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電報

送電報

當你明天就滿十四歲了,要第一次作為大老爺們開始工作,你很難睡着。黎明,修道院長醒了,不停地呻吟著。我在想該不該給他燒些茶?他外套口袋裏還藏着半塊麵包,藏在那兒是為防我這隻大老鼠的,要是泡茶給他,我就可以找機會切一塊吃;而且我可以到外婆留聲機的唱片匣子裏找找,還能找到一瓶果醬呢。

他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他知道該把果醬藏在哪兒。

我給修道院長端來茶和麵包,也給自己弄了些。我穿上自己的濕衣服,上了床,指望這樣待着,可以在上班前靠體溫把衣服烘乾。媽媽總說濕衣服會讓你得肺炎,早早進墳墓的。修道院長坐在那裏吃喝,告訴我,他醒來後頭痛欲裂,在夢中,他看見我穿着他那可憐母親的黑裙子,而她一直在周圍飛來飛去,尖叫着:罪過、罪過,這是罪過。他喝完茶,又倒下睡了,打着呼嚕。我等待他的鐘敲響八點半,那是我起床的時間,我要在九點鐘趕到郵局上班,哪怕衣服仍舊濕濕的貼在我的皮膚上。

我走出家門,奇怪阿吉姨媽怎麼來巷子裏了。她一定是來看看修道院長是死了還是需要醫生的。她問:你幾點鐘上班?

九點。

好吧。

她轉身跟我一起朝亨利街的郵局走去,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我想她是不是要去郵局揭發我睡在外婆的床上,還穿她的黑裙子。她說:上去跟他們說,你姨媽在下面等着你呢,你要過一個小時再來。要是他們不同意,我就上去和他們理論。

為什麼非要過一個小時?

他媽的,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啦。

一些電報童正在靠牆的長凳上坐着,一張辦公桌旁有兩個女人,一胖一瘦。瘦的問:有事嗎?

我叫弗蘭克。邁考特,我今天來上班。

那麼,什麼班?

送電報,小姐。

瘦的嗬嗬笑了起來:噢,上帝呀,我還以為你是來打掃廁所的。

不是,小姐。我母親曾帶來一張牧師科帕爾博士的便條,應該有一份工作吧?

噢,是有,有嗎?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小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滿十四歲了。

可真了不起,那個胖女人說。

今天是星期四,瘦女人說,你的工作要從星期一開始,去吧,好好洗一洗,到時候再來。

牆邊那些電報童正在大笑,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但臉上一陣發燒。我對這兩個女人說:謝謝你們。然後走了出去。我聽見那個瘦的說:耶穌在上,莫瑞恩,是誰把這個怪物塞進來的?她們和電報童們一起笑起來。

阿吉姨媽問:好了吧?我告訴她要到星期一才開始上班。她說你的衣服真丟人,你是用什麼洗的?

石炭酸皂。

一股死鴿子的味道,你讓全家人成了笑柄。

她帶我來到羅切商店,給我買了一件襯衫、一件外衣、一條短褲、兩雙長襪和一雙降價出售的涼鞋。她還給我兩個先令,讓我喝茶吃麵包,算是給自己過個生日。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回她的奧康納街去了,她太胖,懶得走路。她又胖又懶,也沒有自己的兒子,但她還是為我的工作買了新衣服送給我。

我把那包衣服夾在胳膊下面,轉身向亞瑟碼頭走去。我只好站在香農河陡峭的岸邊,不讓全世界的人看見一個大老爺們的眼淚,這一天,他正好十四歲。

星期一的早晨,我早早起來,洗了洗臉,用水和口水把頭髮弄平。修道院長看見我穿着一身新衣服,就說:天啊,你要去結婚嗎?說完,又回到夢鄉。

那個胖女人奧康納太太說:啊,啊,我們穿的難道不是最時髦的衣服嗎?那個瘦女人巴里小姐問:你周末去搶銀行啦?那幫電報童坐在靠牆的長凳上,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奉命坐到長凳的最末端,等著輪到我去送電報。有些電報童穿着制服,他們是通過考試的正式工。只要他們願意,可以永遠在郵局待下去,參加郵遞員的考試,再參加辦事員的考試。成了辦事員,他們就可以在室內工作,在樓下的櫃枱里賣賣郵票和匯款單了。郵局會給正式工發大雨披,天氣不好時用。每年他們還有兩周的休假。人人都說這是個好工作,穩定、體面、有保障。一旦有了這樣的工作,你這輩子就不愁了,你用不着發愁。

送電報的臨時工一過十六歲,就不允許再幹了。他們沒有制服,沒有休假,報酬很低。而且一旦你病了,一天沒來,就得被解僱,根本沒商量。也沒有雨披,自己備吧,要不就想法躲著點。

