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 下

生日快樂 下

「你知道不知道?那件事情……」

「你是說,阿晉哥哥是同性戀的那件事情?」

「好噁心喔……」

隔天早晨吃早餐的時候,所有的小孩都竊竊私語討論著同樣一件事情。

平時總是圍了一大票小孩子吵吵鬧鬧的那張飯桌空蕩蕩的,連本來就被安排坐在那桌的小孩也找各種借口擠到隔壁桌去吃。

不過粗枝大葉的陳晉卻沒有察覺有異,只顧自己吃自己的,還心想早知道大家都吃那麼快,空位有那麼多,那應該留魏巍陪他吃完早飯再下山回台北的。

洗完了餐盤,一回過頭,這才發覺情況有點奇怪。

每個水龍頭前都大排長龍,排滿了等著洗餐盤的小孩,就獨獨他屁股後頭沒半個人。

「幹嗎不排這?」莫名其妙的陳晉隨便拉了個小孩問。

那個小孩連忙用力地搖搖頭,神色惶恐。

「……」回過頭看着那支水龍頭,嗯,上面沒有蟲子,也沒有葛(沾)到什麼噁心地東西再上面。

算了,反正洗餐盤地事情不是他份內的工作他也懶得多管,提着他的餐盤就要離開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和同伴的耳語聲。

「同性戀會不會傳染?」

那真的是很小很小聲的耳語,只是因為大家太安靜了,所以音量雖然小,每個人包括陳晉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空氣彷彿一瞬間被凍結了。

陳晉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同性戀』三個字傳入耳中,頓時整個背脊僵直彷彿通了電一樣。

這輩子一直是坦蕩蕩的他,卻因為小女孩的一句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虛。

他沒有回過頭質問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於是什麼話也沒說,加快腳步離開了現場。

對陳晉來說,這是個很難熬的一天。

如果他中了SARS或是炭疽熱,那情況大概也不過如此吧。每個小孩子都離他離得遠遠的好像他是瘟神那樣,沒有人來和他交談,沒有人敢靠近他半步,這些就算了,讓陳晉最不舒服的,是他們那偷偷瞄着他,竊竊私語的模樣。

在平日,他肯定會這樣說:「干,有什麼屁就大聲棒(放)出來!少給我在那嘰嘰租阻(竊竊私語)!」

可是這種話現在的他卻說不出口。

陳晉的社會人格其實是非常傳統保守的,男人愛男人,這在他的道德觀念體系中,並不是合理的。喜歡魏巍,那是勿庸置疑,但把這種喜歡的感情赤裸裸地攤放在公開場合任人批評,他卻有些招架不住。

到底是哪個地方疏忽才被察覺,他不清楚。不過現在追究這種事情沒有什麼意義,反正整個團上上下下從團長到煮飯的阿姨都知道了。

大人們和小鬼表態的方式是很不同的,他們不會像小孩子那樣直接把嫌惡表現在臉上或行為上,他們只會在開會的時候,用那種想要說什麼卻又難以啟齒、欲言又止尷尬地微笑表情看着人。也許那是無惡意的表情吧,但是看在陳晉眼中,這種心中有鬼的彆扭相處方式更不合他的人生哲學,讓他更不自在。

討厭這樣的氣氛,好像逃離開這裏,回到家中躲起來。

如果魏巍在身邊就好了,他向來都能夠安慰他,讓他安心,袒護他,向來都是會站在他的前頭替他擋風遮雨的。

可是陳晉也是大人了,他明白這種時候如果魏巍在只會增加其他人異色眼鏡的度數,只會讓情況變得更尷尬。

儘管如此,在傍晚又度過了一個人孤單的晚餐時間后,陳晉還是忍不住撥了魏巍的手機。

「喂,你嘞動暇(在幹嗎)?」

「剛下班回到家。」

「林杯就環(老子很煩)。」

「呃?怎麼了?」

「想要看到你。」

「現在?」

「嗯。」

「開快一點也要五六個小時吧,真的去到了那邊都半夜了……」

「隨災哩(隨便你)。」不等魏巍再說什麼他就收了線。

理智上是不希望他再出現在這,但感情上卻想他想得緊。

不管怎麼說,這麼遠的距離又這麼晚了,他明天還要上班吧,反正也是不可能來的。

這通電話,就當作是聽聽他的聲音,順便發泄一下肚子裏的悶氣吧。

魏巍身上的衣服也沒換,晚餐也還沒吃。餵過了貓又立刻出門開了六個小時的車子,來到山上營區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人靜的午夜時分了。

