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蟬(中篇小說)(22)

這時,我發現她臉變得紅彤彤的,她越發狼狽不堪,不停地看着我和警官。她流露出乾脆希望我能對她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的表情。但我已無法再聽清楚他們的對話了,他們的對話變成噪音,聲音越來越大,好像使用了擴音器似的轟隆隆地響起來。這個聲音終於再一次變成蟬的聲音淹沒了我的耳朵。從今天早晨開始,只要我的感情達到一定的程度,就會習慣性地出現這種現象。啦啦啦……我在嘴裏玩弄著舌頭,哼著沒譜的歌,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我要找回自己,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就像剛才,儘管我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卻要費神去證明我是我自己,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我卻像第三者似的成為旁觀者,真正的我生活在蟬聲的世界裏。

過了一段時間,猛烈的蟬聲漸漸消失時,她和警官各自走回了自己的車,警官在上車之前再一次仔細端詳了我,不知何時他的臉已被黑色眼鏡遮住一半,黑色鏡片像某種強烈的餘韻在我的視角膜投下了黑色的影子。

她的車先慢慢向前開走,警車也駛入車道,離我遠去。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相逢,後人一定會這麼說。這個時代是在深切的精神和過度的技術文明之間夾雜着的人類的神經質的時代,我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在嘴裏自言自語。至少我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我本身就是神經質的罪魁禍首,也是犧牲者。

我無可奈何地準備打開車門時,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輛白色轎車亮着緊急燈停在那裏。我不敢確信,但還是停了下來繼續望着車的背影。這時白色轎車的后燈亮了起來,一看就是駕駛新手,划著短短的「之」字形向我開過來,她回來了,錯誤的相逢還沒有結束。

車在倒退停止,后燈也滅掉時,我的體內這才突然激起了急切的焦急,這是個我自己的受辱之感和對他人的迷戀完全吻合的瞬間。我相信她一定會再回來。她像火冒三丈的人似的下了車。「請給我機會,」她的表情仍帶着怒氣,「請讓我做點什麼。」她緊湊到我身邊。

對她的話,我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更沒有置之不理的念頭。我們的汽車碰撞時,換句話說她的虛殼和我的虛殼相撞時,受到驚嚇的我的不成熟的靈魂飛向空中,像金龜子似的飛來飛去,落在她上面。我的靈魂里已經染着她的靈魂。

18

失去了靈魂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呢?變成蟬的我對人類產生了憐憫之情。但脫掉人類的虛殼變成蟬的現在,對我來說,蟬和人類之間已經太遙遠了。這遙遠的距離讓我發暈,如果我作為人生存的話,回憶起遙遠的童年時,是不是也時常有這樣的眩暈呢?

因此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作為蟬的我,對自己的腿、身體還有翅膀全都感到陌生。可以想像一下,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的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感到陌生的樣子,在別人看來也會感到很陌生。正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經常玩弄自己的身體,偶爾還會折斷腿或翅膀。陌生的身體在我看來像玩具,甚至有時候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的身體吃掉。

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熟練地把脫去最後一層殼之前的蟬的幼蟲吃掉,然後還指出,「變成蟬的成蟲之中,雄的更有味道,而交配后懷有很多白卵的雌的更有味道。」這句話會引起現代人某種想要去驗證的念頭。但這句話里蘊含着一位哲學家客觀的分析與取向。不管怎樣,我覺得對於亞里士多德來說,吃蟬是極富有哲學含義的行為。這也許正是現代人不吃蟬的原因。畢竟,能承受哲學性用餐的現代人所剩無幾了。

我就像亞里士多德似的在想像中吃着自己的身體成了哲學家,然後以哲學家的思維方式思考。作為蟬的我,有時覺得自己就像穿了警服的警官。提到這個話題順便再講一句,我憑蟬的感應力,我能感覺得出,剛才我遇見的那個警官實際上非常懦弱和謹慎。在穿上制服的瞬間,他才得以正常呼吸。他知道自己非常卑劣怯懦,但至少在制服底下他是寬容的。寬容在某幾個方面被執拗所取代了,他對威脅到自己的寬容的事情,很容易激動,用攻擊性來回應。這時,他就會變得冷酷無情、厚顏無恥,就像在下坡路時,鬆了離合器的汽車恣意橫行。

蟬(中篇小說)(23)