奧康納太太把我叫到辦公桌前,給了我一根黑皮繩和一個郵袋。她說自行車太少,所以我只能走路送第一批電報。我得先送最遠的,回來再送其他的。她在郵局乾的時間夠長了,清楚送六封電報需要多久,就算是走路送也要不了一天的時間。我不能去酒吧、賭馬場,甚至回家喝口水也不行。要是違反了規定,是會被發現的。我也不能去教堂禱告,要是我非禱告不可,就在走路或騎車的時候禱告吧。別在乎下雨,繼續送你的電報,別像個小女孩子似的。

有一封電報的地址是亞瑟碼頭的克勞海西太太家,這一定是帕迪的母親。

是你嗎?弗蘭基。邁考特,她說,上帝呀,沒想到你長這麼大了。進來,請進吧。

她穿着一件鮮艷的長外衣,上面綉滿花,腳上是一雙鋥亮的新鞋子。兩個孩子正在地板上玩玩具火車。餐桌上擺放着茶壺、茶杯和托盤,還有牛奶、麵包、黃油和果醬。窗戶那邊有兩張床,以前那裏可什麼也沒有。牆角的那張大床是空的,她一定明白我在想什麼,就說:他走了,不過不是死了,他和帕迪一起去了英國。喝杯茶,吃塊麵包吧,你需要這些。上帝保佑我們,你看上去像從大飢荒年代過來的。把麵包和果醬吃了吧,補補身體。帕迪老是說起你,我那卧病在床的可憐丈夫丹尼斯,自打你媽媽那天來,唱了那首凱里舞會的歌曲后

,他就再也無法忘懷了。他現在在英國的一家食堂做三明治,每周給我寄幾個先令。你一定很奇怪英國人怎麼想的,要一個有肺炎的人,還給他一個做三明治的工作。帕迪也在英國,在克里特伍德的一家酒吧有份不錯的工作。要不是帕迪爬牆拿來那個舌頭,丹尼斯這會兒還待在家裏呢。

舌頭?

那次丹尼斯很想吃個和捲心菜土豆一起燉的好羊頭,所以我用家裏最後幾個先令去巴里肉店買了一個。我燉羊頭時,他好像等不及似的,躺在床上一直叫嚷着。我把羊頭盛進盤子,端給他,他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連骨髓都吸得乾乾淨淨。吃完了,他問:瑪麗,舌頭在哪裏?

什麼舌頭?我說。

這隻羊的舌頭啊,每隻羊生下來都有舌頭,用來「咩咩咩」地叫。可這個羊頭卻偏偏沒有舌頭,快去找屠夫巴里,找他要舌頭。

我又去了一趟屠夫巴里那兒,可他說:這隻該死的羊來的時候,叫喊得太厲害,我們只好割掉它的舌頭,喂狗吃了。那條狗吃了,從此就像羊一樣「咩咩」地叫了。要是它再不改,我就割掉它的舌頭扔給貓吃。

我回家告訴丹尼斯,他就在床上發起狂來:我要那個舌頭,全部的營養都在舌頭裏呢。你知道後來怎麼了?我的帕迪———你的朋友,天黑後去了屠夫巴里那兒,爬上牆,割下來掛在牆上的一個羊頭的舌頭,帶回來給他卧病在床的老爸。我把那個舌頭燉熟,擱了好多鹽。而丹尼斯呢,他吃完舌頭,剛躺回床上,就把毯子一扔,站起來向全世界宣佈,什麼肺炎不肺炎的,他不打算在床上等死了,要是終有一死,還不如死在德國人的炸彈下,去為家人掙它幾英鎊,而不是躺在這張床上瞎叫喚。

她給我看了一封帕迪的來信,他在他叔叔安東尼的酒吧工作,一天干十二個小時,每周能掙二十五先令,天天有湯和三明治。他很喜歡德國人空襲,這樣他可以趁酒吧關門的時候睡上一覺。夜裏他就睡在樓上過道的地板上。他每個月給母親寄兩英鎊,剩下的錢都積攢起來,準備把她和家人接到英國,克里特伍德的一間房比亞瑟碼頭的十間房都舒服。在那裏,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活兒干。在一個正在打仗的國家,特別是美國佬也在參戰的國家,你還找不到活兒干,那就太沒天理了———美國佬簡直花錢如流水。帕迪正計劃去倫敦中部找活兒干,那兒的美國佬給小費非常大方,足夠一個愛爾蘭六口之家吃上一星期。

克勞海西太太說:我們終於有錢吃穿了,這多虧了上帝和聖母。你一定猜不到帕迪在英國遇見誰了,布蘭登。奎格雷,恁們過去經常叫他「問題」的那個,才十四歲就像個大老爺們似的在工作了。他在工作攢錢,好去當騎警,像奈爾森。艾迪那樣唱着「我要一直呼喚你哦哦哦哦哦哦」,周遊整個加拿大。要不是希特拉,我們都會死掉的,說起來這不是件壞事。你可憐的母親怎樣了,弗蘭基?

