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畫

彩虹的畫

麻子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住院期間,麻子每天都看掛在病房牆壁上的一幅彩虹的畫。

這幅畫是米勒的《春》的彩印。

當麻子能走到放在醫院走廊的電話前打電話的時候,給父親打電話請求道:

「我想看畫。您下次來的時候,請您把藤島武二的畫集帶來。」

「啊——藤島的大畫集?嗯,可是,那太重了,躺着看不方便吧。」

「是啊。不過,那裏面有彩虹的畫。」

「彩虹的畫?彩虹的畫嗎?」

「是的。懸掛在湖水上面的彩虹。」

「是嘛。可是,彩虹的畫,有米勒的彩虹的複製品。麻子不記得了吧。」

「米勒的畫?不記得了。」

「是嘛。現在放在哪兒了呢?找到的話,和藤島的畫集一起給你拿去。」父親在電話里說。

翻開畫集一看,藤島武二的一幅標題為「靜」的彩虹的畫,是大正五年文部省展覽會的展出作品。當然,這是麻子出生以前的畫。

米勒的《春》或者《虹》,都是在1868年的沙龍展出的作品。這是距今八十年以前,是麻子的父親出生以前的畫。

在這幅畫的前一年,米勒在萬國博覽會展出過的九幅作品,獲得一等獎,還榮膺政府的勳章。他55歲時,在漫長而艱苦的戰爭之後,迎接了光榮和勝利的時刻。

但是,據說米勒的這幅《春》似乎是在尚未完成的情況下在沙龍展出的。這幅畫是在六年以後完成的。完成這幅畫那年,是米勒去世的前一年。所以,這幅畫也被稱為米勒最後的名作。

「米勒的這幅畫,麻子沒什麼印象吧。」

父親來到醫院,又問道。

「沒什麼印象。」

「是啊。」父親略加思索地說,「那時你還小啊。你大了以後,這幅畫還沒展出過吧?」

「我沒見過。」

「是啊。也許你沒見過。這是爸爸到西洋去的時候作為禮品買回來的名畫複製品中的一幅。各種各樣的畫都送給人了,你媽媽說喜歡這幅畫,所以就留在家裏了。」

「媽媽喜歡這幅畫?」

「是的。所以,就這樣裝在鏡框裏,你媽媽掛在房間里了。」

麻子坐在床上,說:「這幅畫我也喜歡……」說着,一邊入神地看着這幅彩印,一邊用袖子擦了擦鏡框的玻璃。

「彩虹畫得有些靠邊兒呢。」

「是啊。」

「這是蘋果花。」

在冬去春歸的原野上,綠草萌發,三四棵蘋果樹開着白花。對面山丘的樹林也泛出嫩綠。紅色的土濕濕的,黑色的雨雲中懸掛着大大的彩虹。

彩虹從畫面的左上方豎起,伸出畫面。彩虹在向萬象更新的春天祝福吧。

百子來看望麻子時,這幅米勒的《春》掛在病房的牆上。

由於百子背對牆壁坐着,沒有注意到這幅畫。

「姐姐,那幅畫是爸爸給我送來的。」

聽麻子一說,百子回過頭來,不由說了聲:

「喲!」

為了看得更好,百子向後退了退,手支在麻子的床上。

「噢?這幅畫到這來了?」

「姐姐,你記得這幅畫?」

「記得呀。」

「是嗎?我不記得了。爸爸說我也許有印象,可我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的。」

「聽說媽媽很喜歡……」

「是吧。這幅畫一直是掛在媽媽的房間里的。」

「噢?姐姐,這你還記得?」

「記得,忘不了。我被爸爸從鄉下領回來收養的時候,這幅畫就在媽媽的房間里掛着。」

麻子有些吃驚。

「我的印象很深。」百子說,「你病了,爸爸因而想起了媽媽,把這幅畫拿來了。這是讓媽媽守護你。」

「不是的。是我想看藤島武二的有一幅湖水彩虹畫的畫集,請爸爸拿來的。爸爸說,看彩虹的畫,還有一幅米勒的彩虹畫的彩印……」

麻子說着,把藤島武二的畫集拿給百子看。

「因為我想起了琵琶湖的彩虹,所以想看這幅題為『靜』的畫。」

「是嗎?」

「爸爸說,米勒的畫是他從西洋帶回來的禮物……」

「是嗎?我被領回來收養,也是爸爸從西洋帶回來的禮物呀。」

百子忽然說得吞吞吐吐,但又緊接着若無其事地說:

「爸爸離開家鄉,到了遙遠的外國,才想起我的母親和我的事來。所以寫信和麻子的母親商量。麻子的母親嫁給爸爸時,知道有我這個孩子。不過,我的母親沒能和爸爸結婚,而且死了。我在母親鄉下的家裏……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爸爸可以把我捨棄了。爸爸在遙遠的國外,變得膽小了吧。麻子的母親也許由於遠離爸爸也變得膽小了吧。」

百子說這些話的時候,用了「我的母親」「麻子的母親」的稱呼。

這樣的稱呼,麻子聽來有些不順耳。

時至今日,麻子已經不像從前那麼煩惱了吧。儘管如此,麻子對於自己還不大記事兒的時候,年輕的父親在外國旅行期間哀切地想起不是自己母親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仍然是難以理解的。

「所以,我感到我成為麻子的姐姐,好像是爸爸從西洋帶回來的禮物。我被領回爸爸家裏那天,就見過米勒的這幅畫。」百子又說了一遍。

麻子也看着牆上的畫,說:「我不記得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天,你還在媽媽懷裏抱着的呢。你好像很奇怪地看着我。『麻子,這是姐姐,姐姐來了你高興吧。』媽媽這麼一說,你就很害羞地側過臉去看媽媽,媽媽就把你摟在懷裏了。你還摸著媽媽的乳房了呢。我很悲哀,也很嫉妒。在鄉下常聽別人說,要見到成為你媽媽的那個人,她膝前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是很像你媽媽的。那時我想,她不是我的媽媽。」

「我記不清了。」麻子小聲說了一句。

「是啊。咱倆是異母姊妹,這是我告訴你的。那是你幾歲的時候?」

「六七歲的時候吧。」

「是,你7歲的時候。那時,我是很難過的。媽媽的親生女兒不知底細,而繼女卻知道。如果與此相反,姐姐把內情隱瞞起來,關心照顧繼女妹妹的話……由於不是這種情況,所以我覺得像是從你那偷了什麼東西似的,感到很內疚。我說出了咱倆不是同一個媽媽,你哭了起來。我渾身直發抖。你見我發抖,好像很吃驚,不再哭了。」

「那時的事兒,你記得很清楚啊。」

「為什麼發抖呢?事後想來,好像自己是個逞強心很重的孩子,自己也很討厭自己。我有時也想,你可能也稍稍知道一些。」

麻子搖了搖頭。

「我直打哆嗦,不想讓你把這話對爸爸和媽媽說。」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麻子躺下了,把毛毯拉到肩頭。

「是啊,不說這些了。看到這幅畫才想起來的。」百子轉過身,回來坐到畫下面的椅子上,「說起彩虹的畫,好像也有廣重的親筆畫。在哪兒見過呢?也許在畫集裏見過。大海上懸掛着細細的彩虹,我想一定畫的是洲崎。」

「有各種各樣的彩虹的畫吧?」

「是的。廣重畫的洲崎晴嵐,是江戶八景,所以也並非和琵琶湖沒有關係。下次我把廣重的畫集拿來好嗎?」

「好的。」

「洲崎彩虹畫,好像畫得淡淡的,畫得虛無縹緲。」

百子也許是在找話說時才說起廣重的畫的。

但是,百子回憶起小的時候,麻子也隨之回想起小時候的事。

異母姐妹的回憶,不是合一,而是分流的。

姐姐又看着牆上的畫,說:「米勒的畫有着深厚的力量和強烈的喜悅。我小時從鄉下來,見到這幅西洋畫,感到進入了與以前不同的洋氣而華貴的生活。由於是來到爸爸家裏,幼小的我也在心裏描繪起彩虹,可是……」

百子想說,那彩虹消失了吧。

即使如此,百子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幅畫時,麻子還被媽媽抱在懷裏,對這些並沒有什麼印象。

而且,親生女兒麻子對繼女百子所記住的母親的事情,也並沒有什麼印象。

麻子的心裏對此也並非沒有不合理和奇怪的感覺。

在麻子的內心深處,難道沒有潛藏着對於異母姐姐的敵意和嫉妒嗎?