這時我已經感覺到我和警官的緣分還沒有盡,見到他時,我感到羞恥。有次我走到蟬聲震天的大樹下時,突然蟬聲戛然而止。那瞬間我陷進了莫名的無比羞恥里。從他身上,我感覺到了羞恥感。其實,我和他在一起時,我聽不到蟬的叫聲。

19

和她坐在同一輛車裏時,我一句話也沒說。我莫名其妙地總是沉浸在對自己受辱之感與對他人的迷戀吻合的瞬間的迫切感中。她可能因為自責自己的過失,突然對我很執迷。她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改變剛才的局面,而且想按自己制定的方向,走進未來。我把自己交給了她,因為我沒有任何方向可以抵抗她指示的方向。從這種意義上講,應該說反倒是我盲目地被她牽着鼻子走。

她把我引到她的世界,我像盲人或行旅患者似的跟在她後面。其實剛才她離開時,我就感覺到了莫名其妙的遺憾。這種遺憾就像為抓住樹上的蟬伸出手臂時的焦慮感。正因為焦慮,我執迷於她。也正因如此,當她走回來問我可否與她同行時,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立即把我的車停在小衚衕的空處,上了她的車。我就像無意中在集體生活中掉隊的一隻昆蟲,想再一次牽累什麼東西。昆蟲們流露出貪婪,盲目地擠在一起,我的內心也有這些慾望。況且被撞癟的汽車就是應該脫掉的軀殼,既然已經擺脫出來了,就沒理由再回去。

沒過多久,我和她走下黑漆漆的台階,進了地下咖啡廳。從一個叫「光環」的招牌下面走進去時,出現了挺寬的空間,室內中央有一個橢圓形的吧枱,坐椅沿着吧枱圍成了圈。時間雖然尚早,調酒師的手卻忙亂不堪,原來大部分的坐椅已經坐滿了人。這是一個寂靜中潛藏着吵鬧的陰森森的空間,間或聽到坐在吧枱上的人們的尖笑聲。

「在這裏完全聽不到蟬聲啊。」

一屁股坐在她對面的我自言自語似的嘟囔道。對我來說是發自內心的感受,她驚訝地看了我一下,不以為然地開了口:

「這裏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大聲叫嚷,甚至大聲拍桌子,跳舞也可以。人們這麼早來到這裏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如此。現在還算安靜了,再過一會兒,大家就會卷進巨大的噪音里,蟬聲簡直沒法比。」說完后,她好像用心觀察什麼似的表情望着周圍。她的視線再一次落在我身上時,我感覺到她有什麼地方粗拉拉的。她的外貌所散發出的是柔和的感覺,但與我觸及時卻是如此的粗糙。世界還是很柔和,可是我與她坐在一起的這個地方,還有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的粗拉拉。

她好像在等我開口,可我卻一直在沉默。終於,她帶着泄氣的神情,接着說道:

「在這個時間,我把您帶到這裏是因為,或許這裏的氣氛對您,會有所幫助。您好像放棄了對世界做出任何反應,我希望能在您那冰冷靜默的神情中發掘某種變化。從剛才開始,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迫切了,可是您是否覺得這裏有什麼不適呢?」

「不是這樣的,就像您說的,來到這裏心情感到無比地輕鬆。從今天早晨開始,這個世界只生存着人類和蟬這兩種生物的想法,一直在折磨着我。可是,在這裏,這種感覺越來越生動,反倒讓我更自在。」

她終於讓我開口說話了,這使得她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但馬上她又皺着眉頭說道:

「從剛開始你就一直把蟬掛在嘴邊,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如此看來您像一隻不會叫的蟬,我的話是不是太失禮了?」

「沒有,並沒有失禮。其實你看得很對啊,現在我的身邊正有看不見的蟬在飛來飛去,這些傢伙總讓我想起蟬,把蟬掛在嘴邊。事實上,剛才踏進這裏時,由於聽不到蟬的叫聲讓我感到鬆了口氣。在外面那聲音讓我束手無策,似乎馬上就要瘋掉。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現在我正在蟬的世界裏,來到了蟬的巢穴。這裏的蟬正等著準備一起大叫一番,因此剛才聽不到蟬的叫聲,說起來這裏的人們都是蟬。」

蟬(中篇小說)(24)

