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今天對龔亦昕而言,不順利。

在值班之後,她看門診、巡病房、開刀、進手術室,但那個刀……打開的胸膛被縫了回去。

離開手術室時,她看了一眼病患,相當年輕,才十六歲,本該擁有一個美好而健康的身體。

儘管在手術之前,病患的母親已經了解手術所有風險,明白手術的成功機率不高於百分之二十,卻還是決定冒險,原因無他——除了死和冒險兩條路之外,已別無選擇。

扯掉手套,龔亦昕走出隔離室,她痛恨做這種告知。

自動門打開,跨過那扇門,目光與病患家屬接觸,對方眼底充滿子希冀,她能夠說出期盼中的答案,可惜她無法提供。

她走近,垂下頭,淡淡的說:「我很抱歉。」

瞬間,家屬哀傷痛哭。

她是心臟外科的醫師,面對的重症病患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天天與她擦身而過,照理說,早該習慣見到這種場面才對,但……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死了嗎?天……她死了……」

病人的母親痛哭失聲,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顧不得處在大庭廣眾下,就這樣號啕大哭,若非心碎至極,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丫丫不能死,沒有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丈夫受不了一個天生心臟殘缺的女兒,很早就離開我們,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她雙手矇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出。「大家都說丫丫依賴我,可他們不知道,丫丫是我的生存目標,這些年,我們依靠着彼此,沒有她,我要怎麼活……怎麼活……」

她哭號著、嘶喊著,像要把滿心的絕望通通哭出來。

靜靜聽着她的悲慟無奈,龔亦昕眉目間多了憂愁,她理解。

記孩子生下來那刻,迎接他們的不是希望而是即將的死亡,試問,有幾個父母親能夠承受?

她的丈夫選擇逃避,是入之常情,而她選擇承受,是因為信仰和無比的勇氣,事實上,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有這樣的病還能活到十六歲,在所有病例中已算得上高齡。

機械人有了一絲感情,她伸手,拍拍哀聲哭泣的母親,淡聲道:「妳不要哭,丫丫還沒有死,她並不是全無機會……」

第一次,她沒有用沉默面對絕望的家屬。

她的話讓病患的母親壓下強大的悲傷,瞠大雙眼,用力望她,下一刻,欣喜若狂地擁抱她。

「如果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她會好的。」龔亦昕接着說。

她的話讓身為母親的女人,再次從天堂墜入地獄。

如果等得到心臟,就不會選擇在今天冒險了……每天都有心臟病患因為等不到這樣的機運死在病床上,丫丫她會這樣嗎?她多想對醫師說——刨開我的胸口,拿我的心臟,接在丫丫胸口吧!

但……她還能要求什麼?至少丫丫沒死,至少女兒還能張開雙眼,喊她一聲媽媽……

垂下眉,鬆開揪住龔亦昕袖口的手,女人深吸口氣,點頭、再點頭,像在對她說話,也像在對自己說。

「幸好她離開手術台;幸好我有機會跟她說再見;幸好,我還可以買草莓蛋糕慶生,可以幫她買下那件粉紅色小洋裝,醫師妳不知道那件洋裝有多貴,可她好喜歡,所以我打算買給她,等她穿上,我要幫她拍很多照片……」

說得越多,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和女兒之間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尚未完成。

龔亦昕不是主動的女人,但這回,她主動了。

她緊握住家屬的手,認真的說︰「不管妳們之間還有多長的緣份,請好好的利用每一分鐘讓妳女兒明白,妳有多麼愛她,讓她明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她並沒有白過,因為……她有個深愛自己的母親。」

「謝謝妳,謝謝龔醫師。」她退後兩步,對龔亦昕深深一鞠躬。「謝謝妳沒讓她死在手術台上,謝謝妳讓我還有機會對她說,我愛她。」

然後她又一個九十度鞠躬,才拭去淚水、轉身,快步往化妝室走。

看蓍那位母親的背影,她身上彷彿遺留着被擁抱的餘溫。

丫丫是幸運的,從來沒有被放棄過,不像她,拚了命也無法挽救那被放棄的命運。

看了眼手錶。該下班了,今天追着她跑的惡魔已經累得棄械投降,而明天……她別開臉。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走出醫院大門,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餓,上一餐是御飯糰還是麵包三明治?枉費她腦袋這麼好,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響起,她一看來電顯示,是奶奶。「奶奶,我是亦昕。」

