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晚餐時刻,餐室里靜悄悄的,就算老杜特地做了一鍋紅燒獅子頭,還把大白菜改成戴春梨最愛吃的高麗菜,燜得又香又甜又軟爛,她卻邊吃邊覺得怎麼也少了一個滋味。

真奇怪,明明就很好吃呀。

她慢慢扒著飯,卻食不知味。

老杜不動聲色地吃着飯,他的味蕾倒是很正常。

自從董事長秘書室打電話來,交代董事長今天晚上要開會,不會回家吃晚飯後,春梨小姐就變得怪怪的,切菜切到手指頭搞到噴血不說,還胡裏胡塗地把黑醋當醫油倒,將一鍋海帶鹵豆輪變成了酸溜溜慘不忍睹的黑海。雖然其它的菜在他的搶救下,應該沒有出太大的問題,但是他總覺吃得有點心驚膽戰……煎黃魚好像有點太甜,蒸釀豆腐居然是苦的?

「我說少爺……」戴春梨陡然自發獃狀態中驚跳了起來,小臉莫名發光。「老闆回來了?吃過飯沒?饋不餓?」咦?餐室里只有她和杜爺爺兩個,哪還有第三人?

「……今晚應該會很晚回來。」老杜把她的舉動看在眼底,故作不以為意地吃了一口紅燒挪子頭。

「噢。」她心虛地臉紅了紅,連忙低下頸扒飯。「哈哈,是啊、是啊,應該喔。」老杜肚裏暗笑,臉上表情還是很冷靜。

「對了,今天晚上你不如打個電話回去給你的家人,跟他們報一下平安吧。」她猛然抬頭。「對喔!我都忘記要打電話給我阿爸了……」那時候實在太激動了,只留張字條說要去南部找同學就走了,也不知道阿爸有沒有起疑。唉,來台北都一個多星期了,連通電話都沒有打回去,阿爸一定很擔心。

她真是個不孝女。

「發什麼呆呢?快吃吧,菜都要涼了。」老杜提醒。

「喔,是。」她愣了一下,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歉然道:「杜爺爺,我差不多飽了,您待會兒吃完碗筷要放着給我洗哦,我先去打電話了。」老杜微微一笑,「你慢慢跟家裏人聊,不打緊的。」「不行!一定要留給我洗,拜託。平常我已經太受您的照顱了,年輕人如果被老人家照顧得無微不至會折福的,而且您年紀不小了,要注意筋骨,昨天不是還腰痛嗎?」「你怎麼知道我昨天腰痛?」「昨天下午換玄關燈泡的時候,您不是換到一半就突然變僵硬了嗎?後來您的動作就很慢很慢……」她頓了下,不好意思地道:「還有。我也聞到沙隆×斯藥膏的味道。」老杜曉得神情有點尷尬。

「杜爺爺,這沒有什麼好尷尬的。」她溫柔地道,「保養身子是很重要的,今天晚上我燉的黑豆排骨湯很滋補,對骨頭很好,您多喝點。」他一愣,心口不禁暖和了起來。「難怪你今天在市場堅持要買那個烏漆抹黑的黑豆。」「這是以前常挖竹筍送給我們吃的阿通伯他阿祖的獨門秘方,他說很有效喔!」她難掩熱切地道:「還有,春來嬸也有說,花生燉豬腳也很不錯,除了膠質豐富可以補充鈣質和軟骨組織外,同時還有很強的豐胸功能丁──」老杜又是感動又是忍不住笑了。「豐胸我想是不用了,看有沒有能治腦漿凝固症的,唉,少爺很需要。

」「真的嗎?老闆腦子有病?」戴春梨大吃一驚,不知怎地眼眶紅了起來。「那怎麼辦?很嚴重嗎?」一定很嚴重!瘋牛症會讓腦子海綿組織化就已經很可怕了,這個病卻會讓腦漿凝固化……她聽說腦袋有病變的人常常會脾氣突如其來的失控、暴躁,連自己都沒有辦法自制。

難道是真的?老闆脾氣古怪性好發飆就是這個原因嗎?

天啊,她真不應該,老闆都生病了她還故意讓他日子不好過……戴春梨慚愧難過到說不出話來。

「噗!」換克牌臉的老杜首度噴飯。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哈哈哈……」老杜笑到前俯後仰。「嚴重、嚴重……非、非常嚴重……哈哈哈……」戴春梨獃獃地望着他,不明白為什麼老闆生了病,杜爺爺還會笑成那樣?就連只跟老闆相處了一個多星期的她,在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后都忍不住想哭,胸口酸痛糾扯到無注自抑……等一下,看杜爺爺笑成這樣,剛剛八成是在騙她的吧?

