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回來之後,我給伊萬諾維奇兄弟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立馬就投降了。但是,所有這些都是生活小事,我也就不再惦記了。接着,黑夜來臨了。也就是說,在自然界中畢竟還有什麼東西在轉換,在活動,畢竟還有什麼更高的東西,既然黑夜來臨了,它也就是沖着我來的。

主啊!請賜給我力量來敘述一下這個夜晚吧!

我得了咽炎。我渾身滾燙,在床上翻來覆去,安靜不下來。我的喉嚨火燒火燎的,扁桃體發炎了!喉頭紅腫到那樣的地步,似乎能用它那乾燥的、深紅色的光芒照亮整個房間……一切都讓我反感之極:床單,鐘錶的滴答聲,書籍,壁紙,香水,唱片,我什麼都不想要,連枕頭都很扎人,我不時稍稍欠起身,懷着隱隱的絕望,用拳頭有節奏地拍打着枕頭,體溫在升高,窗外是陰雨天,有幾根樹枝在晃動,我逐一想到了許多人和許多種飲料,在想什麼飲料好喝,什麼人會來照顧一下這位病中的姑娘,飲料和人混了起來:很甜的菠蘿汁里含有稀釋了的、多纖維的維克多。哈里托內奇,我拒絕了,連同其中的果肉,甜得膩人的芒果汁使我聯想到了在尼科林山下骯髒沙灘上一閃而過的一張臉,這張臉沒有身軀,沒有姓名,還戴着一副反光的黑眼鏡,橘子汁則太酸了,更不用說葡萄柚了,它一個勁兒地去折磨和刺激口腔黏膜,而有益健康的黏稠的葡萄汁,則把我帶到了富含葡萄糖的蘇呼米,達托對我微笑了一下,臉上掛着那種沉重的笑容。番茄汁中帶有殘存的嘔吐物,我的那位好女友也是一樣,她就像是一小塊西紅柿皮,突然粘在了上齶上,青春的嬉戲,紅瑪麗酒用伏特加酒和番茄汁勾兌成的一種酒。在餐刀上流動,我在腦袋裏把這些都過了一遍,但什麼也沒選,我選擇了一壺開水,從廚房裏端出的開水有點麗杜拉的味道,但這水是無色的,其中什麼也沒有,我很長時間也沒能下決心起床,也就是說,我甚至已經坐在了床上,披上了那件皺巴巴的睡衣,這件睡衣是我病中的忠誠女伴,通常我是不穿它的,就讓身體自由地呼吸,可它還是會徒勞無益地翹起來,但這一次,我在它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夾克,像個稻草人,還穿了一雙藍色的毛線襪,——一副絕妙的模樣,一個稻草人,而喉嚨,就像火烈鳥的一根羽毛,於是我想:這就是對戰場上那件事的懲罰,也就是說,我小心翼翼地耍了一個手腕,利用了這次生病的機會,只受到了雞毛蒜皮性的懲罰,太好了,我堅定地想道,我在奔跑的時候沒被碎玻璃或尖牙利齒的空罐頭盒扎得鮮血直流,於是,我又想到了在萊昂納狄克家的第一夜,那在萊昂納狄克之前的一夜,我割破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除了克休莎和安東契克之外,我身後還有誰,因為那裏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早晨,安東契克弄來了一口難以想像的香檳酒,慶賀我瘋狂的美麗,但是,甚至連香檳酒對我也不起作用,在這個遙遠的回憶中,想到對他的背叛我仍要做個鬼臉,可是我卻回憶道,我醒來的時候感到了腳掌疼痛,像是被割破了,我想不起來了,只有克休莎動了動那化了濃妝的嘴唇,說了幾句聽不清的話,我一直害怕一個人睡覺:地板、門合頁和槳架的吱呀聲——河流——氣窗的磕碰聲——照片——泉水——手持瓦罐的姑娘——我把手伸向那盞貓頭鷹形狀的床頭燈————別喝了,你會變成一隻小山羊的!——別喝了!——我伸出手,帶着一副病弱的、無辜的模樣拉開了電燈,我驚訝得甚至連尖叫都喊不出口了。

