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這樣的戀愛是無法瞞人的,何況,我們也不想瞞人,舞會的第二天,柯夢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佈他的戀愛了。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是懷冰和谷風,而整個圈圈裏都知道卻是在舞會後的一星期。

那是一個假日,我們一起到鷺鷥潭吃烤肉去。

這是舞會之後,大家的第一次聚會。我們帶了一鍋切好了的肉,帶了幾十根鐵簽子,預備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邊烤邊吃。這種吃法是柯夢南同校的一位藝術系的學生教他的,據說是新疆游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們到了水邊已經快中午了,男孩子們負責架爐子生火,女孩子們負責穿肉掌廚,但是,經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來的肉、簽子、鍋子往地下一放,就都紛紛的奔向水邊,去舀了水洗手洗臉,誰也不管預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飛飛乾脆脫了鞋,踩在水中,發瘋似的亂跳亂叫,把水濺得到處都是。剛好小俞從她身邊走過,被濺了一頭一臉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擋,一面嚷着說:「你這是幹嘛?瘋丫頭!」

「你叫我什麼?」何飛飛停了下來,伸過頭去問。

「瘋丫頭!」

「滾你的蛋!」何飛飛不經思索的罵着說:「我是瘋鴨頭,你還是瘋雞頭呢!」

「哈!」小俞開心了,大笑着說:「你是瘋鴨頭,我是瘋雞頭,可不剛好配上對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次何飛飛顯然是吃了虧,可是,笑聲還沒有完,就聽到一聲「噗通」的大響,和小俞的高聲大叫。原來,何飛飛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腳把他的腳一踢,竟讓他整個栽進了水裏。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掙扎著爬起來,渾身從上到下的滴著水,頭髮濕淋淋貼在額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閃著亮光,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何飛飛拊掌大笑,邊笑邊指着他說:「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這下子不是瘋雞頭了,是落湯雞頭了!」

我們笑得可真厲害,笑得都喘不過氣來。小俞就在我們笑聲中,一面渾身滴著水,一面吹鬍子瞪眼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怪樣子,我們就越是笑個不停。終於,他大吼了一聲:「何飛飛,我今天不好好的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滾,一直滾回台北去!」

吼著,他就對何飛飛沖了過來,何飛飛眼看情況不妙,回頭拔腳就跑,小俞也拔腳就追。何飛飛一直跑向我的身邊,柯夢南正站在那兒,笑嘻嘻的觀望着。何飛飛往柯夢南身後一躲,抓着柯夢南,把他像擋箭牌似的擋在自己面前,嘴裏嚷着說:「柯夢南,趕快救我!」

「我為什麼要救你呢?」柯夢南笑着問。

「你是好人嗎,你不像他們那麼壞!好人應該幫好人的忙!」何飛飛說。

「哦?你還是好人呀?」柯夢南滿臉的笑,對我做了個鬼臉。

「我當然是,你別看我外表愛胡鬧,我內心最好,最善良,最溫柔不過了,你不信問藍采。」

「我可不敢擔保!」我笑着說。

小俞已經衝到柯夢南面前了,何飛飛跳前跳后的躲着他,把柯夢南像車轂轆似的轉過來轉過去,於是,柯夢南成為小俞和何飛飛的軸心,三個人開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來。

「柯夢南,」小俞吼著說,「你護着她幹嘛?她又不是你太太!」

「柯夢南,」何飛飛也喊著:「別聽他亂扯,你揍他,趕他走!」

柯夢南顯然被他們轉昏了,他討饒的嚷着:「好了!好了!我怎麼會卷進你們的戰圈的?現在雙方停火如何?」

「我才不幹呢!」小俞叫着:「我今天非把她撳在水裏,讓她喝幾口水才甘心!」

「你敢!」何飛飛喊。

「我為什麼不敢?」

「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饒了她吧!」柯夢南說,急於想擺脫這場是非。

「也行,」小俞說:「你既然出面調停,我就聽你,不過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柯夢南問。

