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雁鳴逝入的長天下,茫茫草海中有一騎在蹣跚獨行。炎炎的烈日在烘烤着他,空氣中溢滿了濃烈嗆人的草味兒,但他已習以為常,只是無言地繼續一連幾天在靜默中的顛簸。殘斷的手腕又傳來麻木的熾痛,乾涸了的血漬硬皺皺地磨著皮肉,滲出一股隱隱的腥氣。他皺了皺眉頭,目光迎向了舒緩起伏的草原,細細咀嚼著艱難的命運。無法遺忘的缺憾,無法實現的思念,以及那些該受的和強加於他的罪過與痛苦,這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冰冷淡漠的男性面容遮蓋了。

自由,失去了溫暖心房的朋友,失去了燃燒生命的愛情,除了指向仇敵的刀刃,已經自由得一無所有了。水一樣清涼的風浸入肌膚,讓人周身發冷。他沉重而堅決地朝不明確的前路走去,一如遠古的騎手走向自己的末日……

我,死了嗎?

陰冷潮濕的寒氣似乎透過每一個毛孔緩慢侵犯著這具身體,懼怕光明的夜影們織成錯綜複雜的網線,像藤蔓一樣糾葛囚困着,連生命本身也茫然地溶入這濃稠的黑暗中。這就是死亡?就如一團沒有光熱的火焰,冰涼空虛得讓人難以呼吸……是你嗎,忽闌,在陰影中哭泣的人,別哭了,我這就到你的身邊……誰?放手!為什麼要拉走我?我已經有些累了,能在此處這樣沉沉睡去是否便是最大的幸福……但這陌生粗糙的手又如此熟悉,身不由己地跟隨隔着霧氣的模糊身影,彼此相握的手心傳來了記憶中遙遠的暖意。

虎牙眨了眨眼睛,漸漸看清了上方久違的氈包篷頂,畜牲的膻腥雜着奶子的酸香填滿鼻孔,爐灶里跳躍着橘黃色的火苗,不時發出劈啪的脆響,大茶壺正煨在爐灶旁的紅灰上,呼呼冒着白氣。

「你醒了。」女子暗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他有些困難地側過身,進入視野的是一張黝黑粗糙的臉龐,眼角密佈因微笑而加深的皺紋,兩頰由於終年日晒風吹透暗紅色,像兩塊未抹勻的胭脂,「你暈倒在路邊,是我男人把你撿回來的。」

虎牙愣愣地盯着坐在墊氈旁的和藹婦人,她那並不迷人的眉眼間似乎有種魔力,隱藏着什麼本應淡去的影子,就像是清晨醒來時消散的夢境,在心中縈繞着,瞭然又迷茫。

「請問,大嫂你是……」

「那個倒霉的小兄弟醒了嗎?」一聲響亮低粗的問話打斷了他,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邁進屋裏,「呀,他醒了你也不叫我一聲,其其格。」

猛地僵住,那句尋常的叫喚竟像千斤大石重擊在了虎牙的胸口,腦中突然紛亂得只剩下空白。他回頭詫異地打量溫順地垂下頭的婦人,試圖確認些什麼,但那張寫滿了滄桑與隱忍的容顏卻如何也尋不到往昔朝霞般的身影。

者列已脫了上衣,露出肌肉隆起,黑毛叢生的胸脯,大咧咧地卧坐在氈鋪上。三個兒子則在旁邊扭成一團,吵嚷着撕搶什麼東西。「察朗台兄弟,」牧羊人喜氣洋洋地招呼著:「吃飯以前我們先喝一碗!——其其格,還不快把飯煮好,崽子們餓得直叫喚了——來,為你的馬乾一杯!若不是見到它我真發現不了倒在草叢中的你。」

虎牙微笑着接過遞來的酒碗,複雜的目光悄悄瞥了眼蹲在灶火前的其其格。幾個小孩兒見到大人喝酒更來了勁,一邊掙搶著酒瓶添酒一邊尖聲喊叫。者列開心地邊喝邊說,從天氣,草場的肥美一直談論到羊羔上膘的情況,時不時用粗野的罵人話吆喝三個小狗崽般打鬧的兒子。原本安靜得有些清冷的帳篷里沸騰起肉湯的熱氣,熏人的酒味兒和兒童的吵鬧聲。虎牙看了看漾著暖色的奶子酒,咕咚咚一飲而盡。這樣平凡的生活便是曾擁有的全部夢想,然而自己今生已註定只會成為它的局外人,人的熱力真的能點燃世上任何冰冷的角落,但卻點不燃死灰般冰冷的內心。滾滾而下的醇烈酒液壓住了他嘴角的一絲苦笑。

