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黎明時分亮橙色的天際有着點點烏雲——那正是山姆所說的雨雲。自從捶她的門叫她起床開始,他便不停咆哮著對她下命令,叨念着他可沒有一整天的空閑。他又說了一次走山路的事,那表示他八成忘了昨夜的事。而今早他也有條理得多,他說走山路比較不會遇上西班牙巡邏隊,雖然遠了點,卻是到聖克魯茲鎮見她父親最安全的路。

她想自己應該很期待這次會面才是,但自從在房裏踱方步等她父親那天以來,已發生了太多事;她那件大費周章、仿自母親肖像的粉紅色洋裝早已不見,還有她那一頭完美望曲的金髮和綴著珠飾及緞質薔薇的鞋。而那個一度覺得和父親見面是她一生中最要緊的事的女孩也消失了。

她看看身上的衣服:帆布襯衫、長褲和笨重的靴子,那個女孩是消失了沒錯。她看向鏡中人,她仍是金髮,但現在長僅及肩,爆炸使她的臉傷痕纍纍,她的唇雖已消腫,但瘀青和一、兩道刮傷的痕迹依稀可辨。她甚至還得靠拐杖走路。

這就是賴蕾莉小姐,她的哥哥們不嚇死才怪。還有她父親,他又會怎麼想?

他的想法根本無關緊要,她已厭倦去取悅一個從未謀面的父親,也厭倦於自她周遭的男人身上獲得尊重。她的哥哥們或許會保護她,但那是因為他們不認為她有能力照顧自己,他們不尊重她。她懷疑男人根本不以為女人有任何能力,山姆正是那種缺乏尊重的典型。醉醺醺醒地倒在她床上,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昨夜她躺在黑暗中瞪着山姆摔上的門時,便決定再也不做男人期望她做的事,到目前為止它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她一直全力以赴想得到讚許,卻從沒人那麼做。似乎她越努力,事情就搞得越糟。

她努力向她的兄長證明自己,卻只換得在她頭上的輕拍,然後一直被關在小小的象牙塔中。她想得到父親的讚許,他卻從不回家給她機會,她一直等了又等,卻只等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也想得到山姆的讚許,得到的卻是他的輕蔑。

唔,不會再有了。她在那孤寂黑暗的小屋裏作了個決定,她要自行控制生命中的某些事物。她厭倦了老聽男人告訴她該做些什麼、什麼時候離開或她應該是什麼樣子。她將採取的行動或許不會得到男性的讚許,但她將因而得以控制自己的生活,到時也許她就不會在乎男人的看法了。

讓他們等著看她改變吧。而第一個要等她的男人,就是山姆。

葛麥茲來催了她兩次,說山姆要求她馬上啟程。她不理會,反而一拐一拐地走到床邊坐下,把拐杖擱到膝上開始從一數到一干。由於感覺棒透了,於是她又從頭來一遍。

九百九十八……她笑着想像山姆踱方步皺眉的樣子。九百九十九……她舔一下食指在空中劃一條想像的線。一千。

她站起來塞了一把花生在褲袋,然後撐著拐杖走出小屋,經過營房和大門朝林中走去。在離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

山姆轉身背對吉姆和那群正在為炊事房蓋上新屋頂的士兵,每次——約莫每兩秒鐘一次——榔頭一敲木釘或鐵釘的聲音響起,他的頭也如斯響應。他走到大約百碼外要帶着上路的牛車旁,第一千次地檢查著車輪。他在後車軸彎身檢查——一個蠢到極點的錯誤,刺痛霎時貫穿他的大腦,太陽穴附近的血管像是一次涌過一夸特威士忌似地悸動不已。

他畏縮地慢慢直起身子,剛好看見了該為他的頭疼負責的女人。賴蕾莉正一拐一拐地走過來,臉上帶着比征服全歐的拿破崙更得意的表情。」她還真有軍隊呢:八隻肥嘟嘟的鬥雞——或者至少「曾經」是鬥雞——像跟着它們的母親似地跟在她後面。

榔頭的敲擊聲停止,營區內一片岑寂。山姆眯眼迎著早晨的陽光,轉向那些人。他們正一個個慢慢地自屋頂上下來,跟在吉姆後面,吉姆則走到山姆身旁。每個人都是一副被人狠敲一記頭的表情。