她好極了,克勞海西太太。

不,她不好。我在「大藥房」見過她,她看上去比我那卧病在床的丹尼斯還糟。你一定要當心你那可憐的母親,你看上去也不妙,弗蘭基,兩隻眼睛紅紅的,直往外凸。給你點小費,兩便士,自己買塊糖吃吧。

好的,克勞海西太太。

拿着吧。

周末,奧康納太太把這輩子的第一筆薪水發給我,有一英鎊,這是我第一次掙到的英鎊。我跑到樓下,來到奧康納街。街燈已經點亮,下班的人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跟我一樣,口袋裏也揣著薪水。我真想讓他們知道,我跟他們一樣,也是個大老爺們啦,我有一英鎊呢。我從奧康納街一旁走過去,又從另一旁走回來,我希望他們注意一下我,但是他們沒有。我想向全世界揮舞一下我的英鎊,讓他們說:看,他來了,工人弗蘭基。邁考特,口袋裏揣著一英鎊呢。

這是星期五的晚上,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以吃煎魚和薯條,去利瑞克電影院看電影。不,不去利瑞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用再跟那幫人坐在一起,一看到印第安人屠殺卡斯特將軍、非洲人在叢林中追趕人猿泰山,他們就大喊大叫個沒完。我現在可以去薩瓦電影院,花它六便士買張前排的票,那裏坐着上等人,他們吃着成盒的巧克力,發笑時用手捂住嘴。看完電影,我還可以到樓上的餐館喝杯茶,吃上幾塊麵包。

邁克爾正在街對面喊我,他餓了,不想大老遠地往拉曼。格里芬家趕,想去修道院長那裏弄點麵包吃,再住上一夜。我告訴他不用擔心什麼麵包,我們去大廣場咖啡館吃煎魚和薯條,管他夠,還有檸檬水隨便喝。然後,我們就去看詹姆斯。卡格尼主演的《勝利之歌》,再買兩大塊巧克力吃。看完電影,我們再喝茶、吃麵包,完了,就像卡格尼那樣邊唱邊跳地走回修道院長的家。邁克爾說在美國生活一定非常棒,那裏的人除了唱歌跳舞什麼都不幹。他都快睡著了,還在說有一天要去那裏唱歌跳舞,問我能不能幫他去。等他睡著了,我開始細想我的美國夢。我得把錢都攢起來當路費,而不是隨隨便便地花在煎魚、薯條、茶和麵包上。我得從我的英鎊里省下幾個先令,不存錢的話,我就得永遠待在利默里克。我現在十四歲,要是每星期攢些錢的話,到了二十歲,我肯定能去美國。

有些電報要送到辦公室、商店和工廠,這些地方別指望能拿到小費。它們的辦事員接過電報,看都不看你一眼,也不說聲謝謝。有些電報是給住在恩尼斯路和北環路的那些體面人,你也別指望能從那裏拿到小費。他們都雇著女僕,這些女僕跟辦事員一樣,既不看你,也不謝你。有些電報要送到牧師和修女的住處,他們也都雇著女僕,儘管他們一再說貧窮是高貴的,要是想等著牧師和修女給小費,那你會等死在他們門口的。有些電報是給好幾英裏外的城外農民的,他們的院子裏到處是泥巴,那些狗恨不得咬掉你的腿。還有些電報是給住豪

宅的有錢人的,他們的房子都配有門房,好幾英里的土地被牆圍着,看門人招手示意你進去,你得騎自行車走好幾英里,路過草坪、花圃、噴泉,才能來到那幢豪宅前。要是天氣晴朗,他們就在外面玩槌球———那種新教徒的遊戲,要不就是在有說有笑地散步。他們都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或是帶有徽章和金扣的運動衣,讓你絕對想不到戰爭還在繼續。大門外停放着勞斯萊斯轎車,一名女僕在那裏沖你嚷,從僕人的入口進去!你懂不懂規矩啊?