小孩子都是只顧以自己為中心,說不定想出什麼壞主意。在母親膝上抱着的對從鄉下領回的繼女姐姐有些瞧不起的年幼的麻子,是怎麼個樣子呢?麻子以其兒時的憨厚,沒有把對姐姐的輕蔑、憎惡明顯地表現出來吧。

正因為麻子自己想不起來,更感到有些厭煩。

「你也想看彩虹的畫,可能是由於生病,也可能由於小時候曾經看過媽媽所喜歡的彩虹的畫。」百子說。

麻子心裏一震,說:「不是。是因為想起了琵琶湖上的冬天的彩虹。」

「冬天的彩虹,不適合你,倒很適合我。你看像米勒畫的那樣春天的彩虹多好啊。」

「我,也並不像姐姐所想的那樣。」

「倒也是。我在你小的時候闖了進來,也許改變了你的性格。我對你說出了我們是異母姊妹以後,你和從前就不一樣了。你對我特別體貼。你之所以現在也對別人非常關心體貼,成為過於善良的孩子,其原因也在於此吧。我把實情告訴你有些太早了。」

「不過,想一想媽媽結婚那年和姐姐的年齡,哪個孩子也會知道的吧。」

「是的。」

百子點點頭,右手緊緊握著左手的手腕,悄悄地低下了頭。

「不過,我明白年紀小的你的體貼,我曾發誓一生不辜負你。但是,我不行。我死了只剩下骨頭以後,也向你道歉。」

「哎唷,姐姐!」

麻子微凹的眼瞼在抽動。

百子不能不想到,麻子肋膜的損傷也是由於她體貼人的性情所致。

麻子被夏二邀去打網球,便熱衷於這一激烈的運動。麻子無疑是愉快和高興的,但是似乎是為夏二的喜好而忘我熱衷於這一運動的。

麻子沒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訴夏二,也體現了麻子對他溫柔的體貼吧。

百子覺得妹妹很招人憐愛。

但是,百子見到夏二的時候,也沒有說妹妹得病的事。這也不一定是她體諒妹妹的心情。

百子雖然知道夏二到家裏來是找妹妹的,但是和他一起去博物館,一起走在路上,也沒說麻子住院的事。

夏二沒有在百子面前提起麻子的事,百子感到他是難為情。百子的心情既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

百子到醫院去看望麻子,沒說見到夏二的事,也沒說夏二邀她到京都的家裏去的事。

但是,由於麻子不在家,百子整天忙於照顧父親和安排廚房的活計。

「麻子不在,爸爸就無精打採的。您這樣,我不願意看。爸爸的事總是都託付給麻子,所以我什麼也不知道。」百子搖著頭說,「就是一個湯汁,我也做不出和麻子做的一樣的味道。就連這事我也擔心,心裏不痛快。我和爸爸兩個人生活,真受不了,低三下四的。」

百子說着,心底深處搖曳著一簇奇怪的火焰。

繼母活着的時候,百子好像在抑制自己,不和父親來往、親近。

這一習慣,一直持續到現在。

就連麻子的病房裏有一幅麻子的母親所喜歡的彩虹的畫,百子的心頭也忽然掠過一絲這是不是父親瞞着自己而拿到這裏來的疑雲。百子感到自己很可憐。

如果麻子不是正在看着她的話,她直想把牙咬得咯咯響。

兩三天前發出警報的颱風雖然偏離到大海那邊,但是從黎明便颳起了大風。

麻子以為聲音是雨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實際上卻是銀杏的樹葉。

銀杏的葉子還不是落葉的顏色,才剛剛開始發黃。這樣的葉子也許很脆。

這棵銀杏樹,比醫院二層樓的屋頂稍高一些。

一天早晨,樹葉落得已經見到樹枝了。

那天早晨,竹宮少年很早就來到醫院。麻子不由得吃了一驚。

「啊,你怎麼了?」

「可以進去嗎?」

少年站在門口。

「有風,把門關上。」麻子說。

少年關上了門,卻沒有走到麻子跟前。

少年背對白色的門扉,臉好像凸出來似的。

「怎麼了?你怎麼知道這裏?」麻子不由一陣心跳。

「向女佣人打聽的。」

「是嗎?」

「我,藏在你家的牆后等著。我想,女佣人一定會出來辦事的。她出來時,我強逼着她問出來的。」

「是嗎?」

麻子已經能下床了。她穿着箭翎狀花紋絲綢夾衣,坐在床上。

她把脖領和膝蓋都掩得緊緊的。

「女佣人說你姐姐在京都,說你住院了……」

「姐姐在京都?」

麻子愣了一下,想說卻沒有說出來。

是女佣人欺騙了竹宮吧?