陳晉沒有在他的新帳篷內睡覺,花了老半天的時間,魏巍終於在於營區附近的一個小涼亭找到他。

光着腳站在涼亭中央的石桌子上,手中拿着那把利劍橫劈直砍,舞得又急又猛,狂風驟雨般一劍一劍都挾帶着看不見的凌利,彷彿涼亭中的空氣跟他有仇一樣,連站在亭子外的魏巍都可以感受到那股殺氣騰騰。

那可不是平常嬉皮笑臉的阿晉,也不是心平氣和沉穩地打着太極的阿晉,當然,要不是前一天在床上濃情蜜意寵愛着他的阿晉。

優美的臉蛋冷森森的沒有表情,漆黑深邃的兩隻眸子帶着殺氣,那是當年那個差點沒有因為他闖陣而把他給宰了的那個神將。

魏巍倚靠在涼亭的柱子上,凝望着陳晉。

又是什麼事情叫他不高興到這樣沒表情了?

看着一旁的椅子上還放着兩個啤酒罐子,他在心中暗叫不好。過去的經驗顯示這個傢伙一旦醉了,什麼跳肚皮舞啊、高聲唱歌啊、裸奔啊等等奇怪的行為舉止都有可能出現,他自己倒也還習慣,但三更半夜要是吵到其他人就很難堪了吧。

正思索的對策,一回神,這才發現桌子上那個人停下了動作,正朝着他看。

有點不太相信魏巍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剛才喝了一點酒產生的錯覺……

「你喝酒了?」

「……」

會說話,那應該就不是錯覺了……魏巍的出現讓陳晉一整天都緊繃着的心神稍微鬆弛了下來,但那累積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爽,也再也壓抑不住。

「干!」

咒罵一聲,用力把手中的劍往魏巍身旁的柱子丟過去,利刃的頭沒入了木頭柱子內,力道之大讓卡在柱子上的劍還在那抖振著。

「怎麼了?」魏巍並沒有因為這樣的高危險動作嚇著,他很清楚陳晉的個性。

陳晉再怎麼極端的盛怒,再怎麼醉得糊塗,也不會拿魏巍的生命安全來開玩笑。

他是那種,就算是開着車子要掉入斷崖,他也會再最後一刻把魏巍抱在懷中,寧可自己多慘些也不願意所愛的人受傷的性子。

「干。」

「怎麼了?」

「人不爽。」

「誰惹你了?」

「沒人惹我。林杯是同性戀,誰敢惹我?」

「……」

陳晉的氣話讓魏巍頓時明白了一切。

早就設想過了會有這樣一天的出現,也許是出現在陳晉的生活圈,也許是他的。

他也早就做好了一些心情上的調適,就算是被嘲笑,就算是被異樣的目光批判,就算是必須丟掉所有努力經營著的工作以及所有的同事朋友,他都會心平氣和地接受。

因為在他人生的旅途上,再也沒有比陳晉更重要的人,再也沒有比能夠和陳晉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於是其他的人事物就變得微不足道而可以捨棄。

可是阿晉呢?

他也有像他這樣先備的自我調適嗎?

想也是無可能的,像阿晉這樣石頭腦筋的人,就算他實際上有着和魏巍一樣的心情,但那『其他人事物微不足道』的想法,肯定沒在他腦子裏跑過。

看着陳晉,那表情又是懊悔又是那樣地不愉快,想必直來直往又愛面子的他,這一天下來一定很不好受吧……魏巍越想越是心疼。

涼冷的夜風吹來,坐在冰冷石桌上的陳晉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短袖T恤,剛又喝了酒,身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多餘脂肪的他冷得直哆嗦。魏巍見狀立即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走向前要幫他披上。

「麥(不要)靠近林杯,干!」不等魏巍靠近,陳晉手一伸用力推開魏巍。

一來因為他推得實在用力,再者魏巍根本毫無防備,結果被他這麼一推一個沒站穩,竟整個人往地板上跌坐去。

「……」

魏巍坐在地板上錯愕地望着陳晉,他可以對陳晉的心情產生同情心,可以接受他因為心情不好於是發脾氣使性子,但這樣粗魯的對待到底算什麼啊……他難道不是一通電話就長途跋涉趕來了嗎?他做錯了什麼?