就在那個很窄的小沙發上,那沙發擺在走進卧室后的右手,就在門邊,而床擺在左手,就在那張沙發上,竟坐着萊昂納狄克。

他駝著背坐在那裏,半垂著腦袋,眉毛下面投出一道有些憂鬱的目光,我甚至還要補充說道,那是一道負疚的目光,似乎他已經在為他的闖入而事先表示抱歉了,他就這樣看着我。

我雙手抱緊胸口,非常恐懼地看着他。

他已經不完全像他自己了。他不僅有點駝背,而且還極度疲憊,像是經歷了一次數晝夜的長途跋涉,蒼白的面頰深陷了下去,嘴唇是兩個沒有血色的藍道道,鷹鈎鼻子顯得比從前更顯眼、更英武了,半圓形的額頭也變寬了,那頭花白的頭髮稍稍有些拳曲,頭髮也比從前多了,我也漸漸弄清楚了,變化究竟何在:比起我所認識的那個人來,那個我在別墅里與他相識的人,我臉色紅撲撲地和他一起在網球場的冰面上旋轉的人,比起那個人來,這一位要年輕一些,精幹一些,他的臉上也沒有了那種油亮的光澤,這件帶有銀紐扣的俱樂部黑夾克,我以前也沒見過。他的臉颳得很乾凈,眼睛下面有兩個因勞累而形成的眼袋,從鼻子到嘴角有兩道深深的、苦澀的皺紋,他不大像一位幸運的文化活動家,倒更像是一個沒被打死的白衛軍。

他看着我,用平穩、清晰的聲音說道:

「你病了。我來照顧你。你想喝水嗎?」

我想尖叫,但是我沒喊出來,而只是不由自主地動了動嘴唇:

「給我拿點開水來吧。」

他早有準備地站起身來,因為有可能為我服務而感到高興。過道里亮着燈光。茶壺的蓋子在廚房裏發出響聲。壺嘴磕響了玻璃杯。他端著一杯水,又平穩地出現了,平穩地伸出一隻手,向床邊走來。我用顫抖的嘴唇抿住杯沿,喝了一口,我斜眼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他的指甲畸形地拳曲起來,深陷在指尖的軟肉里。他不好意思了,坐到沙發上去了,把兩手藏到了身後。

「你別怕……」他請求道。

我軟弱無力地聳了聳肩膀:這個請求是沒有意義的。

「戰場上很冷吧……」他略帶問詢意味地說道,似乎努力想展開一場世俗性的交談。

「很冷……」我嘟囔了一句。

「9月間……」他做出了判斷。

「如今我是完蛋……」我嘟囔了一句。

「是嗎,為什麼?」他稍稍有些疑惑。

「你來了。」

「我來了,因為你病了。」

「你沒必要操心……你已經死了呀。」

「是啊,」他順從地表示同意,然後又帶着不鮮亮的笑容補充了一句,「在你的幫助下死的。」

「不對,」我慢慢地搖晃着腦袋,「不對。是怪你自己。你是快活死的。」

他說:

「你別誤解!我並不後悔……」

我看了他一眼,帶有一種萎靡的、幾乎是無動於衷的懷疑。

「你不相信?我幹嗎要騙人呢?」

「我沒害你……是你自己……」我搖晃着腦袋。

「好吧。」他說道。

「我沒害你……是你……」

「唉,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對於你來說,可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可我還活在這裏,這裏一切都還有意義。」

「那麼,你在這裏過得怎麼樣啊?」

「你自己也看到了……很好。」

我倆都沉默了一陣。

「你打算就這樣長期活下去嗎?」

「我,我受夠了!」我激動地回答。「我厭煩了!我最終要隨便成個家,生個孩子……」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滿著的即便不是悲切,也是最深刻的同情,至少,他在看我的時候是含有憐憫的……這我可受不了!我無法忍受!我說:

「請你別這樣看我。你最好還是走吧。走吧,從哪裏來的就回到哪裏去吧。我還想活下去呢!」

他搖晃着腦袋:

「你活不下去了。」

我說:

「什麼意思?你要長期監視我?」

「你怎麼不明白呢?」他很驚訝。「我很感激你。你使我擺脫了生活的恥辱。」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說。

