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橋

生橋

桂離宮四周竹牆環繞。那竹牆看起來像竹林一般。

但是,門的附近是用粗竹子和細竹子編的竹牆。

參觀者從天皇出入的御門右側的便門進入。

那裏有警衛人員的警衛室。

麻子拿出參觀許可證。

「水原先生啊。」一個警衛說,見夏二是一個學生,又說,「鞋底沒釘釘子嗎?」

「沒釘。」夏二抬起了一隻腳。

警衛人員的警衛處旁邊有參觀者的休息處。

夏二坐到那休息處的有些陳舊的椅子上,說:「以為學生穿着釘子鞋會把庭園踩壞吧。我們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唉。不過,據說參觀者把庭園的鋪石路和踏腳石都踏壞了。」麻子說。

「每天人都在上面走,石頭不是也會磨損的嗎?」

「嗯,是的。因為每天都有人走啊。」

「所以,父親說即使現在參觀比戰前寬鬆得多,但每天的參觀人數也是有限制的。建築物損壞得更為嚴重。那是簡樸的日本傳統式住宅建築,是三百年前的房屋。以前是住宅,不是供觀眾參觀用的,一次多說能進十五人,但是走廊的人太多太重,好像也不行。」

參觀者每天數次在規定的時間裏由警衛人員引領着參觀。參觀者參觀之前在休息室等候。

但是,麻子是父親介紹來的,便到警衛人員的警衛室聯繫,詢問能否不用引領而由自己自由參觀。

「你是水原先生的女兒?可以,請吧。」警衛人員說。

兩人先遊覽了林泉,來到頂上苫有笆茅的小門前面,受到對面頗為著名的真正的鋪石路的吸引,便走了中門。

鋪石路從門前斜斜地通向停轎的地方。鋪石路的左右兩側有踏腳石,這些踏腳石的周圍像覆蓋似的長了一層厚厚的綠色的苔薛。

「金髮蘚開花了。」

「哎喲,苔蘚開花了呢。」

兩人同聲說道,相互對視了一下。

也許苔蘚的花莖比絲線還細吧,眼睛看不到。花也有些像小花的裸露的雄蕊一樣小。

那小花的花簇漂浮在綠色的苔蘚上,真是低低地漂浮着。

那些花在靜靜地漂浮着,但是仔細一看,又似乎在搖晃。

兩人見到這些細微的情景,同時脫口而出,是因為被這美的場面所打動。

但是,兩人都無法用語言表達這種美,便說那裏苔蘚開花了。這是被美所感動的聲音。

布魯諾-陶特說「桂離宮是日本最終最高的建築的發光點」,「這絕妙的藝術的源泉無疑存在於冥想、凝思以及日本的禪學之中」。這被看做是離宮的精華。簡潔的宮門附近開放着苔蘚之花,給人以優美的印象。

同時,這也是優美的春天的印象。

兩人踏着鋪石路,信步走到停轎的地方。登上石台階,站在放鞋的石板前。因為能擺放六個人的鞋,所以叫六人鞋石板。

這裏所見到的牆,都是京都韻味的紅色。與庭園分界的牆也是紅色。

從牆的小門出去到了月波樓,兩人又返回御道,從紅葉山的前面進了庭園。

「這地方也有鐵樹。」夏二感到有些意外地說。

「據說是島津家贈獻的。」麻子說。

「在這裏不和諧。但是,那時候還是很珍貴的吧。」

夏二走進前面的亭子,坐了下來。

麻子站在旁邊。

這裏有十餘棵鐵樹,的確出乎意料。在通往茶室的路上,日本的樹蔭下有這些像盆景一樣的熱帶樹,不能不讓人感到有些驚訝。

夏二摘下帽子,放在膝蓋上。

「真靜啊。都能聽見流水聲。」

「叫鼓瀑布吧。把桂河的水引到庭園的水池裏,就是從那裏流落的吧。」

「是嗎?麻子小姐真清楚啊。」

「我仔細讀過導遊說明書。」

「我在高中時也讀過布魯諾-陶特的《桂離宮》,都忘記了。」

「我父親一起來就好了……」

「是啊。但是,這對你父親來說沒什麼新奇的,你姐姐來就好了。」

麻子想,這是什麼意思呢?但是,夏二的這句話,使麻子意識到現在只是自己和夏二兩個人來的。

「聽見剛才的雲雀在叫呢。」

「是來時路上的雲雀嗎?」夏二側耳靜聽,「是在叫呢。但是,怎麼會知道是不是那麥田上面的雲雀呢?雲雀有很多嘛。」

「肯定是那隻雲雀。」

「女人——是這樣想的呀。你姐姐也是這樣。譬如說,百子小姐看見我的舊帽子,馬上就想到是我哥哥的舊帽子。你姐姐雖然猜對了,但學生的舊帽子都是一樣的。所以想到是我哥哥的舊帽子,似乎也很奇怪。」

