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龔亦昕認為,她再不會和多事的姜穗勍有交集。即使他的臉孔不時鑽進她的腦袋裏,干擾着她的專註力。

他長得很好看,她承認;他身上散發着一股權威感,她不反對;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有自信的大男人,她同意。

這樣的男人很容易吸引街上每個女子,包括對愛情存有天真幻想的幼琳,如果不是她生病,有這樣一個追求者出現,母親恐怕迫不及待要兩人走過紅毯吧。

幼琳的病情宣告之後,母親向學校請長假,留在病房裏照顧愛女,為了不引起更多的爭執,她不再踏入幼琳的病房。

這件事,如果讓那個男人知道,又要罵她冷血了吧?

無所謂,母親從小給她的教育中,最成功的一個部份便是漠視別人的眼光。

於是,她仍然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寫論文、忙着朝「心臟科權威」的目標邁進。

穗青已經出院,他以為自己再不會碰見那隻驕傲孔雀,沒想到,偶爾到醫院探視幼琳時,雙腳總會不自覺帶着自己,走往有她的方向。

對他面言,龔亦昕是個奇怪的存在。

她美麗、聰明、能幹,但每每出現在他腦海里的,不是她的聰明美麗或能幹,而是她那雙不示弱的眼睛。

對,不示弱。

在她褪下衣服展示傷口時,眼底沒有脆弱無助,即使滿身的傷包裹在高領衣衫中,她離開后依然能準確無誤地完成工作。她從來不喊救命的嗎?

他比自己以為的更想她,想她的倔傲、想她噙在嘴角冷冷的笑,他甚至想着,這個女人懂不懂得開心是什麼?

這些問號開啟了他的想像,於是他想她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

幼琳告訴他,有關龔亦昕的故事,一個除了父母和本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的身世,那是她剛剛才弄清楚的事情。

她說︰「我真傻,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媽媽對姊姊的態度是恨,我還以為那是恨鐵不成鋼,是期望過高。」

幼琳是真的傻,龔亦昕早就被鍛煉成鋼,哪還需要鍛煉,又怎會是期望過高?

幼琳說她現在,都不曉得該同情媽媽還是指責媽媽才好。

他聽了心底清楚,無論是同情或指責,對龔亦昕來說都無所謂,她早已築起一道防衛牆,把自己擺在裏面,而那個方沐樹恐怕是打破圍牆的第一人,然而他的背叛,逼她把牆築得更厚實、更堅固。

姜穗勍斜倚在病房門口,見到那名對她示愛的病患仍然不放棄地對她說着一句句的「我愛妳」,她臉上依舊波瀾不興,靜靜地對實習醫師們講述他的病情,最後轉過頭對病人說:「鍾先生,你可以辦理出院了。」

他猜測,她看着那病人,眼底卻沒有對方。

微微一哂,他轉身離開,發覺自己對她有着無限同情,不過……如果龔亦昕知道他同情她,恐怕會拿把鋒利的手術刀,剖了他。

龔亦昕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這裏是她新買的公寓,貴得讓人頭皮發麻,她算高薪族了,不過每個月得將大部份薪水拿去繳房貸,並且未來十年,都得過着被房貸追逐的悲慘生活。

會選擇這裏,是因為離醫院近,病人有任何狀況發生,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但「近」是要付出代價的。

很公平,想要有任何東西都必須付出代價:愛吃高熱量食物,就得以肥胖做代價;愛用名牌打扮自己,就得付出金錢為代價;愛上一個男人,傷心是終極代價……天底下,沒有不必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

停好車,手機正好響起,她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門號,她不曉得誰是來電者。

「喂,你好,我是龔亦昕。」

「是我。」

簡短兩個字,她居然就認出他。

但她不願意讓對方知道,她的記憶里,還有他或他的聲音。

仰高下巴,她抬出驕傲,客氣而冷漠的回答,「不好意思,請問哪位?」

「妳不記得了?我是方沐樹。」對方的口氣,有一分失望,她的目的達到。

「你好,有事嗎?」她慎重的說出每個字,每個字都小心地不讓他聽出,他還在她的記憶中。

「我回來了,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聚一聚。」他話中帶笑,強壓下語氣里的落寞。

無論他是天真還是真的覺得無所謂,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偽裝不在意,並不代表一切已雨過天青。