豪宅里的人都帶着英國腔,他們也不給電報童小費。

最愛給小費的人是寡婦、新教徒牧師的妻子和一般的窮苦人家。寡婦們知道英國政府什麼時候把錢匯過來,她們會站在窗前等。要是她們請你進去喝杯茶,你得多加小心,因為一個臨時工「皮包骨魯比」說,一個三十五歲的老寡婦曾邀請他進去喝茶,然後想脫他的褲子,雖然他也真動心了,但還是跑出去,不得不在下個星期六懺悔。他說他那東西挺起來了,蹬自行車時很不好受。但是,要是你騎得很快,再想着貞女瑪利亞的痛苦,那個東西會馬上軟下來。

新教徒的妻子們從不像「皮包骨魯比」的老寡婦那樣干,除非她們自己也是寡婦。克里斯汀。華萊士是個正式工,準備哪天成為一名郵差,他說新教徒沒什麼可顧忌的,就算她們是牧師太太,她們反正是要下地獄的,所以,要是她們和電報童胡鬧一下,又有什麼關係?電報童都喜歡新教徒牧師太太,她們也可能雇有女僕,但總是自己來開門,並說:請等一會兒,給你六便士。我很想同她們攀談幾句,問問她們對將來下地獄是怎麼想的,但那可能太冒昧,她們會要回那六便士的。

在英國工作的愛爾蘭人都在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白天把錢電匯回來,這是我們掙小費的最佳時機,我們送完一批,緊接着再送一批。

最差的巷子在愛爾蘭鎮,通向高街或蒙哥瑞街,比羅登巷、奧凱非巷或我住過的任何巷子都要差。這種巷子中間有一條臭水溝,母親們站在門口倒泔水桶時,大喊著小心臟水。孩子們在這油乎乎的水上玩紙船,或插著小帆的火柴盒。

你一騎進巷子,孩子們就喊開了:電報童來嘍,電報童來嘍。他們統統向你跑過來,女人們站在門口等著。要是你把電報交給一個小孩子,讓他遞到母親手裏,他就成了家裏的英雄。小女孩們往往退避一旁,等著男孩們拔頭籌。但要是家裏沒男孩,她們也會來拿電報的。門口的女人會沖你大聲說,她們現在沒有錢,不過你要是明天還來這條巷子的話,可以上門討你的小費,上帝保佑你,一切屬於你。

在郵局,奧康納太太和巴里小姐每天都要提醒我們,我們的工作就是送電報,沒有別的事。不許我們為別人做事,像跑腿到商店買東西,或傳遞什麼口信之類的事情。就算有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們也不管;有人沒了腿、發了瘋、在地上爬,她們也不管。我們只管送電報,這就是一切。奧康納太太說:我清楚恁們乾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件事情,因為利默里克人都盯着恁們呢,我的抽屜里就裝着他們寫來的報告。

真是裝報告的好地方啊①,托比。麥基壓低聲音說。

但是,奧康納太太和巴里小姐根本不清楚巷子裏的情況。當你敲門,有人說進來,你走進去,黑漆漆的一片,角落裏的床上是一堆破布,那堆破布里傳出聲音:誰呀?你說電報,那堆破布便勞駕你為她跑一趟商店,她快要餓死了,只要能弄杯茶給她,挖她的眼睛都行。你又該怎麼辦呢?說我很忙,然後騎上自行車,把電匯單和那堆破布扔那兒不管嗎?那張單子對那堆破布來說根本沒用,她沒力氣從床上爬起來,去郵局支取那筆該死的匯款。

你該怎麼辦呢?

他們告訴你,絕對不能替別人去郵局支取匯款,否則別幹了。但是,你遇到一個參加過幾百年前的布爾戰爭的老兵,他的雙腿都沒了,他說,要是你願意去郵局的帕迪。康斯丁那兒一趟,他將終生感激,到那兒跟他說說情況,帕迪一定會讓你支取匯款的,你自己可以留下兩先令,你真是個了不起的男孩。這時你又該怎麼辦呢?帕迪。康斯丁說沒問題,不過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我就得滾蛋,你也一樣,孩子。這位參加過布爾戰爭的老人說,他知道你現在還有電報要送,不過還是想勞駕你今晚來一次,幫他跑一趟商店,他家裏什麼都沒有了,而且他還凍得要死。他坐在角落裏一把破舊的扶手椅上,蓋着一點毯子,椅子背後放着馬桶,臭得讓你想吐。看着坐在黑暗角落裏的這位老人,你真想拿上一條熱水管,把他扒個凈光,從頭到腳把他沖乾淨,再給他吃一頓大餐,裏面有鹹肉、雞蛋,以及拌了好多黃油、食鹽和洋蔥的土豆泥。

我想把這位參加過布爾戰爭的人和床上的那堆破布弄出來,讓他們待在一間向陽的鄉村大房子裏,窗外,鳥兒不停啁啾,溪水陣陣奔流。

斯皮蘭太太住在凱里路的帕普巷,她有一對殘疾雙胞胎,他們的大腦袋長著金髮,身子小小,小小的腿懸在椅子邊。他們整天盯着爐子,不停地問:爹地在哪兒?雖然他們跟別人一樣能說英語,但總是用自己發明的語言彼此咿呀說個不停:航———速———梯———梯