陳晉也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呆在那兒,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樣出手不知輕重,剛剛腦中閃過的念頭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們倆的親密然後再被當話柄了,但不得不承認,自己下意識地責怪起了魏巍,下意識犯了人常會犯的毛病:就是把不知道該往何處放的壞情緒發泄在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

「你……」你痛不痛?沒有有摔到尾椎啊?剛剛那一下感覺摔得不輕啊……

多想趕緊把魏巍從地上扶起來,多想跟他說抱歉,但又臭又硬的脾氣和拉不下面子的壞習慣讓他裹足不前,像少了螺絲的玩偶獃獃地坐在桌子上,和地上的魏巍互望了半天,張著的粉紅色嘴唇才勉強擠出一句話:

「哩哪洗(你若是)查某(女生)抖袂加(就不會如此)馬環(麻煩)……」

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地想要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的桃卡(頭殼)是壞去了了嗎?怎麼會講出這種沒大腦的蠢話?看魏巍那變得難看的臉色,陳晉懊悔得要命,剛才那句話肯定傷害到他了……

的確,那句話對魏巍的殺傷力,遠遠要比推他推個幾百次還要強大。

如果是女生就不麻煩了?言下之意不就是他是個造成陳晉麻煩的男人嗎?不管他再怎麼喜歡,再怎麼珍惜他,再怎麼努力讓他快樂,再怎麼任勞任怨,他竟然還是比不上任何一個女人!

感覺自己被全盤否定了,魏巍有種被擊敗了的強烈灰心感。

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自己拚命去貼對方,不管如何被踐踏、受了多嚴重的傷、吃了多少的苦頭,他還是放不開這個人。如果這是別人的故事,他肯定會勸那個主角早早放棄才是明智之舉;但這是他自己上演的故事時,他卻選擇了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笨蛋做法。

但是從來就沒有想過對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這些。

也許這樣巴巴地拖着疲累的身子上上來赴這場令人心情沮喪的約根本是錯誤的決定。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撿起地上的外套甩了甩,抬起臉沒有什麼表情其實是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地望着陳晉一會,才說:

「算了。」

「啊?蝦米(什麼)?」

「我說,算了。」話說完,他轉身離開了涼亭。

「什……」

算了?什麼東西算了?

魏巍的意思難道是,「算了,兩個人到此為止就好」,這樣嗎?

本來還有點醉意這下子全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巍離開的身影,越來越遠……

「不要……」不要!不可以!不想要魏巍離開他!不想要就這樣『算了』!

陳晉跳下桌子放開腳步追了上去,結果慌忙中腳下沒注意,一腳少踩了一階石階摔了一跤,差點沒摔到一旁的山下去。

「痛……」這一定是現世報!誰叫他剛才要那麼用力地推魏巍?忍着膝蓋地疼痛爬起來,跛着腳也要繼續追上去。

如果魏巍就這樣一去不回來從此不再理會他,那他還不如現在就跳到山下西系(死死)還快些。

魏巍走得很快,上了車立刻關上門,鑰匙插入發動車子。

「等!不準走!」

上氣不接下氣,陳晉雙手貼在駕駛室旁的玻璃窗上,氣急敗壞地叫着。

「……」看他那又急又怒快哭出來的模樣,再有天大的不爽也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心軟了下來。

「林杯不要『算了』!」

「……」他在說什麼啊……

實際上魏巍的那句『算了』,並沒有什麼特指的意義。他只不過是覺得很累,不想再和陳晉僵持下去,乾脆離開,讓兩個人都有靜一靜的空間。

沒有想到陳晉的反應這麼強烈,說實在的,看他那樣一反平日高高在上勝券在握的姿態,那樣窮緊張的樣子,魏巍有些想笑,也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所以現在?

下車安慰他?摸摸他的臉抱抱他的身體哄哄他,然後跟他回到帳篷內取悅他?