「對不起,我得先查查行事曆。」

「我知道妳很忙,妳現在是知名醫師。」

她是,她用那種被他批評為——「生活過得像被什麼東西追」的態度,戰戰兢兢、一步一腳印的爬到今天的位置。

她沒回答,他經過幾秒又問︰「聽說幼琳住院了。」

「對。」

原來打來找她,他真正想問的是他的小公主。真好笑哦,那年他放棄她,轉頭追求小公主、追逐他想要的浪漫愛情,卻沒想到小公主的愛情只是一場競爭,一場與姊姊的優劣競賽。

她輸去自尊與愛情,小公主贏得榮耀,而他呢?白忙一場?就說了,世間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龔亦昕微哂。現在想來,不知道是誰擺了誰一道。

「她生什麼病?」

「血癌。別擔心,發現得很早,我們會盡全力幫她。」

電梯來了,她走進去,按下十三樓。

「我明白。」

「如果你想探病的話,她住在新生醫院7033號病房。」她說得漫不經心、不帶絲毫感情,彷彿她早已不在乎自己被放棄這件事。

但她在乎的,她的驕傲尚未痊癒。

「謝謝妳告訴我這些,另外我還想通知妳,從明天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他加入新生醫院了?所以他根本就知道幼琳生病,他只是打電話來……試探?他想試探什麼呢?龔亦昕輕嗤一聲。

不過讓她訝異的是,他沒放棄醫學院……也對,爸爸說過,方沐樹很有天份,為愛情放棄事業,確實不是聰明男人會做的事。

「歡迎你加入,晚安。」她說完后冷淡地掛掉電話,心底卻難以平靜。

背靠着電梯,她緩緩吸氣吐氣,雙手埋進掌間。

「說到底,她還不是拴不住方沐樹,我還以為身為人醫院院長的女兒,會有加分呢。」

「哪個男人想要台機器?一開始接近她,大概是因為新鮮吧?畢竟這種女人既特殊又稀少。」

「男人要的都是溫柔可人、美麗善良的女生,誰要塊冰?怕熱的話,吹吹冷氣就行。」

那些嘲弄,每一句,都牢牢地插在她的心上。

他離開,帶走的不只是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自尊與驕傲,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唯獨這兩項不能丟,因為自尊、驕傲是她築起安全圍牆的基石。

電梯在一樓大廳處打開,姜穗勍走進,看見她,詫異。

「妳……」

龔亦昕迅速放下手掌,也因他的出現而驚愕。

深吸一口氣,把方才那通電話拋諸腦後,她痛恨自己的脆弱被他看到,討厭在自己遇見麻煩時,被他撞見。

他又跟蹤她了?這回他要找她談什麼?

要她遠離穗青,還是要問她為什麼這麼冷血,自己的妹妹住院,卻不肯上樓探病?他怎就學不會,別人的家務事,他無權插手?多事並非一種高尚品格。

她決定先發制人。

「對不起,我想我們沒有那麼熟,想談幼琳的事,請你去找我的父母,我可以提供的幫助,很抱歉,少之又少。請你停止跟蹤我、停止在我背後窺視,與其浪費時間,企圖從我身上為幼琳討回公道,不如把時間拿去陪伴她。」

她怎會不知道,她在巡房的時候,他跟在她背後;她進入診間前,他坐在等候區,她只是假裝沒看見,假裝不在意,假裝……

吞下口水……這樣不好,她失控了。

姜穗勍不明白她為何激動,不還他覺得激動的她,多了人味。

嘴角拉出漂亮弧線,他回答,「我並沒有想找妳談什麼。」

「沒嗎?那你幹麼調查我什麼時候動手術、什麼時候門診、什麼時候巡房?!」

被她知道了?好吧,天底下沒有藏得住的秘密,不過,他也解釋不清楚自己那些愚蠢舉動的背後原因,而且,他很高興在這裏遇見她,很高興他們在同一部電梯里,更高興……他們住在同一棟公寓,同一層樓。