「亦昕,奶奶想問妳,幼琳的報告出來了沒?有沒有判讀出她生什麼病?」

「還沒有。」她照實說。

雖然沒有,但只要具備幾分醫學常識,都猜得出她得的是什麼病。

「可是……妳多少知道些什麼,對不對?」

「奶奶,我是心臟外科的,對血液科……並不太清楚,不過奶奶妳別太擔心,現在醫學發達,而且爸爸可以拿到的資源那麼多,幼琳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這麼想,只是妳媽媽剛來這裏大哭一場,哭得我心煩意亂,失去鎮定。孩子,這幾天要辛苦妳了,妳媽媽情緒不穩定,容易失控,如果能夠避著點……」

奶奶未說完的話,她何嘗不明白。

這幾天,她幾乎都窩在醫師休息室,不願意回家,躲的是什麼,@霜霜校對父母都心知肚明。

「沒事的,奶奶。」

「妳這孩子,什麼苦都往肚子裏吞,如果不嫌奶奶太老太笨,有什麼委屈,妳可以跟奶奶說,奶奶雖然不能為妳討回公道,但聽妳吐吐苦水、陪妳發發牢騷,還是可以的。」奶奶語氣里有着心疼。

「奶奶,我真的沒事。」

「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上次妳回來時,看起來太瘦了。」

「我知道。」

「對了,妳上次給奶奶的巧克力好好吃,可妳叔叔卻把它搶走、不准我吃,後來我強烈抗議,他才每天給我吃一顆。」

「下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再幫奶奶帶幾盒。」

「好啊,妳還要告訴妳叔叔,死於糖尿病的人比死於飢餓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奶奶了。」

她抿抿唇答,「我會告訴叔叔。」

她和奶奶又聊了一下子后才互道再見,掛掉電話。

龔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彎了起。那是奶奶,她十歲以前,唯一的親人。

她沒說錯,是「唯一」。

十歲以前,父親鎮日忙於工作,母親忙着恨她,奶奶偶爾的出現像一陣春風,吹上她的心田。雖然她被環境漸漸訓練成機械人,但她從沒忘記在堅硬的心腸里,為奶奶留下一方柔軟。

該找個時間回老家看奶奶了。

「亦昕。」

柱子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她皺眉,迅速繃緊面部所有肌肉。

龔亦昕看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幾歲,身材卻依舊窈窕纖細。五官尚未出現衰老的痕迹,只是過濃的粉妝讓她失去氣質,而腳下那雙俗艷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閃著珠光的廉價包包,更讓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這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的外遇對象,是母親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聽說年輕時是個頗有才氣的歌手,會彈琴唱歌、作曲,出過許多張專輯,演藝圈裏追她的人不計其數,可是她偏偏愛上了龔席睿、愛上別人的丈夫。

她說她不在意名份,但誰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個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樣懷孕,臨盆之際,她面臨人生最危險的關卡時,醫院打了電話給胎兒的父親。

妻子不允許丈夫出門,大哭大鬧大吵,但手術台上躺着的是兩條人命,男人還是離開家門了。

而後,她產下一名女嬰,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卻在過度憤怒中流產了,那是一個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促使男人正視外遇問題,最後,夫妻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正妻領養她的孩子,而她則拿走五百萬,允諾再也不出現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產讓妻子身體大傷,一直嘗試懷孕卻始終不成,然而李倩羽已離開,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嬰身上,認定這女嬰是殺人兇手,認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兒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沒有一日停止過。

小時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討好母親,為什麼換來的一直是仇視與憤怒?直到她國二那年寒假,聽見男人與妻子大吵一架,他們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人曉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理解她複雜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覺得母親可憐,卻又恨她多年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認,自己報考醫學院帶着些許報復意味,而選擇心臟科、選擇和父親走同樣的路,選擇在家庭以外的範圍,與父親並肩站在一起,更是為了讓母親難受。

她努力在醫學界嶄露頭角,教人無從忽略她的存在。

她讓自己夠優秀,優秀到與父親並駕其驅,能夠一起出席大小的醫學會議、論壇;優秀得讓人在和父親寒喧的同時,直覺想到他的女兒是龔亦昕而非龔幼琳;優秀到媒體記者訪問她時,會用上「虎父無犬女」這樣的字句。

她明知道這會惹得母親更加生氣,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親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臉頰時,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快意,快意於看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快意於見她無法在外人面前宣洩的怒氣。

他們是模範家庭,院長父親、教授母親,一個醫師女兒再加上一個小公主,人人都羨慕的完美家庭呵,誰曉得揭去那層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齷齪的真相?

