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子夜,月寂星無。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花春心夜不能寐。

她躺在熟悉又顯得陌生的床榻上,怔怔地望着上方的承塵,綉著芍藥花的錦綾布,無論是布料。綉功都和皇宮裏的影霞紗是不能比了,可是再美麗再昂貴的東西享著受着又怎樣?

一朝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父皇被毒殺,母后被逼自縊,太子哥哥被貼身太監絞殺,太后奶奶「受驚崩逝」

……當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都毀滅在那個驚悸狂亂可怕的夜裏,她從高高在上千嬌萬寵的公主重重跌落在泥塵底,在大火中哭喊著哀求着祈盼著的小一哥哥最後還是沒有來救她……

東珠公主趙磬花在那一夜死去,活下來的只能是平民孤女花春心。

她只能重新學着怎麼當一個普通人,抹去嬌氣,拋棄驕傲,咬牙習慣粗衣粗食,時時刻刻提心弔膽著,一有風吹草動就準備逃命,她苦苦掙扎了十二年才活了下來,從心至外接受了自己是花春心。

一個畫春宮圖的,賣小黃書的大齡未婚女。

他不會知道她是耗盡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過去的自己和暗夜噩夢、國讎家恨全部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墳場里,她幾乎是得血淋淋地剝下趙磬花的皮肉,痛楚地學着慢慢養出一個灑脫疏懶的花春心。

她對關夫人的自私、因一念之差險些害死了她的事實感到憤怒氣苦,但她並不恨她,因為親疏遠近自古皆然,人總是會為自己最親的人謀最大的福祉,尤其是做母親的,為了孩子沒有什麼是做不出的。

可她恨關陽對她的苦難視而不見,他為了掩護自己母親犯下的錯誤,竟可以假裝那一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甚至連她的真實身分都要全盤抹煞……

關小一,你愛過我嗎?

如果你真的曾經對我有過一絲一毫憐惜眷顧,你怎捨得這樣對我?

花春心緊緊將自己蜷縮成球,因驕傲而強忍許久的淚水再度潰堤,依然不肯失控放聲大哭,而是把臉深深埋在被褥里,悲鳴微弱破碎斷續,卻淚成江河……

【第十章】

一大早,安南大將軍府前便是馬車齊備,護衛陣列。

短短不到十日就像老了數年的關國公夫人望着默然佇立在馬車旁,形容消瘦的兒子,美麗而蒼白憔悴的臉上又是一陣淚意上涌,心疼如絞。

「陽兒,都是娘的錯。」她紅着眼眶,低聲開口,「娘這就回京,這次也會把環兒帶回去,你放心,娘會命人送她回家,娘不會再逼你娶你不喜歡的人了。」

關陽點點頭,依然沉默無言。

「你爹,還有你舅舅那兒,娘都會先聯繫好——宮中佈防娘也會立時幫你弄來,你想怎麼做,娘都支持你。」她聲音壓得更低。

「娘,」他心口微緊,神色終於有了一絲鬆動。「您……」

「娘知道,娘不會輕舉妄動壞了你們的大事。」她近乎哀求地望着兒子,緊緊握着他的手。

「我就是覺得對不起,對不起小花,娘一定得做點什麼來贖這莫大罪孽……她,還是不肯見你嗎?」

關陽眸光迅速黯淡了下來,澀聲道:「她現在不想見我也是應該的。」

「都是娘……」淚水在眼底滾動,關國公夫人唇瓣微微顫抖。「兒啊,都是娘連累你——」

「娘,小花縱是氣怨你當時之舉,但她心中真正恨的是我的蓄意隱瞞。」他臉上神情落寞而悵然。

「況且她說得對,我不該擅自替她決定她要做什麼樣的人,我既愛她入骨,又怎能忍心教她隱姓埋名一輩子,迫她自欺欺人地忘了國讎家恨?」

「陽兒,那麼你該快些告訴她,這些年來你都安排了些什麼!」她略顯激動地道,「若是她知道了,她也一定會感動,說不定就不再怪你恨你了!」

「不。」他搖了搖頭,面色冷肅,低沉有力地道:「我不空口許諾,我會親手履現她的夢想,讓她過上她要過的人生,這才是我對她的承諾。」

關國公夫人滿心滋味複雜地望着兒子,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卻也有一絲絲的莫名失落與苦澀。

