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轉眼間,時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個小鎮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圍區,叫大雅。在清水與大雅之間,有幾戶竹籬茅舍,這竹籬茅舍構不成村莊,只是幾戶居民而已,圍繞在一些田疇和翠竹之間。如果要到這竹籬茅捨去,還必須遠離公路,走一段泥濘的、凹凸不平的黃土路。踏上這條黃土路,就可聽到隱約的雞啼,和陣陣的犬吠,告訴你,這兒是一個遠離都市煩囂的所在,如果你念過幾本書,你或者會興起「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畫意。但,只怕真正雞鳴而起,荷鋤工作的那些農夫,並沒有這麼高的閒情逸緻,來領悟這份大自然的美和這份空靈的境界。

這天,有輛黑色的「平治」開到了黃土路旁邊停下,司機下了車,一再詢問田裏工作的農夫們。接着,車裏,殷文淵邁下了車子,他對黃土路上走去,一面說:

「老劉,別問了,一共只有這麼幾家人,還怕找不到嗎?」

他沿着黃土路向那堆竹籬茅舍中走去,兩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經割過了,新插的秧苗綠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輕風中一波一波的起伏着,那片嫩秧秧的綠,像塊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滾一番。殷文淵走進了那叢翠竹,一片軟軟的陰涼就對他籠罩了過來,接着,是一陣繞鼻而來的花香。是的,翠竹邊種著幾排吊燈花,可是,經驗告訴他,吊燈花是不會香的。而這陣花香里,混和著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馬蹄花的各種味道。

他深吸了口氣,循着花香,他發現幽竹中另有一條道路,路上鋪滿了鬆鬆脆脆的竹葉,他踩了上去,竹葉發出的聲響,有幾隻蝴蝶,翩翩然從他頭頂穿過,接着是蜜蜂的嗡嗡聲。一陣風過,竹子搖落了更多的落葉,飄墜在他的肩頭。他有些驚奇而眩惑了,這種環境,這種氣氛,他似乎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忽然間,一陣犬吠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過去,迎面竄出一隻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對他汪汪狂叫,作勢欲撲,他站住了,不知該是進是退。就在為難的時候,他聽到一個年輕的、男性的、愉快的聲音在嚷着:

「小花!不許叫!不許咬人哦!」

立刻,跟着這聲音,跑出一個高高壯壯的大男孩,穿着件白色圓領衫,一條短褲,露出他那結實的胳膊和腿,他那一頭烏黑的頭髮下,是一張被太陽晒成微褐色的臉龐,一對漂亮的眼睛,帶着溫和的笑意,對殷文淵善意的微笑着。他安慰的說:「你別怕,小花不會咬你,它只是嚇嚇你!它知道不應該咬人,如果咬了人,我會把它關在籠子裏!」他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連一絲烏雲都沒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動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摟住了那隻大狗的脖子,親昵的說:「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嚇嚇你!我才不捨得把你關籠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與狗之間,似乎有種親密的、難解的感情和了解,那隻狗喉嚨里發出溫柔的嗚嗚聲,就用它的大頭,去拱著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用手環抱着狗的脖子,狗伸出舌頭,親熱的舔着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說:「壞東西!你知道我怕癢!你別亂鬧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舉起雙手。狗似乎懂得這個手勢,它退開了,還得意的揚著腦袋。那大男孩從地上一躍而起,衣服和頭髮上都粘著乾枯的竹葉。他用手憐愛的揉了揉那隻狗的耳朵,抬起頭來,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着殷文淵。

「你找誰?」他問:「你要買花嗎?」

「買花?」殷文淵愣著,他已經被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覺得內心深處,有種溫柔而感動的情緒,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動着。他唯唯否否,沒有答出所以然來,那大男孩已經愉快的一招手,說:「跟我來!」帶着狗,他領先往前面走去,他嘴裏輕哼著一支歌,歌詞斷斷續續,聽不清楚,唯一可辨別的,是兩句話:

「我們相對注視,秋天在我們手裏。」

花香更濃郁了,殷文淵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種盆景,地上,還種植著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頂上,是簡陋的木頭架子,架子上,爬滿了紫藤花。在這一大片奼紫嫣紅,枝葉扶疏之中,有個女孩,正背對他們而立,一件簡單的白色洋裝,裹着那苗條而纖小的腰肢,一塊白底印着碎花的頭巾,包着她的頭髮,她手裏拿着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著一棵披頭散髮一般的綠色植物。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只是用那熟悉的、溫柔的嗓音,清脆的說:「竹偉,你答應幫我挑土來的,你又忘了嗎?」