「杜爺爺,世上沒有腦漿凝固症這種病吧?」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沒有!春梨小姐,你還真信哪?」老杜笑完了以後,突然心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你實在太單純了!太單純不好,在這個社會上是生存不下去的。」她一怔,心頭登時滋味複雜難辨了起來。

她也知道太單純不好,無法應付這個社會的詭譎多變,人家說的只是場面話,她卻老以為人家同她熱誠相待,總是要受傷了、吃虧了、跌倒了,才知道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會錯意。

聰明伶俐一點的人也許會從此變得油滑、幹練、圓融,可是像她這麼笨的女孩完全改變不了本性,也只能傻傻地、默默地埋頭做事,把吃苦當吃補,至少她不會於心有愧,也至少不會變成一個壞也壞不成,好也好不了的四不像。

也許她還是適合住在淳樸的梨山上,在大太陽底下種菜澆水,高麗菜不會在背後放冷箭,夜裏滿山的蟲嗚聽不見人們指桑罵槐竊竊私語的聲浪。

瞧!她來台北一個多星期,雖然接觸到的除了老闆和杜爺爺,頂多是清潔公司派來的打掃人員,但她還是沒辦法適應這個地方。

除了豪宅太豪華,生活太戰戰兢兢,她還常常惹老闆生氣,就連想要挽救梨山家園的命運,除了試圖用一片赤誠真心感動老闆之外,其它的也別無良策。

「杜爺爺,我想還是梨山比較適合我吧……」她神情落寞的開口。「也許我根本一開始就做錯了,我不應該未經深思就貿貿然跑來找老闆的。他說得對,這不過是一件簡軍的商業交易,在商言商,有人要賣土地,他就有權利出錢買下來,對吧?」「呃。你誤會了,我不是要趕你回梨山。」糟了!老杜臉色大變。

戴春梨眼眶發熱,勉強扯出一抹微笑。「其實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擺不平自家人的事,還害老闆要花一大筆冤任錢……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很生氣的吧?也許他會以為我們這一家人根本就是詐騙集團,一個先出來說要賣地,等他付了訂金,又冒出一個說他沒有權利買地,根本就是存心要騙錢的。」肯定是這樣的。也難怪老闆早上會對她發火,除了她的笨手笨腳自以為是,還有絕對就是他晚上睡覺的時候越想越生氣,所以一早起床才會火氣那麼大。

她的眼淚偷偷掉落了一顆。

老杜登時慌了起來。「春梨小姐,事情不是這樣子的,你、你不要想太多啊,老杜我剛剛只是開玩笑的,真的!單純好,單純是這世上最稀奇的珍寶,單純的人應該要列入國寶級動物,跟那個櫻花鈎吻鮭一樣──」她想笑,可是更想哭。「杜爺爺,謝謝您,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德行。」她的存在,只是徒增人家的不自在,既然這樣,她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裏白吃白住呢?

如果真想改變什麼,應該回去找媽媽說個清楚才對吧?

「杜爺爺,謝謝您這些天來的照顧,我會永遠記在心底,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報答您的。」她幡然醒悟,毅然決然地道:「我這就去整理行李!」「什麼?!等等,不是這樣子的──」老杜差點急出心臟病,連忙追了上去。

慘了,要是少爺回來知道春梨小姐走了,還是被他無心的幾句話給「弄」走的,他就算多年苦勞外加「年老色衰」,也擋不住少爺那洶湧可怕的怒氣啊!

而且春梨小姐要是走了,少爺又會變回那個冷冰冰、死板板的人型印鈔機,這樣他老杜可怎麼對得起天上的老爺呀?

因為怎麼勸都勸不退戴春梨想回梨山「終老一生」的心意,所以老杜最後只能使出終極絕招──他掏出那一大串鑰匙,毫不費力地挑出了那間小客房的金色鑰匙,喀啦一聲,就把人鎖在房問里。

「春梨小姐,失禮了,可是我不能在少爺回來前讓你離開。」他盡忠職守地在門外喊道。

扛着行李,包包和水壺掛了一身的戴春梨整個人傻眼了,不敢相信老杜竟然會把她鎖起來。

「杜爺爺。您別跟我玩了,我是一定得回家的呀!」她開竅得太晚了,現在才想到買不買地除了操之在雷行雲手上外,問題的疲結還是在說什麼都要賣地的媽媽身上。

要是她在這頭好不容易拚死說服了老闆放棄買地,放棄控告他們蓄意詐欺和討還違約金,結果媽媽在那頭又找到另外-個買主要買她家的地……最重要的是,老實又容易心軟的阿爸手上那顆土地共同持有人的印章,絕對不能同意借媽媽蓋,不然的話就算她跑斷了腿,磕破了頭也挽救不了高麗菜田的命運!