他指指閃亮的十三樓按鈕。「我住在這裏,很久了。」

從父母親搬到英國后,他便決定住到離公司近一點的地方。

「胡扯,你的家在天母。」

「哦,妳指的是上次睡覺的地方?那是我老家,那次因為有點事情必須回老家一趟。」

所以……她誤解了?她皺眉咬唇,尷尬於自己的主觀認定。

扭過頭,別過身,她幼稚地以為不看他,他就會變成空氣自動消失。

「看來,妳是新搬來的鄰居小姐。」姜穗勍可沒有打算成為空氣,他找話和她聊,心情在瞬間變得自得愜意,盈滿笑意、快樂飛揚。

穗青出院回家后,遺忘記憶的她回到二十一歲,依然有點傻有點笨、單純的心靈除了八卦和漫畫小說,裝不下其它。

穗青和每個警衛鄰居都很熟,探聽到新搬來的鄰居是位女醫師,探聽到對方買屋的價錢比市價低一成,她還探聽到女醫師是單身。

如果不是龔亦昕太忙,鎮日不在家,說不定穗青早就上門拜訪,繼續那段被他阻止過的友誼。

聽不到,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她對自己催眠。

她現在很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妳很幸運,屋主急着脫手,妳買的價錢很低。」

抬頭看着電梯上跳動的數字,她不明白,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慢。

「上次我阻止妳找穗青,因為我擔心,妳是某個人派來的,不過現在,妳有空的話,歡迎到我家玩。」

她沒應聲,眼睛持續盯着跳動的數字。

「妳吃飯了嗎?」

不回答,她咬牙堅持。

「應該還沒有,妳手上還提着超商的袋子。對了,妳真那麼喜歡吃御飯欄?我認識他們的總經理,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妳這位名醫為他們代言產品,一定可以增加販賣量……」他越講越高興,好像他們是老交情。

龔亦昕咬牙。終於,謝天謝地,電梯到了。

當的一聲,她迅速往家門方向快步走,沒想到他跟在她背後……僅兩步距離。

要不要回頭吼他,要他做人別太過份?但她已經失控過一次,沒道理讓自己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失控第二次。

可他的腳步聲踩在她心頭,一下、一下、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走至門前,寒著臉,怒氣沖沖的道:「我再說一次,不要跟着我!」

丟下話,轉回身,她從皮包里找出鑰匙,打開門。

此時,肩膀上傳來手指輕敲感,她半轉頭,只見他眉開眼笑的對她說:「通知龔醫師一聲,我就住在妳的正對面。」

呃……她誤會他第二回……

從來沒有這麼想死過,她怎麼會控制不了回頭的慾望?怎麼能控制不住罵人的想法?!她是自制力最好的龔醫師啊,怎會被他惹得一而再、再而三,連連失控……

繃緊五官、閉緊嘴巴,她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姜穗勍看着被用力關上的門,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開心,他失笑,大大的笑聲穿過那扇門,傳入龔亦昕耳朵里,讓她真的真的……好想殺了自己……

他轉身,忘了自己有帶鑰匙而按下家裏的電鈴。

姜穗青應門,當她看見他臉上的笑意,高興得好像要唱歌似的,連忙搗起雙耳說:「你千萬不要唱歌。」

誰都曉得他們家穗勍是天才,學什麼都又好又快,獨獨唱歌這一項完全不行,他的歌喉不是用五音不全就可以形容的,那根本是一種……一種恐怖的殺人利器。

如果醫師的手是用來救人的,那麼他的歌喉就是用來殺人的。可偏偏,每次只要他高興到極點,就想要放聲高歌。

他拉下她的手說:「放心,我沒有要唱歌。」雖然他真的很想唱。

姜穗青聽了笑着問:「你怎麼那麼高興?」

「妳猜。」他用力捏一把她的臉。

現在,他二十八歲、而她回到二十一,他終於心想事成,讓她變成妹妹。哥哥可以任意摧殘欺凌妹妹嗎?答案是,可以。

「你的小女朋友病情好轉了?」她拉開他的手,笑問。

「誰告訴妳,幼琳是我的小女朋友?」

「不是嗎?你不是最喜歡那種天使型的女生。」

「不是,我只是保護欲過度旺盛。」

「才怪,你就喜歡那個龔幼琳,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護理站的小護士。」

騙鬼啊,就算她不是天才,也沒那麼好嚇唬的好嗎?如果不喜歡,他怎麼會時常去探病?如果不喜歡,怎麼會想替人出頭?如果不喜歡,那些糖果巧克力……哈哈,騙誰!