她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子,可她卻不是一個慈愛正直的好母親。

「待得此間事成,娘親自去為你求娶……小花。」她所有的不甘與掙扎全消失無蹤了,起而代之的是滿懷的誠懇慈藹,柔聲道,「娘無論如何都會幫你把這個好媳婦討回家的。」

關陽眼眶一熱,清冷疲憊的臉龐掠過一抹溫情。

暗處的單子和亞則是若有所思地關注著這一切,包括那個站在不遠處低頭靜立,不吵不鬧,一貫乖順地接受回京安排的薛寶環。

待關國公夫人的馬車隊駛離遠去后,單子再也忍不住閃身而出,對關陽道:「主上,您覺不覺得—」

「安排人一路盯住她。」關陽眼神恢復深沉銳利,沉聲道:「不管她是不是當真放棄,我不會讓她有任何危及小花的一絲可能。」

「主上英明!」單子鬆了一口氣,咧嘴笑了。「咳,話說,屬下自認也算是春心大師的忠實書友,也許在大師面前也能說上那麼,兩句三四句話,主上……需不需要?」

關陽眸色一冷,「滾。」

「欸,這就滾,這就滾。」單子一抖,忙摸摸鼻子乖乖隱回暗處。

哎,這年頭忠心耿耿又能身兼知心弟弟的好暗衛有多不容易啊!

悔殺當初不自忖,輕將羅袂分,今日個錦箋無路托鴻鱗。

我如今痩岩岩腰減羅裙褪,他那裏急煎煎人遠天涯近。

昨日是秋,今曰是春。嘆光陰有盡情難盡,無計覓行雲。

——李唐賓《李雲英風送梧桐葉、油葫蘆》

大白天的好書肆里,充當知心爺爺的老薑一樣是口水說到乾,仍舊無法把自家小姐的拗性給扳直回來,累得他老人家大喘氣,茶水連連灌了好幾杯。

唉,關將軍,你說你個英明神武百戰必勝的大英雄,怎麼連個心上人都搞不定、擺不平?

他們身邊這些無辜躺着也中槍的池魚也很可憐的,好不好?

「小姐,關將軍天天都在咱家門口想找你解釋,求你原諒,你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好歹也見上他一面,給他個機會說清楚吧?」老薑嘆氣道。

「我不認識任何姓關的人。」清瘦了許多的花春心埋首檢查著新印行春宮卷的油墨狀態,頭也不抬,「老薑,咱們幹完這一票也該換個地方遊山玩水樂呵樂呵了,聽說你老家在東疆呀,那兒風景怎麼樣?東西好不好吃?」

老薑手上的空杯子滾落枱面上。「小姐?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怎麼不是認真的?」她終於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嘲弄道:「老娘現在有的是銀子,別說搬個家出個遊了,就算是要養幾個面首小倌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小姐!」老薑可憐老心肝都快停了,氣急敗壞道:「您您您……您恨便恨,狠狠毆關將軍一頓出出氣也就是了,哪能隨便說走就走,還要養——養面首小倌什麼的——」

她在看到老薑目瞪口呆又氣呼呼的呆樣時,不禁噗地一聲噴笑了,剎時間自己哭了好幾個晚上,整整憋了近十天的一口恨怨之氣好似也宣洩了不少。

再想到要是自己養了幾個俊俏漂亮的少年,關陽那副臉色鐵青難看如鍋底的表情,她越發有種幾近變態的暢快感。

你既無心我便休,老娘都快二十歲的人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什麼春宮姿勢沒畫過?難道還甩不脫、忘不掉一個負心漢嗎?

她眼眶紅紅,嘴角卻是冷笑連連。「小花。」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驀然響起。

花春心背脊一僵,鼻頭一酸,卻死命忍住了,置若罔聞地繼續低頭翻起手上的畫卷。

她真真恨透了自己天殺的不爭氣的心臟,為什麼在聽見他的聲音后便跳得又急又快又亂?還有胃,又翻騰酸苦個鬼啊?

老薑見關陽已到,他悄然地退場,並不忘關上了書肆大門,還貼心的在外頭掛上了個「暫時休館」的小木牌子。

關陽向來沉穩的腳步破天荒地有一絲遲疑忐忑,唯有黑眸灼灼然,堅定地凝視着她,在看見她消瘦蒼白的臉龐時,心頭不由大大一痛。

「你……瘦了。」

「任何一個慘遭背叛打擊的人,想不形銷骨立也難。」花春心諷剌道,終於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冷淡地抬起頭,像是注視着陌生人地看着他。

他英挺如標槍的身形微微一顫,彷彿挨了一記悶棍,微白的嘴唇囁嚅了一下,好似想解釋什麼,最後還是歸於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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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賣將軍春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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