「宣佈你的秘密!」

「我有什麼秘密?」柯夢南詫異的問。

「好,你不肯承認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麼,你當眾和藍采接個吻吧!」

大家嘩然大叫了起來,驚詫聲,奇怪聲,詢問聲,議論聲全響了起來,我也大吃一驚,接着就滿臉都發起熱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感到心臟亂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頭。耳中只聽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聲說話的聲音:「我是個通天曉,你敢不承認嗎?柯夢南?舞會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對不對?柯夢南?你摘走了我們的一顆珍珠,從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為你要害失戀病,你也非彌補一下我們的損失不可!你先和藍采當眾接個吻,然後為我們唱支歌,大家說對不對?」

接着是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之聲,我的頭都昏了,也聽不出來大家在說些什麼。小俞和何飛飛的「戰爭」顯然已不了了之,全體的目標都轉移到我和柯夢南的身上。女孩子們把我包圍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問:「這是真的嗎?藍采?」

「你怎麼一點也不告訴我們?藍采?」

「你什麼時候和他好起來的?藍采?」

「你可真會保密啊,藍采!」

我被那些數不清的問題所淹沒了,躲不開,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圍得緊緊的。我既無法否認,只得一語不發的低垂著頭。在我旁邊,柯夢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圍着。接着,不知怎麼一回事,我和柯夢南被推到了一塊兒,周圍全繞着人,一片吼叫聲:「表演一下,柯夢南!像個男子漢,吻吻你的愛人!」

我的臉已經燒得像火一般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滋味。可是,我心中卻充塞著溫暖和感動,從那些吼叫里,我可以聽出大家的熱情,和那份善意。顯然,他們也在分沾着我們的喜悅和愛情啊!

柯夢南站在我的面前,終於向那些吼叫低頭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低的說:「怎麼辦?不敷衍一下無法脫身了!」

說完,他很快的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全體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議的提抗議,說我們這個「吻」太「偷工減料」了。柯夢南微笑的看着大家,然後,他不顧那些吵鬧,開始唱起歌來,他的歌一向有鎮壓紊亂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靜了下去。柯夢南唱得那麼好,那麼生動,是那支我所心愛的「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聲叫好,吹口哨,並且纏着他不停的問:「這支歌是你為藍采寫的嗎?」

「這個『你』是藍采嗎?」

「你訴過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痴迷了吧?」

他們纏着他鬧,他卻只是好脾氣的微笑着,聽憑他們起鬨,直到祖望喊了一聲:「我們到底還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聲中散開了,找磚頭搭爐子的去找磚頭,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東西的地方,把簽子拿到水邊去洗。水孩兒跟到我身邊來幫我洗,一面凝視着我說:「藍采,我早就猜到會這樣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對,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着她,有些訝異,這句話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還這樣猜測過她和柯夢南呢,她的眼睛清亮的閃爍,唇邊帶着個溫溫柔柔的微笑:「恭喜你,藍采。」

「水孩兒,說實話,我──一度以為──」我結舌的說。

「你想到那兒去了?藍采?」水孩兒很快的打斷我,停了停,她又說:「我說過我不愛湊熱鬧的,對不?」她揚起了睫毛,唇邊的笑容灑脫而可愛,站起身來,她用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改天告訴你我的故事,我愛上了一個圈外人。」

「真的?」我驚異的問。

她笑着點點頭,走開了。我拿起簽子,到草地上去坐下來,開始把肉穿到簽子上去,懷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視着我,她說:「藍采,你真幸福。」

「你何嘗不是?」我說。

我們相對而視,都忍不住的微笑了。

火燒旺了,大家都圍了過來,一邊烤著肉,一旁吃着。肉香瀰漫在山谷之中,瀰漫在水面上,歡樂也瀰漫在山谷中,瀰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是何飛飛,而且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祖望說:「我敢打賭,她又有了什麼花樣。一向吃起東西來,她都是『當人不讓』的,現在躲在一邊幹嘛?」

「我找她去!」我說,站起身來,走到水邊去張望着,找了半天,才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獃獃的望着天空發愣,我喊了一聲說:「何飛飛,你在做什麼?」

「我在看那些鳥兒呢!」她說,繼續的看着天空,天上有好幾隻鳥在飛來飛去。「它們飛呀飛的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飛飛,我何不也去飛飛呢?」她那認真的模樣和那些傻話使我笑了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想飛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飛』進他們的肚子裏了,那你就什麼都吃不着了!」

