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早上八點五十五分,周錦初背着咖啡色斜肩皮包,穿着淺咖啡色襯衫和黑色及膝裙,腳蹬黑色平底涼鞋,手握兩杯外帶咖啡,一杯是熱拿鐵加雙倍牛奶,一杯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

她習慣性地將襯衫扣到最頂端的那一顆,上衣永遠扎在裙腰裏頭,及肩的黑髮永遠綰成髻,整齊地盤在腦後。

這樣拘謹而無變化的打扮與裝束,一般通常出現在年長的小學教師,或是在工作崗位上待了數十年,即將領退休金贍養天年的公務人員身上。

所以符浪老是記錯她的真實年齡。

無論是從她那一身慘不忍睹的過季服飾上推測,還是從那一張小巧雪白卻嚴肅的臉龐上研究,他都覺得她起碼有八百歲了。

「小周,再跟我說一次妳今年貴庚了?」

「二十七。」她邊回邊將黑咖啡遞給他。

每次聽每次心驚,符浪上下打量她的今日服裝,依稀記得曾經在七○年代瓊瑤電影里的林青霞身上看到過。

「妳的偶像是誰?」

「珍古德博士。」她的語氣變得熱切了起來。

「早該猜到。」他嘆了口氣,「那妳知不知道,珍古德博士也穿牛仔褲的?」

周錦初疑惑地望着他。

他被她那雙黑白分明、純凈老實如忠犬的眼眸一看,所有捉弄戲謔的興緻全被良心給逼了回去。

算了,開她玩笑,就好像在對家族中某個遲遲未嫁的姑婆尋開心,會有罪惡感的。

符浪投降了,邊灌了一大口熱咖啡,邊翻開今天的行事曆,問:「今天的拍攝行程安排得怎麼樣了?」

「和東北角的衝浪業者都聯繫好了,而且今天下午兩點正是大潮。」她遲疑了一下,才道:「但是因為輕台梅卡逼近,受到外圍環流影響,海岸附近的浪會比往常更大更高也更危險,我個人建議不要在今天進行拍攝。」

和她的憂心忡忡相較之下,符浪卻是興奮得眉飛色舞、滿臉發光。

「太好了!」他左手握拳,猛地一擊右掌心,「馬上聯絡攝影組小王他們,我們提前十點到現場做準備。」

可是颱風呢!

「等等。」周錦初一如往常被他搞得心驚膽跳,不假思索地伸手揪住他身上的T恤,瞬間綳出了他強壯結實、矯健完美的男性軀體線條。

「怎樣?」他回頭。

她瞥見他被自己拉得露出一抹古銅色小腹和腰間肌膚,手指驀地一松,往後退了兩步,臉頰湧現兩朵尷尬的紅暈。

「拍、拍謝……」她連台灣國語都冒出來了。

符浪看着她一副羞窘表情,不禁笑了起來,好整以暇地抱臂,欺近她問:「妳臉紅什麼?」

「我……哪有臉紅……」

「說也奇怪。」他緩緩俯下頭去,靠得她更近,嗓音低沉了下來。

周錦初臉上滿滿戒備與不安,屏息地又往後退了一步,「什、什麼奇怪?」

她從小到大都不習慣有人靠她這麼近,不管是男的女的。

而且他真的靠太近了!

近到她都可以聞到他早晨衝過澡后的香皂味兒,還有那淡淡清新的刮鬍水,以及他醇厚的男人體氣……

她下意識地暫時停止呼吸。

「妳不是常常看到我做節目時袒胸露背,就差沒一絲不掛的樣子,」他黑亮的眸子緊緊鎖住她的,「怎麼還會臉紅?難道,妳對我……」

「對你怎樣?」她眨了眨眼,捕捉到他眸底那抹促狹,突然冷靜了下來,甚至有些好笑起來。

他該不會是以為……

嘖,她又不是腦癱,更不是吃撐了沒事做,才會對他這個全亞洲公認最最熱血性感的男主持人有一絲一毫的遐想。

符浪有些失望地發現她又恢復了那個一本正經的「小周」面貌。

啐!真不好玩。

「妳對我真的連一點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嗎?」他懊惱得像個小男孩。

「對不起。」她歉然地看着他。

「小周,為什麼妳不像其它女人那樣,看到我就尖叫、笑得花枝亂顫?」他很是困擾迷惑。「害我好不習慣。」

共事兩年來,他所有的魅力在她面前只有踢到鐵板的份,坦白說,着實有損他的男性自尊心。

「應該有三個原因吧。」周錦初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在『辦公室政治學』這本書里有說,辦公室戀情最常危及工作素質,更有可能造成同事間的倫理錯位毀壞,所以能免則免。」

