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鳳九娘嘴裏堵了一口氣說不下去,她想讓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傷了多少關愛她的人的心!

「我當然可以直接跟鳳姨說,我其實並沒有懷孕,可是,如果我能夠演出一場孩子小產的戲,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向我關心為什麼還未懷上身孕,過一段時間之後,當你們又耐不住性子時,我可以用那次的小產傷了身子當借口,讓大夫對你們說,我已經不能再懷上子嗣,從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對你們任何人的追問,而范柔紅正好當上殺我孩子的兇手,身為我孩子的爹親,又怎能娶她進門呢?所以,她能當上問家夫人的機會,將是微乎其微,打破綉屏那天,她擺明了要對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讓她永無翻身之日,我想,這就是鳳姨想要知道的來龍去脈,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隱瞞你的了。」

她以極其平靜的嗓音說着每一個字,彷佛說着再普通不過的事,讓在場的鳳九娘與歸安反應不過來,心裏不無驚駭。

就算,他們能夠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當她一字一句說出內心的盤算時,他們還是忍不住要覺得她可怕。

曾經,她是他們崇拜景仰的小總管,在「宸虎園」里,每個人都喜歡着她,她總是能夠做些事情,讓他們忍不住要更喜歡她一些,但是,如今他們也忍不住要猜想,他們對她的「喜歡」,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盤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夠猜到他們二人內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淺淺的苦笑,掃視了他們一眼,「如果那麼沒有什麼想問我的了,那我必須先回去給義父煎藥湯,就先失陪了。」

說完,她頷了頷首,轉身離開,依舊是一貫的平靜,與紅腫的臉頰形成極強烈的對比,而這不吵不鬧不爭辯的態度,教鳳九娘的心裏更加火大。

「你這丫頭!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場了!」鳳九娘忍不住對着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見她的身形微頓了下,側首朝着身後點頭致意了下,然後繼續往前走,頭再也不回,終至消沒在門牆之後。

和風送爽,今兒個的天晴雖然還帶着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經不像前幾日細雨綿綿不斷,終日不見陽光。

「澄心堂」里裏外外趁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夥兒忙着把抄好的紙壓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乾,每個人的手腳都十分利落,有說有笑的,看起來一片和樂融融。

而在另一端,問延齡讓人搬來一張大桌案,與沈晚芽兩人把已經用排筆再次刷染綻青的瓷青踐再做一道工續,他們各拿着一塊圓石,在紙面上磨出光澤,這道砑光手續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費功夫。

「對對對,就是這樣。」問延齡一邊打磨著,一邊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着點頭,「你的手勁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腳的傢伙,這活兒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給他們去做。」

「是叔爺不嫌棄我,我剛才不也磨壞了幾張嗎?」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領,幾次的失敗就能夠讓她摸索出門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傢伙可以只磨壞幾張就悟出門道,我又豈會捨不得呢?」問延齡哼哼了兩聲,一邊打磨著,一邊跟她有說有笑。

他們聊到了刺桐城,在問延齡年輕時,也曾經去過刺桐城,說起了外國人經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凈寺、蕃坊寺,還有在南門的回教時,他彷佛都還歷歷在目。

這些老遠的過去,問延齡沒忘掉,但是,他想自己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臉上帶着一面鮮紅的巴掌印,明顯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鳳九娘,帶着那傷,她來到了他的「澄心堂」,見到了他,強忍住淚水,紅着眼眶。

還能來嗎?叔爺,芽兒……還能來你這裏嗎?在你的心裏也怪我嗎?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對「宸虎園」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走過去笑着拍拍她的頭,語氣一如往常的和悅輕鬆。

你不來,豈不是悶煞了叔爺我了嗎?你當然還要來,而且,要比以前更常來,芽兒,難得你有空間了,就多來陪叔爺聊天做紙吧!

從那一天之後,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現實一樣,在伺候義父湯藥之餘的時間,就躲進了這個「澄心堂」,這兩日,問延齡見她這樣來回奔波,心裏不舍,提議是不是他們義父女兩人就乾脆搬到「澄心堂」,他這裏不介意再多兩副碗筷,人多也會熱鬧一些。

對於他這提議,沈晚芽只是笑笑沒回答。

就在他們一老一少研究著該如何把砑光這道功夫給做得更好之時,一名夥計急忙忙地跑過來。

「太叔爺,東家打這裏過來了!」

「他來做什麼?」問延齡與沈晚芽面面相覷,見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叔爺,我……」她放下手裏的圓石,往後退了幾步。

「你丫頭是在我的地盤上,咱們怕他什麼?」問延齡沒好氣地說,卻見她搖搖頭,心意非常堅決,「好好,你先迴避,等他走了你再出來。」

「嗯!」沈晚芽苦笑着點頭,一刻也不願耽擱地轉身跑開。

在她後腳走開之後,問守陽前腳就踏了進來,他走到正在磨紙的問延齡面前,笑着叫喚道:「叔爺。」

問延齡以一聲悶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們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嗎?」

「叔爺為什麼這樣問?」他唇畔的微笑依然絲毫不減。

「如果不是沒生意可做了,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會有空來我這個『澄心堂』無事閑晃?所以我推斷咱們家最近生意應該不太好才對。」