她越想越心急,真想直接用飛的飛回梨山,早媽媽一步把阿爸的印章收起來,偏偏杜爺爺在這時候還把她鎖住。

「春梨小姐,你還是等少爺回來再說吧。」老杜是吃了秤跎鐵了心了。

「杜爺爺,快幫我開門,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趕回梨山啊!」她拚命捶門大喊。

「我什麼都聽不見。」老杜充耳不聞,索性又裝老人痴獃,自顧自地走下樓去了。

「杜爺爺?杜爺爺?」天啊!她都快急昏了。

可是門外靜悄悄,顯然老人家已經腳底抹油溜了。

戴春梨頹然地坐在大床上,身上水壺和包包撞成一團,她的心也沉重地直直撞入胃底。

怎麼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都怪她笨、遲鈍,怎麼直到現在才想明白呢?她在知道是媽媽要賣地的時候,就該轉身衛回梨山去找媽媽,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才對呀!

戴春梨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只是在這之前──她倏地站了起來,跑到床頭櫃邊抓起了電話,按下熟悉的電話號碼。

「喂?阿爸,是我……」 深夜,雷行雲開門走入客廳時,發現屋內有種奇異的靜悄悄。

太靜了,就跟-個多星期前那樣死寂沉沉,靜到他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平常邢個雞婆的丫頭都會坐在沙發上等他下班回家,滿臉陪笑地奉上一杯熱騰騰的人蔘茶,然後再被他嫌棄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喝什麼人蔘茶?給我一杯咖啡!」突然間,他胸口有種灼熱離當的感覺。

「我真的像透了混球。」他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奇怪的是,他對女人通常是採取尊重和疏遠的態度,為什麼對她偏偏走了樣?

也許是因為他不想讓她對自己存有幻想吧。

給予一個對她並沒有感情的女孩過多的遐想是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之一,他不願意因為她住在家裏,就讓她誤以為可以像言情小說或荷里活電影里的女主角一樣,從此近水樓台先得月,飛上枝頭變鳳凰。

如果他愛她,或許會瘋狂的做出一些他平時不屑一做的浪漫舉止;如果他愛她,或許他會不顧年齡、觀念、教育水平和彼此家庭背景的遙遠差距,就只為了能夠得到她,擁有她,成為她生命中的唯一。

但是他並不愛她。

「該死的!」為什麼他都分析得這慶透徹清楚,心裏還是沒有覺得好過一點呢?

一定是塵封已久的良心偶然蘇醒作祟的關係。

雷行雲鬆開領帶,動了動緊繃的肩嘲肌肉,正打算回房洗個澡好好抒解一下連續工作了十三個小時的疲憊,沒想到才上了樓,就聽到客房隔着門板傳來的輕輕啜泣聲。

他的心猛然一震。

壓抑的、細微的,不敢讓人廳見的低低飲泣……是她?!

她怎麼了?為什麼哭了?誰欺負她了?還是……生病了?受傷了?痛到忍不住哭出來了?

雷行雲的心臟跳得一下快過一下,握起拳頭猛烈地捶起了她的房門。

「發生什麼事了?春梨,快開門!天殺的,我警告你最好快打開門,否則我就──」啜泣聲瞬間消失了,可是代之而起的是更濃重的哽咽鼻音。

「我……我打不開……」她的聲音聽起來又怕又凄慘。「老闆……對不起。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她的人生失敗得一塌胡塗,大家都在生她的氣,無論她怎麼做,也永遠討好不了任何一個人。

「可惡!打不開是什麼意思?」他大吼,在沒有聽到她一絲聲息,顯然又被他的吼聲嚇到,他狠狠低咒了自己一聲,勉強壓抑住心急如焚,低聲問:「我的意思是,門為什麼打不開?卡住了嗎?」「被鎖住了……」可是真正教戴春梨痛哭的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和阿爸通電話的內容。

可惡的單純,該死的單純,單純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事了就是阿爸的老實和單純,面對媽媽的苦苦哀求終於心軟了,他說他會考慮簽同意書,考慮把印章借給媽媽蓋在土地買,文件上……他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她過得不好。

怎麼會不好?她不是已經嫁給一個開超級市場的商人了嗎?媽媽幾時過得不好?戴春梨記得去年冬天在山下的郵局遇見媽媽的時候,媽媽穿金戴銀,還炫耀丈夫每個月都給五萬塊任她花用。