他一愣。

「還有,我媽說年齡差三歲、六歲和九歲是大忌,你今年三十,我二十七,我們如果論及婚嫁,在黃曆上會有『小凶刑克』的可能,輕則婚姻不順,重則離異收場。」

他下巴掉了下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滿眼歉意地看着他,小小聲道:「你太吵了。」

「我什麼?」

周錦初瑟縮了下,小手撫著被他的吼聲震得隱隱生疼的耳朵,囁嚅道:「我比較喜歡斯文安靜,喜歡看看書、看看電影的男生。你太光芒四射、太熱鬧喧嘩、太精力充沛,而且永遠都在動,永遠都靜不下來,我光看都眼花撩亂了,實在很難迷戀上你。」

符浪生平頭一次連話都說不出來。

「對不起。」她吞了口口水,心裏有些不安,「不過你不用難過啦,這是我自己個人的看法,不代表所有的女人。事實上,除了我以外,有很多女孩子都很愛慕你呀!你看,這個月的女人窩雜誌,不是把你和李嘉陽並列全亞洲一文一武、最居家最性感的兩大美男子嗎?還有知名的運動周刊──」

「行了。」他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心在滴血。

她倒還不如不安慰……

意思就是說,就算他是風靡全亞洲的性感猛男萬人迷,卻一點都不入她這個老古板的眼?

不知怎的,為此,符浪覺得極度不是滋味。

「你生氣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糟糕!她不是一向謹言慎行,飯不多吃,話不亂說的嗎?怎麼今天這麼口無遮攔……

再怎麼說,他也是她的頂頭上司,更是這家走時尚旅遊生活路線的電視台里的風雲人物、當家主持人之一,要是真得罪惹惱了他,她可吃不了兜著走。

「不是生氣。」他抓了抓帥氣利落的短髮刺蝟頭,神情很是複雜。

「那……」她試圖彌補,訕訕然地道:「還是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就當跟你賠罪?」

「得了,我是那麼心胸狹窄的小氣男人嗎?」符浪瞥向她那張戰戰兢兢的嚴肅小臉,不禁被逗笑了,拍拍她的頭道:「走吧,咱們工作去。今天下了工之後,我請你們去吃東北角最有名的海鮮大餐!」

「呃,謝謝。」要不一時之間,她也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好。

走在他身後,看着面前這個高大挺拔、永遠英姿煥發、精力旺盛的符浪,周錦初突然有一些些能夠理解,為什麼他會是眾多女人瘋狂愛戴、垂涎三尺的對象之一了。

……不過他還是太吵了。

※※※

難得的假期,大熱天的,周錦初坐在家裏吃冰鎮綠豆湯,並盤算著該去大賣場買家庭用品了。

一串的抽取式衛生紙只剩下四包,食品櫃里的罐頭也吃掉了一半,得再去補充新貨,還有麥片、咖啡粉、洗衣精、沐浴乳……統統剩下兩瓶,萬一工作太忙,一時不小心用光了,家裏沒剩下半點存貨怎麼辦?

她在筆記本上寫下購物清單,再拿出所有待繳的單據一一填寫完畢,決定等一下出門的時候順道繳清。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連忙拿起手機。

「您好,我是周錦初,請問您是哪位?」

「小周,妳能有一次接電話不要這麼必恭必敬的嗎?」電話里的低沉男聲好笑又好氣地一嘆。

嘖!符老闆真是管得好寬,不愧是成天上天入地、上山下海、無所不包的熱血男兒。

她咕噥地腹誹了兩句,隨即一貫認真地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妳在幹嘛?」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回答:「喝綠豆湯。」

「難得放假,妳竟然在家裏喝綠豆湯?」他語氣驚訝。

她眨眨眼睛,不無迷惑的反問:「不然還能幹嘛?」

「嘖,人生苦短,當然得把握當下,盡情享受每一刻了!」他豪爽地道:「十分鐘后,我去接妳。」

從哪裏?他住的大直豪宅嗎?

