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怔了一怔,立即推開他:「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我這麼犧牲?!胡猜些什麼?」

他看着我的眼睛,純粹的黑瞳里隱隱有火焰的光芒。我猶豫着,終於轉開了頭。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我老早以前就說過,你對你弟真好。這麼好,讓我多羨慕,知道嗎?」

我嗤笑一聲,捶在他肩上:「你是羨慕我還是羨慕我弟?」

「你弟。」他的回答果決而迅速,我竟被嗆住了。就好像小時侯老師上公開課前會預先發下問題寫下答案,你要背得一絲不錯才能贏得老師的喜歡。他的答案,便像是在心裏反覆又反覆,背了千百遍。

所以半天,我才晃晃地扯開嘴角:「哪有哥哥對弟弟不好的?嘁!」

他也似乎終於覺得自己說了件蠢事,憨憨地笑起來:「對哦。你弟嘛!」

「就是嘛。」我笑起來,大聲地,似乎這樣別人就聽不到我惶惶的心跳。

「呵呵,像條狗似的。」

大笑中我不確定聽到了什麼,停下來,遲疑地又問:「什麼?」

「我說,像條整天巴心巴肺圍着主人打轉的狗似的。生怕保護得不夠周到。」他嘲弄地撇撇嘴,看着牆角。

「喂,你這可算人身攻擊啊!」我佯怒地對他比比中指,「是不是特別期待哥哥也『照顧照顧』你?」

「呵,」他輕笑着打掉我的手,「打個比方嘛。我可比不上你高材生會念書,懂得說話。」

「別廢他媽的話!婆婆媽媽的不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的手給他抓住,輕輕地包在手掌心裏,怪異的感覺又湧上來,驚惶地趕緊抽出。「你今天到底什麼回事?」

他垂下頭,即使這樣我還是能窺看到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緊緊地抿著唇,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

害我也跟着緊張起來,好像他待會要說的是驚天秘聞,我的一輩子就會被他的話所改變。近春節的時節里,天氣有些涼,我的手心卻隱隱地滲出了水氣。

原來他已經比我高這麼多了?塊頭還是大,要是再打起來……招架太蠢了,還是跑吧。忽然意識到這個可能,我開始很認真地計劃退路。

正心猿意馬胡思亂想,他一抬頭,賊亮的眼眸瞪得我連動也不敢了。

「煙輕。」他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我的心上立即像跳過去一隻兔子,猛地一沉,又彈上去,還被輕利的爪子撓得微疼。

「嗯?」

「我……」

「怎麼?」

「如果討厭我,就他媽跟我說,別玩躲來躲去那套。我不如你聰明,光猜你要幹嗎就可以想上一個月。」

「知道腦子不好使就別瞎想!我是那種會躲人的人嗎我?討厭你直接叫你別來就夠了。」我狠狠地白他一眼,藉以掩飾動機被拆穿的尷尬。

「那就好。」他又笑。顯然沒有發現我的不安,因為那個笑既安心又自得。自個兒低頭笑了一會,又抬頭認真地看我,「我知道這樣說很他媽肉麻,可是我人笨嘴更笨……我、我想……」

「啊?」我被他的吞吞吐吐吊起了好奇心,這白痴要說的是什麼啊?

誰知他憋了半天,頓了又頓腳,飛快地冒出一句:「你等我一會兒。」

然後我就只能獃獃地看着他在空蕩的小巷裏來回跑起來。先是一口氣衝到底,再折回來,再沖回去,折回來……不帶歇氣地這麼沖跑了五六趟。終於折回我面前,彎著腰撐在膝蓋上拚命喘。

「發完瘋了沒?」我好笑地蹲下來看他。到底要說什麼話讓他需要這樣來積累勇氣?我可是見過他光用把摺疊小刀就把三個找茬的混混嚇跑過的。

「你……你……」他喘得話更說不清楚,咽了口口水才接上,「自己做過了吧?」

「什麼?」

「當然是那個。怎麼樣?自己做過吧?」從他猛地瞪大的眼睛裏我忽然反應出他的意思。是男人都會明白。

一愣,緩緩地站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麼?」

「都是怎麼做的?」

「什麼……怎麼……」我的臉有些紅了,不自在地扭開。怎麼會突然說到這個?

