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哭什麼……」聽到這邊的聲音,慧嬈嘆了口氣,輕輕離開衛涵的懷抱走了過來,接過那件衣服,「夜深了,你們都去睡吧!你們和我們不一樣,你們的時間還多得很,明天還有數不清的事要做。不休息好,拿什麼精力去對付呢?」

「可是公子……」聽到慧嬈這句話,子岑更加哭得不能成言了。抬起頭來,一下子對上廊柱前衛涵含笑的目光,終於再也抑止不住,掩著臉「哇」的一聲衝進了房間。

「去睡吧……別讓我們還要為你們擔心,嗯?」慧嬈拍拍錦心的肩,眼含深意地看着她。

「我知道,」錦心畢竟跟了她多年,又較子岑年長。她快速地用手背擦了擦面頰,用力地點點頭,「我這就回去。」

「嗯。」慧嬈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這才拿着長衣轉身往衛涵面前走去。

「葯果然是有效的,臉上這就有血色了。」她腳尖微踮替他把衣服披上,然後用指尖輕撫着他的臉,像是觸摸着什麼易碎的珍寶,輕柔而小心翼翼,「真是奇怪……明明就病成這樣了,臉色也慘淡得不能看了,怎麼就還是損不了你的顏色一分一毫呢?」

「像十七公主這麼聰慧明艷的女子,我若沒有三分顏色,又怎能進入你的法眼呢?」衛涵始終倚著廊柱,淡淡一笑,沖她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靠過來,「我至今還記得璃辰殿初見你時,你對着我舉杯的樣子——」

「是啊,衛涵公子真的讓我知道了什麼叫『驚為天人』呢!那麼多王孫公子,都沒人及得上你的風采,讓向來眼高於頂的我也忍不住折腰了。」她低低地和他調笑着。靠進他懷裏,握住他圈着她纖腰的雙手,「被你迷上的女子應該不止我一個吧?你以前都是怎麼打發的?」

「除了你,沒有第二個。很多人都覺得我的氣質很特別,那其實只是因為……」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笑了起來,想起了大部分人給他的「超凡出塵」的評語,「我一直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我住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山巔,叫做『蒼雲閣』,裏面總共只有五個人。所以,是這種封閉的環境造就了我性格里與眾不同的淡然——那其實只是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能跟我講講……你的過去嗎?還有你不惜犧牲一切,想要保護的那個東西?」

她往後靠了靠,把頭枕到他肩上。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他也許並不想回答,卻始終想要聽到答案。

他耗盡了生命都要去守護的東西,她卻對此一無所知。要讓她如何去釋懷?

他沉默了片刻,時間並不長。然後才慢慢地開口,一股帶着他身上獨特香味的氣息縈繞在她頰畔,「為了我的族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山谷里,與世隔絕了很多年,也與世無爭了很多年。可是,這種平靜,被國師的出現打破了。他帶着你父皇的期望,來到了我們居住的地方,向我們索要一樣我們不能給他的東西……」

「什麼東西?」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他像是低低地笑了笑,有些苦澀,有些嘲諷,「長生。國師,代替你父皇來向我們索要——長生。」

「長生!」她全身一震,忍不住抬頭看他。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浮了上來,「可是……你們是有的……是不是?」

「是。」他並不想騙她,「把我養大的人,他就擁有着那個『長生』。所以,我是親眼看到過那個長生究竟是個怎樣的東西,又需要人付出怎樣的代價。除了那個承載了太多責任與使命,早已把自己當作祭品的人,這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駕馭那個力量的。」

「所以,你們不能給?」

「是,我們不能給……但面對的是你父皇,我們無論給不給,都無甚差別。」

「不給……是欺君。」她亦沉默了片刻,「但若是給了,你們也必定會被滅族的。長生,是所有帝王都在追求,卻也最害怕的東西。希望得到,又害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

「所以,我進宮來,只是希望能想辦法保全我的族人。」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帶着倦意地圈緊她,「慧嬈,我要謝謝你,你不明白『萬封閣』里的東西對我有多重要。我並不是不怕死,只是,當肩上承載着更多生命的時候,我無從選擇。」

