖的。

他說:「你猜怎麼着,為什麼慕風的外婆特別喜歡收集咖啡杯?」

慕風和子榆面面相覷,一臉困惑。

秦青雲接着說:「因為她認為人的心情就像杯子,杯里也許裝了冷開水,也許裝了熱咖啡,裝着的飲料你喜歡的就會喝完,不喜歡的也許放着,也許倒掉;但不管怎樣,杯子都不該隨着盛裝的東西而改變,所以她特別喜歡這個含苞待放的白色瓷杯,還特地替它起了個名字呢。」

「哦?什麼名字?」慕風聽得有趣,忍不住問。

「白色的瓷杯。」秦青雲一本正經的說。

聞言,慕風笑了起來。「拜託!這算哪一門子的名字?它本來就是白色的瓷杯啊。」

子榆望着外公。「我想,應該是仁慈的慈,悲憫的悲。白色表示純潔和希望,外婆是藉著瓷杯和慈悲的諧音取這個名字,有自我勉勵的意思。外公,是不是這樣?」

「嘿!對!就是這意思。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個杯子還真是非送你不可了。」

聞言,慕風馬上阻止外公。「外公,既然這是子榆第一次用這個杯子,我們別讓她喝咖啡。」

「為什麼?」秦青雲不解。

「因為你煮的咖啡又酸又苦,不適合拿來當第一次嘛。」

「咦!」

慕風繼續解釋:「第一次當然應該裝最喜歡喝的飲料,因為這鐵定會成為一個天長地久的回憶,當然要充滿甜蜜才對嘛。」

說完,他又蹲下來,在矮櫃里翻找,最後拿出一罐可可粉,像個孩子般誠摯地看着她。「喝可可好不好?」

他都替她未來的回憶這樣仔細算計好了,她怎麼捨得辜負他的心意?

遂答應他。「好,就喝熱可可。」

他滿意地聽着她的答覆,認真地替她調著可可粉,表情慎重得像在進行什麼重要儀式般。

是因為他的表情,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這個男人……

眼前似曾相識的情景,一樣的純白色瓷杯,一樣散發着溫暖香氣的熱可可,她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

算她怕了他。

不管任何時候,她當下有着什麼不快和痛苦,他總有本事模糊她的焦點,拉着她走出情緒的風暴;也因為明白這一點,她不敢靠他太近,因為她深切地知道,每次要離開,都會變得更加艱難。

「快喝吧,可可要冷掉了。」他的聲音溫醇,像冬天裏溫暖的炭火,不自覺想靠近,那樣恬適的溫暖最能讓人鬆了戒心。

她拿起杯子,慢慢啜飲著熱可可。

「心情好多啦?」他眼裏洋溢着笑意。

「這麼多年了,你泡的可可還是這是好喝。」

他笑着接受她的讚美。

她忽然有些感慨。

這樣的場景真是奇怪。他既是她分居中的丈夫,又是她的老闆,在他的辦公室聊著彼此間的共同往事,而她其實應該義正嚴詞地和他劃清界線才對。

可他好整以暇地替她泡了杯可可,就瓦解了她所有的武裝,只是,一旦她不對他發脾氣,她突然就慌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他,她總不能再愛上他一次……

是的,她不能。

她必須徹底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

「慕風,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次。」

「你說。」

「請你簽字,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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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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