但是,聽說父親為夏二的父親設計的茶室完工,茶室啟用時要請父親去。

父親曾經安慰似的說過,等麻子病好了一起去京都。麻子想,姐姐可能是先去了吧。

儘管如此,在這大風天的早晨,竹宮到醫院來幹什麼呢?

麻子喜歡扎孩子系的布腰帶。麻子連這事也很注意。

「我也想到京都去。」少年說。

也許是被風吹的關係吧,少年的臉有些發紅。一直到耳際都像冬天凍的那樣粉紅。他剛進門時,只有嘴唇是紅的。

麻子鎮靜了一下,說:「到京都見姐姐去?」

「是的。」

「見她幹什麼?」

「見她幹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是,往最壞里說,不是把姐姐殺了,就是我死。不給別人添麻煩。」

麻子感到像觸摸到涼涼的蜥蜴的皮。

「你是為了向我說這事才到這裏來的?」

「不是的。我是感謝麻子小姐,僅僅是來看望麻子小姐的。」

麻子聽到的好像是一句空話。

「上一次到你家去的時候,感到你很好,我們就都老老實實地回去了。」

「是嗎?不過,四個人一起來,是很卑鄙的,我很生氣。真有意思。」

「是嗎?」少年垂下了眼帘。

「還有,我是來送還姐姐的項鏈的。希望還給姐姐。」

少年從衣兜里掏出金項鏈,走到床前,把金項鏈放在被邊上。

「這是怎麼回事兒?」

「是我偷的。拿着這樣的東西是卑鄙的。姐姐給我的東西,都燒了。我是在和姐姐比勝負。」

「比勝負?不要那樣。請你不去追姐姐不行嗎?你不能等十年嗎?等十年以後,如果想殺姐姐的話,殺也可以。」

「我活不了那麼長時間。」

麻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五年也可以,三年也……」

「麻子小姐認為姐姐怎麼樣?」

麻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來送還項鏈的,再見,祝你好運。而且,我還想見麻子小姐。你的病不見好的話,我是很難過的。這我就放心了,請保重……」

忽然走出門去的少年的脖頸上,是長得長長的頭髮。

在麻子頭腦中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有着略呈藍色的白眼珠的那張臉。

麻子躺下,閉起眼睛,用手按了按眼睛。她感到手有些涼。

風聲弱了下來,麻子睜開眼睛一看,濃重的黑雲翻卷過來。

麻子給父親打了電話。

父親說四五天內到京都去。

「和姐姐一起?……」

「是啊,帶着百子去。你也能出院了,一起去好了,要注意身體。回到家裏也只是你一個人,在醫院等著反而更好吧。」

「姐姐沒在家?」

「風停了,她出去了。風很大,醫院怎麼樣?」

「唉——」

竹宮少年來到醫院,說姐姐到京都去了——這話,麻子想對父親說,但是沒有說出口。

父親和百子乘「鳩」號特別快車出發了。

乘務員在列車廣播里說:這列車是新式客車,二等車廂座位的踏腳板可調高、中、低三段,椅子靠背按個人所喜歡的角度,可以向後傾斜到四十五度。

父親立即把椅背向後傾斜四十五度,把身子舒展開。

百子也想按父親那樣去做,但是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懷了竹宮少年的孩子,身子不能向後仰。

應該說百子的肚子還不顯眼,但是她覺得腰已經不能挺直了。

百子懷疑自己已經懷孕,是到京都來之前。

百子喜歡看外面的景色。

農家的菊田裏紅色的菊花正在盛開,其對面的鐵絲網中是白色的雞群。

柿子也呈現黃色。

昨夜的雨使得三河路的美麗的房瓦今天還顯得黑黑的,濕濕的。

浜名湖的沙灘上也掀起秋天顏色的浪峰。

火車在這附近停下了。

「各位請注意,各位請注意,現在在等信號。」

車內擴音器傳來廣播員的聲音。

火車一開動,百子站起來走了。

廁所分別在車廂前後兩側,前部為男廁所,後部為女廁所。

百子想,這也是懷孕之故吧,她已經忍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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