———速———航。斯皮蘭太太解釋說,這意思就是我們什麼時候吃晚飯?她對我說,只要她丈夫每月都能寄回四英鎊,自己就夠走運的了,就不用受「大藥房」的辱罵了,因為他在英國,他們就這樣對她。孩子只有四歲,儘管沒法走路,也不能照顧自己,但還是很聰明。要是他們能走路,能稍微正常點的話,她就收拾收拾遷往英國,離開這個連上帝都不聞不問的國家了。人們為自由戰鬥了這麼久,可你看看它現在這個樣子吧:德。瓦勒拉住在都柏林的高樓大廈里,這個骯髒的老雜種和別的政客都該下地獄了,上帝原諒我這麼說。牧師們也該下地獄了,不過說這個我不求上帝的原諒。這些牧師和修女大言不慚地對我們說耶穌是貧窮的,這並不可恥。而一輛輛卡車裝着成箱成桶的威士忌和葡萄酒,裝着數不清的雞蛋和火腿駛進他們家裏,他們還要一個勁地說應該為封齋期禁食。封齋期,狗屁!我們長年累月都在過封齋期,還禁什麼食?

我也想把斯皮蘭太太和她的兩個金髮殘疾兒弄出來,讓他們和那堆破布、那位參加過布爾戰爭的人一起,待在鄉村的那間大房子裏,給他們每個人都洗洗澡,讓他們坐在太陽底下,聽着鳥兒的歌唱和溪水的陣陣奔流。

我不能丟下那堆破布,讓她守着一張無用的匯款單不管,那堆破布是一個老太婆,名叫格特魯德。達利,被利默里克巷子的各種常見病———關節炎、風濕病、脫髮,弄得不成樣子了,一個鼻孔也快被摳掉了。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老太婆會從破布里坐起來,沖你咧嘴微笑,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那是真牙,是很健康的真牙。

沒錯,她說,這是我自己的牙,一百年以後他們會發現,我已經在墳墓里腐爛了,而我的牙齒又白又亮,我會被宣稱為聖徒的。

那張電匯單是她兒子寄來的,有三英鎊。電報上還留有附言:生日快樂,媽咪,您的愛子泰迪。她說:他能把錢省下來,真是個奇迹,這個小渾蛋,跟皮卡迪利大街的每一個婊子鬼混。她問我能不能幫個忙,替她去取一下錢,再到酒吧幫她買一小瓶「幼神」牌威士忌,還得買一塊麵包、一磅豬油、七個土豆———一星期每天吃一個。她又問我,能不能替她煮一個土豆,拌些豬油壓成土豆泥,再給她切塊麵包,再弄點水,兌進威士忌里喝。後來她又問我能不能去藥劑師奧康納那裏為她的傷口買藥膏,再帶些肥皂來,讓她好好擦洗擦洗身子。她將終生感激,為我禱告,這是因為麻煩我而付給我的兩個先令。

啊,不要,謝謝,女士。

把錢拿着,一點小費,你幫了我大忙。

我不能要,女士,您都這樣了。

把錢拿着,不然我就告訴郵局,叫你不用再給我送電報了。

噢,好吧,女士,非常感謝。

晚安,孩子,好好待你的母親。

晚安,達利太太。

學校九月開學,放學后,在回拉曼。格里芬家前,邁克爾有時會來修道院長這裏停留一下。每逢雨天,他就問:我今晚能待在這兒嗎?不久,他就再也不想回拉曼。格里芬家了。他又累又餓,受不了來回四英里的折騰。

媽媽來找他,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只好看着一邊。她問:工作怎麼樣?好像在拉曼。格里芬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說:很不錯。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要是雨下得太大,她沒法回去,就和阿非睡在樓上的那個小房間里。第二天,她再回到拉曼那兒,邁克爾還是待在這兒不走。不久,她開始一點一點往這裏搬東西,最後再也不回拉曼家了。

修道院長每星期付房租,媽媽繼續領救濟品和食品供應券。直到有一天,有人檢舉她,「大藥房」便拒絕再給她提供救助了。他們說,要是她的兒子一星期可以掙一英鎊的話,那可比有些領失業救濟金的家庭強多了,他有了工作,她真該謝天謝地。現在,我只好把工資如數交出了。媽媽說:就一英鎊?你不管颳風下雨,騎着車到處跑,就只掙這麼點嗎?這在美國只相當於四美元,四美元,在紐約四美元連只貓都喂不起。要是你在紐約為西聯送電報,一星期可以掙到二十五美元,可以過得花天酒地。她總是把愛爾蘭貨幣換算成美元,這樣她才不會忘記以前在美國的好光景,也能讓大家相信她在美國時比現在體面。有幾個星期,她讓我留下兩先令,但要是看場電影或是買本二手書,就一個子兒也不剩了,沒法再攢我的路費,那我就得困在利默里克,長成一個二十五歲的老男人了。