她在幾明外停下,下巴高抬,藍眸因無知的驕傲而閃閃發亮。她說道:「我替他們把雞找回來了,看吧!」她指向此刻就像訓練精良的軍團在她身邊一字排開的公雞。

山姆聽着吉姆的爆笑聲,他皺着眉低頭看了一下,又揉揉脹痛的前額。他開始數數,等他抬起頭來時,營里所有人都已經聚集在四周,每個人臉上仍是那副呆愕的表情。

「怎麼樣?」她的語氣有絲不耐。「哪一隻是屬於哪個人的呀?」

他才要開口說她屬於貝爾德,葛麥茲卻向前一步指著站在中間、黑白花的公雞說道:「那一隻是我的。」

「克洛蒂嗎?」她轉向那隻雞。

山姆呻吟起來,她還替它們命了名。

「它是最甜蜜的一個,你知道它本來很會啄人呢!」

吉姆又是一陣大笑。

她蹩眉看着他,怎麼也想不出吉姆幹麼笑成那樣。山姆大搖其頭。

她繼續說道:「它大概啄了我三、四次,不過現在不會了。」她走到葛麥茲旁邊,從口袋掏出一顆像是花生米的東西,然後靠在一枝拐杖上彎下身子。「來來,克洛蒂……」

那隻雞撲了撲翅膀,搖搖擺擺走向她的手啄起花生吃掉。莉兒又掏出花生。「拿着,它很喜歡吃呢。」花生進了葛麥茲伸出的手中。

「現在先蹲下來,」莉兒指導道。「快嘛!」

葛麥茲蹲下。

「好,伸出手臂。」

他依言而行,那隻雞跳了上去並搖搖擺擺地上了他的肩頭停在那兒,就像曼莎一樣。她亮麗的笑容幾乎讓山姆又要眯起眼來了。

「現在,誰是蕾波的主人呢?」她指著最後的那隻矮腳雞問道。

吉姆附在山姆耳邊輕聲道:「她全部以女性的名字為它們命名哩。」

「我注意到了。」山姆望着她向每個雞主人說明每一隻的弱點,還有她是怎麼設法找到它們的,又說到因為不知道怎麼把它們弄回籠里,所以她就教它們跟在她撒下的花生後面。每次她說了什麼,吉姆便喃喃發出嘲諷的評論。最後聽夠了的山姆索性轉過去檢查牛車上的補給品。

等他打點好,她也告一段落和眾人道別,然後一拐一拐地走過吉姆。山姆走上前去,正巧聽見她正為天知道的什麼事在講著吉姆。

她轉向山姆微笑道:「我都安排妥當啦!」

她確實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想辦法訓服了一整群的鬥雞,他敢打賭如果那些雞會說話,她八成還會教它們說「請」和「謝謝」呢。他一輩子從沒見過賴蕾莉這種人,而如果幸運的話,也不會再碰到第二個了。這世上不可能有兩個她,否則人類的香火的不可能延續到今天。

他望着身着軍服的她,頭髮燒了一半,白皙的皮膚瘀青處處,而且笑容亮麗,令人很難相信她和那個一路抱怨著穿越叢林的是同一個人。兩星期前他很可能會毫不客氣地批評她的樣子和她把那些雞弄成的蠢樣,但而今見她瘀青臉上的笑容和愉悅的聲音,他卻不能說。

而且他不喜歡這樣。

「快點!我可不想浪費一整天。」他轉個身走往車前的水牛旁等她。她一拐拐地走向牛車,他這才想起她受傷的足踝,遂折回去攔腰抱起她放到車上,再把拐杖丟上去。「我一星期之內回來。」他對吉姆交代完后,開始離開。

「等一下!」莉兒叫道。

山姆轉身,心想這會兒她不知又忘了什麼,她才花了足足十分鐘和營內每個人道別呀!

吉姆微微一笑,然後吹聲口哨,那隻笨八哥便自附近一棵樹上飛下停在莉兒頭上。「啊噢!山姆來了!拿把鏟子來!」

「好了,我準備好了。」她對他說道,伸手給那隻鳥一點食物。

山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你在等什麼呀?」她又給它吃東西,那鳥吞下花生后,對山姆露出——如果可能的話——一抹狡黠的微笑。山姆頭痛不已,咬牙切齒。「那隻鳥不跟我們一起去。」