經過剛才的事,現在的他真的是有些疲累了。今天晚上,他不想再扮演那個縱容者的角色,偶爾讓陳晉他自己去思考問題也沒有什麼不好。

更何況,陳晉現在的處境也不方便他們兩個在一起過夜吧。

下定了主意,魏巍搖下車窗,把外套塞到陳晉的懷中,又搖上車窗,壓下手剎車排檔一打油門一踩,車子揚長而去消失在黑暗中,留下陳晉一個人在原地。

「干!干!」

陳晉氣得跳腳,這一跳卻跳痛了剛才摔著的膝蓋,疼得他蹲下了身子低頭咬着嘴唇,汪汪眼淚溢滿了那雙大眼睛的表面,地板上的石頭紋路越看越是花成一片,看不清楚了……

***

團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陳晉的不對勁。

沉默寡言,缺乏笑容的木然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張面具那樣;打起太極拳來無精打采,還不時地弄錯了動作。更不要說是吃飯的時候只吃那麼一丁點就全部倒掉,要不然就是根本不吃自己一個人坐在涼亭發着呆,喂蚊子。

同事們其實都非常心疼這個向來活潑開朗的大男孩。

對他們來說,同性戀並不是不能接受的,只是太突然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和他應對,就怕彼此尷尬。卻沒有想到這樣的顧忌東顧忌西卻讓情況變得這麼糟糕,現在想要說些什麼來補償,感覺又更加地彆扭了。

而那群小朋友,本來就不清楚『同性戀』的內涵,只是受到了『群眾效應』的影響跟着疏遠陳晉。但看到了他們那麼喜歡的阿晉哥哥變得那麼消沉,在他們心中都產生了一種『都是我們害的』的罪惡感。

沒有人願意『討厭』阿晉哥哥下去,卻也沒有人敢率先出來結束這樣無聊的行為,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群眾的意見,遠遠比自己的意見強而有力。

於是僵局始終無法打破,所有的人也跟着消沉不愉快了起來。

不是因為別人,是因為蠢笨的自己做了傻事,說了不該說的豬頭話,結果把自己最喜歡的人氣走了。

打過手機,但是魏巍的手機放在他臨走前塞給他的外套口袋。也打了家裏的電話,卻總是電話錄音回應着他。想要離開山上當面去道歉,卻苦無交通工具。

現在這樣的情況,他不好意思開口跟同事借車子,更不好意思去和已經對他失望的團長說,他想要提前離隊。

像是被困在了山上,生活只剩下了呼吸。飯變得沒味道,其他人的表情變得模糊,身外之物變得無關緊要。

身在這,心卻早已飄向遠方的魏巍處。

只是他已經不確定,魏巍還願不願意收留他的心。

兩個人真的就這樣完蛋了?他不敢想。一想,胸口就悶得難以忍受。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二十六歲的生日,將會是個孤單難熬的日子。

還沒忘記前幾天魏巍問他想要什麼生日禮物,他回答:

『一個上面有很多水果得大蛋糕,還有光溜溜的魏巍一隻。』

現在看來,蛋糕是不可能了。而另外一個……更是肖想。

灰暗到了極點啊……

終於帶着那樣行屍走肉的心情熬到了活動的最後一天。但陳晉卻沒有高興的感覺,害怕面對現實並非他的天性,但自古英雄,情關難過。他就害怕一回到家,等着他的是一間空屋,或許是桌上放了一張上面寫着『再見,房子你留着用』的紙條,然後從此魏巍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永遠不讓他找到。

那真的很象魏巍的個性會做出來的事情。

沒睡好沒吃飽擔心這擔心那的讓他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脫了外套走上禮堂前拉着腳筋暖身,等著值星官大哥把小孩子整隊好帶出來晨練,神色漠然。

前一兩天,他還因為大家的注視感到羞恥,而現在卻變得不在乎了起來,他自顧自地揮弄着他的拳,行着他的步,做好他的份內工作,其他人要怎樣怎樣都不關他老子的事情。

晨練進行到一半,大禮堂的後門走進了一個人。他手上提着的那大蛋糕盒,還有那一百八十幾公分的修長身型,就算陳晉再怎麼漠然也很難不注意到他。

他的動作僵硬了,看着對方將手中的蛋糕放在後方柜子上,看了他一眼對他稍微點頭示意,然後轉身又要走出禮堂。

「魏巍!」這還得了,不能走,不能讓他走……

被他這麼一吼,所有的小孩都停下了動作狐疑地望着他,然後順着他的眼光轉頭看着一腳已經踏出禮堂後門,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的魏巍。

生性含蓄內向的魏巍被這麼多人突然瞪着瞧實在尷尬萬分,小鬼們開始不安靜地吱吱喳喳起來,更讓他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跟動作。

「林杯不想要你走,你不要走……」

乍見魏巍,陳晉的腦袋一片混亂,原本以為見不到了,卻這麼突然地出現在他眼前,讓他連說話都沒倫次了起來。

小孩子吵吵鬧鬧地,根本就聽不到站在講台上的陳晉說些什麼。

要留住一個人,就得先留住他的心吧!