「亦昕,妳看起來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驕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遺傳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龔亦昕吸氣,臉上帶着寒冽,明白她為什麼出現。這原因七年來沒改變過——她沒錢了。

對,沒錢。她生了個女兒,和無數男人交往,當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時,女兒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經對媒體說:「我無法失去愛情。」

於是李倩羽和許多男人傳緋聞,每次母親在電視上看見她的消息,就會忍不住罵她賤,並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兒,她女兒肯定和她一樣下賤。」

母親以為她不懂,事實上她從國二那年就明白,母親上揚的嘴角所掛的那抹輕蔑為的是什麼。

「妳又沒錢?」龔亦昕冷淡的問。

「我這陣子手頭有點緊,妳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錢?」李倩羽厚著臉皮問。

她也不願意這樣,但她是個失敗的女人,四十幾歲了,還無法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有人說她弱智,她從不反駁。

「妳已經拿了不少。」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妳已經是醫師了,還是很有名的醫師,那次我看見妳和席睿一起上電視接受訪問……」

「不管我有沒有名氣,都與妳無關,妳憑什麼認為我有義務給妳錢?」

望着李倩羽,卻想起那名不肯放棄重病女兒的母親,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她有兩個母親、兩個同時放棄她的母親,她沒有感受過母愛,從「母親」這個角色的身上,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哀傷。

「妳……是我的女兒。」話說出口,李倩羽羞紅了臉,心擰著。

「妳從不看新聞嗎?法令已經更改,對於沒有撫養過子女的父母親,子女有權不盡撫養之義務。」

龔亦昕冷酷的話語,說得李倩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明白的,她明白亦昕對她有多不諒解,可若非萬不得已,她怎會厚顏無恥的出現?

「我不願意逼妳,可妳外婆……她真的快不行了,我要送她去醫院,求求妳,不然、不然……我只能把當年的事掀出來,妳父親是名人……」咬緊唇,她真的沒招可用了。

「妳這是在威脅我?」龔亦昕失笑。「搞外遇的人不是我,如果妳非要找個人威脅,我可以給妳我父親或母親的電話。」

而且外婆這個借口,她早就聽膩了。

「亦昕,妳以前……」

對,以前的她不是這樣,以前的她會害怕、會擔心,會恐懼事實被揭穿、公諸於世后,母親會對她更殘忍。

但她現在二十六歲,不再是當年無法獨立的小女生,歲月把她磨成了機器,對於恐懼,她已經失去感覺。

「求求妳,我真的需要錢。」李倩羽哭了,合著雙掌,哀求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每她哀求時,只會換來母親的鄙夷與不屑,因為求饒使人失去自尊。

「我不是社會局,妳有需要的話,可以去找市政府。」她決絕的道。

「我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求求妳亦昕,妳給我錢,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沒關係……」想起垂危的母親,她拋開尊嚴,動手搶奪女兒的皮包。

龔亦昕眉頭緊蹙,看着卑微的她。她真的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李倩羽?

姜穗勍很忙,公司和醫院兩頭跑,不過這些難不倒他,因為……他是天才。

這種話既自負又驕傲,但事實證明,他這個天才邏輯能力的確比旁人好、分析能力比人家強,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並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解決辦法,因此他處理公事的時間,只要別人的三分之一。

所以他有時間到醫院陪穗青,有時間和遠在英國的父母親視訊,還有時間當英雄,去陪陪隔壁房的小天使,讓她洗滌自己做生意做到很骯髒的心靈。

幼琳很可愛,她說要當個貨真價實、名副其實的小天使,於是把從小到大做過的壞事通通向他招認,一面講、一面哭着說︰「我很努力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姊姊不原諒我,穗勍哥哥,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失笑,她做過的那些哪算得上壞事,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不過,看她哭成那樣,他認為自己應該挺身而出,再當一回英雄,找那位冷得像冰柱的姊姊,好好談一談。