「你減輕了我的命運負擔……」

「啊,得了吧!」我聳了一下肩膀。「上帝保佑每個人都這樣生活吧!……」

「我很恥辱……恥辱……恥辱……」萊昂納狄克像一個瘋子一樣嘟囔道。

「我明白了,」我笑了一下,「你活夠了,玩夠了,如今正是懺悔的時候……」

「我不懺悔!」他高聲喊道,連唾沫星子都濺了出來。

「難道在這一領域你也同樣能獲得成功嗎?」我很驚訝。

我倆沉默了一陣。

「你殘酷無情。」他終於說道。

「你呢?」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情緒很激動,就像一個活人一樣。

「我倆的聯繫,」我解釋道,「比你想像的要緊密得多。將我倆聯繫在一起的,不僅是我的血液……」

「你又談這個!」我皺起了眉頭。「是誰欺騙了我?金魚!是誰答應娶我的?……他娶了嗎?瞧,你就住口吧!我自己能搞清楚的。」

他在房間當中站住,聲音輕輕地說道:

「我想和你結婚。」

「什麼?!」我非常驚訝。「該早些想到這一點才對啊!早些!現在這簡直可笑!未婚夫!」我氣呼呼地說道,瞪了他一眼。「你可找到一個女傻瓜了!」

聽了我的話,他垂下了腦袋,但是,他還是不慌不忙地說了下去:

「就從我獲得自由的那一天起……」

「啊哈,你自由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是啊,那當然啦!如今你可以自由地到我這裏來了,雖說從前你從不來這裏。如今你是自由了,擺脫了你那位濟娜伊達。瓦西里耶夫娜……」

聽到濟娜伊達。瓦西里耶夫娜的名字,他只擺了擺手:

「我從前是和空虛生活在一起的。」

「現在你自己就是空虛!」我發起狠來。「你滾到另一個地方去吧!到別墅去,到濟娜伊達那裏去吧!她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除了你,我誰也不需要。你要明白……」

「我什麼也不想明白!也許你是忘了,但是在我們這裏可不大合適!這樣的婚姻人家是不給登記的。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過,你別蒙我了!」

「那也不一定……也不一定在這裏……」他帶着一種病態的膽怯說道。

「啊哈,是這樣!」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喊了起來。「這就是你給我的建議!移民!不過,比起老媽為我選中的地方,你建議去的地方還要稍遠一些……」

「反正你在這裏已經活不下去了……」

「你別嚇唬我了!我不會完蛋的,你就別操心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已不是一根針了,我丟不了的。有六位美國姑娘支持我。也許你都聽說了?電台里廣播過。」

「你說什麼?」他拍了一下手,然後又立即把雙手藏到了身後。「你聽我說……」

「只是請你不要說,你們那邊更好一些。只是別來說服我……我在這裏會很好的!」

「你在這裏會非常好的!」萊昂納狄克嘲諷地眯縫起眼睛。

「住口!」我喊道。「可你那邊呢?」

「在那邊你將和我在一起。我們將在愛中聯結為一體。光線又將掠過我們的身體……」

「還有什麼光線?」我哼了一聲。已經有一道光刺傷了我的眼睛。

「在這個生活圈子裏我們都是失敗主義者。我倆都是。但是,你畢竟了解我,也求過我。我卻那樣地有眼無珠,生活曾那樣地蒙住了我的雙眼……這是一種災難性的體驗。我跑過去,就像一頭驢去追逐一根胡蘿蔔……在那裏,快感就像一隻在你眼前搖晃的胡蘿蔔,它會壓倒一切,你會因為它而渾身顫抖……我就那樣渾身顫抖著……就那樣渾身顫抖著……我甚至沒認出你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喘了喘氣。「你的奔跑要好看得多。我來的時候滿懷讚歎……你做好了接受死亡的準備!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接受的不是死亡,而是羞辱!」我喊了起來,熱淚奪眶而出。

「這超過了你的能力,超過了人的一切可能性。」萊昂納狄克溫情地搖著頭。「無論你怎樣奔跑,你事先就註定是要失敗的……在你哭泣的時候,你是神聖的。」他小聲說道。

「我想讓一切都更好一些。」我說。

「我相信!但是,對於這個國家來說(他用那些可怕的指甲敲了敲梳妝台),對於它來說,巫術是受到保護的……也許,你這次並不是一個拯救者,而是在蓄意破壞,你的奔跑是反俄羅斯的,雖然你跑得很好看……」

「為什麼是反俄羅斯的呢?」我很生氣。

「因為巫術不能念咒止血,但是,它像混凝土一樣能把各種離心力都集合起來……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在生前就猜透了一些,但我卻把一切事情都做成那樣,竟沒有一個人相信我……恥辱啊!……」