「我沒忘!我馬上就去挑了!」竹偉嚷着:「姐,有人來買花了!」那女孩回過頭來,立即,殷文淵面對着芷筠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帶着風霜的痕迹,臉頰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彎彎的嘴角邊,卻有種難解的堅定和固執,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臉龐,依然美麗而動人。她在這一瞬間,給殷文淵的感覺,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掙扎於狂風暴雨中,雖然被吹得東倒西歪,卻仍然固執的茁長著。他凝視着芷筠,在一份強烈的激動里,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看清楚了對面的人,芷筠的臉色變白了,嘴角微微的掠過了一陣痙攣,她的背脊就下意識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視着殷文淵,她卻對竹偉說:

「竹偉,你得罪了這位先生嗎?」

「沒有呀!」竹偉驚愕的說:「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會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偉,」芷筠說:「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偉答應着,跑開了,一面跑,一面叫着:「來!小花!追我!看是你快還是我快!來!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蹤影。這兒,芷筠定定的望着殷文淵,她眼裏帶着濃重的、備戰的痕迹。「我們又做錯了什麼?」她問:「我已經躲到這窮鄉僻壤里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殷文淵深吸了口氣,身邊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緻而清幽的繞鼻而來。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覺得千言萬語,皆難啟齒。他又有那份傖俗和渺小的感覺,似乎這兒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在冷冷的嘲弄着他。既有當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決心面對真實。在他一生里,他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芷筠,我來道歉。」她一震,這是第一次,她聽到他稱呼她的名字,她心裏隱隱有些明白,而頭腦卻開始暈眩了,放下手裏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啞聲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對父母干涉兒女的婚姻,」他坦白的說,盯着她。「卻沒料到自己做了這樣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說得對,我對感情了解得太少,現在,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來這兒,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夠重新回到超凡身邊!」

她驚跳着,臉色發白,嘴唇輕顫,而心臟緊縮了。她懷疑的審視着殷文淵,是什麼力量使這個冷漠的人做這樣的犧牲?對她如此前倨而後恭?難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麼事?她的臉色更白,眼睛睜得更大,一種幾乎是驚悸和恐懼的神色,飛進了她的眼底,她震顫著說:

「超凡怎樣了?他好了嗎?」

「如果你指的是肉體上的傷口,早就已經好了。精神上和心靈上的,卻不是醫生或藥物所能治療的了。」

「他怎樣了?」她再問。那份驚悸、擔憂、熱愛、關懷都明顯的燃燒在眼睛裏。殷文淵目睹著這對眼光,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心靈震動而情緒激蕩。誰說長一輩的一定比小一輩的懂得多?而今,這對小兒女教育了他!最起碼,教育了他什麼叫「愛情」!「哦,你別着急。」他急促的說:「他很好,總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勞,一個人做好幾個人的事……你知道嗎?他早已離開了家,離開了台茂。」

「哦?」她再震動了一下。

「我們曾經千方百計的找你,」殷文淵轉變了話題。「你走得實在太乾淨,我到戶籍課去查你的遷出記錄,你在遷入欄開了一個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殯儀館的地址,這件事我從不敢告訴超凡,否則,他現在已經瘋了。」他凝視她。「你走的時候,是忍氣吞聲的,是嗎?」

她不語。臉上的肌肉慢慢的放鬆了,眼底的戒備之色也已消失,唇邊的弧度柔和了許多。

「超凡知道我在這兒嗎?」

「不,他還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種人事關係,清查了全省的戶口,才知道你在這兒。我想,我最好先來和你談一下。」

「先來了解一下我的情況?」她又尖銳了起來,垂下睫毛,她望着身邊的樹木。「看看我到底墮落狼狽到什麼地步?現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還是個秘書,現在,我是個賣花女,想知道我這半年多怎麼活過來的嗎?我租了這塊地,買了花種,培植了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偉幫我踩三輪板車,把花運到台中,批發給台中的花店!我是個道地的賣花女。你來這兒,問我願不願意重回超凡的身邊?你不怕別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闆每下愈況,居然去娶一個賣花女為妻子!哦,對了!」她唇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會錯了意,你指的並不是婚姻,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養幾個情婦也是家常便飯……」「你錯了!」殷文淵正色說。「我是來代我兒子求婚,你可願意嫁給超凡嗎?」他誠懇的、真摯的、深刻的望着她。