這屋裏還有一人與熱烘烘的天倫之樂不盡協調。其其格整整一晚一直坐在灶火旁,沉默地揉弄著舊棉袍的衣角,浸沒在無人能知的思緒中。虎牙怯懦般避開了任何直視她的機會,但總能感到她似乎用烙鐵一樣的目光盯着自己,穿透了衣服和肌膚,灼得心隱隱作痛。意料之外的親人重逢,心中瀰漫着的卻不是相認的感動與甘甜,而是不能相識的化不開的苦澀。

夜深了,不知不覺間三個調皮蛋排成一排相擁著睡熟。其其格輕手輕腳地將他們抱到帳篷西側的毛氈上,細心蓋嚴皮被。她給酒壺裏填了些酒,又悄無聲息地回到孩子身邊坐下,彷彿在默默守着那些無言流逝的時間。

藉著幾分酒力,虎牙扳住了牧羊人粗壯的肩頭:「者列大哥,其其格……嫂子她一晚都沒吃什麼東西,她……」

「別管她,」者列擺了擺手,喘口粗氣,沉吟著又斟上半碗酒,低低地開了口:「兄弟,唉,你嫂子她這說是病也不是病,她常常這麼不言語地發獃……你還記得十一年前那場大旱吧?折騰得很厲害,死了不少人呢。」他側身替虎牙斟上酒,然後默默嘬了一口,咋了咋嘴,「當時還獻了活人給天神,也不瞞你,祭品就是我婆娘的親弟弟。」

「是這樣呀。」虎牙握緊了發抖的拳頭,狠狠地咬得牙響。

「可他媽的雨還是沒下來!老天又沒良心地扔了一個多月火炭……那時草原上真慘呀,死人比活人多,不少人家都絕了。我剛看到你嫂子,她正一個人在帳篷里守着當家老爹的屍體哭呢,眼睛腫得不象話——她一個女人家又送不了葬。我問她,你家就沒個兒子送送老人,她只是搖頭,哭得更凶,我就心軟了,幫她處理了後事,然後就把她接到自己的帳篷里。」者別深深嘆了口氣,「當時想着橫豎都是死,先討個老婆也不錯,誰想到竟熬過來了,但她卻落下這麼個毛病……」

者列明顯有了醉意,有些絮叨地說個不停。虎牙悵惘地看了眼跳躍的火光中其其格陌生的側臉。透過窗欞,墨藍的夜空上飄過灰白色的薄雲。

虎牙在者列的帳篷里呆了五天,已經完全溶入了這個家庭。沒有一刻安分的孩子們會扯着他的袍子,使齣兒童特有的磨人功夫讓他教幾手摔交的技巧,也常常為他只用一隻手就「打敗」他們賭氣地大吵大嚷。者列因為找到了一個可以對飲的人而興高采烈,這魁梧的大漢雖然粗野,但不失豪爽有力,一言一行都顯示他是這個家的堅強支柱和當然的主人。他沒有探究虎牙的過往和那可疑的斷腕,以牧人的單純大力拍著對方的肩頭嚷嚷:「兄弟,你若找不到去的地方就先留在我這兒吧!這裏沒有別的,只有款待朋友的暖鋪和好酒。」

剩下的時間虎牙幾乎都在幫其其格幹活兒,她總是帶着幾分靦腆地笑着道謝,但偶爾虎牙會感到銳利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背上,猛回頭,她又慌忙地移開視線。

其其格已經變了,無心的時光奪走了她身上某種曾讓人眷戀不已的溫馨味道。她變得骨骼粗壯,聲音暗啞,稜角分明,說話也帶上了大嫂子特有的急匆匆的隨和尾音,身上破舊的藍袍子上浸滿了生活的油漬。她從沒有流露出對勞苦生涯的委屈,但時日的艱難卻在她身上每一處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有時虎牙會想到「如果」,在無數個「如果」中哪怕有一樣成立,他是否就能擺脫這些壓制靈魂的重荷。但一切已成定局,她再不是那個在開滿了藍花的草地上和自己扭成一團的嬌艷女孩,而他也不再是那個趕着羊群仰望天空做夢的淳樸少年。漫長的十一年讓彼此背負上了不同的悲哀,命運和歲月的愚弄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連親情都難以逾越的鴻溝。而此刻的相逢似乎只是為了加深對這種悲哀的嘲諷。