畢竟「我原諒妳」,沒有那麼難以說出口,何況姊妹之間的爭吵,有什麼大不了?小時候他還不叫穗青「姊姊」,直接喊她智障娃娃呢,可他們現在的感情還不是這麼好。

但沒想到那根冰柱比他這個大公司老闆更忙,讓他從下午開始,便追着她跑。

第一次找她,護士說她去巡視病房,他想,等她巡完再討論,就先回病房找穗青;下一回,又說她進會議室。沒問題,他明白開會的重要性,的確不該被打擾,問明會議結束的時間后,他先離開醫院辦點事情。

但等預定的時間到,他等在會議室的門口,卻發現出來的醫師群里沒有一根冰柱,才曉得她又進了手術室。

然後,只晚了幾分鐘,她就下班了,聽說明天一早還有個刀要開。

她是當醫師還是當神?一個女人有這麼多的精力做這麼多事?

不過再不滿還願得算了,反正今天攔截不到,明天再來,不達目的絕不罷手,這是他的習慣。

但他沒想到會在醫院門口碰上冰柱,更沒想到會看見一個女人在搶她的皮包,而那根冰柱不知道是累垮了還是嚇傻了,竟然沒有半點反抗,乖乖讓對方搶。

他連忙大步奔向前,對着強盜喊,「妳做什麼?!把東西放下,我已經打電話叫警察了!」

李倩羽望了姜穗勍一眼,抓着女兒的包包,轉身就跑。

他跑來,龔亦昕卻直覺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追上前。

「妳做什麼?妳的皮包被搶走了!」他指著遠去的背影。

「多事。」她冷冷丟下兩個字。

如果他不在,那女人拿完錢就會走,現在好了,她們非得再見上一面,讓她把皮包和裏面的證件送回來。

可自己為什麼不讓他把東西搶回來?是不想讓李倩羽被當成強盜對待?

她說他……多事?!

有沒有搞錯,他在幫她欸。他有些憤慨,直覺想要回嘴,但猛地想起自己身負任務,他強壓下怒氣問︰「妳要不要報警?」

「不必。」她攏攏散落的頭髮,疲憊已經爬上她的肩膀。

「妳們認識?」

她沒回答。但他從她的表情找到答案。好吧,既然是熟人,他無話可說。

龔亦昕再看他一眼后,離開醫院門口。

下一秒,她的手臂被人抓住,她抬眼,對上姜穗勍的眉目。他是個乾淨得有些雅痞氣質的男人,五官很好看,但最讓人深刻的是那雙眉,一雙有個性、不說話就可以讓人看見自信的眉。

她回頭,他鬆開手。

「我有事想找妳談談。」

他憑什麼認為她還有力氣和他談?今天的她,已經過得夠慘,不想再讓陌生男人插上一腳。她冷冷看他。

「我們有這麼熟嗎?」她淡問。

他又想恐嚇她,要她別去找穗青?她想嘆氣,他如果真的不想她們碰面,那他可用錯方法了,她是在暴力恐嚇下長大的,經驗豐富,他這點小恐嚇,她還不看在眼底。

龔亦昕轉身往停車場走,但才走兩步她就停下腳步。突然想起證件、手機、車鑰匙、錢包、悠遊卡通通放在包包里,天……她要怎麼回去?!

走路嗎?至少要一個鐘頭,她已經累到有張床在眼前,可以馬上倒頭就睡了,哪有辦法……

她不想對一個陌生男人低頭,但疲憊已從肩膀擴散飛奔到鼻頭,她真的沒精神在夜間健走。

下定決心,她迎上他的視線,「我們談談吧,在你送我回家的路上。」

她是個很特殊的女人!姜穗勍認為。

他碰過許多類型的女人,精明的、能幹的、伶俐的、可愛的、笨的……但不管是哪類型,身上都帶着一種特質,那個特質叫做溫柔。

也許某些精明能幹的女強人,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溫柔,但總有她願意表現出那一面的人存在,或許是她們的丈夫、情人或小孩,或許是她們的雙親或姊妹兄弟。

但這個龔亦昕……他想,她沒有。

她對所有人都疏離而冷漠,沒有朋友、沒有同儕關係,就連對妹妹都冷淡得可以,但這麼冷的女人,卻矛盾地讓病人感到安心。

這些評語,均聽自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們。

而護士小姐們怎麼會突然評論龔亦昕?