「你……不是為了你的族人在犧牲吧?」她突然幽幽地道,「說起他們的時候,你的語氣里並沒有強烈的感情,至少,不是一個可以為了他們犧牲的人該有的語氣。你是為了那個……真正擔負着這些責任的人……對吧?」

「有時候,真不知該恨你的聰明,還是該愛你的聰明。」他有些嘆服地笑了,「我的確不愛他們。因為我不曾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我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是伴我長大相依為命的四個人而已。但如果需要我為他們做什麼,我會去做。因為我最重視的人拿他們當作了自己的一切。」

「是把你養大的那個人?能影響你這麼深的人,我真想見見……」她嚮往地嘆口氣,目光落到樹梢的彎月上。

他臉上露出回憶的淺笑,讓看見的人也想跟着會心一笑。他低低地、喃喃地講給她聽:「我是他一手養大的,我們之間,亦父子、亦兄弟、亦師徒,我會的所有東西——琴棋書畫,詩、詞、武功,都是他教的。有個人總說我們很像,可是事實上,我遠不及他。我沒有他的胸懷,沒有他的悲天憫人,他是我們的生神,不受香火供奉,卻必須要擔起所有的苦難……」

「不。那個人說得沒錯,你是像他的。」她低低地打斷他,轉個身,凝視着他的臉,「他是生神,不受香火,卻要擔起苦難,那你呢?」

低低的三個字,卻問得他一愣。

「你連生神都不是,卻居然肯為了他的信念燃燒生命。我已經不知道你們究竟誰更偉大了……」說到後來,唇邊漸漸浮出蒼涼的笑意。

這是凄婉中夾雜着無限悲涼的表情。一種本該永遠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女子臉上的表情。

他的心裏一慟,身體片刻間僵滯住了。正想要說什麼,卻又被她截住了。

「不要多說,我不是在傷心感嘆。我只是心疼你而已……」她的指尖掠過他的頰畔,「這麼俊的一張臉,我卻沒辦法一直看到老……」但隨即,她又瞬間展顏而笑,眨眨眼,歪著頭問他,「他真的青春不老嗎?他有沒有你長得好看?」

「他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樣子。」這就是慧嬈,她永遠很懂得怎樣讓自己活得更好。衛涵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輕輕笑笑,然後回答她這個孩子氣十足的問題,「若是他進宮裏來,只怕宴席散了之後就會被數不清的宮女們『留步』到第二天早上了。如果我的氣質算得上『超凡脫俗』,那他就是『飄然若仙』了。有個女孩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像著了魔一樣義無反顧地追隨着他,甚至隨時準備要為了他犧牲一切。」

「我又何嘗不是只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攝了心魂去?」她不服地反駁,也有些好笑。

他也跟着笑,驚起了廊外樹叢間的螢火蟲,閃動着一點一點的微光在他們眼前飛舞來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們一起做的那首『踏莎行』你寫的最後兩句,」她臉上的笑容最終還是淡了開去,變成了幽幽的平靜,「蘭亭今日鎖清秋,明朝或是添新雪……那時候還覺得很得意。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在告訴我我們註定會有的結局……」

「慧嬈,」他沉默了很久,然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地問著,「如果讓你再選一次,你寧願不要遇見我,不要這段註定的短暫嗎?」

她笑笑,不置可否,「我從來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

「如果,我們連二十天都沒有,只剩下這一晚呢?」他閉上眼,用更輕的聲音,像是嘆息了一聲。

「是你……我願意用我的一生,來交換這一晚。」她說。

「傻丫頭……」他閉着眼抱緊她。

可是我,真的……只能給你這一晚了啊……

次日是皇宮裏的祭神大典。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運昌隆的儀式。除了紫雲凈壇的所有弟子,整個皇宮裏的人,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宮女侍衛,都必須參加。往年開壇的都是國師天遠,但今年天遠不在,主持大典的人就變成了塵昊。

塵昊大約也是聽到了衛涵病危的消息,一大清早沒有先去「九霄天壇」,反而進宮來了。並且一來就直奔臨風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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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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