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惜蝶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不,是蠢蛋,還是全青羽城第一的。

自己居然會蠢到提議段三公子聽她彈曲子,然後他把彈奏的曲子當作幫助睡眠的曲兒,直接給她睡死過去。

惜蝶瞪着趴在桌上熟睡的男人,又氣又惱,在天將破曉之前把他搖醒。

「起來,起來呀。」

「嗯……惜、惜蝶姑娘?」段殷亭甫睜眼,看見理應不該出現在眼前的人兒,震驚得彈跳起來,踉蹌著後退數步,直到背脊撞到牆,「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兒是棲鳳樓、我的天香閣,我不在這兒該在哪兒?」

「這……」段殷亭突然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不由得無奈嘆氣。

「一大早睜眼醒來,看見的不是你家溫柔乖巧的美婢,真是對不住啊。」惜蝶誤會了那聲重嘆,語音微微帶刺。

「我沒有美婢,只有墨韻和小廝。」

這樣的解釋聽在惜蝶耳里,無來由地變成了安撫,安撫她的無理取鬧。

惜蝶輕哼著,小聲嘀咕:「跟我解釋做什麽,關我什麽事?」

是啊,關惜蝶姑娘什麽事,他自己又為何要解釋?

段殷亭完全無法理解此刻心中那股只是不願被她誤會的不悅。

「說起墨韻,你昨夜來的時候怎沒帶着他?身為段府三公子,出門也不帶個護衛小廝,像話嗎?」

「墨韻只是我的書僮,並非護衛小廝,再者小孩子不適宜常來這種聲色場所,會被帶壞。」雖然段殷亭不否認偶爾也會把墨韻當成小廝來用。

「是是是,我們這種煙花之地就是烏煙瘴氣、混沌荒淫,像三公子這種循規蹈矩之人其實也不該來呀。」惜蝶沒好氣地睨著段殷亭。

「惜蝶姑娘,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遇上惜蝶,段殷亭總覺得有理說不清,「以後我不會帶墨韻來,但我會一個人來。」來見你,心裏有個聲音是這麽說的,太過突兀、太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段殷亭選擇無視。

「你愛來不來。」好像她有多渴望見到段三公子踏進棲鳳樓來找她似的。

不是頭一回發現惜蝶有多難伺候,段殷亭唇邊扯出淡淡苦笑,拾起掉落在地的那件薄襖,聰明如他,又怎會不知是昨夜她為自己蓋上的,段殷亭將其摺疊整齊放回桌上。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不妨礙惜蝶姑娘休息。」自己得趕緊回府,換過一身衣服,否則跟誰碰個正著,被問長問短的沒完沒了。

「慢著。」

段殷亭繞過屏風正要走向門的方向,惜蝶卻硬是把他拉了回來。

「姑娘還有事?」

惜蝶會留段殷亭實在很新奇,頭幾日她都巴不得時辰快點到,好名正言順地把他請出門。

「昨夜我彈奏的琴曲很難聽?」這件事不問,惜蝶自己死都不瞑目。

「不,猶如天籟,聲聲悅耳。」段殷亭也聽過自詡琴藝絕頂的琴師彈曲兒,卻沒有她彈得爐火純青。

「可你卻睡著了。」惜蝶氣鼓鼓地瞪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模樣就跟被丈夫拋下獨守空閨一夜,翌日對着歸來的丈夫發怒撒潑的娘子一般毫無區別。

「抱歉,昨夜我實在太累。」大哥派人來傳話,月底之前要他交出一系列的珠寶繪圖,昨天白日段殷亭在千珍閣費心費神趕畫了一些,日暮時分又帶着帳冊匆匆趕來,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我當然知道你累……」別的男人要敢無緣無故睡死在自己的天香閣里,看她惜蝶不去找人來將那男人扔下樓,直接讓他摔斷兩條腿、兩條胳膊,「但你不能走正門。」

「嗯?」

先說好,並不是她故意要為難段三公子,而是……「棲鳳樓東樓從不留客過夜。」

規矩就是規矩,昨晚沒有人看見他走出棲鳳樓大門,她還能隨便掰個謊給矇混過去,要被誰看見他大清早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出去,不只他糟了,她也糟。