「當然它會,吉姆把它送給我了。」

山姆緊握雙拳轉過身去,他要宰了吉姆,親手勒死這個曾是他最好朋友的叛徒。

營內的人都圍在一起看着那些公雞表演莉兒教它們的一些把戲,山姆搜尋着吉姆的金髮。他不見了。

「我還以為你趕時間呢。」莉兒說道。

山姆轉身,壓抑的憤怒令他脹紅臉。蕾莉在補給上挪挪身子,像席巴女王一樣地坐着。

山姆死瞪着那隻鳥。「一個字,那鳥只要再說一個字,我——」

「山姆是狗屎蛋!哈哈哈哈哈!」曼莎跳到莉兒肩上。

「噓!曼莎,山姆脾氣暴躁,」莉兒轉向那隻鳥,手指伸向它的尖像。「他現在心情很惡劣喔。」

山姆一旋身,揮鞭催促水牛上路,牛車轆轆前進。

「啊噢!救救山姆這個可憐蟲吧!」

山姆緩緩轉身。

「噓!」莉兒對鳥兒說道.然後對山姆聳聳肩。

他轉回去,雙眉攢得緊緊的。他頭痛欲裂地聳拉着牛車前進。四天,他想道,只要再四天她就走了,再忍耐賴蕾莉和那隻天殺的八哥四天,他的世界便能回復正常,不再有麻煩。

到了那天下午,當後面那頭水牛第六次讓它那八百磅的身體陷入泥沼中時,山姆深信一切都不會變好了。他們帶着那隻一路唱歌、吹口哨和鬼叫的鳥上路,而走了兩小時的上坡路后,走在前面的水牛決定它累了,遂就地像只死象般倒在地上。

他拉扯牛軛,它卻不為所動。他走向候補的水牛解開它和累了的那隻交換位置,弄妥后他抽它上路,卻沮喪地看着它在感到拖負的重量時躺了下來。

在揮鞭、詛咒、拉牛軛整整十分鐘后,他終於使它們開始牛步前進。山姆不理會悸痛的頭牽着拉繩走在水牛旁邊,莉兒則坐在車上和那隻鳥一起唱歌。山路迂迴崎嶇,車輪轆轆在石路上前進。風在他們向山上移動時突然呼呼增強,山姆向西望着地平線上聚擺的大片烏雲,他再需要這場雨不過了。

雲層緩慢移動,卻不像這些水牛這麼慢——它們比他所見過的騾子更頑固。轉過另一個彎后,地勢突然開闊起來,路的左邊是一片雨林,右邊則是種稻的梯田。看了稻田的泥水一眼,領路的水牛突然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長海,然後掙脫山姆手中的拉繩,以它截至目前為止最快的速度拖着牛車向右沖向水田泡個爛泥澡。

「山姆!山姆!它在幹什麼?」仍在車上的莉兒跪坐起來對他喊道,他趕到池邊正好看到車輪消失在黏稠的褐色爛泥中。

「殺千刀的狗屎!」他跟着涉入水中。

「山姆……」

「什麼!」

「牛車要沉了。」

「我看得見廣他連忙在那些笨牛決定索性在泥中打滾前解開它們,終於完成後,他靠在牛車上鬆了一口氣。

車子又往下陷,他蹲到泥水中感覺看看車輪卡得有多深。車身搖晃了一下,一顆金髮的頭探出來問道:「你在做什麼?」

「做爛泥派。」他對她皺眉。「我看來像在幹麼?」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必問你了。」

「啊噢!山姆來了!快拿鏟子來!」

「你不能叫那隻死鳥閉嘴嗎?」

「噓,曼莎,山姆氣瘋了。」

「山姆瘋了!山姆瘋了!」

山姆冒煙地把手探進淤泥里,車輪卡在約莫一尺深的泥巴里。不過鬆軟的泥濘讓他還有機會獨力把車拉出來。「爬出來攀住我的背,我把你背上岸去。」

她爬到車邊。「安靜點,曼莎。」她警告仍棲在她肩上的鳥兒,然後兩腿勾住他的腰攀到他身上,她的雙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和眼罩。

「我看不見了。」他咬牙切齒道。

「對不起。」她的胳臂轉而死箍住他的脖子。

他感覺到那隻鳥就在他耳邊,然後某種東西開始扯他的頭髮。

「曼莎!住手!放開山姆的頭髮,馬上!你真不乖。」她轉向他說道:「對不起。」

「啊噢!山姆不乖!」那隻鳥對着他的耳朵尖叫。

山姆涉過水田抵達窄小的田岸,爬了上去。「下來。」

她滑下他的背,曼莎尖叫道:「嗬咿——」

莉兒受傷的足踝碰向地面,驚叫一聲失去了平衡。山姆及時抓住她。「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