「十分鐘?」她心一震,臉色登時變了,喊了起來:「等一下!符浪,我前天才幫你繳完上個月那筆恐怖的超速罰單──」

「待會見。」電話那端已經收線了。

不──

周錦初頭好痛,好想哀號慘叫。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是符浪這闖禍精的執行助理?

她一向循規蹈矩、勤奮守分,上班從不遲到,每月都拿全勤獎,走路一定走斑馬線,連黃燈都不闖,看電影的時候連口香糖都不嚼,買東西的時候絕對乖乖排隊,為什麼她偏偏會遇到這一個過動、膽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我好好在家裏喝綠豆湯又招誰惹誰了?」她有些欲哭無淚。

果不其然,說十分鐘就是十分鐘,十分鐘后,她家門鈴響徹雲霄。

周錦初沮喪地打開一樓公寓鐵門,看見高大的符浪出現在面前,頸項上掛着條陽剛的鈦金煉,穿着一件黑色T恤,牛仔褲裹着修長的雙腿,對着她朝氣蓬勃地笑得一臉燦爛。

「嗨。」

「早安。」她努力壓抑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小小聲抱怨:「你為什麼不去約會?我記得有好幾個名模和女明星一直狂打你的電話,想跟你約時間去吃飯喝茶逛夜店──」

「妳在吃醋嗎?」他對着她笑得好開心。

「你還沒睡醒吧?」她眼帶懷疑。

「要不妳倒說說看,她們有誰這麼早就醒著的?」符浪熱情地勾住她的肩膀,硬將她拖上那輛引擎咆哮起來吵死人的悍馬車。「別掃興了,走吧,先陪我去永和豆漿大王吃早餐,然後我帶妳去好好體驗人生!」

「可是我今天要去大賣場買家用品──」

「等晚上妳要是還有力氣的話,我再負責帶妳去。」他對她眨了眨眼。

不妙……

周錦初再想要反悔,把自己鎖回安全的家門內,卻也來不及了。

※※※

符浪這瘋子!竟然在吃完豆漿和燒餅油條后,就把她一路載上高速公路,然後直接飆向雲林劍湖山樂園去了!

「我、我不要坐雲霄飛車──」周錦初臉色發白,死命抱住遊樂園內的一根柱子不放手。

「很好玩的。」符浪極力慫恿,好言哄誘,「玩這個最能釋放平日累積的壓力,而且雲霄飛車只是基本款,幼幼班等級,等妳挑戰過關后,我們再進階到自由落體和最刺激過癮的G5……」

周錦初光聽心臟都快停了,臉色從發白轉而變得慘綠。「不不不,你聽我說,我平常沒有什麼壓力,真的,所以完全不用釋放……你、你在電視台里的工作那麼繁重,而且每天不是跳傘、衝浪就是高空彈跳什麼的,你比較有壓力……」

「妳該不會是個膽小鬼吧?」他瞇起雙眼看她。

「我是啊,我是啊……」她這輩子從沒逞過什麼意氣,聽他這麼一說,趕緊點頭如搗蒜地大表同意。

承認膽小不會死人,但要當真被他押去一一「體會人生」,那就不一定了。

「膽量是可以訓練的,如果不試,妳又怎麼知道自己的耐力和抗壓性可以到達什麼程度呢?」他對着她笑,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齒。