「做的時候是靠想像吧?你想的是誰?」

我的臉頓時由紅轉白,忽然覺得好冷。頭也不回地轉頭就走。

「煙輕,我……你知道我想的是誰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劇烈運動過的體溫比我高出太多。那手像燒紅的鐵銬,又緊又燙。

「你應該去找個女人!」我冷冷地回頭對他說,眼睛裏可以射出冰箭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我悚然一驚,看着他坦然地一點頭,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視我的目光。

是了,我吃什麼驚,他跟我不同,他是在外面混的,會認識些什麼好女孩。

我更加鄙視,既然這樣,就不要東想西想!好好跟女人做就好了!

他看穿了我的想法,極慢地搖著頭:「沒用。我有女朋友,還不止一個。可是她們都沒意思。有時自己做,就可以想着……真正想的那個人。」

我看着他那雙眼睛,慢慢地扭曲了面孔,驚慌地要掙開他的手,大聲地喊:「你瘋了?!王燁,你真的瘋了!放開我!」

我拚命地掙,他抓得更緊。不僅是我的左手,連我的右手,連我的身體,他都要抓住。我一直在回憶,當時的掙扎是真心實意要掙脫,還是只是做個樣子來掩飾我內心被掀翻出來的惶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因為,最後的結果仍然是被他禁錮在懷裏,排山倒海地吻過來。

我被他按在巷子水泥石灰的牆上,比路燈陰影更陰暗的角落,在那條深夜無人的陋巷裏,承受着他充滿掠奪性的吻。

我的初吻。

我不曾想像過初吻獻出的場景,時間,地點,對象,等等等等,都是女生才愛玩的把戲。在我的想法中,那理所當然會發生在一切動人的條件中。浪漫、溫馨、甜美,並,由我主導。

最最起碼,不會是這樣。被一個從來都被我看得很低的小流氓硬生生地搶了。

那個人還叫王燁。

媽的!

他的右腿曲起來壓在我的雙腿上,看起來被偷襲的經驗相當豐富。要壓制住我也並不容易,他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過來了,完全地貼合,讓我們看起來十分親密無間。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突然要跑步,為什麼他會問什麼自己做不做的問題。男人的身體,總是那麼誠實。

我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內心的感受,非語言可以表述。

腦子裏充斥着十萬個為什麼,可惜連問的機會都沒有。我想像著醫生在我的驗屍報告上寫:「激吻缺氧窒息致死」。真丟臉!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好容易,他終於願意給我重新呼吸的機會。激烈地喘息著靠在我的耳邊:「我……我做你的狗。煙輕,只要你點頭,我做你的狗。雖然我是個爛人,除了打架什麼都不會,可是只要你說,我就去做。打人,還是上大學,只要是你說的,我一定會做。我什麼都不要你的,就讓我呆在你身邊,好不好?」

「你——瘋了!」一次又一次,我不停地說。

「是,我是瘋了。我對自己說過很多遍,我不能這樣,我應該找個女人,而不是老想着個跟我一樣的男生。可是,我找了,那又怎樣?我的心裏就是只有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裏就只看得到你了。你覺得噁心對嗎?我以前碰到這種人也覺得噁心極了,可是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是了。我覺得自己真賤!賤骨頭!可我……」他實在說不下去,靠在我肩上喘氣。

我被他的話一句一句打在胸口上,痛得要叫出來。渾身忽然沒了力氣,貼著牆壁慢慢地滑下來,坐到地上。

我的心裏就是只有你。……我的眼裏就只看得到你了。……你覺得噁心對嗎?……可是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是了。……我覺得自己真賤!賤骨頭!

賤骨頭!