「坐下來,這可能要一會兒工夫。」他握着她的胳膊等她坐下,曼莎則在她肩上踱步。他一轉身,她便又開始喂它吃花生,他希望它會噎死,或至少讓它閉嘴。

他涉回田中,挖出牛軛置於肩上。三個深呼吸后,他使勁一拉。它只移動了一時。

一隻水牛選了這一刻翻滾——朝向他。山姆跳開,那頭巨獸哞嘯著把頭浸到水裏又猛然仰起,一波泥水潑到他身上。

「天殺的笨牛!」他喃喃地抹去臉上的泥,再次拉車,它還是文風不動。

一小時后,他已卸下一半的補給搬到路旁,牛車終於輕得可以讓他拉出田裏。把車拉到路面上后,他的肺在灼燒,他的肩背疼痛,而兩腿則因涉過泥濘而抽痛。他癱在車邊猛灌水壺裏的水。

莉兒倚著一疊防水帆布蓋住的毯子,很愜意地抬頭看他,她的視線盯在水壺上。

「口渴嗎?」他問道。

「嗯哼。」

他把水壺給她。「怎麼不早說呢?」

「你看起來很忙嘛!」

「你也餓了嗎?」

她點點頭。

「我們就在這裏過夜好了,我來生一堆火。」他收集一些木頭,掏出口袋裏的火柴——濕火柴。他詛咒著到車上找乾的。那足足花了他三分鐘,因為防水布和一箱箱的補給上滿是花生殼。「這裏怎麼全是花生殼?」

「曼莎餓了嘛!」

山姆丟了一把花生殼在木頭上,開始划火柴。幾分鐘后火熊熊燃燒着,他從車上拿下兩罐豆子和一個鍋。他拋出刀打開豆子,轉身要把鍋子放到火上卻撞上一頭水牛。它已離開水田,此刻正像只濕淋淋的狗似地站在他後面抖著身子,泥水濺得到處都是。