這得感激某個不知死活的男性醫師,他在今天送了一束花給龔醫師。

她是美女,會被男人追求並不讓人感到意外,可送花的人是同一間醫院裏的醫師,這就有趣了。

她的個性鮮明,不必說話,就能讓周遭的人清楚明白,知道她聰明睿智卻也冷漠非凡,她沒有朋友或死黨,她從不主動與工作之外的人事打交道。

她像台精準的機器,不犯錯、不出包,卻也不容許身邊的人做錯,因此和她合作的人都倍感壓力,可在共事一段時間后,便會意外發現,自己在各方面都有所進步。

這種女人,適合當上司也滿適合當對手,但當女朋友……如果是不了解她的外人來追求,他可以理解,但同醫院的同事……他想,對方或許想要挑戰高難度戀情吧。

聽說男醫師送上花時,龔亦昕沒有生氣、快樂……或者其它多餘表情,只是冷冷地反問對方,「你不知道醫院的規定嗎?鮮花裏面有細菌,很容易侵害身體虛弱的病人,高醫師為什麼還帶花到醫院裏?」

丟下話,她就拿起一堆病歷巡房去了,留下尷尬不已的高醫師。

雖說有好心的護士說要幫高醫師把花收起來,等龔醫師下班,再把花交給她。

不過,冰柱並沒有將鮮花帶回家……他不曉得自己在高興什麼,可想到這他就忍不住揚起嘴角。

打開收音機,裏面傳來抒情的音樂聲,他想半天,終於找到適合當開場白的話題。

「今天,我去病房看過幼琳……」

話說了好一會,卻沒聽到一點響應,他疑惑的側過臉,竟然發現那個說好要和他談談的女人已經熟睡。

失笑,他連她住在什麼地方都還沒問,她就睡著了,還睡得這麼安詳?

但是不怪她,聽說她昨天值夜,將近四十個小時沒闔眼,他可不認為有多少人的體力這麼好。

他將車開往郊區。很久沒回老家了,自從買下距離公司較近的公寓之後,他就很少回來。

今天他要幫穗青帶一些東西去醫院,希望鐘點女傭將老家的清潔維持得很好,好到足以招待客人不失禮。

抱她下車時,龔亦昕睡得不省人事,他將她送到穗青床上時,就見她一碰到枕頭就把臉埋進去,她真的累慘了。

人人都羨慕醫師的社會地位高、收入好,卻沒想過,身為醫師,生活質量壞得可以。

二十六歲的女人,沒有男朋友、沒有娛樂,沒有時間打扮自己,名牌衣、名牌包對她而言缺乏意義,而開刀的那雙手,更不能戴任何的戒指與寶石。

開刀、巡房、開會、寫論文和報告,她的生活被一群病患追着跑……

那時,她剛上車,還沒睡着。

他問:「妳這樣子整天忙得團團轉,都不能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一下嗎?」

龔亦昕回答的口氣很冷淡,但句子很熱情。「我可以等一下,但我的病人不能等。」

「天底下的心臟科醫師不是只有妳一個。」

她撇了撇嘴,昂首說道:「但他們找的不是別人,是我。」

幾句話,他聽出她的自負驕傲,也看出她是刻苦自勵的人物。他不明白,同樣的父母,怎會教育出回然不同的一對姊妹花?

拉開棉被,姜穗勍替她脫下鞋子,將她全身蓋妥,看着她熟睡的模樣,輕道一聲晚安。

姜穗勍起床后,龔亦昕已經不在房裏,床鋪整整齊齊的,很顯然,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然後帶着穗青交代的漫畫和小說,離開老家。