「聽了這些話心情有點奇怪,讓我覺得並不是我帶您過來,而是原本您在遙控,讓我領您一起來似的。」

「也許你說得對,我很想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像蟬一樣在叫的人們待在一起,而且在此確認了我自己和蟬沒什麼區別。也許很難理解我的這些話,而且我們之間的這些對話可能非常彆扭。但千萬請不要感到難為情或尷尬,活着本身就是非常尷尬的一件事。那麼現在,我要告訴你,你現在正和一個半瘋子坐在一起,請不要忘記了這一點。」

聽了我的話,她掩飾不住厭煩的神色,忘記了想要說什麼,獃獃地望着我。她努力地想對我微笑,結果卻是徒勞。我們面對面地坐着,但眼神總是越過對方的臉,瞄向其他事物。

空洞的對視和沉默持續了一陣子,突然室內的照明光線變暗了一半,一直悠然流淌的音樂旋律,雖然還不是重金屬音樂,卻也換成了重搖滾旋律,開始把室內的空氣攪得混濁不堪。與此同時,送酒杯的三名女招待迫不及待地肩並肩站在吧枱前面,相互把手搭在肩膀上,就像運動賽場上的拉拉隊,搖手抬腿激烈地擺動身體,並和著擴音器流淌出來的音樂,扯著嗓子在跟着唱。這些女招待的聲音與跳動立刻在室內傳播開來。

因為通過感官生動地感受到的這些噪音與跳動,早已在我本能的預料之中,所以我並沒有被感染,相反我的臉上帶着無比朦朧的微笑。可能因為我終於找到了哪怕暫時可以隱身的地方而感到欣慰吧。

這時,我看到大門對面通往內室的門好像被打開了,有個乾巴巴的小夥子探出了頭。他晃着皮包骨頭的四肢,步履有些蹣跚,慢慢地橫穿過室內,直奔我這裏。

過了一會兒,小夥子停住腳步站在圓桌前盯着我對面的女人。從近處看,他真是皮包骨頭,臉部骨架輪廓太明顯,而且很難猜出年紀。這時她不經意地轉頭的時候,發現了那個小夥子,把屁股挪動到旁邊的座位。小夥子像散了架似的癱坐在椅子上,然後把身體往後一倒,在我和她之間來回審視。這時搭肩膀的一個女招待把手拿開,走到我們跟前。他也不問我們就直接讓女招待拿三杯瑪格麗特。

我靜靜地望着酒發獃。看見酒,我好像才知道自己為什麼口乾舌燥。早晨折磨我的頭痛也分明是前一天晚上飲酒引起的。可是再次感到饑渴,流口水,看來我很喜歡喝酒。那麼酒對我來說應該不陌生,可我現在卻像在體驗新生事物一樣。我一點點品味着,慢慢地喝了下去。每一滴液體,都強烈地刺激着我的舌根,這時我體內的某種本能與之呼應融合。我的靈魂就像剪影似的脫離了我,越來越遠。昨天睡前的醉氣就像失去的過去一樣開始復活,侵犯着我,暈乎乎的感覺和酒在我體內產生了相乘效果。

她用手指著小夥子說道:

「他是我的合伙人,我們一起經營這家店。」她意識到他看着我的那好奇的眼神,這時指着我對他突然迸出一句話。「這位稱自己是只蟬。」說完,她直盯着我,我的嘴角邊仍掛着朦朧的微笑。望着她,他瞟了一下我和她,正色講道:

「是啊,人類就是蟬,不管是生態上還是習性上,在動物之中沒有比蟬更類似人類的了。」他和身旁的女人互相交換了一下共謀者的眼神后,加了一句,「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主張自己是蟬,因為並沒有證據能證明自己就是蟬啊。」

我把身子往前傾,好像把什麼秘密都透露出來似的。但卻帶着威脅,用像恐怖分子似的語氣說道:

「說實話,我喪失了記憶,這是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今天早晨以前的事情了,後來突然想起來了,那就是我是一隻蟬的事實。我現在正吊在古木樹樁上,在我看來,其他人也是蹲在樹枝上準備鳴叫的蟬。」

他臉上越發顯出好奇的神情,發出嘖嘖的聲音,搖著頭說道:

「在我看來你還不是蟬。」

「從外表來看可能是這樣吧。」

蟬(中篇小說)(25)

