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可以塞入這麼多食物,一路走、一路吃,她幾乎吃過整條淡水老街的東西。

這是他們第二次來淡水老街了,為什麼來第二次?因為上一次的經驗太美,所以他們決定第二次出遊。

至於是怎樣的經驗會美麗到讓他們一來再來?

首次來的時候,天空飄着一點雨,他們順手買了把傘,那把傘既小又秀氣,根本遮不了兩個人的身體,尤其一個大男人撐著黑色底、小白點,傘緣帶着蕾絲邊的小花傘多麼有趣,但阿憶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硬是撐起那把小雨傘。

傘下,兩個人的身體靠得相當近,近到幾乎交疊。

他說:「傘幫我擋雨,我幫你擋雨。」

於是拉起外套,把她的頭塞進懷裏。

他的懷抱,暖暖的、軟軟的,而檸檬馬鞭草的香氣充斥他的鼻翼。

他愛上她的檸檬馬鞭草,而她愛上他的番茄汁,很公平……在他懷裏時,她是這樣想的。

他們在黃金海岸聽見街頭藝人在唱歌,歌聲不算好,但是很有感情,他唱着一首不算新的歌,前一段時間相當流行,那是李聖傑「手放開」。

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

感情就像候車月台有人走有人來我的心是一個站牌寫着等待

(作詞:十方)

姜穗青越聽越見滋味,歌詞在心底盤盤旋旋,眉頭苦苦、心澀澀,等待二字在她唇舌間反覆咀嚼。

離開時,他們給街頭藝人五百塊錢。

他們給的不是錢而是支持,支持對方在喜歡的事情上繼續努力。

離開黃金海岸時,雨不下了,她從他懷裏離開,他合上傘,握傘的手握上她的手,她笑、他也笑,微涼的空氣里充斥着淡淡的幸福感。

「我佩服那些能夠堅持夢想的人。」她突如其來說道。

「那你有什麼夢想?」阿憶問話同時,心底想的是,他願意為她完成所有的夢想。

「夢想?」姜穗青偏過頭,慢慢思考。

夢想……她有過,夢想一個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兩層就好,房子外面有塊小小的地,種滿她最喜歡的花,房子裏有個很棒的廚房,一隻很可愛的101忠狗,重點是,那個房子裏有個自己深愛的男人。

她苦笑搖頭,終於理解為什麼有人沉迷於幻想中,不願清醒。

「沒有嗎?」

「沒有。」她搖頭。

「我有。」他扳過她的肩膀,認真說道。

「講講看。」

「我想要買一塊地、蓋一個房子,是透天屋,它不必很大很高,頂多兩層樓就好,養一條大狗,可以每天清晨和我去慢跑,有個大廚房,一個有着落地窗的大客廳,屋外種花,平時可以去度假,退休之後,和妻子長住在那裏。」

凝聽着他的話,她不自覺的,眉頭打上死結。

「怎麼,對我的夢想有意見?」他鬆開她的肩膀,笑着拉起她的手,插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沒有。」她搖頭,隱去眉心糾結。