小馬拉奇從都柏林寫信說,他已經膩味了,不想把餘生耗費在軍樂隊里吹號了。一個星期後,他回到家裏。但他得跟我、邁克爾和阿非擠一張大床,他又開始抱怨。在都柏林,他自己就有一張軍用床,床單、毯子、枕頭一應俱全。可現在,他又回到蓋外套的時代,一碰那墊子,羽毛就漫天飛舞。媽媽說:你真可憐,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修道院長有他自己的床,母親有那個小房間,我們又團聚了,再也不受拉曼的折磨了。我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燒茶煎麵包。修道院長說,你們不該坐在廚房的地板上,那樣還要桌子和椅子幹什麼?他對媽媽說,弗蘭基的腦子不大對勁。媽媽就說,地板上的濕氣會讓我們丟掉小命。我們還是坐在地板上,唱着歌,媽媽和修道院長坐在椅子上,她唱「今夜你感到孤單嗎?」修道院長唱「拉什恩之路」,我們還是聽不出他唱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坐在地板上天南地北地閑聊,聊著那些發生過的事,那些沒發生的事,和那些我們將來到美國後會發生的事。

郵局也有閑的時候,那時我們就坐在長凳上聊天。我們可以聊,但不能笑。巴里小姐說我們坐在這兒,還能拿工資,真該謝天謝地,我們是一幫二流子和街油子。這沒什麼好笑的,坐着聊天,還拿工資,這沒啥好笑的。誰敢嬉皮笑臉,就給我出去待着,不笑了再進來,要是還敢笑,就向上級告恁們!

男孩們壓低嗓音談論着她,托比。麥基說:這條老母狗該好好修理一下,該用骨頭好好

搗搗,用樹枝好好搗搗。她母親是個滿街拉客的賤貨,她父親的睾丸上長著腫包,手淫的地方長著肉瘤,剛從瘋人院跑出來。

笑聲沿着長凳傳來,巴里小姐沖我們喊:我警告過恁們,不能笑。麥基,你在那裏胡扯什麼呢?

我說這麼好的天,空氣又新鮮,最好出去送電報,巴里小姐。

我清楚你說了什麼,麥基,你的嘴巴和廁所一樣臭,你聽見我說的了嗎?

我聽見了,巴里小姐。

樓上都能聽見你在吵吵,麥基。

是的,巴里小姐。

閉嘴,麥基。

我閉嘴,巴里小姐。

別再來一句了,麥基。

不來了,巴里小姐。

我說閉嘴,麥基。

好吧,巴里小姐。

就此打住吧,麥基,別惹我。

我不惹你,巴里小姐。

聖母啊,給我點耐心吧。

是的,巴里小姐。

收回最後一句,麥基,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

我會的,巴里小姐。

托比。麥基跟我一樣,也是個臨時工。他看過一部叫《頭版新聞》的電影,就夢想將來有一天能去美國,當一名戴着帽子叼著煙的、很氣派的報社記者。他的口袋裏一直藏着個筆記本,因為一名優秀的記者必須記下所發生的一切,即事實。他記下的是事實,而不是什麼狗屁詩,不是像你在利默里克酒吧里聽到的———爺們兒講的英國怎麼欺壓我們的那些,是事實,弗蘭基。他記下自己所送電報的數量,以及路程的遠近。我們坐在長凳上,保證自己不笑后,他告訴我,假如我們一天送四十封電報,一星期就是兩百封,一年就是一萬封。我們工作的這兩年可以送兩萬封。假如我們一星期能騎一百二十五英里,這兩年的工夫就是一萬三千英里,那相當於繞着地球騎了半圈,弗蘭基,難怪我們的屁股上沒有一點肉呢。

托比說沒有人像電報童這麼熟悉利默里克,我們知道每一條大街和巷子、每一片街區、每一所密室、每一座寓所、每一個庭院。老天啊,托比說,利默里克沒有一扇門是我們不知道的。我們敲過各式各樣的門,有鐵的、橡木的、三夾板的。兩萬扇門,弗蘭基,我們敲它、踢它、推它。我們扣門環、按門鈴,高聲喊,吹口哨:送電報的,送電報的。我們把電報丟進信箱,塞進門縫,扔進門上的小窗,遇到卧床不起的人家,我們就從窗子爬進去。我們嚇走每條想吃掉我們的狗。當你把電報遞到人們手上,你一定想不到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們有的大笑,有的高唱,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又哭又叫,有的無力地暈過去。你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再醒過來,把小費付給你。這一點不像在美國送電報,有一部叫《人間喜劇》的電影,裏面的米奇。魯尼騎着車子送電報,人們都很喜歡他,爭先恐後地給他小費,請他進屋,給他一杯茶和一塊麵包。