「你覺得自己瘋了嗎?」

「我自己診斷的話,我認為自己還不是精神病患者,作為精神病患者還欠缺一些東西。」

「當然,您只不過是記憶力喪失而已。」

「嚴格來講,我並不是徹底的記憶力喪失者,因為作為記憶力喪失者好像還欠缺某些東西,我只是似是而非的記憶力喪失者。」

「也可以說是似是而非的精神病人吧,但是為什麼覺得自己是一隻蟬呢?」

「可能就是想讓自己幸福起來吧,如果不那麼想就覺得很不幸,只要這麼想就真的會感到很幸福。」

「真是帶有政治色彩的話。但是人生本來就是受罪。」

「我知道,所以我正用自己做臨床試驗。」

「大家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複雜。」

「我只是想把這種複雜化解為簡單。」

「如此看來,您說話的時候還真的挺像蟬,像蟬似的說話,逐步變成蟬。」

「我即將會留下軀殼,這個軀殼可能會被人們損壞,被大自然風化吧?」

我的這些話讓他嘆了氣,眼睛向下看着,這時我問他:

「您是做什麼的?」

「我是寫書的,書是用語言和文字構成的,可是我失去了語言,語言卻向我襲來,對我進行攻擊。」

小夥子把圓桌上的餐巾紙揉成團,向另外一個桌子上的空杯子裏投去。那麼,我是做什麼的呢?在這樣的狀態下,除了這種狀態外,我又能做什麼呢?

「可能我是藝術家吧,應該是吧,我在藝術家中是一個實驗中毒者,可是中毒以後的實驗就不能稱做是實驗了,只要一有機會人們就會攻擊我。」

「不投機的談話能持續這麼久,真叫人難以相信。」

「是啊,繼續進行這樣的談話真叫人絕望啊。」

「可是您好像一直與那個女人交換著達成共識的眼神呢。」

「有愛,但不應該有慾望,是這樣吧。」

「天才活在最卑賤和最悲慘之中。」

「人類最普遍最根深的傾向就是浪漫,每個人都潛藏着浪漫傾向。」

「失去記憶是件多麼浪漫的事情啊。」

「我本來想出個謎語,但是我卻不知道答案,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啊。」

「他們空洞的笑聲讓我感到憤怒,他們無可救藥的不諳世事讓我發抖。」

「類似於色情的某種強大力量,像麻藥似的掌控着我。想從強悍的手掌中擺脫,唯有通過肉體的衰老。年輕,即自己身上的生命力才是掌控自己使自己中毒的強大的破壞力量。」

「我沒有任何的意識形態,所以因失去信任的孤獨而戰慄著。由於孤獨而犯下事情,因恐懼而驚慌失措。這就是放棄意識形態的單純的人們的悲哀。」

「我們就像在傳送皮帶上咣當咣當不知被運往哪裏的存在物。」

「在生活當中,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只要能一直感覺到幸福,哪怕是淡淡的,就是勇敢的人。他們才是真正對抗著世界生活的人。與之相比,平白無故地浸在痛苦的自我意識中,受着神經質的折磨,才是最膽小、最軟弱的人,其實就是無法抵抗生活。」

「我們不是做着什麼事情耗時間,而是不知不覺中掉進時間的地獄,卷進時間的浪濤。無可奈何地撲騰著四肢,為了不倒下維持平衡而扭動着身體,用繩子控制着的玩偶就是我們所處的命運。時間的流淌像水力發電場製造出的動力,不停地驅動着我們的腿和胳膊。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把我們換成別的東西,使我們生兒育女,用兒女來代替我們,繼續玩弄,避免厭倦感。」

「我們現在就像蟬一樣地在叫着。」

「我們正向對方發泄著。」

「您正模仿著蟬。」

「您卻模仿著這樣的我。」

談話在不間斷地進行着,在不知不覺中,我和他的聲音逐漸變大,到了相互咬牙切齒對話的地步。這時,那個女人突然起身。瞬間,我們的談話也中斷了,可是那女人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蟬(中篇小說)(26)

這時,他向上瞟了她一眼,帶着陰森森的微笑對我耳語道:

「如果您是蟬,那麼我就是耗子,女人有點貓的氣質,她們知道誰是耗子,卻裝作不知道,難道您不想當回耗子嗎?」

她終於忍無可忍地粗暴地移動身體,離開了座位。小夥子手中的杯子因此失去了平衡,杯子裏的液體往外溢了出來,他像雌性動物似的尖叫着蜷縮了身體。但是她卻不理睬,抓住我右臂用力地拉。真是難以想像的腕力,我被拉了起來。對面的小夥子正在撣灑在身上的酒,此時向前伸出了手。我不知道作為她的合伙人的他,是想與我握手道別,還是想把我從她身上拉回來。