山姆詛咒連連。

另一頭水牛也移出水田來到車旁,一副向全世界宣告它已準備再度上路的架式。

山姆看向天際問道;「為什麼會是我?」

閃電劃過空中,接着雷聲隆隆。

大雨傾盆而下。

「山姆?」

「現在又怎麼了?」

「我不能呼吸。」

「原來上帝真的存在。」

「我說真的。」

「你在幹麼?」

「我在舉高這個讓我窒息的重東酉。」

「媽的!放下防水布!你讓水流進來了!」

「我需要空氣!」

「我需要睡眠。」

「嘶哢——嘶哢——哢——哢。」

山姆呻吟起來。「我從沒見過會打鼾的鳥。」

莉兒吸著鼻子。

「你在哭嗎?」

「對。」她又吸吸鼻子。

「幹麼哭?」

「我在這裏面沒辦法呼吸。」

山姆無聲詛咒著。她又吸吸鼻子,接着便感覺到他在帆布下翻身。

什麼東西砰地撞上牛車側。「噢!該死!」

「怎麼回事?」

「沒事!」他吼道。

「你晚上火氣可真大呀!」

「嘶哢——嘶——哢——哢!」

「那隻鳥難道不能至少在晚上安靜點嗎?」

「噓,它睡著了。別吵醒它。」

「有何不可。雖然那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它醒著的時候倒還比較不那麼可憎。」

「它知道你不喜歡它。」莉兒話剛說完,沉重的防水布便突然被舉高起來。「哦,好多了。你怎麼弄的?」

「我用你的拐杖作支柱。」他躺回去。「現在你可以好好睡個覺了嗎?」

「沒問題。」她躺在那裏聽落在帆布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山姆的呼吸平均而安靜。

她遲疑了一分鐘,終於開了口:「山姆?」

「什麼!」

「我……呃……我……」

「你有話快說行吧?」

「我需要某種東西。」

「什麼?」

「一些私隱。」

「這個嘛,我也需要,只是你此時此地是和那隻鳥和我初在一塊,將就一下吧。」

「我不是說那個。」

沉默。

「我需要……你知道的,大自然的呼喚。」

又一陣久久的沉默后,山姆喃喃低咒。「我告訴過你別喝那麼多水。」

「我渴嘛,那些豆子好咸。」

「那就去呀!如果大自然真的在呼喚你,你就去吧,只要別走遠就成了。」接着他翻個身彷彿在說他要睡了。

「山姆?」

「現在又怎麼了?」

「我需要一些紙。」

他又咕呼一陣,然後她聽見他翻尋補給品,接着是紙張的沙沙聲。

「啊,好棒,你找到了。」

「沒有。」

「有,我聽見了。」

「那是我的地圖。」

「哦。嗯,也許——」

「不行!」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行,不!」

「請你快一點,拜託?」

「我很抱歉,賴大小姐,不過菲律賓沒有席瑞紙廠的分公司。」他又摸索一陣,然後她聽見了撕紙的聲音。

「拿去。」他把幾張紙塞到她手上。

她用手指捏著,好薄的紙。「不夠。」

她敢發誓她聽到了他的挫牙聲,然後他又塞了一些到她手上。「謝謝。」她爬到牛車邊,又想到了什麼。「山姆?」

「嗯?」

「如果我的腳踝撐不住了怎麼辦?」

他一言不發地坐起來,猛然一扯帆布跳到泥地上,手臂伸向她。她攀過車緣,他抱住她。「你能站嗎?」

她試了一下。「一點點。」

「那究竟是什麼鬼意思?不是行就是不行。」

「不盡然。你看,我可以稍微用點力——」

「莉兒!」他吼叫的聲音大得嚇她一跳。

「什麼事?」

「你能站着做完你要做的事嗎?」

「我想可以吧!」

「快做!」

她緩慢而笨拙地走開。「紙都淋濕了。」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

她走向附近的灌木叢開始辦事,一面朝向牛車的方向試着看清雨夜中的他。「山姆?」

「什麼?」

「你看得到我嗎?」

「一!二!」

她趕忙弄完,又跛行回到他身邊。他轉身毫不溫柔地把她丟上牛車,自己也跟着上去。他對她皺眉。「還要什麼嗎?」

「沒有了。」

「很好,那就『晚安』!」他躺下來背對她。

幾分鐘后,響起另一個噪音:喀啦——喀啦!

山姆慢慢轉向她。「那是什麼鬼?」

「曼莎醒了,它在吃東西。」

「吃什麼,牛車嗎?」

「是它的花生。」

山姆詛天咒地。喀啦——喀啦!

「它的鼾聲還比較安靜呢。」他前咕道。「掩護炮火都比那隻鳥安靜。」

幾分鐘后曼莎再次入睡,又開始打鼾——這次輕聲多了。雨還在下着,山姆躺在莉兒旁邊,相隔僅僅一聽不到。他呼吸平穩,她則否,剛剛在大雨中來回使她全身濕冷得瑟瑟發抖。她蜷縮着想取暖,車上有毛毯,只是她冷得無法坐起來找。她的牙齒開始格格作響。

「那是什麼聲音。」山姆的咆哮聲令她驚跳起來。

「我的牙齒,我又濕又冷。」

他轉身瞪着她。「用毯子,這就是帶它們的原因。」

「我不知道放在哪裏。」

他坐起來搜索車內,一分鐘后兩條毯子飛過她頭上。她拉了一條圍在身上,隨即又拉了另一條。她望着山姆,卻只看見他寬闊的背。「謝謝。」

他咕噥幾句。

她瞪着防水布聽着雨聲,閉上眼睛命令自己入睡。一陣顫抖竄過全身,她還是好冷。她轉向山姆看着他隨着呼吸起伏的背,手伸出毛毯湊近他,他碩大的身軀散發出美妙的溫暖。

她慢慢地一時時移向溫暖的他,在肩膀輕挨着他的時停了下來,屏住氣息等着他轉身朝她咆哮。他沒動靜,她微笑着感受那股暖意,把毯子拉緊些,終於酣然入夢。

有東西在騷著山姆的鼻子,他動動鼻子命令自己繼續睡。他懷裏抱着某種溫暖而柔軟的東西,一個像是女人臀部的東西在他身上扭動。他——每一部分——立時驚醒,睜開雙眼看見一顆金髮的頭。他呼出鼻孔里的髮絲,她又動了一下,屁股挨得更緊了些,嘴裏喃喃念着什麼「好溫暖」。

他坐起來,一手撐著下巴看她嘆息地把毛毯拉到她小小的下巴下。

「早安。」他說道,一面好奇著如果她曉得自己像條沙丁魚似地擠在他身上,不知會有什麼感覺。

「早。」她閉着眼睛說道,接着恬適的表情變成皺眉。她又蠕動了一下,想讓自己舒服些。

「你的膝蓋好瘦。」她仍閉着眼睛扭著身子。

「那不是我的膝蓋。」

她倏然睜開雙眼,接着以幾乎令他暈眩的快速逃離他,在角落裏像老鼠盯着貓似地盯着他。

他對她露出最像貓的狡黠笑容。

她轉過頭去,幾秒鐘后又抬頭看防水布。「還在下雨。」

「是啊!」

「我們要怎麼辦呢?」

喀啦!喀——喀——喀!