像做結論似的,他說:「總有一天,我會完成這個夢想。」

是嗎?那還真是恭喜他和他那位……妻子……

阿憶帶着她走進一家餅店,那是家開過很多年的老餅鋪,他在網絡上搜尋到的,老闆大方,試吃的餅切得很大塊,吃餅口乾還會奉上茶水讓客人潤喉。

因為不是假日,所以他們進門時,並沒有太多客人,他們站在櫃枱前一塊一塊試吃,把各種口味的餅全部試過一次之後,仍嫌意猶未盡,阿憶又挑出幾個喜歡的口味,再試第二輪。

他試得很過份,連姜穗青都看不下去,但他還是拿起一塊一塊又一塊,遞給她吃,她張著大眼睛,一面笑、一面吃,還要一面偷瞄店員的表情。

她看見本來「大方」的店員小姐變了臉色,雙眼已冒出火苗來,阿憶卻假裝沒看見對方想吞人的表情,擺出一副吃霸王餅的姿態,一面吃、一面和她討論口味。

她吐吐可愛的小舌頭,湊近他耳朵,輕聲問:「我們會不會吃得太過份?」

「這間餅鋪本來就標榜試吃、吃到飽。」他也在她耳邊低語。

「可是也不必吃得那麼飽吧……」她口氣怪異,不過任誰被人家這樣盯着看,口氣都會怪異到不行。

「我還好,半飽而已。」阿憶眨了眨眼睛,惹得她發笑。

「外面還有好吃的,不如我請你出去吃?」她扯扯他的衣袖道。再繼續下去,她肯定會脹氣加胃酸逆流。

「真的不想吃了?」

「不想。」她用力搖頭。在火團目光下,就算餅裏麵包黃金,她也吞不下去。

「確定不想?」他再問一回。

「確定不想。」

「好吧。」他抬起頭,不再和她竊竊私語,刻意大聲問:「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她臉皮薄,回答得很猶豫。

「既然吃飽,那我們就……喝點茶吧。」

他厚顏無恥地伸手向店員討茶水,她不確定大將軍上陣殺敵時,是不是會用店員小姐那種眼光嚇敵軍?但她有被千刀萬剮的灼痛感。

「呃,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渴……」她真想抓着阿憶,直接衝出去。

「吃那麼多餅,怎麼會不渴?小姐,麻煩給我們兩杯茶。」

對方很生氣,但還是很有氣度地幫兩名奧客倒茶水。

阿憶接過杯子,慢條斯理地把茶喝光,喝完茶,還大面神地再拿一塊餅試吃,呃呃呃……一旁姜穗青的臉快煮熟了。

終於他覺得玩夠了,轉頭指指幾個口味說:「小姐,我要混合的,九個一盒,訂五十盒。」

情況在突然間一百八十度大逆轉,店員小姐的表情精彩絕倫,晚娘臉孔貼上春風,她笑吟吟地從櫃枱後方走出來,彎身哈腰笑問道:「恭喜恭喜,先生小姐要訂婚嗎?我一看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們的婚禮一定會讓很多人羨慕,如果是婚禮,我們有喜餅,先生要不要參考一下?」

姜穗青怎麼都想不到店員小姐會來這麼一串話,臉瞬間炸出紅光,她靦腆的表情讓阿憶開懷大笑。

「不是訂婚,只是想給幾個外國人吃吃道地的台灣味。」他攬攬穗青,好心替她解圍。

「這樣啊,我們的餅已經賣了幾十年,可以說是最正統的台灣味……」

接下來,她講了一大堆話,兩人都沒認真聽進去,因為姜穗青忙着害羞,而阿憶忙着欣賞她的表情,直到問到五十盒要不要做宅配時,他才掏出信用卡,認真填好表格。

店員小姐將他們送至大門口,這回的目光不再帶着殺氣,姜穗青仍然如芒刺在背,半點不敢回頭。

呼!走出大段距離后,她才鬆了口氣,扯扯阿憶的衣袖說:「小姐的臉變得很快,之前,我以為她會衝到廚房拿一把大刀砍出來。」

「教你嘗了一回人間冷暖吧。」

「我不喜歡現實的人。」她擠擠鼻子。

「我也不喜歡。」

「不喜歡還買那麼多餅。」這叫什麼?以德報怨嗎?

「就是要教她知道,不能狗眼看人低。而且,他們的餅還真的滿好吃的。」

「是啊。」她一邊附和一邊笑出聲,拍拍自己的肚皮說:「我肚子好脹。」

「你又沒吃幾塊,那哪叫脹氣,是被店員小姐嚇的吧。走,我們去散散步、消化消化。」

「誰像你那麼厲害,能夠無視別人的眼光,一塊接着一塊吃。」

他突然站定,與她相對面。「無視於別人的眼光是件極其困難的事。」

「我同意。」光看她的消化不良就知道。

「曾經我很在意他人的眼光,後來慢慢發覺,越是在意,傷害的越是自己。」

姜穗青遲疑須臾,猶豫問:「你有過……什麼故事嗎?」

他溺笑着揉揉她的頭髮。「嗯,找個時間講給你聽。」

「現在不行嗎?」

「我不想讓你的胃益發受苦。走吧。」

阿憶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臂彎,他們要去看海坐渡輪。這是個美好的下午與晚上,他們在漁人碼頭坐很久,說話、聊心事,她分享了他的事業成就,而他聽她講一大堆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