我忽然很想哭。

***

那個夜晚,我以為我會做噩夢。看到兇殺現場,或是被王燁突兀地表白。結果沒有。

我夢到我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巷奔跑,一直跑一直跑,找不到出口。也沒有救贖。只是跑,向著不存在的終點。

睜開眼,看到身邊躺着沈雨濃。那一剎那,忽然覺得我的現實和夢境顛倒了。睜着眼看了他好久,才確定這就是現實。

孩童時的金髮已經漸漸變成小麥色,柔軟地搭在我的肩上。俊挺的鼻樑,微薄的唇顯出一個大男孩的雛形。我只動了一下肩膀,他立即就醒了。

「怎麼又睡過來了?」晨起的嗓音乾澀而沙啞,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才聽懂。

「我怕你晚上會做噩夢。」他揉揉眼睛解釋,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留下一片扇狀的陰影,像停息著一雙美麗的蝶。「昨天才碰到那麼恐怖的事。是我的話晚上一定不敢一個人睡。」

「還好啦。」我若無其事地笑,一副哥哥的標準樣子。

「哥,一個人碰到那種事會覺得害怕是很正常的啊。我又不會笑你。」

「我是真的還好啦。」

「可是我會。」

「啊?」

「我覺得很害怕。一想到萬一你回不來了,我就害怕得要死。」

「怎麼……怎麼可能回不來?你個烏鴉嘴!」我扯著嘴角,用拇指和中指結成一個彈弓輕輕彈在他的額角,他吃痛地叫起來。忽地整個身子趴過來壓住我,用同樣的手勢要彈回來。

我們小時侯常常這樣玩。拿床被子舞來舞去,一個壓住一個。

我忽然覺得很開心,我們還是跟那時一樣。一樣的。

我左右躲閃着他的手指彈弓,他鑽進被子裏,披着整床被子以泰山壓頂的架勢壓下來。被子覆蓋面積太大,我逃脫不及,被當頭罩住。

「呀呀呀」我們開始亂叫,鬧成一團。他現在已經不比當年只有被我欺負的份,手長腳長又有重量。一不小心,我被他亂蹬的腳踢到。「啊!」我趕緊用手捂住受創的要害,叫得天響。他這才鬧停下來,才發現我捂的地方,趕緊慌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要不要緊?」

我沒好氣地翻個眼給他:「你給我踢一腳試試。」

「對不起。」他還頂着被子,跪坐起來。小小聲地說,「要不,我給你揉揉?」

「去!」我趕緊拍開他那沒輕沒重的爪子,「這地方能隨便揉嗎?揉壞了你賠我?」

他紅著臉不說話了,擔心地看着我死捂著的手出神。

其實痛都還是其次,重點在於它起了變化,我又不能讓這傻小子知道。所以裝得痛死,捂得死緊。

從他頭頂耷拉下來的被子把我們圍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外面的光線透過來,空間里像填滿了淡藍的光,朦朧而澄靜。我頭一次意識到他的外表跟我們有多麼大的不同。像個天使,身後是看不見的雪白的羽翼,濃密的金褐的發,深邃的碧綠的眸,細緻的柔白的膚,一臉恬靜的充滿溫暖的表情,在一片藍光里坐在我身邊。

這個感覺,很不對勁。

我忽然不自在地騰出一隻手推他:「去去,醒了就趕緊刷牙洗臉,我還想再多睡一會兒呢。」

「真的不要緊嗎?」他還是要問。

我趕緊翻身躲開他又要伸來的手:「要緊,很要緊!所以你趕緊給我滾一邊去,該幹嗎幹嗎。盡添亂!」

他又看了一會,知道我不會再讓他靠近,忽然做了個鬼臉,一掀被子下床。邊穿鞋還邊嘟囔:「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自己舉這麼高,會碰到很正常嘛。小氣!」

原來他都看到了。這小孩,氣不死我!我瞪着他晃啊晃進浴室的背影,覺得眼球要掉出來。

等到你也十六歲,看我怎麼整治你!死小孩!