「我不想吃,」她悶悶的說,「我想飛,飛得高高的,飛得遠遠的,飛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

「你這是怎麼了?」我詫異的望着她。

「我嗎?」她咧了咧嘴,聳了聳眉,又是她那副調皮的怪樣子。凝視着我,她用一種誇張的悲哀的態度說:「藍采,我失戀了。」

「好了,好了,」我說:「你的玩笑開夠了沒有?」

「你居然不同情我嗎?」她瞪大了眼睛問。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樣子她一時間還不想吃烤肉呢!「告訴我,你愛上的是誰吧!」

「柯夢南。」她咧著嘴說。「你讓給我好嗎?」

我啼笑皆非的望着她,禁不住從鼻子裏哼出一口長氣,這個促狹的小鬼!怎麼永遠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呢!看到我的尷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躍而起,叫着說:「放心!沒人要搶你的柯夢南!唔!好香,我要去搶烤肉了!」

我們走回到爐子旁邊,大家正吃得開心,何飛飛從爐子上搶了一串肉就往嘴裏塞,剛剛離火的肉又燙又有油,她大叫了一聲,燙得蹲下身子,眼淚都滾出來了,大家圍過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著被燙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誰知她的眼睛不揉則已,這一揉眼淚就撲簌簌的掉個不停了。我和懷冰一邊一個的攬着她,我急急的問:「這是怎麼了?怎麼回事?」

「人家燙得好厲害嗎!」她帶着哭音說:「不信你瞧!」

她把嘴唇湊近我,真的,沿着唇邊已經燙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懷冰也急了,說:「誰帶了治燙傷的葯?油膏也可以!」

誰也沒帶。紅藥水、紫藥水、消炎藥都有,就是沒有治燙傷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淚汪汪的噘著個嘴巴的樣子,手裏還緊握著那串闖禍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剛烤好的肉吹涼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着說:「別哭了,瘋丫頭,誰叫你這樣毛手毛腳呢!快吃一點吧,你還什麼都沒吃呢!不過,你燙這一下也是活該,你心眼壞,老天在懲罰你呢!」

「滾你的!」何飛飛氣呼呼的推開他:「別人燙了你還罵人!沒良心,你們全沒有良心!」說着,不知怎的,她竟「哇」的大哭起來了。我們全慌了手腳,摟着她問:「怎麼了?怎麼了?」

「又是你,小俞!」彤雲狠狠的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燙了,你還拿她開玩笑!你們男孩子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又做錯了?」小俞愕然的瞪着眼睛:「這才是好心沒好報呢!」

「你還不道歉?」紫雲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幹嘛道歉?」

「你把何飛飛都弄哭了,你還不道歉?」彤雲罵着說:「快呀!去呀!」

「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腦袋,垂頭喪氣的站在何飛飛面前,對她鞠了一躬,像背書一般的說:「小姐,我對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該讓火神燙傷你,再不該讓烤肉發燙,三不該好心送肉給你吃,四不該說笑話想討你開心,五不該……不該……」他眨巴着眼睛,想不出話來了,最後才猛然想出來說:「不該讓那串發燙的肉,那麼快的跑到你嘴裏去!」

何飛飛眼淚還沒幹呢,聽了這一串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從地上一躍而起,她攬著小俞,親親熱熱的說:「你是好人,他們都壞!」

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生生的,我們又都「壞」起來了!

小俞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總算何飛飛不哭了,一件「燙嘴」的公案也過去了。我們又歡天喜地的吃起烤肉來。那一整天,何飛飛都跟小俞親親熱熱的在一塊兒,我們甚至於背後議論,春風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話了!