怎麼留住一個剝郎(男人)的心啊!?電視青年阿晉,記得連續劇好像都是那樣做……

下定了決心,陳晉說出了他活了二十五年來還沒說過的話。

「我愛……」愛字當頭,陳晉謙卑了起來,連常用的『林杯』都不說了。

「聽不到!」一個小鬼大聲說道。

「對啊阿晉哥哥,你講太小聲後面的那個哥哥聽不到啦!」

一開始只是前面幾個『聽到了』的小孩子人小鬼大地在那裏鼓噪著,弄到後來所有的小鬼都跟着熱鬧了起來。一旁台下的值星官哥哥,乾脆把手中整隊用的擴音器遞給陳晉,順便還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我說……」擴音器一開,所有的人又安靜了下來。

「我愛你。」

話一出口,禮堂就像是菜市場一樣哄鬧了起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擴音器說出這句話,對陳晉來說需要的勇氣大概比要他從一零一大樓跳下來需要的勇氣更大。不過既然這句話都說了,接下來陳晉有種把命豁出去的衝動,什麼面子什麼自尊,管他去……

「閉嘴!林杯還沒恭(說)完!」

「……」

「同性戀就同性戀,怕蝦小?林杯抖洗尬意丟莉(就是喜歡上你),管哩(管你)系剝(是男人)系查某(是女人)系滴(是貓)系告(是狗),反正攏系(都是)林杯A(我的)……」

「……」

這樣露骨的宣示讓魏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與丟臉,本來白皙的臉龐變成了粉紅色的,實在沒有想到陳晉竟然敢用這種方式跟他告白,這簡直就像是拍電影一樣,又蠢又丟臉到家了,卻又感動人得要命。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陳晉用這句話來當他愛情演說得結語,這下,丟臉的棒子傳到了魏巍手上,有種快被眾人的目光射死的感覺。

「又沒說要離開你……」魏巍難堪地好像跑掉卻又不能跑,只好低聲地咕噥道。

沒有擴音器也無妨,卡在兩人中間的小鬼們自動變成人肉廣播電台。

「他說不離開啦!」「不離開喔~」「阿晉哥哥,他不離開喔!」

「……」放下手中的擴音器,陳晉陰沉了好久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如果他會輕功草上飛,一定立刻踩着台下這一顆顆鬼靈精的小腦袋飛到魏巍面前緊緊抱住他,不過就算是這樣遠遠相望着,他也感到滿足了。

因為他知道他不會離開了,無形的言語代替了有形的擁抱,緊緊握住了他的魏巍。

***

「丟臉。」事過境遷,魏巍只覺得雙頰的燥熱一直消退不下。

「人在江湖,沒辦法……」陳晉聳聳肩。

「……你這樣很危險。」皺着眉頭看着像猴子一樣掛坐在粗繩索上的陳晉。

站在橫跨在河谷上方的弔橋上往下看,那個高度叫人有點暈眩。

谷底是一條流速很慢的溪,看那藍綠色鮮艷的溪水,可以推測那溪水的深度。溪旁躺滿了大大小小灰白色的鵝卵石,如果從這個弔橋摔到那上頭去,屍體一定很難看……

「你那件事,考慮好了嗎?」陳晉不理會魏巍的告誡,繼續坐在弔橋的扶手上。

「嗯……」是說先死後死的那件事情吧……

「好不好?」

「儘力而為。」

能做到的就是開車小心點,走在路上小心點,三餐作息正常點,吃得清淡點,活得快樂點……除此之外還能怎樣?

為了陳晉,他這輩子第一次做出了這樣沒把握得承諾。

「那,那……」陳晉靠過臉,表情突然正經了起來。「如果我死了,你會忘記我嗎?」

「什麼爛問題……」

「會不會?」

「不會。」

「尼(十年)?」

「不會。」

「里尼(二十年)?」

「不會。你先下來再說。」

看陳晉在那繩索上搖來搖去,魏巍一顆心臟也跟着懸在那搖來搖去。

「說定了,至少要記住我二十年……」陳晉笑着說,然後抓着繩索的手突然鬆開,整個人往後栽。

「呀~~」魏巍失聲叫了起來,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見那美麗的笑容閃下一秒,人就從橋上消失……