「隨妳怎麼說。」他揮揮手,走進屋裏,從衣櫃拿出換洗衣服。

「你不要不承認,我看在眼裏,明白在心底。」姜穗青跟在他身後,篤定表明自己的想法。

「妳的腦袋那麼簡單,怎麼可能明白。」

「你又說我笨,我生氣了,我要告狀。」她雙手扠腰,卻扠不出茶壺樣。

當潑婦是要有條件的,她的條件不足。

「告狀?去啊,反正天高皇帝遠,老爸老媽不會因為一句話飛回來罵我。」

「我有別的人可以告狀。」她嘟起嘴,背對他。

他眉頭一擰,神情緊繃地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到自己面前,凝聲問:「誰?誰是妳的告狀對象,庄帛宣嗎?」

姜穗青偏過頭,用手指壓壓他生氣緊繃的臉頰,疑惑的問:「穗勍,庄帛宣是誰啊?」

所以不是他……他鬆口氣說:「一個不重要的人。」

「既然不重要,你幹麼那麼生氣?」

他沒回答,伸出雙手,搓揉她的臉,轉移話題,「記不記得那個醫師?」

「哪個?」

「妳住院時,常去看妳的女醫師。」

「嗯,後來我出院的時候,忘記告訴她我們家的地址。」她遺憾的噘起嘴。

「我們對門不是新搬來一個女醫師嗎?」

「對啊,聽說還是個美女醫師。」

「就是她。」他用大拇指,比了比對門方向。

「咦?是她!啊,我要去找醫師。」意外的驚喜,讓姜穗青笑逐顏開。

「別急,她剛下班,給她一點時間洗澡。」

「好。」

她用力點頭,眉飛色舞。她喜歡醫師,很喜歡、很喜歡的呀……

把頭髮吹乾,穿着一身輕鬆的休閑服,龔亦昕看一眼牆角邊的跑步機。今天的功課沒心情做,都是方沐樹一通電話,打亂了她的計劃,明天……早起再跑吧。

拿起桌上的御飯糰,打開,放到嘴邊,才發現自己沒了胃口。

淺淺一笑,她想起姜穗勍的話。

她沒要為誰代言,只是貪圖方便,而御飯糰沒吃完往口袋一塞,有空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咬兩口。

想起姜穗勍,她聯想起自己的失控,不禁搗住臉……真丟臉。

她從不允許自己犯錯,可在他面前,她一次次失控,而今天竟接連在他面前犯下兩次錯誤,該死。

門鈴響起,她倏地坐直身子。

是姜穗勍嗎?!她不自覺握緊拳頭,砍人的慾望在胸口泛濫。他來做什麼,他就這麼喜歡招惹她?

門鈴持續響着,她火大了,怒氣沖沖的起身、走到門口、打開大門,罵人的話已經來到舌尖,打算在看見他的第一刻破口大罵,可是……門外站的是姜穗青。

「醫師,我好想妳。」

丟出一個甜笑,朝她展開雙臂,而她,笨笨地被抱緊,然後笨笨地響應,她拍着她的背,像媽媽會對女兒做的那樣。

姜穗青是個奇怪的女人,對她而言。

她光是笑着,就讓人感覺溫暖,她像太陽,讓害怕寒冷的她,不自覺的想要靠近,而今天晚上……今天這個很丟臉的晚上,她的確需要一個溫暖擁抱。

抱住她,龔亦昕在她身上聞到檸檬馬鞭草的香氣,那是種會讓人釋放壓力的香氣。

「對不起,醫師,我出院沒有告訴妳。」

她不介意的搖頭。怎麼通知?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曉得她穿醫師袍,只曉得口口聲聲喊她醫師。

「妳好一點了嗎?」龔亦昕推開她問。

「我沒有想起忘掉的事,不過我習慣了,忘記就忘記吧,醫師說的對,當下快樂就夠了。」

「妳快樂嗎?」

「嗯。」姜穗青點頭后,回頭看一眼對門,確定門是關閉的,才小聲在龔亦昕耳邊說:「我認識一個人,他讓我很快樂。醫師、醫師……妳千萬別告訴穗勍哦,不然他又要生氣了。」

一見面就對她說秘密、分享心事,做着對死黨才會做的事,這對她而言,是種嶄新且奇特的經驗,她從來……從來不曉得手帕交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想妳交朋友?」

「他說外面的壞人很多,教我不可以隨便和別人說話。」

怪人,那不是普通的保護欲。龔亦昕聳聳肩,不以為然。

「妳別理他,就算壞人真的很多,人們也得從失敗當中成長。」就像她自己,在風雨中長得比誰都強壯健康。

「對啊,我也這麼想耶,不過妳不能和穗勍辯論哦,他是天才,我每次說什麼都講輸他。」姜穗青吐吐舌頭,又回頭看一眼家門。

她失笑。看來,這個姊姊被弟弟打壓得很厲害。

不過她一天的沉重、不愉快,全讓姜穗青的燦爛笑容給驅逐出境,現在她才有了回家的感覺。

凝視着姜穗青,她不懂,為什麼自己能在她面前自在輕鬆?因為她無害,還是因為她太溫暖?