「所以你就想到要跑過來!」

「不!」萊昂納狄克興奮起來。「這是一種魔力!不僅是活人,就連那邊的人,那些前同胞們,也無法控制它……好像任何其他的東西也沒有!」

「不管怎麼樣,畢竟是六分之一的陸地。」我在為同胞們辯護。

「要知道,那也只是六分之一啊!」萊昂納狄克反駁道。

「你們那裏的首都在哪兒?」我很感興趣。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後有些狡猾地笑了一笑:

「你總是想過都市生活……幹嗎還要拖延下去呢?」

「如果你愛我,那你就應該等。」我答道,也同樣表現出了一點狡猾。

「我沒辦法等。沒有你,我疲憊極了……」

「瞧你說的!」我打斷他,突然由衷地高興起來。「既然你出現了,瞧,既然你出現了,這就是說,他是存在的?是存在的?」

「這就是說,我是存在的。」萊昂納狄克苦笑了一下。

「不,等等!那他呢?」

萊昂納狄克固執地沉默不語。

「難道你在那邊也感覺不到他嗎?」我感到吃驚。

「不,為什麼感覺不到?」萊昂納狄克非常不情願地說道。「我能感覺到。我能感覺到,我懺悔,我因羞恥而臉紅。但是,我卻拿自己沒辦法。你更有吸引力。」

他坐在沙發上,困獸一樣地看了我一眼。

「為了回到他身邊去,我倆必須讓這種情慾得到滿足。」

「這就是說,他是存在的!」我歡呼起來。

「你有什麼可高興的呢?」

「怎麼沒什麼可高興的?永恆的生命啊!」

萊昂納狄克撇了撇他那張經驗豐富的嘴巴。

「你可找到了高興的理由……為了獲得永恆的生命,就必須洗凈自我,告別自己那個珍貴的『小我』,那個『小我』關於其無限延續的幻想和激動越多,他就會越快地步入死亡,被重新澆鑄……那些物質規律是沉重的,就像那潮濕的泥土一樣。」他嘆了一口氣。

「聽了你的話,那就是說,他存在還是不存在都沒有任何差別!」

「我談的是物質的重力。」萊昂納狄克反駁說。「他的光芒幾乎溫暖不了地球。有信仰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是有差別的,前者的面前是一條康庄大道,而後者則是塵土和傻瓜,似乎,這兩種人之間的差別要遠遠大於人和阿米巴變形蟲之間的差別,但是要知道,差別其實是很小很小的……」

「人的確在這樣生活,似乎他是不存在的,但是,他們之所以在這樣生活,正因為他的存在。」

「嚯,你的推理很流暢啊!」萊昂納狄克感到吃驚。

「你以為呢!」我非常榮幸地笑了一下。

「不過……」萊昂納狄克陰沉地說道。「無論如何……甚至連由於一個成功的推理而產生的自豪感,也常常能提升這個推理的價值。這也構成了文化中一個不可避免的成分,它一直不允許文化達到崇高的真理……該死的重力!」他又嘆了一口氣。