托比。麥基說他的筆記本里有大量的事實,所以什麼也嚇不倒他,我也想和他一樣。

奧康納太太知道我喜歡送鄉下的電報,要是天氣晴朗,她就一次給我十封鄉下的電報,讓我整個上午都在外面跑,午飯前不必回來。秋季的天氣有時候不錯,香農河波光粼粼,田野綠油油的,晨露閃爍著銀光。裊裊炊煙掠過田野,散發出炭火的芳香。母牛和綿羊在田野里吃草,我想這些是不是就是牧師所說的牲畜。如果是,我也不會吃驚,因為公牛總是沒完沒了地爬到母牛身上去,公羊對母羊、公馬對母馬也是這個樣子。而且它們都有一個那麼大的傢伙,大得讓我冒汗,讓我同情起天下所有的雌性動物來,它們不得不承受那麼大的傢伙。不過當頭公牛也不錯,它們想干就干,對一頭動物來說,這絕對算不上是什麼罪過。我不怕在這裏跟自己干,可是不曉得會不會碰上帶着牛羊趕集下田的農民,他們舉舉棍子,沖你打招呼:你好,年輕人,多好的早上啊,感謝上帝和聖母。要是看到你在莊稼地里觸犯「第六誡」,虔誠的農民可能會發火的。馬喜歡把頭伸出圍欄和樹籬,看看是誰從這裏路過。我停下腳步,跟它們說話,它們長著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鼻子,顯得很聰明。有時候,兩隻小鳥會隔着一片田野相互鳴唱,我停下來,想聽聽它們在唱什麼,再過一會兒,會有更多的鳥兒加入進來,到後來所有的樹和灌木叢里都充滿了鳥鳴。要是路邊的橋下有小溪在奔流、有鳥兒在歌唱、有母牛在哞哞、有羊羔在咩咩,這會比哪部電影里的樂隊都動聽。午飯時,農舍里飄出陣陣熏肉和捲心菜的香味,我餓得受不了了,就爬進田野,猛吃半個小時草莓,又把頭扎進小溪里,喝一通冰涼的水,那水比任何煎魚薯條店裏的檸檬水都好喝多了。

我送完電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一趟古代修道院墓地,我母親的親戚———蓋佛爾家族和西恩家族就葬在這裏,我母親自己也想葬在這裏。從這兒可以看到高高的卡瑞戈古諾城堡的廢墟,我騎到那裏,坐在最高的那堵牆上,遙望着香農河流向大西洋,奔向美國,夢想有一天,我可以揚帆遠航。

郵局裏的男孩子們告訴我,我很幸運,能拿到卡莫迪家的電報,會得到一先令的小費呢,這是你在利默里克能得到的最大一筆小費。這樣的好事怎麼會輪得到我呢?我是剛來的呀。他們說:啊,有時候,特麗莎。卡莫迪會來開門,她患有肺炎,他們害怕被傳染。她十七歲,經常進出療養院,肯定活不到十八歲。郵局裏的男孩子們說,像特麗莎這樣的病人清楚自己沒多少活頭了,她會發瘋地追求愛情和羅曼史,以及每樣東西。每樣東西,這就是患肺炎的人要對你做的,郵局裏的男孩子們說。

我騎車穿過十一月濕漉漉的大街,惦記着那一先令的小費。我拐進卡莫迪家住的那個街道,自行車滑了出去,我跌倒在地,蹭傷了臉,劃破了手背。特麗莎。卡莫迪來開的門,她長著紅頭髮,綠眼睛,像利默里克郊外的田野一樣綠,兩腮鮮紅,皮膚白得嚇人。她說:啊,你都淋濕了,還流着血。

我騎車滑倒了。

進來,我給你抹點葯。

我猶豫了,該不該進去呢?我可能會染上肺炎的,那可就完了。我才十五歲,還想活,還想要那一先令的小費。

進來,站這兒你會沒命的。

她坐上水壺燒茶,然後在我的傷口上抹了些碘酒。我竭力像個男子漢那樣,一聲不吭。她說:啊,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小男子漢。到客廳吧,去爐子前把衣服烤乾。瞧,你幹嗎不把褲子脫掉,在爐柵上烤烤呢?