可看在周錦初眼中,卻不啻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森森獰笑。

「可是我今天穿裙子!」她驚恐萬分的腦袋瓜總算擠出一個合理的推託之詞,「不方便,對,很不方便,太不方便了。」

阿彌陀佛,感謝老天。

「我可以幫妳買條海灘褲。」他興緻勃勃地提議。

「不用不用不用!」

「周錦初同學,妳一點都不好玩。」他滿臉失望。

「我本來就不好玩。」她及時吞下另一句話──更不想跟你「玩」。

而且玩樂還行,玩命就免了。

「身為我的執行助理,連雲霄飛車都不敢搭,這話要是傳出去,妳好意思嗎?」符浪濃眉挑得高高的,採取迂迴戰術說服她,「還有,要怎麼讓觀眾相信我們節目可都是玩真的?」

「這個跟那個有什麼關係?」周錦初的語氣開始有點心虛了。

「怎麼沒關係?」他雙手抱臂,陽剛帥氣的臉龐浮起一抹痛心之色。「妳忘了這兩年來我們整組工作人員是多麼用心賣力嗎?好不容易讓極限運動挑戰的節目在台灣闖出了一片天,我身為製作人和主持人,每個禮拜上山下海,甚至遠赴國外親身做挑戰和拍攝,難道還無法讓妳有那個勇氣去面對生命中的一次大膽嘗試和自我突破嗎?」

「呃……」她有些忐忑難安。

「如果連妳這個執行助理都沒有熱血沸騰的感受,那麼我們又如何能感動那些一直以來支持着我們、信任着我們的觀眾?」他黑眸里的痛惜之色更深。

「對……對不起。」她再也禁不住良心有愧,內疚地低下了頭。

「算了,其實妳也沒有對不起我。妳說得對,我是不該強迫妳去做妳不願意做的事,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非得認同極限運動對人類身心靈的重要性不可。」他悵然地揮了揮手,肩膀有些落寞地聳了聳,「走吧,我送妳回去。」

「等一下!」她衝口喚住他。

符浪回過頭,不帶一絲期待地看着她,「嗯?」

「如果……」周錦初猛吞著口水,努力咽下胃底翻攪的恐懼。「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真的去坐雲霄飛車和自由落體,你、你可不可以坐在我的旁邊?還有,手……可以借我一直握著嗎?」

「當然可以。」他凝視着她,眸光閃動,嘴角漸漸往上揚。「我會一直握着妳的手,陪着妳,絕對不會放開妳的手,我保證。」

她望着他,目光和他的交觸在一起,不知怎的,忽然不再感到那麼地害怕了。

「那……」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彷佛在他含笑的鼓勵眼神里得到了極大的力量。「我們就去坐吧!」

此時此刻,有他溫暖有力的大手握住她,陪着她,還承諾絕不放開她,管他雲霄飛車、自由落體和什麼G5的可怕不可怕,就算會後悔,那也都是坐完以後的事了。

※※※

周錦初果然每一項遊樂設施都上去「玩過」了。

雖然結束后,下場都是臉色慘白,趴在一旁的洗手台狂吐,依然沒有阻止她繼續向下一項挑戰的決心。

反倒是符浪看得心驚膽戰,忙着拍撫著大吐特吐的她的後背同時,忍不住柔聲道:「可以了,我們不要再玩了,我相信妳膽子很大,也很勇敢,但妳再這麼吐下去,恐怕連整顆膽都要吐出來了。」

「嘔……」周錦初好不容易把胃裏最後一口酸水吐完后,無力地擺了擺手,「我很好,我沒事……」

只有腦漿像被「雪克」成漿糊狀,還有五臟六腑都上下錯位而已,其它的都還好。

比她想像中會心臟病發,直接倒斃在遊戲器材上的情況,還好上許多。

以後她也可以向人炫耀,自己可是曾經將劍湖山所有恐怖刺激可怕的遊樂設施全玩過了,不再是膽小鬼了。

但他以後再想拖她到遊樂園來──絕對免談!