為什麼她還不知足,不,願意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更令她心痛難過的是,阿爸為什麼要任由自己被媽媽榨乾?要是家沒了,高麗菜田沒了,以後阿爸就再也沒有任何精神支柱,甚至連謀生的工具都沒了。

她忍不住和阿爸爭論,最後卻換來阿爸沉痛的一句:「她是你的媽媽啊,阿爸對你真失望……」想到這兒,戴春梨再也禁不住心如刀割,淚如雨下。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突然砰地一聲巨響,她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門被撞了開來,重重撞上牆壁,而雷行雲英俊卻兇狠的臉龐陡然在她面前放大,他一把抓住了她,焦灼的黑眸急急端詳她全身上下。

「你哪裏受傷?是不是有小偷闖進來?有沒有對你怎麼樣?他除了把你反鎖在房裏,有沒有動手傷害你?」他喉嚨一陣緊縮,眸光燃燒着驚恐的怒火。

「我沒有啊……」她呆住了,一時間忘了哭。「小偷在哪裏?」「不是小偷把你鎖在房裏的嗎?」他一顆高高吊到嘴邊的心臟總算跳回了原位,不禁有些狼狽尷尬地低吼:「那你哭什麼?」她沉默了片刻,抹了抹眼淚,終於開口。「是杜爺爺把我鎖起來,因為我要回梨山。」他的心臟登時漏跳一拍,臉色鐵青起來。「誰准你回梨山的?」戴春梨怔怔地看着他,陡然又悲從中來,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是啊,連他也這麼討厭她臉色難看到駭人的雷行雲登時手足無措了起來,「你……別哭,有什麼話好好說……」沒什麼好說的了,她已經墜入絕望的谷底,眼前儘是一片黑暗,摸不著邊也看不見出口。

她的家,她的高麗菜田,她單純安全的人生從此變得支離破碎,再也拼不回從前了!

戴春梨多日來緊繃害怕憂傷的神經瞬間徹底崩潰,想起冷硬得無法動搖的他,還有貪婪自私的母親,以及愛慘了前妻,寧願為了她出賣祖產的父親……他們都有自己的立場,他們都有自己的堅持,卻將她放在石磨中央,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輾碾。

她心碎愁苦到了極點,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泉涌而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整個人顫抖成一團。

天,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強烈的恐慌緊緊掐住了他的五臟六腑,雷行雲黑眸難掩焦灼,大手卻輕輕地將她哭到顫抖的身子納入懷裏,語氣溫柔得像害怕嚇著了她,「對不起,是我的錯,我嚇到你了,是不是?」在他懷裏她哭到幾乎無法換氣,無力再去思考,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世界已經在眼前粉碎,孤立無援,放眼望去每個人都在生她的氣……「乖,別哭、別哭。」他笨拙而心痛地抱着她輕輕搖晃着,用體溫溫暖她冰冷的心。「如果是我嚇到你了,我跟你道歉,還是加薪……加三倍。不!加十倍!」他溫暖的體溫包裹着她,她被摟在他強壯結實的懷裏,耳畔傳來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沉穩的聲浪如撫慰靈魂的鼓聲,奇異地緩和了她的悲傷。

戴春梨顫抖得幾乎抽搐的全身肌肉也逐漸鬆弛下來,哭泣漸漸停止了,紅腫酸澀的雙眼緊閉着,可是在他懷裏呼吸着他醇厚的男性氣息,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心和信任感。

明明他是她心上最大的負擔和壓力,可是為什麼此時此刻,她卻感覺到他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傷害她的人呢?

方才的痛哭已經掏空了她的力氣,戴春梨腦中一片空白,她希望自己永還可以維持這種狀態,這樣什麼都不必想,什麼也不必面對了。

雷行雲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只是靜靜地抱着她,等待她的發抖漸漸平復,她的抽噎不再那樣劇烈。

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聽到她低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響起。

「我其實很討厭我媽媽。」她悶悶地說了這一句后,隨後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沒有催她,只是專註地傾聽着,手臂微微緊了緊,無言地支持着她。

戴春梨很感激他沒有開口追問,因為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向一個外人吐露心裏的秘密。

不知怎地,她在這一刻卻非常依賴他,她相信他不會恥笑她……沒有理由,沒有原因,也許只是因為他溫暖得幾近幸福的擁抱,他把寬闊厚實的胸瞠借給了她。

「我媽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微顫的開口。「很漂亮、很美艷,當年梨山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比她更好看,所以當她頗意嫁給我那個老實的爸爸時,全村人有眼鏡跌到沒眼鏡,大家都覺得一定是我阿爸放符水給我媽媽喝了。」雷行雲有點想笑,可是拜多年來面無表情的習慣,從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波動,只是經輕撥開她被冷汗浸濕了的劉海。