「進來坐吧。」龔亦昕指指裏面。

姜穗青探頭向屋裏張望,一眼就看見桌上的御飯糰。「妳還沒吃飯對不對?」

「呃,我不是太餓……」她遲疑了下才說。

「妳才不是不餓,妳是看見那種東西就倒胃口。走,到我們家,穗勍煮了宵夜哦。」姜穗青熱情地拉起她的手,不容她反對,硬將她往自己的家帶。

她想拒絕,但肚子不合作,在此時咕嚕咕嚕叫喊起來。

姜穗青聽見,笑得花枝亂顫,但她的笑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好像她們早在幾百年前就是知心好友。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很難說,有的人在初見時,便能確定兩人有緣有份。

臨出門前,她沒忘記把鑰匙塞進口袋裏。

走入他們的公寓,姜家比她那裏更大,實坪至少有六十坪以上,簡單幹凈的裝潢,讓屋子看起來更大。

「哇,穗勍把面煮好了。」姜穗青一進門就聞到香氣,趕緊把她帶往飯廳,她一面佈置碗筷,一面自吹自擂,「我們家穗勍是天才哦,他學什麼都很快,小時候書隨便念兩下就考到全校第一名,到公司上班,才兩三個月就做出亮眼成績,大家都叫他天才寶寶,連煮飯也是,只要一本食譜給他,他隨便看一看就能煮出滿漢大餐。」

她已經忘記,這是第幾次姜穗青在她面前陳述「穗勍是天才寶寶」這件事。

明明是被打壓的那一方,但她不但不對弟弟心懷怨恨,還把他當成寶貝似的四處炫耀。

這情況和他們家相當不一樣。像她從小刻意和幼琳競爭,幼琳做一分的事,她就要做到一百分,弄到後來,把天使般的女孩弄出妒恨心腸,說起來她也有不對。

姜穗勍看着龔亦昕,把碗推到她面前,坐下來,與她面對面。

她望向他,想起自己的連連失控,面上微微發紅……她好尷尬,但他的態度自然,好像剛剛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笑容可掬地捏捏姊姊的臉,說:「姜穗青,閉嘴。安靜吃妳的面。」

但她因此閉嘴了嗎?並沒有。

「穗勍最痛恨別人叫他天才,後來啊,他就故意裝笨,每次都故意不考滿分,老媽拿他沒辦法,只好隨他去。醫師,妳也是天才對不對?要考醫學院很難耶。」

龔亦昕拿起筷子,在麵條進入嘴巴之前一怔,才緩緩回答,「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比誰都努力。別人讀一小時的書,我花五小時把它背起來,考第一,是我的習慣和目的。」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他直覺的問。

她笑而不答,把面放進嘴裏。

咀嚼、吞下,真的很好吃,五星級的廚藝,果然是天才才能做出來的美食。低下頭,她用力喝兩口湯,是真的用力,她用儘力氣品嘗食物的美味。很久了,她很久沒吃到這樣子……讓人倍感幸福的食物。