「這裏這裏。」惜蝶招呼段殷亭來到一扇窗前,窗戶正對煙花巷隔壁大街,此時還太早,小販都沒上工,街上尋不著半個人影,誰也不會看見他從這裏下去。

「你等一下。」惜蝶又跑回去翻箱倒櫃。

她又不是黑心肝,才不會真要段三公子從這裏跳下去,更何況這裏是四樓。

「找到了。」翻了半晌,惜蝶從一堆衣物底部找出好長一條麻繩,從這裏垂下去到地面還有剩,「三……你!」回頭一看,不看還好,這一看被嚇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被她吩咐等一等的那個男人,竟然直接從窗沿翻了出去!

「段……」不行,會吵醒整座樓子的人!

及時捂住嘴,壓下尖叫的慾望,惜蝶匆忙奔到窗邊,這輩子就屬此刻最匆忙,匆匆地看他死沒死,忙忙地安撫她沒死透的良心。

可看見的卻是他無聲地安然落地,回頭以唇形無聲地對她說,「我今晚還會再來。」

那言辭、那背影,像極了與情人依依不捨道別遠走,又許下稍晚些會再來的承諾,惜蝶站在窗邊,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後,久久才能回神。

「你……還不如摔死算了。」她聽見自己說的,帶着淡淡的安心、淺淺的埋怨。

最後重重闔上那扇窗。

◎◎◎

段三公子會來不是因為承諾,只是為了不讓他大哥有再踏上棲鳳樓的一日,這些惜蝶早就清楚明白,只是心裏日益浮起不快。

「墨韻,茶。」

「這裏沒有墨韻。」就算暗地裏埋怨着他,惜蝶仍倒了杯熱茶遞過去。

「抱歉。」段殷亭一時忘了這兒既非千珍閣,也非段府,「有勞惜蝶姑娘了。」

惜蝶邊看着他輕緩啜飲,邊略帶諷刺地道:「別人上青樓是尋樂子,放鬆放鬆,你上青樓則是寫帳繪圖。」

害她不只要懷疑自個兒的琴藝,更要懷疑這張被吹捧成無雙艷容的臉蛋完全只是其貌不揚。

「我大哥來這裏時都做些什麽?」

「現在才來擔憂你大哥是否跟我做了什麽苟且之事,會不會太遲?」

「不,我只是想要向惜蝶姑娘討教一二,作為學習參考。」段殷亭一直在避免這個話題。

雖知大哥不會做得太超過,也非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可一旦聽見她與別的男子如何獨處的點滴,總覺得無法壓下心頭不知名的火焰。

「就憑你?」惜蝶瞅着他,嗤嗤笑了起來,「還是算了吧。」

撇開她是個壞夫子不談,專門教壞人的那種,他也絕對是個壞學徒,永遠學不壞的那種。

既然如此她幹嘛又要花費心思、浪費力氣,嘗試用調羹去挖木頭,看看能不能挖出顆懂得何為風花雪月的心?

「我真的是在虛心求教。」段殷亭表情認真。

「反正又不是見不得人。」惜蝶乾脆明講,「你大哥上我這兒,每晚抱着十來壇好酒坐在窗邊,對月猛灌自己。」那灌酒方式每每都讓她和香兒嘖嘖稱奇。

「大哥他……只是在喝酒?」他暗自感嘆無從剖析的遺憾,也有幾分暗暗的、莫名的……竊喜。

「是啊。」其實段家大公子不來,她樂得不必每逢夜闌人靜還得打開窗戶,任由沁冷夜風肆虐來吹散濃烈酒氣,然而酒氣後來卻被段三公子的墨香取而代之並且更為濃烈,她卻無絲毫厭惡,甚至允許它縈繞着伴她入夢。

「你們兩兄弟還真是讓我自尊心無限受損。」她呶呶嘴,說出心中對於實情的不滿。

段殷亭非常汗顏,「我以為只有我不懂那些風雅之事,沒想到連大哥也……」不,或許並不是大哥不懂,而是不想,「要不,我陪你?」

「陪我?怎麽陪?陪我喝酒?還是陪我吟詩作對,說幾個段子逗得我開懷大笑?」惜蝶故意曲解他話中之意,一連列出幾個強人所難的要求。

「惜蝶姑娘你還是饒了我吧。」

論酒品,大哥勝了自己不知多少倍;論對吟那些風花雪月的詩句,二哥才是個中翹楚,可自己呢?