等他把飛散得魂魄稍微收拾起來,才發現陳晉腳還勾在繩索,頭上腳下,根本就沒有掉下去……

「你給我上來……」

被嚇得腳軟頭昏,魏巍的表情很扭曲,咬牙切齒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剛尖叫了。」

「我沒有。」

「你有。」仗着自己藝高膽大,陳晉掛在那又隨性地搖晃了幾下,弄得魏巍差點沒又叫出來。

「好好好,我有,我有,我是尖叫了,求你快上來吧……」

「咦,魏大哥,阿晉呢?」正在兩個人一上一下僵持不下時,一個小隊輔神色慌張地跑來。

「找我?」腿一弓腰一使勁,身子一盪手一抓人就爬上來了,那個好腰力讓魏巍不得不佩服,也難怪每次在床上他都能治得他半死不活……

「有一個小朋友不見了。」

「不見了?」

「嗯,整個營區都找遍了都找不到,剛才是自由活動時間很有可能是那個時候亂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現在小朋友都集中在餐廳,所有的小隊輔都去找人了。然後,我想他常常黏着你,還以為他會在你這……」

「不會是那個吧?」

「就是他。」

***

「那個小短腿有可能跑到這麼遠嗎?會不會被熊吃掉了?」陳晉抬着頭望着天空,天色開始暗了下來,剛才打手機到營區問,魏挺倫還沒回去,山上入夜了危險,陳晉越找越是擔心。

「這裏沒有熊。」魏巍小心地撥開眼前的草叢,他反而比較擔心會有蛇還是什麼蟲類。

自己穿着長褲馬汀鞋倒還無妨,阿晉卻是一身涼鞋五分褲的涼快打扮……

「閉蝦米(搞什麼鬼)啊?干!玩到人不見……」

「我想,他應該是故意躲起來的。」

「躲什麼?」那個小鬼從前幾天就怪怪的……

「鬧彆扭吧。」

旁觀者看事情總是比當局者清楚多了。況且魏巍何等聰明,他怎麼會看不出那個小孩子的心思呢?

砍傷他手腕的事情,就當作是無心之過吧。但鬧得團上風言風語的,魏巍猜想也是這個小孩搞的鬼。今天早上陳晉當着所有人的面前來個愛的告白,下午小鬼就鬧失蹤,這兩件事情八成也脫不了關係。

轉頭看着身邊這個男人,他知道他很有魅力,但沒想到這魅力竟然大到可以把那種毛頭小鬼迷得七昏八素的……

「跨蝦小(看什麼)?」

「看……」突然停下了腳步,魏巍豎起耳朵凝神聽着,「有人在哭,你聽見了嗎?」

「喂,喂,別嚇人……」干!都什麼時候了,荒郊野外里說什麼鬼故事啊……

「我是說人哭又不是說鬼哭,這邊。」

拉着陳晉穿過一大片及膝的草叢,果真看到一顆矮樹後面一個小小身影坐在那啜泣著。

「西囝仔(死小孩)!」陳晉一步往前,用拿在手中的空曠泉水罐子往小鬼頭上敲下去。

「唉呦喂!」魏挺倫吃驚停住了哭聲轉過頭,一見是陳晉,立刻又放聲哭了起來。

「靠蝦小(哭什麼),回去了啦!」伸手想要把小孩拉起來,沒想到魏挺倫身體一縮,整個人往樹後面躲,不但不讓他碰,還歇斯底里地哭叫:

「我才不要跟你回去~~」

「發什麼瘋啊,大家都在找你耶!」

「我不要,你是討厭鬼……」

「鬧夠了沒啊?」一旁一直不作聲的魏巍突然冷冷地冒出了一句話。

「嗚……」可能是被魏巍的表情和冷冰冰的口吻嚇到了,哭泣聲稍微收了點,但依然拗著脾氣堅持抱着他的那棵樹不起來。

「干!」無可奈何之際,陳晉正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小鬼拖着扛着也要弄回去時,魏巍阻止了他。

「他要留下來就讓他留吧,天黑山裏說不定會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出沒,我們還是趁著天還亮着回去吧。」一邊說着,一邊拉着陳晉的手就要走,慌得小鬼又哭了起來。

「走不走?」魏巍停下來轉過身,他知道他的恐嚇法奏效了。

「你最討厭,你這個告密鬼……」

「等下,別動!」魏巍突然大喝一聲。

「啊?」小鬼嚇了一跳哭也忘了哭,看魏巍神色緊張地看着他身邊草叢,他也轉過頭去一看……赫然發現一條黑白相間的蛇就在他身旁。

「不要動,他不會咬你……」

「不要過來不要不要不要~~」小孩子下都嚇壞了,那還聽得進去旁邊的人說話?