啊,不了。

啊,來吧。

我來吧。

我慢吞吞地把褲子掛在爐柵上,坐在那兒,望着水汽升騰起來。我望着自己那東西在挺起,擔心她進來時可能會看見我在興奮哩。

她端著麵包、果醬和兩杯茶走進來。主啊,她說,雖然你這小伙兒是個皮包骨,卻有個不錯的傢伙。

她把碟子和茶杯放到爐邊的桌上,扔在那兒不管了。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興奮」,領我穿過房間,來到靠牆的綠沙發上。我的腦子裏一直想着的是罪過、碘酒、對肺炎的恐懼、一先令的小費和她的綠眼睛。她躺在沙發上,說不要停下來,不然她就要死了。她哭了起來,我也哭了起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啦,會不會從她嘴裏傳染上肺炎。我時而飄飄欲仙,時而墜入懸崖,要是這就是罪過的話,那就隨它去吧。

我們在沙發上小憩了一會兒,她問我:你還有電報要送嗎?我們都坐起來,她突然驚叫:啊,我流血了。

你怎麼啦?

我想是因為第一次吧。

我對她說:等一會兒。我到廚房裏把那個瓶子拿過來,把碘酒灑在她的傷口處。她立即從沙發上跳起來,像個瘋子似的在客廳里轉個不停,又跑進廚房用水沖洗一番。擦乾后,她說:主啊,你真夠傻的,你不該往女孩子那裏灑碘酒。

我以為你被弄傷了。

這件事情以後,我又給她家送了幾個星期的電報。有時候我們在沙發上興奮,但有些日子她咳嗽得厲害,能看出她十分虛弱。她從不告訴我她身體不好,從不告訴我她患有肺炎。郵局的男孩子們說我拿着一先令的小費,還有特麗莎。卡莫迪陪着,一定過得無比美妙。我從不跟他們講我沒拿到小費,從不跟他們講綠沙發和興奮的事,也從不跟他們講每當她為我開門,看到她是那樣虛弱時,我有多麼痛苦。那一刻,我最想做的就是為她燒茶,坐在綠沙發上緊緊地擁抱她。

一個星期六,我奉命將電報送到特麗莎母親上班的伍爾沃斯百貨公司。我盡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卡莫迪太太,我經常給您送電報,我想那是您的女兒吧?特麗莎?

是的,她住院了。

她住的是療養院吧?

我說的是醫院。

她跟其他的利默里克人一樣,不好意思說「肺結核」,而且,她也沒給我一先令,壓根就沒有任何小費。我騎車去醫院看望特麗莎,他們說你得是她的親戚,還得是成人才行。我告訴他們,我是她表弟,八月就滿十五歲了,他們卻叫我走開。我騎車來到聖芳濟會教堂,為特麗莎祈禱。聖弗蘭西斯啊,煩請您轉告上帝,告訴他,那不是特麗莎的過錯,那些星期六我本可以不送她家的電報的。告訴上帝,特麗莎對沙發上的興奮沒有責任,是肺病迫使她這樣做的。我愛她,就像您深愛着每一隻小鳥、牲畜或魚兒一樣。求您告訴上帝,把她的肺結核弄走吧,我保證再也不碰她了。

下個星期六,他們又給了我一封卡莫迪家的電報。在街上剛騎到一半,我就看見那扇百葉窗已經合上了,還看見門上有黑紗花圈,看見白色紫杠的弔唁卡。透過門和牆,我看見自己和特麗莎赤身裸體地在綠沙發上瘋狂翻滾。我知道此刻她已經進了地獄,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我從門下把電報塞進去,又騎到聖芳濟會教堂,乞求特麗莎的靈魂安息。我向每一座塑像祈禱,向彩色的玻璃窗祈禱,向苦路①祈禱。我發誓這一生將追求信仰、希望、慈善、貧窮、貞潔和順從。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去做了四次彌撒,其中向苦路做了三次,又念了一整天的玫瑰經。我不吃不喝,到處走,一到僻靜的地方就大哭,乞求上帝和貞女瑪利亞能夠寬恕特麗莎。卡莫迪的靈魂。

星期一,我騎着郵局的自行車,跟着送葬的隊伍來到墓地,站在遠處一棵樹的後面。卡莫迪太太在流淚哀號,卡莫迪先生抽著鼻子,一臉茫然。牧師背誦起拉丁語祈禱詞,在棺材上灑了聖水。

我想到牧師跟前去,到卡莫迪夫婦跟前去,我想告訴他們我是怎樣把特麗莎送進地獄的。他們想怎麼處置我都行,打我,罵我,用墳墓上的土砸我,隨他們的便吧。但是,我還是站在樹后沒有動,看着送葬的人們都離去了,只剩下掘墓人在填土。

霜很快染白了墳墓上的新土,我想到特麗莎在棺材裏的寒冷,想到她的紅頭髮和綠眼睛。我無法理解自己心中涌動的情感,然而我知道這種事情,我經歷過家人的死,巷子裏的人

的死,以及活生生的離別,但是,它們都沒有這一次令我心痛。我希望再也不要經歷這樣的事情了。

天快黑了,我騎上自行車離開墓地。我還有電報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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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拉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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