虎牙一邊將成桶的水從板車上拎到屋裏,一邊長久地觀察著其其格忙碌的身影,覺得似乎看清了她過去所走過的日子,以及將來繼續度過的每一天。然而自己的路呢?在白天的喧嘩中變得恍如隔世的屈辱和恨意,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從心底扭動着湧出,啃咬最細微敏感的神經。忽闌染血的蒼白,伊坦拉冷酷的瘋狂,還有銷聲匿跡了的巴帕遠去的身影,在死一般的黑暗中都變得格外清晰起來,高聲催促着茫然的自己,讓他幾乎無法成眠。抱着復仇的決絕逃了出來,但復仇的路又在哪裏?只能一日日焦躁彷徨地忍受着無處可去的怒焰翻騰反噬。

「那個……察朗台……」略帶猶豫的聲音打斷了虎牙的沉思,其其格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你大概……會停留多久……」她最後的尾音輕得如同呻吟。

「應該不會……」其其格猛然變得蒼白臉色讓虎牙煞住心中的本意,努力向她露出微笑,「很短吧,要煩勞……大嫂了。」

「哪裏的話。」血色從新回到她臉上,其其格垂下頭,揚起安心的微笑,輕快地轉身離去。

看着她的背影,虎牙突然有一種趕上去緊緊擁住她的衝動,向她坦白一切的真相,告訴她自己還活在人世,來撫平她眼底深刻的憂傷。但他最終只是咬緊牙關,定定地目送她遠去。

天邊瑰麗的火燒雲驅走了些許黃昏的涼意,隱約能聽到者列粗獷的歌聲夾着綿羊的叫喚和鞭響,平淡而珍貴的白天又結束了。

夜晚一如無數個世紀以前,溫柔地褪去草原的燥氣,風吹得門板微微作響。

「又要遷移草場了,」者列喝了口酒,說道,「聽說又要打仗了,這裏離戰場有些近,繼續獃著搞不好會被牽扯進去。」

「打仗?」酒杯略微一頓,虎牙眼中的寒意轉瞬即失。

「啊,是呀是呀,」者列打了個飽嗝,舒服地眯起眼睛,「王室那些事咱們也不清楚,不過確實是要打仗了。聽說西夏新王繼位——你也知道了吧,忽闌公主死得不明不白這件事——總之,西夏是斬殺了咱們的使者,公然宣戰了。別看上一代的西夏王是個孬種,他兒子倒有些膽識,嘿嘿,可惜找錯了對手,伊坦拉汗已下令,要趁著剛入秋親自出兵討伐,賀蘭山怕是又不太平了……察朗台兄弟,你的臉色有些不好?」

「不……沒什麼。」虎牙艱難地咽了口酒水,卻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味道。那些用愛恨生死刻下的名字就如利劍,挑破了平和時光布成的假象,狠狠地剜入裸露的傷口。西夏……賀蘭山……將噩夢終結於起始之處不也算是個絕妙的主意。他垂下眼睛掩飾心中的殺氣,後背又是一陣刺痛,彷彿能看到其其格視線的溫度。

沒有月光,夜空上大概佈滿了烏雲,連窗口也是昏黑的一片,爐膛里殘存的牛糞火亮着微弱的紅光,帳篷里均勻的鼾聲顯得格外清晰。

虎牙有些煩躁地翻著身,沉寂中的煎熬格外讓人難以忍受。明天就該告別了,已經不該有任何的迷茫,在賀蘭山,一切都等待着了結,但內心卻陷入了從沒想過的矛盾中。腦中不斷閃過的是其其格略帶期待的目光,與深重的仇恨一起湧出的是同樣深重的愧疚,其其格那雙清澈而嚴肅的眼睛似乎就在面前,和他的心靈進行無休止的辯論。

她耗盡的青春和那些在及膝的青草中化為白骨的親人一起無聲責備着,十一年了,從沒想過認真探聽他們的消息,一直把「被拋棄」的不幸作為自己的護盾,但也許實際上是他們被自己拋棄割捨了,連同那無數次被祖先重複的生活軌跡。也許應該留下來,再次的重逢能否視為上天賜下的救贖機會,將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當成一場漫長的迷夢,重新回歸到平靜無波的的牧人生活……

這時,虛空中似乎傳來一聲壓抑的,長長的嘆息,像是一聲顫抖的呻吟般的,緩緩舒出的嘆息。如同聽到召喚的號角,虎牙猛地坐了起來,哧哧喘著,僅余的左手緊緊掩住滿是冷汗的臉龐。他無聲地笑了,為剛才自欺欺人的幻想。自己怎麼可能安於建立於淡忘上的脆弱平靜,罪惡的宿業仍在身後,擺脫不了,也從未想要擺脫,已染滿血腥的手除了復仇的刀刃,還抓得住什麼呢?