自己又能為她做些什麽?

段殷亭沉思片刻,本不該說的話卻驀然脫了口,「不然,這次千珍閣即將推出的珠寶系列裏頭,任你挑選最中意的,如何?」

「你這話當真?」搧動着兩排扇形長睫,那雙水眸正企圖從他臉上尋覓出些許端倪。

「當真。」

紅潤丹唇蠕動幾下,驀地一彎,扯出的卻是冷笑,「你對每個女子都這麽好?」

千珍閣的珠寶之所以搶手,就是因為每個系列只出一套,絕無僅有,為求公平段家不接受事前預訂,更不會預先發放珠寶圖監,要買,上市當天親自到千珍閣排隊,每人限定搶購一件,賣完了,下回請早。

惜蝶當然不會不知道今天段殷亭帶來繪畫的就是那即將推出珠寶,可他竟要她從中挑選一件?未免太大手筆,他才是情場高手!

「我不知道如何對待一個女子才能稱之為好,但若你覺得我送你東西便是對你好,那就那樣吧,我也不覺得對你好有何不妥。」

「獃子。」惜蝶破功了,沒想到竟有人對這種事遲鈍至此。

「惜蝶姑娘?」段殷亭不懂她為何而惱、為何而笑,只是不管有着什麽樣表情的她,在他眼裏都是美的「只是你恐怕還得等上一等,我畫了兩日,這裏頭沒幾張是能用的。」

「我瞧瞧。」惜蝶彎腰拾起遭他嫌棄而散落一地的圖紙,段殷亭有些不好意思,過來幫忙。

「是不怎麽樣,要不是段家的珠寶材質和造工都比別家優良精湛許多,這種設計在其他城鎮的鋪子裏一抓一大把。」

「你的直言不諱還真讓我受傷。」這樣的率真,段殷亭並不討厭。

「彼此彼此。」多謝誇獎,惜蝶的翦水秋瞳里盈著笑,硬是從他臉上移開,低頭閱覽圖紙片刻,從中抽出最中意的幾張放到他面前「喏,這張和這張,以大花為主,小花去掉花托變為點綴;這張和這張,乾脆改為步搖,去掉銀色圓環,添上瑣碎銀鏈,串以純白珍珠墜……這張、這張,還有這張、這張……」

「等等,你說慢點。」段殷亭趕緊抓來尚未使用過的紙張,按照惜蝶所說,將原先被他捨棄的設計圖內容擇選拼合,加以修改,一時間房內全是兩人的說說笑笑,偶爾各抒己見,偶爾因繪圖終於順了眼而談笑風生。