他雙手亂揮腳亂提亂揣,那條蛇被他這個具有攻擊性的舉動激怒了,吐著舌頭兇巴巴地靠來,不過一旁的陳晉動作更快,他腿一抬就往蛇的頭踢下去,順手把小鬼一拉丟向魏巍的懷裏去。

「阿晉!」老天!他是用腦袋思考的還是用腳思考的?哪有人用腳踹毒蛇的!魏巍回憶著從前看過的蛇類圖鑑,如果沒記錯,黑白相間的那個圖案和那形狀,很有可能是某某蛇,被這種具有神經性劇毒的蛇類咬到可是會要命的,他連忙一手拉着小鬼一手拖着陳晉,快步遠離那棵樹。

「等一下,魏巍等一下……」

「怎麼了?」

「等等……」

陳晉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低頭察看着露在五分褲外的小腿,有麻麻的感覺……

「不、會、吧……」

靠過去蹲下身把陳晉的腿拉過來仔細看,當他看到那細小的牙印痕時,血液差點沒逆流,心臟差點沒麻痹。

二話不說,他低下頭湊過嘴往那傷口吸去。

「喂!喂喂!喂喂喂!」

這還得了!?吸出來的不知道有什麼但肯定有血吧……魏巍是碰不得血的!

阿晉想把腿抽回來,但魏巍的手卻像銬子一樣姥姥抓着他的腿不讓他亂動。

「喂……」

陳晉的叫喚聲根本入不了魏巍的耳朵里,他吸出了幾口血吐掉,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又慌忙掏出手帕往陳晉的大腿扎去。那幾乎是要精神崩潰的表情早已失去了平常的冷靜,彷彿被咬到的人是他自己那樣。

「魏巍!」

陳晉用力抓住了魏巍忙亂著的雙手,也不管未成年兒童還在一旁,拉過魏巍就往他嘴唇吻上去,舌頭慢慢地在魏巍的口腔中添著,細意地將他口中的血腥味舔去,最後在嘴唇要分開時,他還溫柔舔了舔沾到他嘴唇上自己的血,才放開緊握著的手。

「……」這樣溫柔的吻有安定的作用,魏巍稍微鎮定了下來。

「林杯沒事啦!」露出笑容,陳晉希望這樣能夠讓魏巍安心。

魏巍立刻扶著陳晉站起來,彎下身把他背在背上,轉頭對挺倫:「我沒有告密,信不信由你,要不要走也由你,可是阿晉再不走就可能有危險。」

「……」

抹了抹眼淚,挺倫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握住了魏巍對他伸出的一隻手,乖乖地隨他走。

「阿晉哥哥……」

「嗯?」

「你會不會『那個』?」媽媽說,小孩子不能說那個字……

「少在那烏鴉!」陳晉伸著騰空的腳往小鬼的屁股踹去。

「不要亂動,亂動會加快毒液擴散的速度。」魏巍口氣嚴厲地說着。

「你確定有毒嗎?」陳晉把臉靠在魏巍頭上像狗狗一樣聞着他喜歡的味道。

「不要問我,你乖乖閉上嘴就是。還有你,可以走快點嗎?」

「唔……」

魏巍的腿長,挺倫的腿卻很短,一大一小快步走起來,不像是『舉』,反倒是像『拖』。挺倫給他拖得氣喘噓噓的好幾次幾乎都要摔倒了又被魏巍拉住往前繼續走。心急如焚的魏巍實在顧不了這麼多……

「魏……」

「怎麼?」

「你走慢一點,小鬼快走不動了……」

走了好一段路,陳晉開始感到有點呼吸不順暢,肺部有點乏力吸氣吸不太足,於是呼吸開始快了起來,但就怕魏巍擔心所以極力剋制着幾乎是想要喘咳起來的生理反應,很勉強地擠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不舒服嗎?」魏巍緊張地問著。陳晉的胸口就貼在他的背上,怎麼有可能沒察覺他的呼吸異常?