「難道在我們身後任何東西也留不下嗎?」

「這裏是骨頭,那邊是關於先前形象的朦朧記憶……那些形象組合成了整整一副牌。其實,是一場愚蠢的遊戲。我們不過是一塊活體的面具,但是,在我倆相愛的時候……」

「你這個上帝,他真不夠仁慈!」我蜷縮起來。「也許,你對他的感覺不對頭?也許,這就是你的懲罰?」

他臉色蒼白,雖說他的腮幫子也一直沒紅過。

「也許……」他嘟囔道。

「那你還讓我到你那裏去!」我火了。「除了這些憂愁和寒冷,你還能給我什麼東西呢?」

「愛情將溫暖我們兩人。藝術家和女主人公。天賦和自由。我們應該結合。」

我和他已經稍稍能談得起來了,因為談話很有意思,涉及到了各種不同對象,我好奇地看着他,關於他們的事我聽到過很多,我一直很害怕,夜裏從墓地旁經過的時候總是會發抖,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感覺到,墓地里總有點什麼不正常,總有點叫人害怕的東西,即便我並不打算害怕,但是,在墓地旁走過的時候,我總是在想,我不會害怕的,但是我卻會下意識地害怕起來,也許,這裏有一種魔力,我感到害怕,並不是因為我自己害怕去那裏,去地下,這是另一種恐懼,我感到害怕,是因為他們在召喚我,也就是說,也許,比起其他人來,我更吸引他們,雖說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抱怨,而我也不是一個膽小鬼,他坐在這裏,一副很樸素的樣子,穿一條灰色的法蘭絨褲子,和那件帶有銀紐扣的俱樂部黑夾克,不過,他卻非常憂傷,談的也都是些非常憂傷的東西,而他卻希望他能用一些好話來安慰我,因為我病得很重,我處在生命中一個很艱難的時期,可是他沒有這麼做,卻生出了這麼些深深的憂傷來,但是最終,我倆還是算清了賬,也就是說,他原諒了我,我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我想道,他就是為此而來的,就是想來告訴我,他並不生我的氣,雖說,我當然並沒有殺害他,但是,他是可能有那種感覺的,因為,他死的時候我在場,但是,看到我與從前相比不太怕他了,應該說,他就立即變得更放肆起來,這使我警覺起來。

「伊羅奇卡……」他說道。「我由於習慣,不知不覺地叫你『伊羅奇卡』了,雖說對你來說,這個名字並不非常合適……」

「哪個名字才合適呢?」

「你在戰場上奔跑用的是那個名字,你在那裏對我傾訴了衷腸。」

「我可不是為你跑的。」

「我知道。因此你才傾訴了衷腸。」

「你想有一次紀念你的穿越全國的長跑嗎?」

「你愛過我嗎?」

「我愛過你。」我明確地回答。

「現在呢?」

「有什麼辦法,既然你死了……」

「我滿懷新的力量愛上了你……我心裏想的只有你……我非常想你,一直想衝到你身邊去,但我又怕嚇着你,可是,當你在戰場上奔跑的時候,我想道,你是無所畏懼的,所以我就……」

「是嗎,」我嘆了一口氣,「我還不如不跑呢!」

「你跑得多漂亮啊!……我再也不能沒有你了!」

「什麼樣的情慾啊!」我膽怯地笑了笑。「一個墜入情網的幽靈!」

「伊羅奇卡……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我受不了了,我想要你!」

「瞧!」我抱怨道。「我們有了一場哲學談話,談到了形而上學,談到了其他問題,還要談什麼?結果一切都是老生常談。」

他咬了咬嘴唇。

「唉,如果這東西比我還要強大呢!」他喊了起來。「伊羅奇卡!我以我倆那場人間之愛的名義求求你:給我吧!……唉,哪怕就一次……」

我大驚失色。我說道:

「你瘋了嗎?要我給誰?要知道,憑良心說,你甚至是不存在的。瞧,只是一個假象……」

他顫抖著嗓音反駁說:

「我的願望是嚴肅認真的。我打算結婚。你是我的!我從前不明白這一點,但是現在,這一點就像白晝一樣清楚。我將始終忍受着痛苦,像一個孤零零的受難者那樣終日徘徊,直到享受到你,直到我的慾望得到滿足。哦,求求你……」

我說道:

「真是奇怪。你是怎麼想的?對不起,我可幹不了這樣的事情。這叫什麼?這好像就叫戀屍癖,是吧?我可不跟屍體睡覺!」

而他說道:

「我可不是屍體!」

「還不都是一回事!你不是活人,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可是,」他生氣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比你還要真實的人!」

「喂,」我說道,「那你就回那裏去吧,回到那些更真實的人那裏去吧,和他們干你想乾的事情吧,可別來碰我!」

「這是什麼意思?在戰場上你能把自己獻出去,可是對我,你的男伴和犧牲品,你卻要拒絕?」

「你聽着!別纏着我!不,這太可笑了!你想讓我也因為心臟破裂而死去嗎?!」

「我會很溫柔的……」萊昂納狄克小聲說道。

「讓你的溫柔見鬼去!」

我的心平氣靜全都煙消雲散了。我非常激動。怎麼辦?大聲喊叫?但是,我卻在內心深處感覺到了一種背叛性的優柔寡斷。我知道:最好不要抗拒。他會真的把我給嚇死的。最好把事情引到一個自願加強制的和睦範圍中去?我憑經驗知道這一點,但是,這裏又哪能有什麼經驗呢?克休莎,親愛的,你能想像出來嗎?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而他,這個下流胚,在看着我,當然,他也在像看書那樣翻閱着我的思想。你,他說道,反正是無處可逃的,你反正是我的。

然後,他激動地、顫抖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我說道:

「你想想上帝吧!」

他默不作聲地向我走來。

「你別動……你想幹嗎……你停下來!站住!」

可他卻在慢慢逼近。我從床頭柜上抓起杯子,向他的腦袋砸了過去,——見鬼!——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卻砸中了鏡子。砰!鏡子碎了。一個黑洞,一顆星體。我立即感到害怕了。

「瞧,」我說道,「我因為你把鏡子給打碎了!」

而他卻仍在繼續他的話題:

「你在戰場上準備把自己給什麼人?你那時不害怕?現在倒害怕了?」

「在戰場上,」我幾乎哭了出來,「我是為神聖的事業而奔跑的,而在這裏有什麼?你這種死後的淫慾……」

「傻瓜!我要娶你啊!」

「然後呢?」

「我們就永遠不再分開了!」

「別走近我!別過來!」

而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坐在我的腳邊,他說道:

「難道你真的認為,你和我在一起會不好嗎?」

「你知道什麼!……你的哲學全都是腐朽的:你散佈那種悲觀主義,目的就是想讓我因為悲傷而投進任何一個人的懷抱,甚至是你的懷抱,就像是投進絞索!我現在明白了……」

「你說的不對……我想要你……」他念叨著。

「夠了,夠了!想要我的又不是你一個!」

「我倆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啊,貞德!」

「什麼?什麼貞德?胡說!現在我成了貞德,或是一個天知道的什麼人,可等你搞了我之後,你就又會把我當成一堆臭大糞了!我知道的!不行!」

而他卻宣稱:

「你如果反抗,我就用枕頭悶死你。我有勁兒!」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確有勁兒。他比生前要有勁得多。他的手臂上青筋突起……我想,他的確會悶死我的……怎麼辦呢?我說道:

「你真不害臊!跑到一個生病的女人這裏來。說是要照顧她……我嗓子疼……」

「貞德,親愛的!……我能這樣來愛你,能讓你把嗓子忘得一乾二淨!」

「你沒有誇大自己的可能性吧?」我感到懷疑。

「你馬上就能看到。」他說道,並解開了俱樂部夾克的扣子。

「等等,等等!別着急!你別誘惑我,明白嗎?反正你別誘惑我!我怕你,明白嗎?我害怕!!!」

他把那隻長著討厭指甲的手放在被子上,開始隔着被子撫摸我的腿,他撫摸著,撫摸著,摸得我的眼睛都從眼眶裏鼓了出來,而他的手越摸越高,越摸越高,越摸越高。我一看:他已經開始撫摸我的腦門了。我說道:

「你反正是搞不成我的。我不跟死人睡覺!」

而他撫摸着我,回答道:

「對於你來說,我再重複一遍,我絕對不是什麼死人,而甚至是一個有溫度的生命。你摸摸我的手。」

他向我伸過來那隻青筋突起的手。我不由自主地縮回手來。

「又來了!還要摸手!你怎麼可能是有溫度的呢?也許,你又活過來了,啊?」

他神秘地回答:

「也許……」

這就是說,他在隱藏什麼,但我是看出來了,他不是一個活人,雖然他的手是有溫度的。

「你的指甲怎麼弄成那個樣子了?」我提出了一個陰險的問題。

「指甲的問題,」他說道,「請你原諒,毫無辦法……」

瞧,這就是說,他不是一個活人!

「瞧你,萊昂納狄克,你想強姦我嗎?別碰我!」

而他說:

「是你害死了我。」

而我說:

「這件事你已經原諒過我了!你真是一個前後不一致的人!」

「我都慾火難耐了,」他回答,「你還在說什麼前後一致!……」

瞧,拿他怎麼辦呢?我發現,我是擺不平他了。我甚至害怕將他推開……

他在那裏坐着,坐着,然後突然撲了上來!他趴在我的臉上,壓住我的嘴唇,他那該死的舌頭頂開我的牙齒硬塞了進來,他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像是在擁抱我。我開始掙扎,兩隻腿在床上亂蹬,我小聲地嘟囔道:

「你在幹嗎,萊昂納狄克!你在幹嗎!你瘋啦!你已經死了呀!」

也就是說,那東西是存在的!

我一次次地達到高潮,我已經什麼也理解不了了,我已經不知道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整個人已經泛出紅光來,就像一隻火烈鳥,我已經不存在了,我整個人都到了那邊,他和我在一起,他在歡慶,——我在漂浮,漂浮,——我全身一抖!——然後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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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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