***

老媽據說現在非洲,春節是准回不來了。打了電話回來說也許元宵前能設法趕回來。我冷淡地給她留言,元宵節前我們就開學了,她趕不回來也沒關係。玲姨要回鄉下家裏過節,提前給我們準備好了過年裏要吃的。然後用了N天時間反覆教我們怎麼吃。先吃哪個后吃哪個,哪個能留,哪個不能留,哪個能在外面買,哪個吃家裏的,哪個用鍋熱,哪個用微波爐熱,哪個必須放冰箱,哪個可以放外面,哪個吃后不能亂吃東西,哪個吃后可以亂吃東西……巨無細靡,不一而足。

老爸也叫了我們一起去吃飯,我扯了個謊說回外婆家吃,他也就不說話了。他現在又給我添了個小妹妹,回去看他們一家和樂溫馨,我還不如跟沈雨濃自個兒呆家裏自在呢。

王燁除夕果然回了家過。白天我帶着沈雨濃把家裏象徵性地打掃了一遍,晚上對照着筆記,按玲姨的要求逐個菜熱好,端上桌,看起來也就像那麼回事了。

打掃屋子的時候還給我們找出了一瓶干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起上了桌。

都忙完了,兩個人對着一大桌子菜,忽然又覺得有些冷清。打開電視,每個台都是「春節特輯」,什麼年貨市場,如何走親訪友,然後又一齊轉播春節聯歡晚會。根本別無選擇。

我們開了酒,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形式大於內容。

沈雨濃忽然開口:「哥,你收過很多情書吧?」

「怎麼會?肯定沒你的多。」我隨便開的玩笑,卻看着他果然有點得意地低頭笑了。

「那有沒有喜歡的?」

「沒。」

「是不喜歡女生嗎?」他的這個問題像是埋在土裏的地雷,故做不經意地一步步引我走過來。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踩響了。我被炸得體無完膚。

我木著一張臉,沒有看他,只是一字一句地說:「不,我喜歡女生。只要漂亮的都喜歡」

他顯然被我的表情嚇到了,趕緊低下頭去扒菜。

電視是誰也沒心情看了,只顧低頭各吃各的。我的心裏被堵了一大塊,連呼吸也不順暢。

雖然是葡萄酒,口感卻有些酸澀,他不太喜歡喝,我一個人攬過來猛灌。他什麼時候去洗了澡,上了床,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尖響的電話鈴聲把我驚起來,晃了晃熱乎乎的腦袋,我站起來,還是一個踉蹌差點絆倒。

「喂——」我揉着被敲到的小腿骨,接起電話。

是王燁,他在我家樓下。

我被酒精弄得有些眩乎,胡亂應了聲,開門就要出去。門外一陣冷風刮進來,我對着風站了半晌,又拖沓著步子回屋拿外套。

小雨睡在他的床上,我床頭的枱燈亮着,顯然是給我留的。

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前,已經走到了他的床邊。我慢慢跪下來,仔細打量他那已經成長得讓我覺得有些陌生的眉眼。手指劃過他的輪廓,他的睡臉紅撲撲的,五官線條鮮明卻柔和,兩道英氣的眉讓人不能忽視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們是兄弟嗎?為何長得一點都不像?

我用手背撫過他滾燙的頰,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

這是誰?這是你弟弟。這是誰?這是你弟弟。這是誰……這是你弟弟。

我將臉湊近他,很近很近。近到我們的鼻尖都碰到了一起。然後,輕輕地,輕輕地,側頭靠在他的枕頭上,輕輕地,輕輕地,把臉頰貼上他的臉頰。從眼角望過去,他的臉變得異常清晰,也異常模糊。

你看,我們的距離這麼近,你卻不知道我就在這裏。

就這麼躺了一會,又抬起頭,將額頭貼上他的,我們的鼻尖又觸到了一起。我注視着他小麥色的長翹的睫毛,一根一根。只要他睜開眼,他就能看到我的。我保持着與他碰觸的力度,因為不想真的驚醒他,不能讓他看到現在的我。

「小雨豬,小雨豬,小雨豬……」我將我的呢喃吐在他的唇上,用最輕最輕的聲音,最慢最慢的氣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哥哥,對他抱着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最後的一個吻,落在他的額頭,我悄悄地笑起來。走過去把燈關掉。

睡個好覺吧,小雨豬。過了年,你又要大一歲了哦。快點長大吧。

***

春節快樂。

王燁穿着皮夾克提了個膠袋站在風裏等我。我很隨意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便一同往外走。