夏天將來臨的時候,大家都很忙,聚會的時間自然而然就減少了。主要是因為期終考馬上就要到了,而我們大部分都已是大三的學生,柯夢南比我們高一班,暑假就要畢業。別看我們這一群又瘋又愛玩,對於功課,我們也都挺認真的,所以,那一陣我們只是私下來往,整個圈圈的團聚就暫時停止了。

這並不影響我和柯夢南的見面,我們幾乎天天都要抽時間在一塊兒談談,走走,玩玩。尤其因為暑假裏他要去受軍訓,我們即將面臨小別的局面,所以我們就更珍惜我們可以相聚的時間了。日子裏是摻和著蜜的,說不出來有多甜,說不出來有多喜悅。我們沉浸在一種幸福的浪潮里,載沉載浮,悠遊自在,把許多我們身外的事都忘了,把世界和宇宙也都忘了。

許久沒有見到懷冰他們,也沒有人來通知我聚會的時間,我呢,在忙碌的功課中,在戀愛的幸福里,也無暇主動的去和他們聯絡。因此,我好久都沒有大家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懷冰突然氣急敗壞的來找我:「藍采,你知不知道祖望出了事?」

「怎麼?」我驚愕的問。

「他喝醉了酒,騎着自行車,從淡水河堤上翻到堤底下去,摔斷了一條腿!」「什麼?」我大驚:「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兩天以前,現在在××醫院。」

「你去看過他沒有?」

「沒有,我正來找你一起去。」

「等我一下。」

我跑進去和媽媽說了一聲,立即走了出來。我和懷冰一面走向公共汽車站,一面談著。我問:「祖望從不喝酒的,怎麼會去喝酒呢?而且,他一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會騎着自行車翻下河堤,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假如是無事忙或者三劍客,都還有可能,祖望怎會如此糊塗?」

「還不是受了刺激!祖望就是那麼傻裏傻氣的!」

「你是說彤雲?」我問。

懷冰點了點頭,嘆口氣說:「有那麼傻的姐姐,又有那麼傻的愛人!」

「你是什麼意思?」我怔了一下。

「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你看不出來嗎?藍采?她對妹妹的感情好到連愛人都要相讓,結果,祖望卻受不了她的拒絕,一個人跑去喝酒,當晚就出了事!」

「我不認為彤雲完全是為了紫雲,」我說:「彤雲不會那麼傻,愛情又不是糖果或玩具,可以送給別人的!」

「事實是如此!」懷冰說:「我問你,假若你的一個親密到極點的好友,也愛上了柯夢南,你會讓嗎?」

我望着懷冰。

「不!」我說:「絕不可能!你呢?你會讓掉谷風嗎?」

她想了想,也搖搖頭。

「所以,」她說:「我們都沒有彤雲偉大。」

「不能這麼說,」我不贊同的說:「你忽略了人性,彤雲這麼做是不合理的,如果這其中沒有別的隱情,彤雲就是個大傻瓜!」

「人有的時候就是很傻的。」

「但是,彤雲是個聰明人。」

「就因為是聰明人,才會做傻事呢!」

我愣了愣,懷冰這句話彷彿哲理很深,粗聽很不合理,仔細一想,卻有她的道理在。我不說話了,我們默默的走向車站,我心裏恍惚不定的想着,我們這一群人都不笨,都是聰明人,是不是也都會做些傻事呢?

我們到了醫院,祖望住的是二等病房,一間房間兩個床位,但是另一個床位空着,所以就等於是一個人一間。我們去的時候,谷風已經先在那兒了,無事忙和水孩兒也在,另外,就是彤雲和紫雲姐妹。祖望的父母反而不在,大概因為我們人多,他們又要上班,就不來了。我們一進去,就把一間小房間擠得滿滿的了。

祖望躺在床上,腿已經上了石膏,頭也綁了紗布,手臂上也纏着繃帶,看樣子這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好在沒有腦震蕩什麼的,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神志十分清醒。

「瞧!又來了兩個!」無事忙看到我們就嚷着:「祖望,你簡直門庭若市呢!剛剛一個護士小姐抓着我問,你是不是交遊滿天下,怎麼朋友川流不斷的!」

我們走到床邊上,我問:「怎麼搞的?祖望?」

祖望苦笑了一下,笑得凄涼,笑得苦澀。

「天太黑,我看不清楚路。」他低聲說。

紫雲坐在床沿上,痴痴的望着祖望,聽到這句話,她眼圈陡的一紅,忍不住的說:「什麼天太黑?好好的去喝酒,又不會喝,自己找罪受嗎!何苦呢?」

她的眼睛閉了閉,再揚起睫毛時,已經滿眶淚水,祖望注視着她,他的臉色變了,用牙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他的眼光溫柔的停在她的臉上。然後,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上的手,像安慰孩子似的說:「我根本沒什麼關係,紫雲,我很快就會好的,真的,紫雲。」