最後,他在太陽西下的滿天霓雲中,吻了她。

他的吻,繾綣纏綿,她的吻,溫柔香甜,他們在彼此的吻里,沉醉……

因為那個美好經驗,當阿憶提議再游淡水時,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一樣的手牽手、一樣肩並肩,一樣在疲倦的時候,把頭靠在他的手臂間,只是簡單動作,她卻在這樣的簡單裏面感受到心安心慰。

她問他,「你想知道我喜歡什麼花嗎?」

他說:「想。」

然後她兩個掌心相對,食指相碰撞,歪著頭,甜甜說道:「瑪格麗特。」

她在等他問:為什麼?

然後她就回答:因為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初戀男友時,她手上抱着瑪格麗特,那是另一位想追求她的男生送的,她不願意收、但不懂得如何拒絕,只好捧著花,走向和穗勍約定的籃球場邊。

那天,她的初戀站在穗勍身邊,穗勍向他介紹,「這是我的姐姐,姜穗青。」

第一眼,他像失速的火車頭,狠狠撞入她心口,從此她喜歡上他、暗戀上他,深深地將他烙印心頭。

當場,他客氣地對她說道:「瑪格麗特很適合你。」

也許那是應酬話,也許那天她剛好穿了一身白色洋裝,總之,他的話奠定了她喜歡瑪格麗特這個定律。

有趣的是,那天過後,男人再也記不得她。

她曾在球場外和一群女生看他打球時,他走過來和幾個相熟的女同學打招呼,卻看也沒多看她一眼;他們在學校操場錯身時,他也沒有注意到她;她的暗戀一天累積過一天,她身邊所有的好朋友都曉得她的暗戀,只有他不知道。

直到幾年過後,意外發生,他們再次交集。

曾經,她感激意外的發生,但現在,她不確定了。如果兩個人註定只能在界線外徘徊,如果他們的關係狀態永遠不是她想像的那樣,或許從開始就被直接宣佈出局,可以讓人減少漫長等待。

「我也喜歡瑪格麗特。」他沒有問她為什麼,所以她沒給他預計的回答。

「為什麼?」

「瑪格麗特很適合你。」

她心一震,猛然望着他,他咧起大大的笑臉,意味不明的笑容,讓她不知道如何做出反應。

阿憶並沒有等待她的反應,直接拉着她,去買一支巨無霸雪糕,很高很高的那種。

他們站在STARBUCKS外面,她看着那麼長的雪糕,不曉得要從哪裏下口。

他問:「有沒有玩過抽抽樂?」

「那種把長方形木塊疊成高塔,再從中間一根根抽出來,看誰抽的時候高塔倒下來的遊戲?」

「對。」

「小時候玩過。」

「我們來玩,輸的人要背贏的人繞黃金海岸一圈。」

說着,阿憶舉起雪糕,率先從中間舔一口,輪到姜穗青,她也找個好角度舔一口,他再舔、她再舔。

他舔得帥氣大方、她舔得小心翼翼,他舔上她舔過的地方,他們間接接了吻,他不在意,她更不在意,於是兩個大人玩得像小孩,玩到最後,竟然有年輕人在旁鼓噪拍手。

但到最後,小心翼翼的她竟然輸了,她懊惱地看着跌到地上的雪糕,臉都歪了。

服務人員過來清潔地板,雖然沒有口出惡言,但態度很不爽,當阿憶給對方一千塊小費之後,就皆大歡喜了。

輸的人要背贏的人?她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巨無霸,愁眉,但……願賭服輸,彎下腰,認命……

他是好男人,絕不以占女人便宜為樂,於是,他拍拍她的肩,她旋過身,他彎腰,她跳上他的背。

她很高興,自己今天穿牛仔褲。

他背起她,笑着對圍觀的人說:「她是我女朋友。」

在年輕人們的掌聲中,他們離開星巴克。

走過一小段,又有人回頭看他們,阿憶帶着一點小驕傲,不厭其煩地告訴別人,「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講過一次又一次,毫不嫌膩,而她被他洗腦過一次又一次,當真把自己當成他的女朋友。

一個男朋友、一個女朋友,在淡水瘋狂玩樂,那是很棒的感受,她再也顧不得形象,大叫大笑,在他耳邊唱歌。

若干年後,要是有人問她:姜穗青,你最喜歡什麼地方?