直至一連畫完五張,段殷亭才長長吁出一口氣徹底放鬆。

「不錯嘛,這不就畫了好多出來嗎?」惜蝶抱着那幾張成品,目光流連在那上頭,光是瞧著,就能想像首飾做出來,若是穿戴在身上,那種被妝點得更加嬌美動人的無限雀躍。

商品是真的好才更能突顯出價值,也才更加令其炙熱搶手。

段家不是小氣,只是會做生意,聽說千珍閣的點子,還是當年段家大公子開始接手打理段家家業以後才想出來的。

「那是多虧惜蝶姑娘從旁指點。」

「我看你是心有旁鶩,才會難以下筆。」

「心有旁鶩……嗎?」段殷亭自問。

平日繪圖之時,無論身在府中或是千珍閣,從未受人驚擾,墨韻也只是在旁靜候,獨留他一人看着花卉珠寶圖監,翻查落筆,落筆翻查,只容許一成不變的靜默將他包圍。

如今惜蝶一語驚醒夢中人才令他發覺,近來總是圍繞他的寂靜中驀然闖進幾分煩躁,那煩躁該是她口中所指的旁鶩,而那旁鶩,是她。

「看什麽?我臉上有開着花?」

「你比花更美。」

「貧嘴。」甜言蜜語,惜蝶聽過太多,卻沒有一人能像他這般說得真誠,更無半絲吹捧,僅僅陳述事實。

她從來就不吝嗇給予他任何錶情,好的、壞的、惱的、怒的、笑着的……唯獨此刻,她深刻明了,如花笑靨為何綻放得毫不虛偽,只因對象是他。

「累了吧?在那張躺椅上歇息一會。」

「我以為你會急着把我掃地出門。」

「我是很想。」有錢是大爺,誰讓他每夜花一大筆銀子訂下自己,現在時候太早她也不好開口趕人。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你走時走大門。」雖然段三公子晚上來時有解釋,以前跟府上一位武功高強的食客學過些功夫,可她就是不情願再看見像今早那般,會令她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場景。

「好。」

◎◎◎

「三公子早。」嘿嘿嘿……

「三公子用過膳了嗎?」呵呵呵……

「三公子再見!」嗚嗚嗚……

段殷亭無言,只默默看着方才與他擦肩跑開的ㄚ鬟。

近來總是如此,不管碰見打招呼抑或是離去千珍閣時與他道別的人,全都在客套用語後加上幾聲意有所指的曖昧低笑,或像剛才匆匆來又匆匆去的ㄚ鬟,補上幾聲哀怨哽咽。

「三公子、三公子……」又是一聲叫喚。

聲音的主人他非常熟悉,而對方也是全千珍閣里唯一一個在面對他時,態度恭敬自始而終的人,那人不作他想,自然是他的書僮墨韻。

「墨韻,有什麽事嗎?跑得這麽匆忙。」

匆忙?他當然匆忙了!

「三公子,現在就要離開嗎?要不要墨韻把車夫喊來,送公子回府?」

「不必,我想到街上走走。」

是到街上走走,還是走着走着直接逛到棲鳳樓再走走呀?

墨韻不死心,「那……要不讓墨韻陪伴左右,等公子逛累了,好僱人來送公子回府用晚膳?」

段殷亭靜靜瞅著那張佈滿焦急,對他意欲挽留的稚氣年少的面孔,給出回應,「今夜我不回府用膳。」

「三公子,你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回府用過晚膳了。」墨韻加重重複「好久」二字,「最近老爺總是問起三公子的去向……」段殷亭跟惜蝶的事傳了半個青羽城,只怕再過不久就要傳進段老爺的耳里了。

「就跟爹說我還有工作,要留在千珍閣做完。」

「三公子,這種謊一直用也太蹩腳了吧?」這句謊話說了半個月,要不是二夫人在旁相幫着,要不是大公子沒有壞心揭穿,段家老爺哪還肯相信?

「那句不行,你就看着辦,自己換一句。」大哥和大嫂的關係好不容易才見起色,若是現在撤身,豈不功虧一簣。

「別再多說了,今夜同樣子時過後我才回府,府中的事就勞你多擔待了。」阻斷他的欲言又止,段殷亭轉身跨出千珍閣大門。

「三公子?三公子!這……」看着那道頭也不回,急着奔赴什麽似的修長背影,墨韻只能在原地直跳腳。

自他進入段府成為三公子的書僮開始,他就摸清了這位主子的性格。

三公子性子淡泊,對名利錢財沒有特別執著,他人很好卻不代表他性子軟,能任人打罵不還手,三公子只是不願對不重要的人和事物投注過多的情感,他甚至不見有啥私慾。

「當局者迷哪……」

三公子呀三公子,你那不曾停滯的腳步,你急於奔往的方向盡頭到底有着什麽,估計就算此刻攤開來講,你也絕不承認,可站在邊上觀看的人還是清楚的,清楚他日漸被誰侵佔的內心,清楚他二十二年人生中頭一回翻滾起顛覆驚濤駭浪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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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夫花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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