「叔爺不必擔心,『雲揚號』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問延齡的反應不痛不癢,繼續手裏的活兒,「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別來我這兒晃來晃去,教我瞧了心煩。」

「我只是來問候一下叔爺,想說過兩天要出遠門,來問候叔爺有沒有缺些什麼,我好幫你帶回來。」

「喲!老天爺要下紅雨了嗎?這些年來也沒瞧你關心我這老頭,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輪不到你來操心,所以不必了,我們家芽兒幫我打點得很周全,我什麼也不缺。」最後兩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嗎?」聽見老人家的挖苦,問守陽泛出苦笑,眸光眸光變得深沉,「她最近還來嗎?」

話才說完,他注意到作台上還有另一副圓石及新紙,而那張紙才打磨到一半,看起來,在他到來之前,這裏除了他叔爺之外,還另有其人。

是她嗎?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間變得黯然。

「還來!當然還來」

問延齡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一邊繼續給紙上砑光,一邊哼聲道:「我『澄心堂』隨時都歡迎她來,她當然還來,不過,就怕你在這兒,會把她嚇得不敢來,所以,臭小子你待夠的話就快點走,聽見沒有?」

「這裏不屬於『宸虎園』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給她的規矩。」他露出微笑,說這些話擺明是在討好老人家。

「是啊!在這『澄心堂』里由我說話作數,當然不必聽你的,可是,老頭兒我心疼我家的芽兒,就不想讓她瞧見你半點臉色!你快走!」

「叔爺的意思守陽明白了,那我這就走了,請叔爺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癢的一聲回應。

問守陽臨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掃視了周圍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其實,他知道來這裏會受叔爺的氣,但他還是來了!難道,他真的在期待來到「澄心堂」。或許能夠與沈晚芽不期而遇嗎?

他不見她,是他親口說,再不見她!

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已經快要被一種名為渴望的疼痛給折騰得喘不過氣了!

就算是一面也好!

就算只是不期然掃視過的一眼也好,他想念着她身上的那一縷花香。

她在這裏,他知道。

因為,在他離去之時,嗅聞到了一股被肌膚溫度給暖過的辛夷花香,確定了她就在這裏,只是不肯出來見他而已。

在他走後好一會兒,沈晚芽才終於從屋後走出來,她挽住問延齡的手,搖頭說道:「叔爺,他特地來探望您,做什麼要對他凶。」

「為什麼不能對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寵壞了,需要有人給他一點教訓。」

「叔爺,是芽兒做錯事,才讓爺氣我,不能怪他。」

自從知道問守陽的秘密之後,沈晚芽就很習慣在老人家面前為他說好話,好幾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說出來,告訴叔爺當年的事,讓老人家知道問守陽並非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他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關心着問家的人,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從小將他帶大的叔爺。

可是,她答應過問守陽,要讓這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過去的歲月里,從此以後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現在,她也會信守自己對他的承諾。

「事情的始末我都聽說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這有什麼錯?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過門,憑什麼要你幫他傳宗接代?要是他別老是在心裏惦記那個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著他嗎?」

問延齡沒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兩聲,繼續拿着石頭不疾不徐地打磨紙面,但是蒼老的臉龐不經意地泛出悲傷的笑。

「只是你別怪叔爺有私心,其實,從你跟了守陽之後,我沒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們的孩子,只是沒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沒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會這麼做,心裏一定有自個兒的想法,只是不免覺得有些失望罷了。」

「叔爺……」她低喚了聲。

終於,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裏的難受滋味,停下手,轉頭對着她笑道:「好了,別說了,今兒個折騰了一整天,老頭兒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紀大了,越來越受不得累,芽兒,今天叔爺就跟你說到這裏,你先回去,我要進去歇會兒,你讓我這個老頭子一個人靜靜。」

「是。」她點點頭,目送著老人微頹的背影進屋去。

雖然老人家沒責怪她,但是,她的決定想必令他十分傷心,要不,也不會婉言開口要她離開,不想在這時候看見她的臉。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嫩唇,眼眶裏盈動着熱燙的淚水,忍住了沒對老人家喊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她令這位長輩失望了!

叔爺一直是如此地疼愛她,到了最後,老人家依然沒怪他的所作所為,卻終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卻遲遲不能入睡。

她給自己的無法成眠找了理由,因為她一向習慣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閑散下來,成天無事令她操煩,多餘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發泄。

是的,原因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絕對不是因為今天在「澄心堂」看見了問守陽,聽見了他久違的渾厚嗓音。

她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他。

沈晚芽換了個側躺的姿勢,總覺得雙手雙腳怎麼擺都不對,大概是已經習慣了有人陪伴的體溫,忽然身畔空了,她覺得好不習慣,明明屋外吹着的是溫暖的南風,可是她卻覺得打從心裏發冷起來。

這時,她想起了那一夜他們幼稚得像兩個孩子般的爭執,他威脅着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綁起來,你不會!

我不會?

他會!

沈晚芽閉上眼睛,試圖讓睡意找上門,唇畔不自覺地泛起苦笑,他會!他真的把他們兩個人綁過一次,因為那日前一晚她的雙腳又不乖地蜷起來,他說她真是一個不知道要學乖的傢伙,拿着腰纏把兩個人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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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記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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