見狀她更加用力地拉了拉我的胳膊,瞬間我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了小夥子。然後,當我鬆開手時,他也慢慢地把我的手鬆開了。我別無選擇地被她拖到了門口。門口旁邊有通往洗手間的門,看到這個門的瞬間,我的膀胱馬上要炸開了似的感覺到了急切的尿意。

我鬆開她的手,進了洗手間。身體里的水分通過小便器倒泄出來時,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因為感到非常地頭暈。當睜開眼時,發現我的旁邊站着店主小夥子,從乾巴巴的身體中嘩嘩地流出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的大量的尿。

他就以這樣的姿勢,把額頭靠在瓷壁上嘟囔道:

「知道,知道了,我醉了,從白天開始喝了太多的酒,但我並不是為了追你才過來的,只不過是碰巧你在這裏而已。我這是在胡言亂語呢,我喜歡喝酒,我想一個人享受酒帶給古今人類的喜悅。我邊喝酒邊做事,酒喝完醉了,就會停止做事,對我來說酒就是我人生的鐘錶,在人類的感情歷史上還有什麼比酒做出了更大貢獻的呢?我相信人類的歷史應以酒為中心重寫。如果我趕上一個好時代,或許會成為風流人物,頭頂斗笠,赤紅著鼻子,以半倒的姿勢,一隻胳膊放在小飯桌上,手上捧著一大碗烈酒露出幸福的表情,這就是我的過去也是我的未來。但正因為如此,我討厭酒,假如能把人類的神經去除掉,就好了,酒和麻藥就是通過這微弱的神經來支配着人類。所以我倒希望自己能像您一樣,變成蟬,你看蟬不被酒麻醉也能叫得如此的響。」

解完小便,把臉轉向我時,他帶着少年羞澀的微笑,可是兩隻眼睛充血發紅。也許是因為這種不協調或不均衡,他的頭在左右晃動,他拉上褲子的拉鏈,繼續說下去:

「繼續把有關酒的話題講下去吧。我喜歡自己喝醉后歪歪斜斜的眼神,我用這樣的眼神望着女人,把她們神化,所以我無法和女人相愛,而是特別重視和她們的友誼。不過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想讓你和我相愛。不管怎樣,天才的藝術家,想依賴女人,實在是太愚蠢。艾呂雅和畢加索,盧梭和歌德就是這樣的。」

我聽着他的調侃,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裏望着他,可能是因為喝醉的緣故,他看起來與剛才的模樣完全不同,就像無法再隱藏自己本色的、原形畢露的神話中的人物。我從他身上讀到了嚴重的潔癖症。他應該會隨時進洗手間監督,如果發現沒有沖小便的人,就會跟人理論,甚至打架。我還感覺到了他身上異常的性慾徵兆,他應該有在洗手間里偷窺年輕男子的生殖器的習慣。有一次,可能因為無法控制自己,而伸出了手,因此被告到警察局,他也因此遭到停止營業處分。

這時從角落的坐便器里傳出「嘩啦」一聲的沖水聲,接着聽見「嘭」的一聲門開的聲音。我無意中把臉往那邊轉過去,讓我吃驚的是,從那個門裏走出來的小夥子正是剛才檢查我的指紋的警官。雖然穿着便裝,卻分明是警官的那張臉。

不知緣由的我,所有的可能性在腦海里紊亂地交織在一起,混亂一團。我看了一下警官走出來的隔間裏面,因為懷疑裏面或許有通向外面的通路,警察才會一下子冒出來。但沒有任何的通路。再想想,當我乘着那個女人的車來到這條街時,不知什麼時候一直緊跟我們的警車好像突然轉了個彎,躲起來了。那麼,某種陰謀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可能是他人的模樣在我眼裏混淆了。

蟬(中篇小說)(27)

警官望着我和店主小夥子,然後與瞪大雙眼的我的視線碰撞時,表情嚴厲起來,怒視着我。起初還能看到他臉上隱隱約約的微笑,馬上就變成險惡的表情。剛才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勁兒。他的表情分明是這麼寫着的。他凝視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來,這時,店主用比我更吃驚的表情夾到我和警官之間,擋在警官的前面,自言自語道:「並沒想這樣啊,並沒想這樣的。」