「不過,沒有別的雲雀呀。」

「有的。」夏二強調說。

「你姐姐看我像我哥哥。眼睛啦,耳朵啦,肩膀啦,尋找和我哥哥相像的地方。我不願意這樣。」

「你說不願意這樣,我理解。不過,為了我姐姐,你像你哥哥不是更好嗎?」

「為什麼?」

「能使我姐姐得到安慰。」

「那——大概是相反吧。譬如說你姐姐看桂離宮,不是比看像我哥哥的我更好嗎?這頂舊帽子,即使我哥哥曾經是百子小姐的戀人的時候戴過,那麼這樣的帽子留下了什麼呢?」夏二抓着帽子站起來。

「我也許和我姐姐正相反。我是通過你來想像你哥哥的,我對你哥哥一無所知。」

「那我也不願意。總之,因為我不是作為我哥哥的影子活在世上。即使是兄弟,性格也差別很大吧。」

「是的。」

「命運是完全不同的。我和你這樣說話的時候,是不會想起你姐姐的。」

「我和我姐姐長得不像嘛。」麻子順口說道,不由紅了臉,「可是,我姐姐和我都活在世上呢。」

「是啊。我哥哥死了,體形和相貌都沒有了。另一方面,可以想像出任何體形和相貌。那以後,我說過我父親。我說,見到百子小姐而聯想死去的兒子,是父親不由自主地感傷。因為父親看見百子小姐,自己又悲傷又喜愛。現在即使百子小姐也為我哥哥的死感到悲傷,但和我父親的悲傷是大為不同的吧。」

麻子點點頭,然後說:「不過……」

「我不太清楚,現在在死去的我哥哥和活着的百子小姐之間的那座橋樑,是被人架設起來的呢,還是自發架設起來的呢……」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認為是自發架設的。」麻子答道。但是她想,假如那座橋樑枯朽了,或者毀壞了,那麼過橋是很危險的。百子自身難道不是第一個從那座橋上掉下去嗎?

「我想那像是一座沒有對岸的橋。活着的人架起了橋,對岸沒有支柱,橋的那一端就會懸空。而且,這橋無論延伸多長,也是到不了對岸的。」

「那麼你是說,如果對方死了,愛也就終止了?」

「我是為了活着的人,為了百子小姐,是站在這一立場上說的。」

「我不相信天堂和極樂世界,所以為了死去的人,我相信愛的回憶。」

「是的。作為一種回憶,如果像這桂離宮一樣靜靜的,不對活着的人造成危害的話……」

「是啊。即使姐姐來桂離宮,夏二你在這裏的話,也還是會聯想起你哥哥的吧。」

「總之,我哥哥死了。所以,我哥哥不能參觀桂離宮了。然而,我們還活着,所以今天能這樣參觀。明天如果想參觀也還能來參觀。就這樣。」

「唉。」

「如果有一朵美麗的花,我也要活下去——有這樣一句話吧。」

「不過,我姐姐為什麼把你哥哥的事對我父親和妹妹隱瞞呢?」

「是因為她知道這是不能實現的愛吧?看到是以悲劇告終……」

「是嗎?」麻子看着夏二。

「是的。百子小姐的愛,似乎是從知道我哥哥必然會戰死之後才開始的。」

「是那樣嗎?」麻子像反問似的說。

「但是,我們有些不合適吧。來到桂離宮以後,我們兩人光說我哥哥和你姐姐的事了。」

「真的。」麻子微笑了。

「為什麼呢?」

一出涼亭,水池景色完全展現在眼前。兩人跨過一條涓涓小溪。

「這就是剛才聽到水聲的鼓瀑布吧。」夏二說。

「是的。據說過去水比現在更清,流入水池的聲音更像瀑布。水池也不是現在這樣像死水似的。」麻子說。

夏二走到水池邊上。

那裏,被稱做「天橋」和「道濱」的石子鋪的路長長地伸向池中。路的頂端有一個小石燈籠。水池的前面是松琴亭。

「天橋」路鋪滿著圓圓的小石頭,石頭縫裏生著雜草。除草的老太婆起開那黑黑的石頭拔除雜草。

夏二站在老太婆身邊看了一會兒,搭話說:「老婆婆,您每天都來嗎?」

「唉,每天都來。」

「幾個人?」

「拔草嗎?兩個人。」

「只兩個人?」

「兩個人是忙不過來的……這個庭園有一萬三千坪吧。僅僅拔了你們散步地方的草。」

「老婆婆,給多少工錢?」

老太婆沒有回答。夏二又問了一遍。

「沒意思,沒法說了。」

「一天二百日元吧。」

「那敢情好了……」老太婆自言自語地說,「才是那一半。」

「一百日元啊。」

「比那多點,多二十日元。」

「一百二十日元啊。」

老太婆仍低着頭拔草。

「比在高尾的山谷里運杉樹原木的老婆婆強啊。」麻子這樣說了一句。

由於花開得早,麻子他們來到京都后,花已經過了盛開期,樹上長出鮮綠的新葉。麻子跟着父親到高尾看楓樹的嫩葉去了。

他們從神護寺的山上下來,過了小溪,登上陡坡,見到運原木的女人們正在半山坡休息。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兩個20歲左右的姑娘,還有四個50多歲的女人。少女好像是見習似的運較細的木材,運重原木的是年齡大的女人。