山姆呻吟起來,「它」醒了。

「啊噢!一路南來棉花王國……」

「我要起床,而且要宰了那隻鳥。」山姆撥開防水布,雨勢大得他幾乎看不清五明外的東西。他放下防水布,轉向莉兒。她正拿另一顆花生給那隻鳥。

喀啦!喀——喀——喀!

山姆畏縮一下,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聽它吃東西的聲音多久。

不到一小時內,他們吃完麵包和桃子罐頭的早餐,莉兒解決了「自然呼喚」的事,他也把系在岩石上的水牛解了下來又套上車。那隻鳥仍然活着考驗他的自制力,不過最好的是雨停了。

山姆涉過及膝的泥巴走向車旁。「都好了嗎?」

「當然。」莉兒安坐在補給上面,那隻陰魂不散的鳥棲在她肩上。曼莎難得安靜一下,不過它卻拿一種山姆不大喜歡的眼神盯着他。

陽光探出逐漸散開的雲層,湛藍的天空出現。他揮鞭催促水牛上路,一路的泥濘使行進的速度更加緩慢。蜿蜒的道路延伸入一處茂密的雨林,高聳的樹枝遮住了陽光。

泥水夾帶着碎岩塊自樹間潺潺流過。四下一片寂靜,沒有風,沒有鳥——這有些奇怪,而且沒有哼哼卿卿的蟲鳴,只有時緩時急的水流聲、水牛的陣叫、車輪輾過泥濘路面的撲哧聲,還有莉兒和那隻鳥唱歌的聲音。

通過雨林后,他們沿着上山的路到達一處高地。地平線上矗著一座座深藍色的山嶺,往東望去則是像女魔王的胸脯般聳立的梅恩山——一座活躍的火山。一面清澈湛藍一如熱帶海洋的湖泊在其山谷鋪了開來,順着道路看去,連綿不斷的山頂聚積著沉重的烏雲。

又要下大雨了,山姆拐個彎想道。他們此時正在兩座山中間的谷地,是休息和讓莉兒下車走走路的好地點。

山姆停下牛車,走向車旁幫莉兒下車。「我們在這裏休息。」他四下看看。「那隻黑蝙蝠呢?」

「什麼?」

「那隻鳥。」

「哦,它就在那兒。」莉兒指向後面的牛,曼莎正棲在它的左犄角上。「它以為那是它的棲木。」

山姆看着那隻笨鳥。

「你怎麼都不叫它的名字呢?」莉兒問道。

「曼莎?」山姆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我該這麼叫它,它每次一開口,蛇就會從它的頭裏滑出來①。」

①譯註:曼莎乃希臘神話中蛇髮女妖之名。

「你有時候真苛薄。」

「我不喜歡鳥。」

「看得出來。」

他把她放在地上,握着她的胳臂問道:「腳踝感覺如何?」

她移動重心試了一下。「好多了,感覺上幾乎完全正常了。」她雙臂向上伸伸懶腰。「你想明天我可以走一點路嗎?」

「為什麼?」他懷疑地盯着她。這正是他需要的,賴蕾莉破著走上坡路,她搞不好還比那些水牛慢呢!

「我坐車坐煩了。」她嘆口氣說道。

「我們再看看。」山姆轉身去查看其他的動物。

「哦,太好了!」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我說『再看看』的意思是『也許』,不是『好』。」

「我知道,我聽見你說的話啦。」

「我只是要確定你了解了,我可沒說『好』。」

「你說『我們再看看』,」她說着轉身走向灌木叢。「『我們』的意思是你和我,而我認為我可以。」

山姆看着她消失在灌木叢中。又應大自然的召喚去了,他想道,這至少是第十次了吧。女人。他搖搖頭轉過身去。

四下一片寂靜,幾乎是太安靜了。山姆四下望望,一頭水牛陣叫着轉身,另一頭則往旁邊移動。山姆皺眉。那兩頭牛一動也不動地站着,耳朵卻急速抽動着。山姆旋過身去,突然有點不安。

「啊噢——」曼莎尖叫一聲振翅飛至灌木林上盤旋並呱呱叫着。

一種像是雷聲的聲音突然隆隆作響,地面微微震動。

山姆抬頭一看。

一面水牆正迎面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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