他把我帶到偏僻的河堤下,從膠袋裏倒出一堆煙火來。

「喂,行啊!禁鞭都禁不住你。」我驚呼一聲,給他肩頭來了一拳。

他「嘿嘿」笑笑:「他們說過年不玩這個就不算過了年,硬塞了這麼些給我。我又不喜歡,還不是為了拿來給你開心。」

我對他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他拿過兩支金銀花遞到我手上,掏出火機點燃了。「滋滋」地彩色的細紙棒裏面的火藥燃出耀眼的閃光,隨意在空中划動一下便可以拖出一條銀白燦亮的軌跡,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嗚哦,嗚哦」我快活地跳着,一根一根地接着點燃,胡亂揮舞,無數的火花映出他痴迷的目光和一樣快樂的笑容。

我們瘋狂地大笑,一個接一個地點燃這些紙屑包裹不住的絢麗。最後,他不耐煩了,拉着我走到堤壩根下,一手抽過我手裏還燃著的金銀花往後一拋。夜空中頓時劃過條銀亮色的弧線,落到河邊還未點燃的煙火堆里,便是「噼啪」的一串,無數的煙花跳起來,像炸開了窩。飛上天的有,亂跳着往河裏鑽的有,原地打轉的有。我放肆地大笑起來,搭着他的肩膀不斷拍著以作嘉許。

在晃得人眼都睜不開的閃光和煙霧裏,他抵在我的唇上說:「要瘋,就一起瘋吧。」

我們糾纏在河堤根下,像兩簇同樣寂寞的煙花。照亮的只是短暫的快樂。

***

回到學校第一天,收拾好床鋪,我慢慢地走過二樓的那間寢室。地上已經乾乾淨淨,半點紅色都看不見。樓道上和大院門外也是,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慢慢地沿着那天把人背出去的路線走,卻看到了劉銳。當時還好好打了個招呼,結果晚自習進教室時她跟個女鬼似地悄無聲息地從我旁邊冒出來,差點沒把我嚇死。

像是根本沒看到我驚嚇過度的表情,她繼續鬼聲鬼氣地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沈煙輕,最新校園新聞,要不要聽?16名持刀歹徒光天化日下闖入我校,將一高二金秀男生砍死在宿舍里~~~~~~~」

我趕緊攔住她拖長的調子:「行行行,你能不能正常點報道這條舊聞?」

「哦?顯然沈同學你早已確知此事,還不快快拿出來大家研究研究。」她興奮地趕緊在位置上坐好,十足的好事樣。

我豎起食指在她面前晃:「你那報道多處失實。一,歹徒持斧,斧頭的斧;二,死在門診部里,校門口的門診部。就這你還好意思到處報道呢,哼。」

「哎,哎,人家不過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新聞,比豆腐還小一塊,要不是標著D高的名字,根本就晃過去了。來來來,說得詳細點。」

「有什麼好處?對了,恭喜發財,利市拿來!」今年我的利市錢少得可憐,還不趕緊斂財,剩下的日子怎麼過?

「想得美啊,一個男生還向女生討利市,慚不慚愧啊你!」她非常嗤之以鼻地拍掉我的手,又換上笑嘻嘻的臉,「頂多,我們交換情報啦。你告訴我經過,我告訴你原因。」

「沒興趣。」我笑着搖頭。都已經發生了的事,誰還在乎它為什麼會發生?

「那——再加一條與你有密切關係的內部消息。」她想了一下,仍是笑嘻嘻地。

「哪方面?」

「自然是學習。」

「成交。」

她跟我們教導主任是多年的鄰居,據說偏科偏成這樣還能進來,走的就是這個關係。所以舉凡內部、小道消息她那裏是集散地。

晚自習開始前的八卦交流,我們滿足了彼此的好奇心。

原來那個男生死得還不算冤枉。所謂衝冠一向為紅顏,要從頭說來來還真得提到本年級赫赫有名的人物——大美。我們這屆新生有雙雌並起:大美和小美。人有多漂亮我就不多說了,反正也就是回頭率高,男生里談論率高,口頭流傳面廣的那種。