她一定考慮也不考慮就回答,「我喜歡淡水。」因為在淡水,有過她最美好的回憶與過往。

她再度穿上洋裝,那件白色的、讓她想唱生日快樂歌的洋裝,雖然是很多年前買的,但沒有褪流行的感覺,再套上米白色高跟鞋,她在穗勍離開家門后,馬上搭電梯直達七樓。

今天,他們要去九份。九份有什麼好玩的,小時候常和同學去,景點早就走透透,但身邊的人換了,興奮度自然不同。

姜穗青的臉色有點糟。她剛生病痊癒,幸好他們家對門住着一個她很喜歡的醫師,否則她準會發燒到天明。

阿憶知道她發燒的原因,上次他們約了在外面見面,他臨時爽約、而她沒帶手機,她在雨里等了他一下午,之後生病。

他失約的原因是綺綺進產房,四千公克的孩子整整折騰了她三十八小時,他不能不陪伴在身旁,因為……他們是他的責任。

因為聯絡不上,因為擔心,他不能離開醫院,卻無法避免心焦,心懼,心不在焉,隔天他從醫院回來,顧慮不了穗勍是不是在家,就衝上十三樓找她。

見到生病的穗青臉色慘白,他嚇壞了,明知沒什麼大事,心卻被硬生生燙熟般,刺痛灼熱得形容不出口,那一刻,他徹底明白,他再無法容許自己失去她。

「你沒到九份玩過嗎?」姜穗青在進入黃金博物館的時候問他。

他握着她的手,一步步緩慢前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牽着她的手走路已經成為一種定律,任誰都不可以破壞的定律。

「有,不過離開台灣太多年,我已經忘記九份是什麼樣子,九份……改變很多呢。」

「是啊,這裏成了很熱門的觀光景點。」

「地方會改變、景觀會改變,幾年不見,就算是人也會變得不一樣。」

「當初你為什麼要離開台灣?」這話,憋在心裏太久,她不說不問,不代表不想知道。

「記不記得在淡水,提到在意別人眼光會受傷害時,我說過,有個很長的故事?」

「你打算告訴我這個故事了嗎?」

「對,有點長、有點無聊,你要耐心聽。」他對她笑笑。

姜穗青合作點頭。「知道了,我會把所有的耐心配額通通拿出來用。」

「我父親經商失敗,在我高中時期跳樓身亡。」

故事的開頭就震撼人心,她不自覺停下腳步,與他對望。

阿憶輕輕碰上她的臉頰,給予安心微笑。「沒關係,已經是很久的事情了。」

她點頭,眉目卻忍不住捎起幾分憂鬱。

「我的母親纏綿病榻多年,在家逢巨變之時,病情每況愈下,我父親過世半年後,她也病重離世。」

她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只能把他擁進懷裏,無聲地輕拍他的背。他不矮、而她不高,做這種動作吃力得緊,但她不介意為他吃力。

「我們家曾經有過許多世交,父親性格大方豪氣,幫助過許多朋友在商場上立足,但在公司出事同時,他們紛紛避不見面,沒人想得到,驕傲的父親在走投無路情況下竟會尋短見,聽見我父親離世,他們的第一個反應是給我錢,我不知道那些錢代表的是虧欠,還是他們認為幾萬塊錢就能夠還完我父親給予過的恩惠。」