虎牙輕聲穿上皮袍,生怕吵醒沉睡的人們。帳外浮動着拂曉前秋夜的寒冷,他解下拴在羊圈旁的馬匹,默默看着呼吸化成一陣白霧消散了。不告而別對大家來講都是最好的結果了,一個人的一生會是多少次他人眼中的過客,就讓彼此成為擦肩而過的陌路人吧。

東方的天空已經褪去了夜色的青墨,虎牙拍了拍晃動的馬頸,黯冷的目光投向遠處暗藍的山影。

「察朗台兄弟……」背後突然響起一聲低啞的呼喚。指尖閃過一絲顫抖,他轉過頭,其其格只披了件袍子,靜立在帳篷前,死命咬着的嘴唇微微泛白。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了好久,她才又低聲開口:「不是說要長住一段嗎。」

虎牙難堪地垂下了頭。

「你並不用勉強,」其其格有些傷感地笑了,「你的眼睛總是看向很遙遠的地方,那兒有牽絆你的人嗎,是愛人……還是仇人呢。」不待對方回答,她將一個鼓鼓的水袋和一個散出小麵餅的甜香的包裹塞進虎牙懷裏,「我早知道了,你總會走的,我有時甚至會想可能你從來沒出現過,一切不過是我的想像。」

又是沉默,空氣中似乎流動着湮沒的質問。兩人無言對視,半晌,其其格猛抬起頭,晨曦下她的臉散發出某種包含着希望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光彩:「我的三弟弟,格日朗,他的外號和劫走了忽闌公主的馬賊頭目是一樣的,」她急切地講著,用一種異樣的嘶啞的聲音,胸口因為激動而劇烈起伏,「在他左鬢角有一塊拇指蓋大的傷疤,那是小時侯淘氣留下的……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長相,從沒有一刻忘記,哪怕他成為地上的一株草,我也認得出他……你明白嗎?」

「……我應該走了,代我向者別大哥道謝。」虎牙逃避般別開頭,胸口煩悶得就要窒息。

「……一路平安,察朗台。」其其格的臉色突然黯淡了,垂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說着,「但請你……請你一定要幸福。」她抿著嘴唇,臉頰抽搐了一下,「我想,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對不起!」虎牙突然伸出手,用力擁住那有些佝僂的身子,感受到他細微的顫動。「對不起,但我只想完成那個心愿,不管傷害到誰,只想完成它。因為那個男人還活着,所以我必須去……」他輕輕撫過其其格散亂的頭髮,附在她耳邊低聲吐露了一個稱謂,在無憂的童年常呼喊的親昵稱謂。

其其格渾身一震,雙手緊緊掩著臉龐,淚水漫過了一道道刻痕般的皺紋。虎牙無言地收緊了手臂。

***

馬又快又穩地跑着。殘夜延伸著黑色的溫暖懷抱,默默地同情地追隨着孤獨的旅者。只有它和這孕育黎明的光輝的夜草原才知曉一切,知曉在它深邃懷抱中往事的點點滴滴,知曉這冷漠的男子也曾有過真正溫柔和善良的一瞬。

虎牙的心中盪起一個古老悲愴的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象更加古老的草原綿延不斷——那是達瓦倉,還有許多消失的生命哼唱過的調子。他用力抽了一鞭,臉上濕了一片,曾以為乾涸的淚水打在了黃綠的草莖上,許許多多次不斷壓抑的悲痛決過了心堤,衝擊得胸腔一陣陣絞痛。用靈魂默默親吻這片苦澀的草地,這片埋葬了他的豪情,希望,熾熱的愛情以及所敬所愛的人的蒼茫草原。

別了,青綠的故鄉,還有洋溢着溫情的往昔,永遠別了。

火紅的朝陽燒熔了邊緣,點燃天邊紅艷醉人的霞火。坦蕩無垠的大地盡頭傳來戰馬嘶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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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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