見她冷汗涔涔、發亂臉白,吐得令人慘不忍睹的落魄模樣,符浪看得好不忍心,索性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你、你要幹嘛?」周錦初嚇了一大跳,在他懷裏全身僵硬。

「像這種時候,妳不是該環住我的脖子嗎?」他不禁好笑地嘆了口氣,「妳不怕摔下去嗎?」

真要命,這輩子他還沒見過比她更拘謹的女人。

「我沒事環你的脖子幹嘛?」她瞪着他。

「放輕鬆點,妳都快變成化石了。」他語氣輕快地道,抱着她大步朝外走。

「你要去哪裏?放我下來!」她抗議,「何況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你抱我於禮不合──」

「妳清朝出生的啊?」符浪沒好氣的回了句,自顧自抱着她往最近的室內咖啡屋走去。「下一句就要教訓我『男女授受不親』了嗎?」

「符浪,我是跟你說認真的,放我下來!」她有些氣急敗壞地嚷道。

已經有人注意到他們,而且還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了起來──

「咦?那個不是『極限運動大挑戰』的符浪嗎?」

「真的是符浪耶!天哪,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幾公分高吧?而且好帥哦!」

「妳看那個胸肌、臂肌,哇塞哇塞,簡直性感死了!」

「他怎麼抱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女生啊?那是他女朋友嗎?」

「啐!怎麼可能,就她這路人甲的德行?雜誌上都說符浪的女朋友不是名模就是辣妹,他怎麼會有這麼平凡的女朋友?」

周錦初是全不在意旁人怎麼「狗眼看人低」,但是她不能不維護「極限運動大挑戰」的名聲以及她和符浪的「清譽」。

「符浪,放、我、下、來!」她咬牙切齒,口吻已經像要殺人了。「你搞清楚,我不是你那些鶯鶯燕燕──」

「放心,妳也不是我的菜。」他笑道。

周錦初陡地僵住了,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只是看不得妳在外頭像是快要暈倒的樣子。」符浪絲毫未察覺到她的異狀,徑自將她抱進咖啡屋內,「進來吹吹冷氣,喝點東西墊個胃,身體應該很快就會恢復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底好像微微揪了一下,可才剛感覺到有點疼,那一絲突兀陌生的滋味就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麻煩給我一杯冰紅茶。」在被放進柔軟的椅座上后,她終於開口。「還有一份熱狗麵包,加香茄醬不加黃芥末。謝謝。」

「不用謝。」他笑了,摸摸她的頭,轉身踩着一貫悠哉的腳步而去。「馬上來。」

周錦初沒有目送他的背影,反而很專心很專心地盯着桌上的菜單,看了很久、很久……

※※※

當天晚上,大賣場。

「妳確定不先回家休息?」推著購物推車的符浪微偏過頭,關懷地詢問走在身旁的周錦初。

「今日事今日畢。」她專心檢查着手上那份清單,儘管腰酸背痛,兩腿發軟,依然堅持買完清單上的所有物品。

他好笑地看着她,「這麼循規蹈矩、井井有條的人生,不悶嗎?」

「人無規矩不成方圓。」她抬頭睨了他一眼,「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過瘋狂人生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他一手摩挲著下巴,佯裝沉思,「嗯,這種成語果然像是妳會說的話。小周,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可不可以問妳?」

「是什麼?」

「妳爸媽該不會都是國文老師吧?」

「你怎麼知道?」她驚訝地看着他。

「我有特異功能。」符浪不禁為自己的真知灼見、目光銳利而沾沾自喜。

她隨即恍然,「也對,你看過我的履歷表了。」

其實當初她的履歷內容他只瞄了一眼,一轉頭就忘光光了,哪裏會記到現在?

符浪的笑容頓時心虛地卡住,難掩尷尬,訕訕然地撓了撓頭,「呃……是啊,哈哈哈!對了,要不要買支好神拖?聽說很好用,我上次看人親身示範過,還滿好玩的。」

好神拖?周錦初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不過,符浪這個人還真無法用一般人的標準去揣度臆測。

比方說,一般人會套上新研發出來的科技飛鼠裝,從九份金瓜石最高的那座山上往下跳嗎?

又比方說,一般人會為了節目,親身實地去全程參與海軍陸戰隊的魔鬼訓練,最後,竟然還給他拿到了第一嗎?

周錦初下意識和他稍稍拉開了些距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聽說瘋狂也是會傳染的。

符浪這人名副其實,就像一場大浪,又像一個超級颱風,隨時會打亂、吹垮、捲走她所有條條有理、踏實安全的人生軌道。

自從兩年前進入他的工作小組到現在,天知道她花了多大的精神和力氣才勉強穩住一貫的腳步,不被他吹得東倒西歪團團轉,更像只試圖過高速公路的烏龜般,必須提心弔膽、步步為營,才不會被狂飆而來的卡車當場壓扁!