「所以他們的好心傷害了你的自尊?」

酸意迅速湧上他喉間。誰說她笨,她一眼就看見問題重點。

沒錯,他性格雖然溫和但實質驕傲,他每收一筆錢就貶低自己一分,但一個高中生加上病重的母親,讓他不得不暫且放下驕傲自尊。

這些年,他將錢一筆筆加上利息還回去,同時,也一寸寸找回自己的自尊。

「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天使?」

她遲疑好半晌,才鄭重點頭。「那個……你在車禍時認識的天使?」

「對。當時我正值失戀期間,我的女朋友決定嫁給別人。」

「為什麼她要嫁給別人,你們的感情淡了嗎?」

「我們的父母親是商場上的朋友,在他們眼裏,兩家聯姻對彼此的家族企業有幫助,但我家垮了,約定自然結束,她決定嫁給別人,我無法反對,只是她瞞我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真相。知道我們是怎麼分手的嗎?」

姜穗青搖頭。

「電話,她打手機告訴我,為了彌補我,她可以拿出一筆錢。這點很傷人,其實在那之前,我很感激她的。」

「為什麼?」

「十七歲,在我失去父親時,她並沒有現實地與我分手,我們仍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持續交往,直到我念研究所時,我常常告訴自己,我要為這個對我不離不棄的女人,努力賺錢,為她建造一個安全堡壘,照顧她、保護她……」他苦笑。

「那時我並不清楚,她背着我,同時與許多男人交往。」

「你一定很難過。」她鬆開他的背,仰頭望他的臉龐,帶着淡淡哀憐。

「對,後來我回想,如果沒有那位天使的存在,我能不能度過那段時間?」他嘆口氣后,接着說:「答案是,沒辦法。」

「為什麼沒辦法?」

這回輪到他擁她入懷,他抓住她的手、扣上自己的腰,他需要她的體溫,來熨暖他的心。

「我的天使不美麗但是很可愛,她經常覺得自己不聰明,但她卻永遠聰明地一眼就猜透我的心意,在她身邊,再冷的冬天,也會讓人感覺溫馨。」

「後來呢?」

「後來我們變成朋友,變成情人,只差沒有立下誓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們要雙宿雙飛。」

「怎麼能夠雙宿雙飛?你出國了呀。」她幽幽的口氣里,帶着絲毫抑鬱。

「對,因為後來……我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

「她的父親是併購我父親公司的商人!」

姜穗青被驚嘆號狠狠砸到,扣住他腰際的手無力垂落,迅速低下頭,她掩飾內心的激動。怎麼會……怎麼可以是這樣……

他看着她的激動,心疼,顧不得她的想法,他硬將她抱進懷裏。

後悔了,他後悔揭穿這些,但話至此,已無回頭的可能。再嘆一口氣,他繼續往下說。

「天使的父親也認出我了,我們私下見面,他是個正直的男人,不用心機、不拐彎抹角,他直接告訴我,他認為我接近天使是為了報復,認為我想藉著傷害天使來傷害他。

「他實話對我說,天使是他最珍視的寶貝,他可以失去所有,卻不能讓天使遭受半點傷害,他希望在一切還可以挽回時,要我放過天使。我可以解釋的,但在當時,他拿出支票,希望我離開台灣,再不和天使見面。」

淚水翻出……不能哭的,她怎麼能夠哭,那是天使和他的故事,與她無關……

「我被打擊過無數次的自尊之牆,徹底崩垮,我毫無道理的憤怒、毫無道理地把怒氣轉嫁到天使身上,那並不理性,因為傷害我的從來不是她。

「只是當年太年輕,年輕到失去理性,我收下錢,忿忿轉身離開,連一通解釋電話也不撥出去,我憤怒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帶着成功回來,我要讓所有人看清楚,莊家不會因為一次的失敗就永遠爬不起來。

「在美國的那幾年,我常想,如果那次的見面,我能夠用理智取代憤怒,試圖向天使的父親解釋,我很清楚自己父親失敗的原因,我要做的是不再重蹈覆轍,如果我能說服他,而非把錯誤歸在別人的身上……找個冤大頭來恨、來怨,並不是我的行事特質……如果我能讓他相信,我和天使之間的感情沒有摻入半點雜質……是不是我和天使會有不同結局?」