經他這樣一安慰,紫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猛然間撲倒在他床邊上,「哇」的大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似乎把她所有的痴情,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焦慮和擔憂,都藉這一哭而發泄無遺了。祖望大大的動了容,費力的支起了身子,他撫摩着她的頭髮,一疊連聲的說:「怎麼了?怎麼了?紫雲?我真的沒什麼呀,你看,我只不過傷了點皮肉呀!噢,紫雲!」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頭,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濕潤了。彤雲站在床邊上,目睹這一幕,也不住的用手擦着眼淚,但是她的唇邊帶着笑,分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然後,我們忽然醒悟到應該退出這間房間了,我對懷冰和水孩兒使了個眼色,拉着彤雲、谷風、和無事忙,一起悄悄的退出了房間,留下紫雲和祖望,讓他們好好的哭一哭,好好的訴一訴。無事忙為他們關上了房門,站在門口說:「我要守在這兒,幫他們擋駕別的客人。」

一個護士被哭聲引來了,急沖沖的要衝進病房裏去,無事忙一把攔在前面,笑着說:「別去,小姐,裏面沒事!」

「有人哭呢!」護士小姐說。

「你沒聽過哭聲嗎?」無事忙笑着問:「別去打斷她,這眼淚是可以治傷口的,比你們的特效藥還好!」

那護士莫名其妙的望着我們,搖了搖頭,又莫名其妙的走開了。我們大家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禁不住的微笑了起來。

我拉了拉彤雲的袖子,低低的說:「我要審你,彤雲。」

我和她離開了大夥,走下醫院的樓梯,來到醫院前的大花園裏,站在噴水池前,我說:「你想做聖人嗎?彤雲?」

「想做凡人。」她說,安安靜靜的望着水池中的荷葉。

「你真不愛祖望?」

「我告訴過你。」

「你確定?你不會弄錯自己的感情?」

她抬起頭來,深深的望着我,好一會兒,她說:「最起碼,我沒有紫雲那麼愛他,我對他的感情早就不忠實了。」

「我不懂。」我說。

「我告訴你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確實跟祖望好過一陣,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我會愛上他的,會跟他結婚,會跟他過一輩子。可是,當有個男孩子闖進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變了。這證明我對祖望的感情沒有生根,也禁不起考驗。而紫雲不同,她從高中的時候起,眼睛裏就只有祖望一個人,從沒有對其他任何一個男孩子動過一點點心。所以,她才是祖望所該愛的人,她才是能給祖望幸福的人。你懂了嗎?藍采?」

「還是不太懂,」我凝視她,她的眼光熱情而坦白。「你是說,你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

「不是我和另外一個人戀愛了,是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但是,這已經是過去了。」

「圈圈外的?」

「圈圈裏的。」

「誰?」

「你難道不知道?」

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兩人誰也不說話。然後,她灑脫的一笑,用手拍撫着我的肩膀,故作輕鬆的說:「別放在心裏,藍采,這事早就成為過去了,每個女孩子都會做一些傻氣的夢的,是不是?何況,在我們這個圈圈裏,有幾個女孩沒有為他動過心呢?除去一片痴情的紫雲,和永不會戀愛的何飛飛以外。」

我垂下頭,水池裏的一片大荷葉上面,滾動着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映着日光,那小水珠閃爍出五顏六色的光線。彤雲碰了碰我,說:「你對我的話介意了?」

「不,只是有點難過。」

「為了我?」她問,笑了。「別傻了,藍采。每個人有屬於每個人自己的幸福,你焉知道有一天,我不會比你更幸福?」

我抬起頭來,誠懇的望着她那對閃亮的眸子,握緊了她的手,我由衷的說:「但願你會!我祝福你!彤雲。無論如何,你在我的眼睛裏是偉大的。」

「別輕易用偉大兩個字。」她說:「我們都很平凡。不過,生命多複雜呵!假若我們每個人都像何飛飛一樣單純就好了!」她嘆息了一聲。

是的,生命多麼複雜,像荷葉上那粒滾動的小水珠,閃爍出那麼多五顏六色的光彩。但是,它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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