「想溜哪裏去?」符浪察覺到她特意落後的腳步,濃眉微挑,伸手又將她抓回來。

「我、我要去另一邊拿沐浴乳。」

「妳知不知道妳說謊的時候,耳朵就會動?」

「真的嗎?」她急忙捂住雙耳,直到聽見他的大笑才驚覺被騙了。

「天,妳真是有夠老實的。」他笑到淚水都冒出來了。

這傢伙……她深感懊惱又不是滋味。「捉弄我很好玩嗎?」

「非、常、好、玩!」他嘴角笑意怎麼也止不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也只有這種時候,妳才不會像個八百歲的老太婆。」

「我又沒有那麼老。」怎麼說她也是個女孩子,女孩對年齡這件事是很敏感的。

「妳想不想試試打扮年輕一點?」符浪一雙出了名的桃花電眼開始上下打量她,掃描得她渾身不對勁起來。「嗯,乾脆把頭髮削薄剪短,換件小可愛,外頭罩件寬一點的棉T,穿緊身牛仔褲,走戴佩妮風格,不要再穿這種俗斃的涼鞋了,換細跟的高跟鞋,要不就是新款的帆布鞋,如何?」

他形容的,就是他喜歡的女孩子的外表吧?

周錦初望着說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他,胸口不知怎地,有點悶悶,怪怪的。

也許,像她這樣的個性、這樣的打扮的女孩,恰恰是男人最沒有興趣、最倒胃口的那一款吧?

她也曾聽過那個理論:十八歲的少年喜歡的是十八歲的女孩,二十八歲的男孩子喜歡的是十八歲的女孩,三十八歲的男人喜歡的是十八歲的女孩,四十八歲的壯年人喜歡的還是十八歲的女孩,就算是五十八、六十八……男人喜歡的,永遠是青春洋溢、粉嫩柔軟的女孩。

像符浪這種性感陽剛的大男人,當然也不會例外。

周錦初低下頭,悄悄掙脫開他握著自己的手,「我……先去三樓買罐頭,你慢慢逛吧,我們收銀台見。」

「小周?」

符浪不解地望着她突然加快腳步離去的背影,不禁有些納悶了起來。

怎麼了?難道她不喜歡他的提議嗎?還是她喜歡比較女性化的打扮?

「頭髮不想削薄剪短的話,不然燙蓬燙卷一點,走舒淇路線也行啊!」他圈起手在嘴邊大喊,「嘿!小周?小周?」

不就是在跟她商量嗎?怎麼這樣就跑掉了?

※※※

陽光自電視台那大片落地窗透射而來,在特殊的玻璃塗層隔離下不顯灼熱刺眼,反而猶如自深深藍色海底仰望向天空,隱隱明亮,又沉靜神秘。

周錦初雙手握著咖啡杯,默默汲取杯身微燙的暖意,靜靜地望着窗外的連綿群山。

二十七歲了,工作也上了軌道,下一步,應該是和某個老實勤奮的男人進入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階段了。

從小,她就被教導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寫功課,整理好書包,提前預習明天要教的課程,然後吃完飯後,寫評量,看一個小時的故事書,接着洗澡刷牙,上床睡覺,第二天早起,穿衣,吃飯,上課……周而復始,天天一樣。

十歲有十歲該念的功課,二十歲有二十歲該讀的書,畢業后,找工作、就職,然後在二十八歲生理年齡最恰當的時候,結婚,趕在三十歲大關前生小孩。

因為乖巧,所以她的人生都是按部就班的規定得好好的,也因為太乖了,所以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混亂、複雜、失控的突髮狀況。

她慶幸在成為符浪的執行助理這兩年來,已經被磨練出了許多危機處理的能力。但,那也僅止於工作上,她的私生活,依然單調得一成不變,只要一顆小石頭,就能輕易震出滿池的大漣漪。

周錦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昨天在大賣場,符浪不過是好意提議可以幫她改變形象,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就能令她昨晚輾轉反側,直到天快亮了還睡不着?