但是警官無視他的存在,繼續瞄着我,想走近我。店主小夥子像丟了魂似的重複著同樣的話阻止了他。然後向我搖著一隻胳膊示意我走出去,我躊躇不決地向後退去。這既是幻覺又是幻想,我心中吶喊著,這時洗手間的門被頂在背後,我被推著走到外面。

走出洗手間的我,又被那女人拖着走出房屋。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似乎清醒一點了,剛才好像和誰進行了一場戰鬥。但我沒有對她說一句話,也沒有露出任何神色。

我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後面,我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無法判斷她是想把我和店主從接近於吵架似的談話中拉開,還是因為我和店主突然的親密使她妒忌,而把我拉出去。

「到此為止,請回吧,不要繼續待在這裏了。」

我點着頭表示贊同她的話。

「現在有可去的地方嗎?」

我搖著頭回答她的問題,小小的動作讓我感覺到風變得更凜冽了。「可否一起回我家呢?」我被她問得怔了一下,又搖了搖頭。「知道了。我繼續留在這裏,如果待會兒想我,就來這裏吧。」她給了我一張印有咖啡店地址和電話號碼的名片。我用手觸摸著堅硬柔滑的紙張,最後一次點了頭。

20

我終於走到大街上,走到人群里我選擇了背着風走路。我討厭隨風吹來的所有氣味,而且也討厭我的氣味被風吹到別人身上。對我來說雖然有點不可理喻,但我不想理會。對過敏的反應只會更加過敏。

我走進了第一個被發現的銀行,終歸需要錢。但也不光是為了取錢而進銀行。儘管我恐懼以我為媒介與每個人碰撞,卻又感到興緻盎然。我現在的心情,同第一次沒有父母的幫助決定自己存取錢的小孩子的心情沒什麼兩樣。取現金時必須要有密碼,可我當然不知道密碼,在窗口按號碼確認的程序也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

但這些程序都結束,接近衡量我的經濟能力的具體數字時,由於緊張身體變得僵硬,然後不知根源的痛苦加深了。突然我想到自己是中產階級。不僅在經濟上是中產階級,在所有的方面都是中產階級,從走進銀行開始壓抑我的不適,還有稍微的安心也是因此吧。我出生在中小城市,是中間層次的人,這樣的想法像確定的答案似的向我襲來。

可是追究起來,中間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中間只是為兩端而存在的緩衝地帶。位於中間而為此感到慶幸,是無比荒唐可笑的事情。也許我失去記憶也是因為長期停留在中間,即虛弱的、沒有根據的、假設的人為的那段空間里而導致的。

我手裏握著一些錢張望着周圍,乍一看覺得人們在這整潔的室內井然有序。但是再細心觀察不難看出,特別是在銀行這樣的場所,人們的手掌或腳底或屁股下面的慾望與不和的火種以他們的皮肉為燃料在燃燒着。

飲水機前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故意讓別人聽見似的不加掩飾地大聲責罵着政府的利息政策,顯得年紀更大一點的他的老婆聆聽着他的話,正帶着滿意的神情看着他,聆聽着。女人們翻著雜誌的手就像喝醉的舞蹈演員雜亂的步伐,帶着重要客戶過來的保險公司職員,為了在午餐時間之前抓住這客戶而絞盡腦汁。剛才站在窗口前的老紳士,無可奈何地重複著同樣的話,突然蠻不講理地叫喊著,把拐杖指向半空中,揮動着。大部分剪成短髮的銀行職員像被水壓壓扁的深海魚似的眯着眼睛,軟弱無力地移動着。

看着這樣的情景,我漸漸感到嘴裏發澀,耳朵嗡嗡響。回蕩在室內的聲音變得幾乎聽不見,沉降到地上。眼前的一切,意志消沉地蜷縮起來。所有的影像與聲音混淆在一起,悠悠地像全景畫似的在我眼前流淌。在這薄如紙的全景畫里我艱辛地維持着身體的平衡。

蟬(中篇小說)(28)