話說小美嬌俏,還不如大美貴氣。各路風傳的大美入校原因是在市裏面惹亂一眾帥男芳心,整日裏騷擾到其家乃至鄰里,家裏為保安寧,遂將其送來我們這個偏遠封閉的學校以絕雜念,一心向學。姑且不論這是真是假,大美漂亮是有目共睹的了。不僅在校內,連校外的一些道上兄弟都垂涎不已。於是就這麼被糾纏上了。高二的那位仁兄倒是不畏強暴,挺身而出,約了兩個幫手封校前兩天要去給人點顏色瞧瞧,順便就在美人面前表現一下那是最好。結果那天人剛好不在,給他撲了個空。過了兩天,那人自然聽到了這個風聲,心想竟想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不發威你當是病貓?!立即糾集了道上弟兄,帶齊傢伙,一不做二不休,就要來廢了他們。也是高二仁兄的幫手們走運,買到了前一天的車票,早早避禍去也。剩下他一個,也知道那人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連自己寢室都不敢住,跑到了別人寢室過了一夜。這也就是為什麼那批人要堵住樓道口挨間房搜的原因。

說起來,最倒霉的是大美,既沒叫人去為她打人,也沒叫人去為她殺人,莫名其妙就被牽扯進人命案里。現在人人都拿異樣眼光看她,真是比竇娥還冤。

「難道生得美麗也是一種錯?」劉銳最後激動地扯着我的手臂,充滿感情地對着我吶喊。

我難得耐心地對她微笑:「不。但如果你為了她的美麗而扯壞了我的袖子,那就是你的錯了。」

她對大美很有好感(應該說她對美人都很有好感),兩人也有幾分交情。她便自以為儼然成了人家的護花使者了,可憐。

而附贈的學習消息,是文科班的人選已經開始內定了。

我們到高二會分文理班,歷來的規矩,每個年級只設一個文科班。也就是我們96級8個班裏,只有一個文科班,剩下的都是理科。為了保證升學率,文科名額有限。很多人的理化學得辛苦,都想轉到文科靠死記硬背政治歷史過關,所以競爭激烈。我的確想讀文科,劉銳鐵定也是要選文科的,可是數學太差,即使有關係,勝利也未必指日可待。

過了幾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在校門外炒了小炒,捧著飯盒就要到教室去。內定的人選必定是根據平時成績和期中期末的綜合評定,懶散了一個學期,上個學期的期考我毫不出色,要想讓老師們印象深刻,除了成績還是成績。

就在校門口,碰到的大美。

我們同時經過側門,一進一出,正好堵住。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又同時讓到一邊。看着彼此如此一致的動作,最後只能打圓場地相視一笑。

傳說中的美人總是名不虛傳的,舉手投足,萬種風情,淺淺一笑,已足以迷倒一票青澀男。

我跟她不同班,完全不熟。只好堅持着相讓的動作,她看了看我,點點頭,率先走出來。走過我身邊時又停了下來。對我甜笑着:「請問你是沈煙輕嗎?」

她的身材高挑,又穿着高跟皮鞋,竟差不多能與我平視。大大的眼睛彎成了上弦月,光潤鮮澤的唇邊露出兩個精緻的梨窩,連我對女生這麼不上心的人都心神一晃,不知做了什麼神跡讓美女對我如此這般。

我硬是愣愣地點了下頭,她放心地又笑:「他跟我形容過你,說你很好認的,但我不夠靈光,還是怕認錯了。」

「啊?誰啊?」

「王燁啊。」

這下我是真的傻了眼,更獃滯地回問:「你——認識王燁?」

「呵,當然。他這麼有名,誰不認識?」她那個樣子彷彿我的問題才是多麼值得驚訝。

哦?我不禁失笑,原來他已經這麼有名了嗎?還一直把他當普通小流氓,失敬。

兩個仍是陌生的人,竟因為王燁這點拐七拐八的關係又多聊了兩句。

大美雖有傾國傾城的貌,卻不是繡花枕頭。她的英文十分了得,據說是以在高中就要考過托福為標準做的訓練,高考要考英語專業,目標自然也是文科班。

這回可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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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狗一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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