他進公司,把該做的事儘快結束,用最快的方式將會議主題拉出來,分層交代著,每個指令都讓下屬一目了然,然後在中午之前來到醫院。

他進醫院時,龔亦昕的門診尚未結束;他進病房陪穗青吃過午餐,而她正在巡房;心底有點悶,但他還是在醫院繞了兩圈,確定碰不到她,才到幼琳病房陪她。

幼琳是個快樂天使,生病阻礙不了她的甜蜜笑臉,她嘴巴張張闔闔講不停,說的全是小時候的故事,說姊姊和她的相處情況,說她對優秀的姊姊有多麼羨慕又有多麼嫉妒。

姜穗勍同意,龔亦昕這女人就是生來讓人嫉妒的。

四點多,他想,她巡房再久,也該巡好了吧?於是他再找她一回。

卻聽到四點開始到現在,她已經進入手術室好一會兒,而他不是輕易放棄的男人,所以他拿着計算機等在手術室外面。

這一次的刀,從四點開到八點半,當她離開手術室,向病患報告手術結果時,他在她眼底看見疲憊。

這個手術肯定相當成功,因為他看見病患家屬不斷向她躬身感謝,而她不笑的臉龐,浮起淺淺一笑。原來她不是不會笑,只是會挑對象。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走上前。

抬眼,她注視着姜穗勍,看一眼椅子上的計算機。他在這裏等她多久了?

「好,我去換衣服,等我一下。」

她沒反對,這是她欠他的,說好一段免費便車換一席談話,但昨夜累翻了,沒等他把話題談開,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也幸好他是君子,否則像她這樣隨便上別人的車,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會發生。

對了,她還欠他一句謝謝。

沒有他,她還真不知道昨天晚上要怎麼過,聽說昨天晚上母親……她握了握拳頭,嘆息。

十五分鐘后,她換好便服,出現在他面前。「走吧。」

他點頭,她跟在他身後。

「我以為妳是機械人。」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抿唇,龔亦昕直覺回答,「我是啊。」

「吃過飯了嗎?」

會問這個,是因為看見她留在護理站的半個御飯糰和未開封的鮮奶,那一餐是中餐,至於晚餐……

他不會天真到認為四點到八點半在手術室度過的女人,有辦法偷溜出去吃飯。

「前面的超商停一下,就可以了。」

姜穗勍揚揚眉,拉起她的手說:「走吧,我也餓了,一起去吃飯。」

她沒說話,但視線停在自己被牽的右手。「這位先生……」

「我們不熟?沒錯,是不太熱,但吃過飯之後就會變熟,到時我們談事也可以談得比較順利。」說着,他接過她的皮包。

動作結束后,他忍不住發笑。一向被評為理智冷酷的姜董事長,幾時像眼前這樣,笑咪咪的討好女人?

龔亦昕看一眼他接過去的皮包。

那女人早上把皮包送回來了,除了錢之外,所有的東西都在,看着她卑微羞愧的模樣,自己再冷血還是去提來五萬塊錢,只是給錢的時候開口說:「以後不要到醫院找我。」

看着那唯唯諾諾的背影,讓她再次提醒自己,此生都別碰愛情。

「好,我請你,謝謝你昨天收留我一晚。」說着,她把皮包搶回來,他們尚未熟到他幫她提皮包的程度。

「好。」姜穗勍半點也不客氣。「我開車。」

她無言以對,年竟一整天下來,她夠累了。

他們一起往停車場方向走時,龔亦昕想,下次有機會的話,該問問穗青她這位兄弟的工作是什麼,怎麼會隨時隨地有空?

但手機此刻很不識相地響起,她嘆口氣,還是接起電話,「你好……我是。」

她只說四個字,之後眉頭越皺越緊,以長長的嘆息做了結束,她結束通話,抱歉地看向姜穗勍。

「對不起,我們可不可以另外再約時間?」她的口氣急促,滿面抑鬱。

他能夠說不嗎?冰柱融化,有了表情,若非有重大事件發生,她沒道理失去鎮定。

「給我手機。」

她想了想,把手機交到他手上,見他用她的手機撥電話給自己,再在兩支手機上分別按入幾個指令,於是第三次見面,他們有了彼此的聯絡方式。

「給我電話,不然我只好去掛號看妳的門診。」

她是冰柱,但她笑了,因為他的話。

「我會打給你,請你不要破壞其它病人的權益。」難得的她幽默了下。

「妳最好說到做到。」

「我會的,謝謝你,下次見。」她頷首,退開。口吻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她對他,已經沒有對待別人時那樣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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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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