在此過程中,不知從哪裏不間斷地傳來蟬的叫聲。為了找到聲源,我四處張望。我突然意識到,聲音不是從外面傳過來的,而是在我大腦里響着。其實蟬聲一直在我的內外進進出出,一刻也沒離開過我身旁。我很難相信自己到現在才領悟到這麼明顯的道理。有時大腦會變得空蕩蕩,蟬就會闖進來,我的大腦就像被乾旱折磨很久了似的乾巴巴的。乾燥的感覺細胞所感知到的蟬聲更加具有刺激性。而且現在一直受着這叫聲的折磨,我的肉體和蟬的肉體實在是很相似了。

我的手裏仍握著皺巴巴的幾張面值萬元的紙幣,在別人看來我就像站在周歲宴席上,在線、筆、錢之中毫不猶豫,卻不知緣由地抓着錢的小孩子。我被莫名的羞恥和憤怒所籠罩,凝視着對面的牆壁。那裏掛着以針葉樹林為背景的蒸汽火車在平治的照片。我可能是一個討厭坐火車的人。搬運貨物的火車,使人聯想起帝國主義掠奪和侵略擴張的形象。壓在鐵道上的枕木,那堅固而又吵鬧的枕木,是資本主義枕木,井井有條地排列著。

不知不覺,就像隨時都會瑟瑟發抖似的,我的身體緊張起來,到處都是數着紙幣和傳票的聲音,嘩啦啦啪噠啪噠的聲音像蟬的聲音,甚至比蟬的聲音更亂鬨哄地傳過來。這時我抓住憑單台上的圓珠筆。與鉛筆或鋼筆不同,從小開始我就對圓珠筆感到彆扭。但我分明是想寫點什麼,用手使勁地拉了過來。圓珠筆末端的塑料繩被扯斷,向我彈過來。我可能討厭根,討厭把什麼都連根拔起,或被連根拔起。我就像全神貫注地思考事情的人,低着頭急切地來回踱步。腦後頭髮剪得特別短的男職員斜眼瞄了我一下。我可能很討厭剪頭髮,我討厭一切把好端端的人變成傻瓜的事情,剪頭就是其中之一。

終於,我回過神看了一下周圍。銀行里所有的人呆若木雞地望着我,這一瞬間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有點鈔機里的紙幣像書頁似的翻動着。紙幣的聲音與蟬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壓迫着我的鼓膜。銀行里的人一定是被這聲音麻痹了。他們對阻礙著這些聲音的我有着敵意,但我咬緊牙關,毅然地挺過來了。我把圓珠筆放進口袋裏,然後就以一個中產階級中年男子的姿態,把十幾張面值萬元的紙幣裝滿錢包後走出銀行。在被趕出來之前沒有失掉自己走出來的機會。

但仍沒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本想再去找身份證上的地址,但這樣的想法立刻讓我感到窒息。至少現在回到稱為「家」的地方沒有任何意義。反正我的腦海里已經形成了一個黑洞,在這種狀態下,家這個空間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另一個黑洞。

21

我決定像踏上苦行路的王子一樣去冒險。照我現在的心情,就是去噴火龍的龍洞,我也無所畏懼。這時,映入眼帘的精神病科招牌就像某種啟示,我判斷那裏是展開冒險的適當場合,便毅然決然地走了進去。

可能是經營困難,醫院裡冷清而又紛亂。一隻傷了翅膀的蝴蝶落在二十歲出頭的護士的臉上,撲騰著。接待室裏面坐着正在刺繡的年輕女子,無法得知她是患者還是醫生,抑或醫院職員的家屬。她臉上的神情透露了她的衰弱。

可是坐在診斷室里我對面的醫生的表情截然不同,儘管他快五十了,但臉色紅潤皮膚光滑,他用毫不掩飾的、近似職業病的好奇心死盯着我。

與他對坐着,突然有個念頭閃了一下。如果把與他的相對當做是打架的話,預感上我會有利。至少我在迷茫裏面,而他在迷茫之外。因為我付了錢,我理直氣壯地告訴醫生我得了失憶症。醫生艱難地忍住笑聲,用微妙的神情出神地盯着我。

他不斷地引導我說話,間或用帶着感情的語調向我發出提問。與他的對話中沒有任何問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也就是交談,只要把對方的話反過來或接過來,就會變成恰當的回答,就像這次空中樓閣式的情況,更是如此。有一點倒是特別,為了不使自己的話過於俗套,我和他都花了不少的心思。我明知道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卻像編造故事說服對方的人一樣,儘可能使用肯定的語氣。他也想儘可能在我說話的縫隙中擠進來,成為主人。唯有這一點讓我無法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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