他重重嘆息后,續道:「這些年,我陸續還清給我錢的朋友親戚,我在還債的過程里,一點一點重拾自信,可是那些自尊自信帶給我的快樂,無法掩蓋我在思念當中所承受的苦痛。」

「你想念她嗎?」姜穗青吞下哽咽,以為淚水已被成功隱藏,卻沒料到她眼底的紅絲已泄露出委屈。

「當然想,想她會不會傷心,想她會不會太失意,想她……也許已經嫁作別人的妻,也想她離開我之後,是不是一樣會為別人帶來暖意。」

「想她,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她?問問她好不好、問問她有沒有和你一樣思念對方?」她的話再度露餡,但他沒有挑明說破。

「我不敢。」

「為什麼不敢?」

「我的前女友在結婚前打了通電話通知我分手,我恨了她很長一段時間,而我比她更可惡,連個通知電話都沒有,我怕她恨我……不,她肯定是恨我的,可我沒有勇氣親耳聽她說恨。」

「是你自己說她是天使,天使只會原諒人,怎麼懂恨?」她反問他。

「天使不懂恨嗎?如果你是天使,你會原諒我嗎?即使我對你做過這麼可惡的事?」他握住她的五指加了力氣。

姜穗青搖頭,緩慢道:「如果我是天使,我會等待,每天都等着你回來,給一個合理解釋,像你今天對我說的這樣。」

「我這樣的解釋,能夠讓天使原諒嗎?」

「當然可以。」

「為什麼?」

「因為被傷害的人除了天使,還有你。」

「你哭了,為什麼?」他勾起她的下巴問。

在發覺自己的淚水的同時,她欲蓋彌彰地補上一句,「對不起,我覺得天使小姐很倒霉。」

倒霉?說得好,城牆失火、殃及池魚,她肯定沒料過一段與自己毫不相關的陳年往事,會阻斷了兩人的未來與愛情。

「你認為,如果我去找天使小姐,向她坦承一切,她會不會原諒我?」

「她的原諒對你很重要嗎?」

「很重要。」他認真點頭。

「為什麼重要?」

「她原諒我,我才有足夠勇氣去尋找新生活。」

尋找新生活?懂了,這是他出現的重大原因,他要一個了斷,一個真確結束,好安心建立新家庭。

真不甘心吶!但她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好人不會阻止別人去尋找新生活。很艱難作答,但她還是點了頭,勉強擠出兩分笑容。

「她會原諒你,因為她曾經是你的天使,身為天使,要給人祝福。」之後,姜穗青不言語,只是任愁緒恣情恣意。

他的觀察是對的,她並沒有遺忘任何記憶。

她在那個遇見他帶綺綺回國的夜晚,被疲憊壓倒、崩潰,她無法消化理解眼前所見,只好選擇遺忘。

她說服自己遺忘,也說服穗勍和身邊所有人,她已然遺忘。

她相信只要遺忘夠認真,她就可以躲起來,像烏龜,不必上班,不必等待不歸的男人,不必期盼失蹤多年的愛情再度出現。

之後他出現、接近,這樣的姜穗青更需要遺忘。

因為不遺忘的話,她就會知道,其實他有妻子、有小孩,其實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在六年前已經斷線。

遺忘讓她理所當然地發展兩人的友誼,遺忘讓她任性地允許自己接受他的擁抱與親吻,遺忘讓她無須背負小三的罵名……在種種情況下,她必須遺忘。

驀地,街頭藝人的歌聲在腦海里浮現。

我給你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要一張雙人床中間隔着一片海

感情的污點就留給時間慢慢漂白把愛收進胸前左邊口袋

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

感情就像候車月台有人走有人來我的心是一個站牌

寫着等待

因此手放開是她唯一的選擇?時間已經漂白了過去污點,別再用言語拉扯、別再責怪,時間造就了他們之間的海。

是啊,歌詞寫得多好,感情就像候車月台,有人走、有人來。

綺綺離開、她進駐,她離開、綺綺回來……屬於姜穗青的站牌,除了等待……緩緩嘆息,等待不來愛情的站牌,她憑什麼把愛收進口袋?

手放開呵……她在他懷裏低頭,一根一根鬆開手指頭。

六年等待,她等出一個「手放開」……

苦笑。笨蛋的女人總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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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光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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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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