她驚愕的抬起頭,大眼睛睜得那麼大,眼珠滴溜滾圓,綻放着黑幽幽的光芒。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只是彼此衡量著彼此。這是殷文淵第三度這樣面對面的和她談話,他心底對她的那份敵意,到這時才終於完全消失無蹤,而那層欣賞與喜愛,就徹底的佔據了他整個的心靈。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為芷筠的臉色越來越柔和,眼光越來越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好半晌,她才無力的、掙扎的、模糊的說:「你不怕有個白痴孫子嗎?」

「超凡說過,那是個未知數。即使是,像竹偉那樣,又有什麼不好?我剛剛看到了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頓了頓,由衷的說:「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快樂,這麼容易滿足的孩子!人生幾十年,快樂最重要,是不是?何況--」他引用了芷筠的話:「我們都沒有竹偉活得充實,我們慣於庸人自擾!」淚珠在芷筠眼眶裏打着轉,她唇邊浮起了一個好美麗好動人的微笑。「你說--超凡已經離開了台茂?」

「是的,他說他要學習獨立!」

她唇邊的笑更深了,更動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霧裏,幽柔如夢。「他在哪兒?」「說起來,離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麼?」她驚跳着。「他在台中幹嘛?」

「他學的是工程,現在他參加了建設台中港的工作,終於學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單身宿舍里,他又要繪圖,又要測量,又要監工,曬得像個黑炭!」

她頰上的小酒渦在跳動。她深深的看着他。

「你對我又有條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嗎?」「不。」他也深深的回視她。「台茂多他一個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他現在的工作比台茂有價值。我不再那樣現實了,父親對兒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會繼續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我所以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要他繼承我的事業,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這幸福是我給他砸碎了的!」

她側着頭沉思。「可是……我不認為我能適應你們家的生活……」

「肯接受結婚禮物嗎?」他問。

「要看是什麼?」「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地,你高興的話,可以開一個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們肯常常去看看我們!我就於願已足!當你完全失去一個兒子的時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貴的,不是事業的繼承,而是父子之間的那份愛!」

她的頭靠在樹上,面頰上逐漸湧起兩片紅潮。

「說起來好像真的一樣。你怎麼知道他還要我?」

「他登的尋人啟事,你沒看到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他點點頭。「讓我們馬上把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轉頭就往外走。「你去哪兒?」她急急的問。

「開車去台中港,再接他過來,大約要一個半小時!請你等在這兒!」「啊呀!」她叫,臉色由紅而白了。目送殷文淵迅速的消失在小徑上,她把手緊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臟會躍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夢一般,身子軟軟的坐到一個石墩上去。她抬頭看看天空,看看周圍的花樹,又把手指送到嘴裏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時,竹偉挑着兩筐土過來了。「姐,土挑好了。我放在這裏了。」

「好。」她軟軟的說:「竹偉,剛剛是不是有位伯伯來過?」她懷疑的問。「是呀!你還和他說了半天話呀!」

那麼,這是真的了?那麼,這不是做夢了?那麼,他真的要來這兒了?她的心跳着,頭暈著,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着頭髮的頭巾,她該進屋裏去,梳梳頭髮,換件衣裳,搽一點胭脂口紅……哎!自從和他離開之後,什麼時候有過梳洗化妝的習慣!她想着,身子卻軟軟的,絲毫沒有移動的力氣,她聽到竹偉在叫:

「姐,我帶小花去河邊玩!」

「好!」她機械化的回答著,仍然坐在那兒,動也不能動,時光一分一秒的移過去,她只是傻傻的坐着,聽着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震動了她每根神經,每根纖維!

同一時間,殷文淵正帶着兒子,疾馳而來。車子到了黃泥路口,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說:

「你自己進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明天我們再談!」

「爸!」殷超凡喘息的說:「你不會開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開你玩笑?」殷文淵憐惜的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你進去,跟着花香往右轉,穿過一條竹葉密佈的小徑,就是了!」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然後,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跳下了車子,他對着那條泥土路,連跑帶跳的直衝而去。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唇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這麼久以來,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滿足的嘆了口氣,命令老劉開車離去。這兒,殷超凡走進了竹林,拐進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聞着那繞鼻而來的花香,他越來越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她在裏面嗎?她真的在裏面嗎?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頭腦里沖,他終於站在那花圃門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後是一棵九重葛,盤根錯節的伸長了枝椏,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她旁邊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薔薇、木槿、芙蓉……從不知道台灣的秋天,還有這麼多的花!可是,她在花叢之中,竟讓群花遜色!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長發隨便的披拂著,那髮絲在微風裏輕輕飄蕩。一身純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她的頭低低的垂著,長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哦!他心裏在高歌著,在狂呼著:他的芷筠!夢縈魂牽,魂牽夢縈,魂夢牽縈……他的芷筠!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繼續低着頭,雙手放在裙褶里,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兩條穿着牛仔褲的腿,她固執的垂著頭。心跳得那麼厲害,她怕自己會昏倒。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她竟不敢抬頭,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呼吸……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怕稍一移動,就什麼都消失了。他的手終於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

「芷筠!」他沙啞的、顫聲的低語:「抬起頭來!」

是他!是他!是他!淚浪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視線全成了模糊。她聽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在嗚咽著說:

「不。」「為什麼?」「因為我現在很醜!」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過那層淚水的帘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臉龐,和那對灼灼然、炯炯然、閃爍著光芒的眼睛,聽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你不會比我更丑!」他審視着她,用那燃燒着火焰般的眼光審視她,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接着,他閉了閉眼睛,再張開眼睛來的時候,他眼裏已充斥着淚水。

「哦!芷筠!你永遠美麗!」

他迅速的擁抱了她,他那炙熱的嘴唇,緊緊的、緊緊的吻住了她,兩人的淚混合在一起,兩人的呼吸攪熱了空氣。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靈的顫慄與渴求里,聽着蜜蜂的嗡嗡,聽着樹梢的鳥語,聽着他的心跳,聽着秋風的輕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她不願放開,不忍放開……好半天,他才抬起頭來,他的面頰漲紅了,他的手指拭着她的淚痕。「喂!殘忍的小東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淚。「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尋人啟事哦!」

「別說!」她含淚的望着他:「我們之間的帳算不完,你比我更殘忍……」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話。

「我們不再算帳,好不好?有錯,就都是我錯!」

眼淚又滑下她的面頰。

「喂!」他強笑着,自己的眼睛就是不爭氣的濕潤着。「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什麼!」「你種了這麼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養一種叫紫蘇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蘇,我天天澆水灌溉,它就是長不好!」

「你那盆紫蘇,僅僅澆水還不夠!」

「哦?」「它需要愛情,拿來,我們一起來養!」

他望着她,猝然的,他又吻住了她。

遠遠的,一陣朗朗的歌聲傳來,接着,是竹偉那活潑的、愉快的叫聲:「小花!追我!小花!我贏了!你輸了!輸了就不許賴皮……」竹偉猛的站住了,在那兩個慌忙分開的一對情侶臉上看來看去,然後,他面對着殷超凡:

「殷大哥,你怎麼又把姐姐弄哭?」

芷筠像觸電般直跳起來,咧開嘴,她慌忙笑開了,一面笑,一面急急的說:「我在笑呢!竹偉,殷大哥沒把我弄哭,我在笑呢!你瞧!」

竹偉歪著頭,看看芷筠,又看看殷超凡,忽然也「聰明」起來了。「反正,我不管你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對芷筠說:「我永遠不會再打人了!殷大哥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去采草莓了,是不是?」「是的,竹偉!」殷超凡鄭重的說:「我們三個,可以常常去采草莓!」「和以前一樣開心嗎?」他問。

「比以前更開心!」殷超凡答:「再也沒有陰影,再也沒有誤會!再也沒有分離!」竹偉高興的咧開大嘴,笑了。一面笑,他帶着小花,就向後面山坡跑去,嘴裏又開始唱着歌。芷筠伸過手去,緊緊的握住殷超凡的手,他們一起傾聽着那歌聲。這次,像奇迹一般,竹偉居然把這支歌唱完整了。

「還記得那個秋季,我們同游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紅葉,你采了一束蘆荻,山風在樹梢吹過,小草在款擺腰肢。我們相對注視,秋天在我們手裏。你對我微微淺笑,我只是默默無語,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訴我你的心跡,

其實我早已知道,愛情不需要言語。我們相對注視,默契在我們眼底。」他們依偎著,彼此望着彼此,手握着手,心貼著心,在這一瞬間,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體會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龐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生的悲歡離合。

他們相對注視,誰也不說話,默契在他們眼底。

--全文完--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初度修正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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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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