「還好……」

「……」

呼吸衰竭,心臟麻痹……這些不祥的字眼不停在他腦海中跑來跑去,魏巍開始痛恨自己對文字過目不忘的好記性。

之前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小鬼的,算算時間,這裏離營區還有好長一段距離,魏巍越想越着急,腳下越走越快。

「魏巍。」

「你別說話了。」

「我死了你真的會記得我里尼(二十年)夠……」

因為缺氧腦袋開始有點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胸口彷彿像是被大石頭壓着那樣快不能呼吸,扣在魏巍肩上的雙手不受控制的縮緊,但撫過魏巍鎖骨的手指頭卻麻痹到一點知覺也沒有……

「別說話。」

「那撒尼(三十年)呢……」

「你死了我很快就會去找你,沒有什麼忘記不忘記的。請你別再說話了。」

真是個白痴,什麼時候了還在討價還價?魏巍難過得眼眶一熱差點掉下眼淚來,呼吸也跟着不順暢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陳晉扣得緊緊的手腕,還是因為他拚命壓抑著的想哭的感覺。

「嗯……」輕輕地應了一聲,扣得死緊的雙手突然鬆開,陳晉從魏巍的背上摔下來。

「啊啊啊!」

大叫的是挺倫,魏巍連叫的時間都沒有,他急忙蹲下身擁起動也不動的陳晉察看,雖然沒摔傷,但那慘白的臉蛋和發紫的嘴唇讓魏巍好痛好痛,越來越淺的呼吸彷彿隨時都會停止那樣,來不及……

魏巍把陳晉橫抱起來,對小鬼拋下一句『你在這等著不要亂跑,我先送他回去』,站起身來就往營區跑去。

挺倫又哭了起來。

不是因為害怕他自己一個人,而是害怕他再也見不到阿晉哥哥。

明明是那麼喜歡的怎麼會說出討厭這種話呢?

阿晉哥哥是因為要救他才會變成這樣的,如果哥哥『那個』了,全都是他害的。

這次小鬼學到的,是『後悔』兩個字。

***

「幾點了……」

「不知道,早上四五點吧。生日快樂……」

「咦?」這樣的台詞,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時間,好像在哪裏碰過……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了?之前醒來的時候面對的是死白色的天花板,旁邊的人有誰、正在說什麼他都搞不清楚,迷迷糊糊又昏睡了過去。

這回醒來意識清醒多了,看着個昏暗房間的擺設是家中主卧室的,而輕輕摟着他躺在一旁的溫暖身體,是他最喜歡的魏巍的……

「怎麼回來的?」

「我抱你回來的。」

爬了十五層樓的樓梯這樣……不過這次管理員杯杯不但沒有請他貼那故障紙條,看他抱着陳晉,還很自動自發地跟着一起爬上十五樓,幫他拿鑰匙開門,真是面噁心善的人啊……

「營隊?」

「提前結束了,小朋友說那些煙火要等着你身體好起來再一起放。」

「喔……那……」

「小鬼平安,看你差點沒掛掉他哭得好像他爸媽死了的樣子。」

「哈哈~~那你呢?」魏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啞的帶有鼻音。

「別提了。」

怎麼好意思告訴阿晉說,整個晚上他都這樣抱着昏睡不醒的他,因失而復得的複雜心情流了不少眼淚呢……

「魏……」

「嗯?」

「我們以後還是一起死吧。」

「嗯。」

不想要承受失去另一半的傷心,卻也捨不得另一半因失去自己而傷心啊……

「生日禮物?」

「沒帶回來,明天補買。」

「不是說那個……」

「……不好吧,你行嗎?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看陳晉那有氣無力的模樣,連下床都有點問題了吧還想幹人?

「可林杯現在就想要,誰叫你抱着我?」

「……」

的確,兩個相親相愛的成熟男人這樣親昵地摟在一起,肌膚相親,四肢相纏,就算是快死了的也會有感覺吧。

「欠你的五次要就現在拿,過了今天就算充公。」陳晉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那惡質的招牌笑容還是非常可愛。

「會死人吧……」醫生說,要靜養……

「不要就算了。」陳晉翻過身背對着他,半賭氣地說道。

「……」

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把陳晉的身子翻過來,長腿一身跨騎到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把身體重心放在兩腿的膝蓋上,開始解著陳晉睡衣上的扣子。

怪了,明明是他騎陳晉,為何在精神上卻有被陳晉騎的感覺?

看着被他騎在身下的那傢伙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因為愉快而輕顫著,弧線完美的嘴角漾出勝利的笑容,魏巍嘆了口氣。

和這個有着天使皮相加上流氓個性的男人住在一起,這輩子他註定是翻不了身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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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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