「你看過『仲夏夜之夢』嗎?」她突然問。

「莎士比亞名劇。」他點點頭,心裏有一絲驚異。

還以為她的學識不高,沒想到她居然接觸過莎士比亞的文學。

戴春梨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要是知道可能會氣得再度大哭一場。

「在『仲夏夜之夢』里,每個胡裏胡塗愛上錯誤對象的人,都是遭到頑皮的精靈惡作劇。」她苦笑一聲。「所以愛情是什麼?不過就是在錯誤的時間誤以為愛上對的人,等到魔法解除了,才突然被自己跟對方嚇到:嚇!我怎麼會愛上這個人?!」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笑的,可是她的口氣苦澀中帶着深深的莫可奈何,說法卻又令人不禁莞爾。

「噗!」他已經儘力忍住了。

她驚覺地抬起頭,眼睛裏佈滿驚惶和退縮。「你在笑嗎?」「沒有。」他連忙板起臉,嚴肅地道:「喉嚨有點癢,可能是今天晚上沒有喝人蔘茶的關係。」「啊。對喔,我忘記幫你泡人蔘茶了!」她一急,就要從他懷裏掙紮起身。

真是個老實頭,她忘記了每晚泡的人蔘茶都被他嫌到不行,他連一口也未曾喝過嗎?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暗忖。

唉,這個笨瓜……「晚點再說,現在不忙。」他將她抓回懷裏,皺眉道:「這樣讓人聽了一半就沒了下文,你要我今天晚上睡不着嗎?」咦,這句話怎麼好像有點耳熟?

「噢。」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地點點頭,老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繼續說。」他舒服地將她攬在懷裏,像小男孩滿足地抱住自己的秦迪熊-樣。

戴春梨腦袋總算清醒了一點,小臉悄悄紅了起來,彆扭地試圖將他誘人的懷抱推遠一點。

「那個……男女授受不親,老闆跟員工這樣好像不太好……天哪!十二點半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應該要去休息了!老闆,晚安,你快點去睡吧。」什麼?這樣就想把他打發走?

雷行雲氣得牙痒痒,英俊臉龐黑了一半,猛然鬆開她。「你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麼?」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爭相要搶他懷裏的位置,卻被他冰冷的眼光一個個瞪走,他今天難得好心要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卻被她棄如敝屣。

驕傲慣了的雷行雲如何忍得住這口氣?他固執的暴龍脾氣又發作了。

「老闆,我只是……」糟糕,他又生氣了。

「我不管你今天到底為什麼哭得唏哩嘩啦,但是如果你想要保有你家那片天殺的高麗菜田,你最好多用點精神想着該怎麼說服我改變主意。」他站了起來,表情冷硬地道:「還有,我私人投資了一家租書店,老闆是我的朋友,他姓陸,你明天早上九點半以前到忠孝東路的『風起雲湧租書店』報到,從明天開始,你就到那裏去工作。」既然她這麼痛恨、這麼厭惡他的碰觸,那麼他就如了她的意,以後他們會見到面的機會微乎其微,他發誓自己若不是要比十點下班的她早早回家上床,就是要到半夜十二點等她睡着后再回來。

「可是我不是在這裏工作嗎?」完了,離道老闆這次真的氣到要把她趕出去?那她哪還有機會說服他?

她甚至連見他一面都很難了。

想到以後或許再也無法見到他老愛皺眉的英俊容顏,聽見他低沉嚴峻的聲音,戴春梨突然覺得胸口和胃莫名絞痛了起來。

已走到房門邊的高大身形微微一頻,雷行雲回頭瞥了她一眼,本來想惡意地說她已經被掃地出門了,可是目光在接觸到她澄澈又心慌的雙眸時,他的心臟似被重重撞了下。

「我說過,我會給你機會說服我。」他趁自己反侮前拋下一句。「下班自己回家,別指望會有專車接送。」他話說完就走了,戴春梨有些措手不及地望着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腦子一時還無法從亂糟糟的心緒中釐清楚事情。

但是他說下班自己「回家」……「回家,他是說回家。」她心頭一暖,鼻頭感動得濕熱了起來。

家,這裏也是她的家……儘管像在作夢一樣,儘管他可能只是口誤,但是她卻忍不住傻傻地、幸福地笑了起來。

燈光暈黃,她的小臉卻在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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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零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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