麻子他們在那裏喘口氣,歇歇腳,看着女人們把原木頂在頭上站起來。像是做粗柱用的杉木,又重又長,用頭頂起來好像很吃力,需要一些時間。

年齡大的女人苦笑着向麻子他們抱怨道,從深山到村莊,在這山谷里上來下去一天運三次才掙一百日元,只喝供給米做的粥,身上沒有勁兒。

拔草的老太婆聽到麻子的話,說:「不輕鬆啊。」說完,這才抬起頭,看了看麻子,「那——她們雖然身體累,但是時間短。」

「是嗎?」

「腰一下子就伸直了。」

「把木頭頂在頭上運,姿勢很好呢。」

「是啊。像我們總彎著腰,真沒辦法啊。」

從「天橋」返回來,路又沒入樹叢中。

山茶樹的花落在苔蘚上。從繁茂的樹葉縫隙里能看到外面的竹子。

「去神護寺的時候,那裏有拜廟歌的比賽會呢。」麻子說。

「好像也有從遠處鄉村來的選手,都聚集在正殿,和尚當裁判員。那是很有意思的。模仿著廣播里的業餘比賽會的樣子,敲響鉦鼓。」

「真有意思。」

「那無疑是歌手比賽,可是……」麻子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去參觀藥師如來,正殿被拜廟歌手們佔用着。那拜廟歌,在稍遠些的地方聽比在很近的地方聽更好,給人以故鄉歌曲的感覺。因為是歌手比賽大會,所以唱的還是蠻好的。在大楓樹下聽那些歌,真感到是來到京都了。」

抬頭望去,楓樹的嫩葉在天空上描繪著日本風情的圖案。麻子也想起了那晚春午後的陽光。

「是啊。巡禮的拜廟歌是關西一帶的歌吧。」夏二也說。

「真親切啊。」麻子說。

「但是,京都的拜廟歌會,市長、知事和社會黨也來啊。」夏二繼續說,「麻子小姐來到這裏,正趕上知事選舉。社會黨的候選人當選了。在報紙上看到,新知事在共產黨員和工會會員的紅旗迎接下進入京都府辦公廳。據說今年『五一』勞動節,知事和市長站在遊行隊伍的前列。京都的桂離宮和拜廟歌,也是這情況啊。」

「我們是京都的旅遊者……」

「我在京都有了家,也還是聽拜廟巡禮歌的旅遊者。」

「親切的東西是讓人感到親切啊。」

「你姐姐也去高尾了嗎?」

「噢。我姐姐聽得最專心了。」

「是嘛。」夏二說,「可是,我們又談起姐姐來了。」

也許是沒有其他話題可談吧。也許是不想談其他話題吧。

道路通向小丘,小丘上有一個X字亭。

那裏有四個座位。由於座位交錯安置,即使四人同時坐下也不會正好面對面。該亭由此而聞名遐邇。

不用互相看着臉也可以說話。或者也可以沉默。

麻子和夏二沉默了一會兒——

不說的愛必定成功。威廉-布萊克的這句話忽然浮現在麻子的腦際。麻子不相信這樣的的話。她心中還沒有要相信這樣的話的愛的苦惱。但是,只是作為一句難忘的語言銘記在心上。在這寂靜的樹叢之間,這句話有些像預言似的襲來。

麻子沉默著,感到有些沉悶。

「剛才的雲雀聽不見了。」

「是啊。」夏二也像向遠處傾聽似的看着前方,說,「這樣坐着,有樹擋着看不遠。不知道這是從一開始就為不讓看到周圍各種東西而建的呢,還是最初能看到庭園的水池、書齋以及後面的西山,後來樹長高了才看不見的呢?庭園的樹木,有的長大,有的枯乾,以現在的情形推測幾百年前剛建時的情景是不可能的。但是,透過樹縫能看到尚未凋謝的櫻花就可以了。在那新書齋的旁邊的院子裏,有三四棵櫻花吧。櫻花很少啊。」

「是的。」

麻子也看到了。

「來到京都那天,我父親去大德寺,同和尚談起大德寺里沒有櫻花的事。那時,我父親忘記了,後來說想起了《本朝畫史》的明兆的話。」

「《本朝畫史》我也讀過,可是都忘記了。」

「義持將軍喜歡明兆的畫。那時將軍對明兆說,你有什麼願望,我給你滿足。明兆對金錢和地位都不喜歡,但是只有一個願望。現在,東福寺的和尚們喜歡栽櫻樹,但是這樣的話,恐怕後世寺院有變成飲酒遊樂場所的危險。請下命令,把櫻樹都砍了吧。得到允許,就讓把寺院的櫻樹都砍掉了。」

「嗯。明兆的畫很粗獷,是吧。但是據說戰後,近來的寺院有許多都成了私人餐館。藝妓、舞女也都進去……」夏二說着站了起來。

麻子拿出鏡子,要整理一下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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