「唉。」她揉了揉疲憊酸澀的眼睛。

「錦初,我們節目部晚上要聚餐,妳記得要參加哦!」一記突然落在肩上的輕拍嚇了她一大跳。

周錦初回過頭,吁了一口氣。「桑妮,是妳啊!」

「不然是誰?」打扮時髦亮麗的圓臉女郎笑咪咪的,「妳以為是妳家那位猛男帥哥符浪嗎?」

「符浪不是『我家』的。」她強調。

「那妳應該不介意今天晚上幫我們約他來吧?」桑妮曖昧地眨了眨眼,難掩心裏的期待。

「你們自己去約他,他那麼愛湊熱鬧的人,保管一接到電話,用飛的也會飛去。」

「那可不一定。」桑妮嘟起了小嘴,「上次組長慶生會去唱KTV,他才到現場,一發現妳沒去,敬了組長三杯酒後就落跑走人了。」

周錦初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那是因為符浪一到現場發現陰盛陽衰,她又不在那裏當他的擋箭牌──專擋纏女痴娃的──所以才會匆匆敬了酒後,就借口離場了。

如果那次聚會裏有他欣賞喜歡的對象,他符大少早就留下來炒熱氣氛滿場飛,還會來個不醉不歸。

兩年了,她還不了解他的德行嗎?

「我不管,今天妳一定要去。」桑妮親密地箍着她的頸項,「是好姊妹的話就捨命陪君子,快!」

「……好。」她嘆了一口氣。

「那妳負責說服符浪一定要到場哦!」

「我盡量。」

回到辦公室,看見曬得一身古銅色的高大男人正興奮地比手畫腳,不知在對整個攝影組和工作人員解說什麼,眾人抬頭望着他,聽得津津有味又入神。

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的他,永遠是最活力耀眼、令人目光情不自禁依依留戀跟隨的那一個。

周錦初沒有發覺自己竟然站在門口發獃。

「小周,妳來得正好。」符浪一瞥見她的身影,咧嘴笑了。「來聽聽我們的最新企劃,到台灣鄰近各個無人島上的海蝕洞進行探勘挑戰,妳覺得怎麼樣?」

「如果你不怕被夾在山壁里動彈不得的話,」她聳了聳肩,「那我沒意見。」

「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我好歹也是攀岩好手,不過就區區海蝕洞,怎麼可能困得住我?」

「那個有一樣嗎?」她真會被他氣死。

幸虧他不是她兒子,要不然她肯定還不到四十歲,就被嚇到心臟衰竭而亡。

仔細想來,符伯母還真了不起,養到這種膽大包天的小孩,至今還能「身強體壯,依然健在」,着實不易啊。

「那我們就這樣決定了!」符浪興匆匆地擊掌,笑得好不開心。

待其它工作人員各自忙去了,周錦初總算想起桑妮交付的任務。

「等一下,有件事跟你商量。」

「如果是想勸我打消念頭,安全至上的話,那就不用說了。」他笑嘻嘻地道。

「你是製作人兼主持人,我不過是執行小助理,當然是你說了算。」她暗暗咕噥,「反正勸你也不會聽。」

「那是什麼事?」他滿眼興味盎然地盯着她,「啊,我知道了,妳終於想開了,要找我幫妳作形象大改造?」

「我的形象很安全,不勞您費心了。」她沒好氣地道。「是桑妮他們節目部的聚會,想約你參加──他們請你非去不可。」

「妳去嗎?」他眸光灼灼盯着她。

「我……」她頓了頓,無奈地道:「也去。」

「好,那就一起吧!」符浪笑着伸臂環住她的肩膀,習慣性地在她頭上亂揉一把。

籠罩在他熱力驚人的強壯氣息里,周錦初緊繃着全身肌肉,僵硬的背脊微微騷動,臉上的神情不知是笑是氣、該喜該憂好。

幸好他不是她的那杯茶,幸好她對他沒有任何遐想,幸好他是她最不可能愛上的那種男人……

不然她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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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愛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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