「說嘛,說嘛,幹麼要讓自己這麼累?」姜穗青催促她回答。

「我笨啊,不曉得有輕鬆的生活方式。」

姜穗青找不出話接,想了半天後,做出結論,「可是,能考上醫學院,能當醫師,就是天才。」

姜穗勍和她不同,他講的是另一句,「那現在呢?妳已經知道那是很笨的生活方式,為什麼還不為自己鬆綁?」

「現在還是笨,笨得想用優秀去攻擊我恨的人。」她沒注意到問話的人是他,低着頭,一面吃面、一面讓話溜出口。

那個她想攻擊的人……是她的母親?他眼神一黯。

「醫師。」姜穗青喊她,她抬起頭。

就見她把自己碗裏的蛋讓渡到她碗中,她這才發現自己吃得太快,對面兩人還沒開始動筷子,她已經解決掉大半碗。

她……餓得很。臉微微發紅,驕傲面具在不經意間卸下。

「我不用,已經夠了。」

姜穗青搖頭,堅持把蛋放進她的碗裏。「醫師,如果有人欺負我,穗勍會很小氣,有時候還會使小動作把別人整個半死。」

點頭,龔亦昕同意,姜穗勍有着非比尋常的保護欲。

「可是,那是不對的。」姜穗青續道。

她的話讓姜穗勍想起那個「畜生」,一時激憤,反問:「以牙還牙,哪裏不對了?!」

「就算你把人家整個半死,自己也不會快樂呀。」

很簡單的邏輯,卻讓天才和醫師都答不出話來。

姜穗勍和龔亦昕相視一眼,同時低下頭,同意自己被打敗。

「所以啊醫師,妳要原諒那個對妳不好的人,因為她對妳不好,自己已經不快樂了,醫師沒必要也讓自己不快樂。」

姜穗青是對的。

她打從心底同意,但是人吶……原諒自己很容易,原諒別人很困難。她搬離家裏、避免接觸,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

「妳又知道了。」姜穗勍的筷子敲上姜穗青的額頭,她笑嘻嘻地躲開,轉換了方才的低氣壓。

「我知道的事可多嘍,我沒你想得那麼笨。」說着,她把他碗裏的蛋搶過來,張開嘴巴,一口塞進去。

「最好是啦。說,妳今天有沒有到處亂跑?」他拿走她碗裏的蝦子,蘇,一下吸進嘴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夾了他碗裏的魚丸,丟到龔亦昕的碗裏。

「因為老爸老媽說過,妳歸我管。」

姜穗勍沒有在客氣,他從龔亦昕碗裏撈回自己的爆漿魚丸,順便把她沒吃掉的肉片也夾過來,她正式被捲入戰爭。

「我是姊姊,你是弟弟,是我要管你才對。」姜穗青把他偷來的肉片再加上利息,還回去龔亦昕的碗裏。

「有妳這種笨姊姊,是我人生最大的恥辱。」到口的肉豈有讓人搶走的道理?那不是他姜穗勍的行事風格,於是他直接端起龔亦昕的碗,喝了一大口湯。

「是嗎?可有你這種又帥又聰明的弟弟,是我人生最大的驕傲耶。」

聽着他們一句來一句往的鬥嘴,龔亦昕笑了。

這才是家人,不管怎樣的傷人言語,都不帶絲毫惡意。

這一頓飯,吃得沒有規炬、沒有禮貌,可人人臉上都帶着笑。

家……指的應該是這樣的地方才對吧,不是有爸爸、有媽媽、有姊姊、妹妹的地方,都叫做家。

這個晚上,她在一張長長的桌子上,認識了家的真諦。

吃完飯,照理說,她該禮貌告辭,也許明天,送一點水果或其它禮物,感激他們今晚的盛情邀請,但姜穗青不讓她離開,拉着她進房間,鎖上門后,把她往廁所裏帶。

姜穗青小心翼翼地看了門外一眼,然後開始對她掏心掏肺。

「醫師,告訴妳哦,我今天出門了,我和阿憶去逛西門町,我們去看電影、去吃冰,去做很多穗勍不准我做的事。」

「妳已經成年,為什麼他要禁止妳?」龔亦昕認真地當起她的「手帕交」,細聽她的一字一句。

「穗勍不喜歡我交男朋友。」

她皺眉頭。這是什麼天理,他可以交女朋友,卻不允許姊姊交男朋友?

「穗勍很壞,對不對?」姜穗青問。

「對。」點頭,和她同仇敵愾。

「他很專制。」她又說。

「也很愛管人。」龔亦昕補上一句。

「對,還很雞婆。」

「沒錯,也很霸道。」

她說完,姜穗青笑了,她忍不住跟着笑,姜穗青看她笑,就笑得更誇張,然後像在比賽似的,兩人拚命笑,好像那個專制、愛管人、霸道的雞婆男真的有那麼好笑。

突然,龔亦昕轉頭,在視線對上化妝鏡時,笑容斂起。

原來,她笑起來是這副模樣,一張好陌生的臉龐……

姜穗青接着湊上來,從背後抱住她,鏡子裏面,多出一張笑臉。

「醫師。」姜穗青軟軟喊著。

「怎樣?」她也軟軟應着。

「我覺得,我和妳比較像雙胞胎耶。」

有嗎?鏡子裏面的兩個女人半點都不像,她熱她冷、她甜她苦,她的世界只有單純幸福,而她的……複雜而陰森。

「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說定什麼?」

「妳和我當雙胞眙,我不要和穗勍當雙胞眙。」說完,姜穗青又笑了,她的笑容再度感染她,於是她也拉開嘴角,笑逐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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