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莽莽苗疆,離京城有數千里遠。

這兒野林蓊鬱,山綠水青,大地浩瀚無邊,蘊涵着原始活力,與京城的華麗精緻截然不同。

莽林邊緣,有個地方,名為虎門口。

從數十年前,陸續有中原人士來此開墾,聚市為鎮,聚鎮為城,跟苗人交易、相處、通婚,久而久之,虎門口已成了苗疆最大的商城。

虎門口佔地遼闊,整座城以石板築成,在蒼鬱莽林中,如同一座堡壘,城內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隊人馬,遠從京城而來,風塵僕僕的來到虎門口。

這兒雖然地處苗疆,但不少中原商人,均不遠千里,來此採買商品,腦筋動得快的漢人,便在這裏蓋了客棧,往來的商旅,大多在此落腳。

為首的男人騎着一匹高壯的栗馬,身穿暗青色衣裳,看得出是上好的材質。

「五姑娘,到了」走到馬車前,恭敬的說道。

沈默。

車廂內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男人皺眉,再度出聲。

「五姑娘。」

還是沈默。

隨行的僕人走到車窗外,低低喊了幾聲,仍是聽不見迴音。

「呃,石總管,我想,大概連日舟車勞頓,五姑娘太累了!所以這會兒睡著了。」人們聲說邋.看着車廂上的軟簾!卻沒膽子去掀。

男人挑眉,扯起嘴角,而後伸出雙手,托住車廂的兩角。接着,他氣運雙臂,龐大的車廂,彷佛毫無重量般,瞬間劇烈搖晃起來。

「啊!石岡,發生什麼事?」車廂內傳來驚叫,軟簾中鑽出一顆小腦袋,錢貝貝滿臉睡眼惺忪,與周公的棋局,硬是被打斷。

石岡擱下車廂,一臉從容。

「沒事。」

「但是,剛剛車子晃個不停呢!」她又困又迷惑,低頭看看車廂,再看看面無表情的石岡。

怪了,剛剛真的晃得好厲害!

「五姑娘大概是作了噩夢。」

「是嗎?」錢貝貝困惑的說道。

「車內肯定睡得不舒服,不如等到入了客棧,您再好好休息。」石岡提議。

「喔,到了嗎?」她坐在車廂口,慵懶的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稍微梳攏如雲秀髮后,才輕盈的躍下地。

「是的,已經到了虎門口。」他恭敬的說道,走在前方,替錢貝貝開路,一雙內斂的眸子,不忘留意四下狀況。

掌柜眼尖,從那幾匹千里名駒、精緻華美的馬車,立刻猜出這些人肯定來頭不小。他火速上前,還吩咐夥計,將馬匹跟馬車都安頓妥當。

「客倌,是住店嗎?」他熱絡的說道,視線一轉到錢貝貝身上,靈活的舌頭瞬間打了結。

不只是他,就連客棧里的人們,瞧見門口那花容月貌的美人兒時,也像被勾了魂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吵雜的客棧,陷入一陣寂靜。

苗疆偏僻,不常有漢族的年輕女子走動,而錢貝貝的美貌,更是走到哪兒,都會引起騷動。

她窈窕嬌小.穿箸一件及地的鵝黃色斗篷,領口的白狐圈,圈箸那張精緻的小臉蛋。因為先前的小睡,秀髮微亂,添了一絲嬌佣。

水汪汪的眼兒、紅潤的唇,那五官不但美麗,還有着三分甜美、七分慧黠,讓人只瞧上一眼,三魂七魄就全飛了。

石岡還沒回答,身後就傳來清脆的叫喚,下了指示。

「先用餐吧,我餓了。」她說道,伸出白嫩的雙手,遮在紅潤的唇上,懶懶的打了個呵欠。

對自個兒容貌引起的震撼,她早已習慣,也不顧眾人的注視,逕自挑了張乾凈的桌子坐下。

石岡沒有作聲,在錢貝貝後頭站定,像尊門神似的杵著。

掌柜不敢怠慢,連忙吩咐上菜。沒一會見功夫,好酒好菜已擺了滿滿一桌。

「石岡。」她喚道。

「在。」

「坐下。」她還替他拿了雙筷子,擱在桌上。

「五姑娘,尊卑有分。」石岡淡淡的說道。他當了錢府數年管家,一向條理分明。

她翻了翻白眼,又拿了兩個杯子,分別擺好。「這不是家裏,沒那麼多規矩。再說,我可不要一個人用膳,怪悶的。」

「不行。」

錢貝貝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補上一句。

「這是命令。」軟的不行,她只能來硬的。

石岡的下顎微微一抽,這回,他不再吭聲,總算在她面前坐下。

他有足夠的經驗!知道錢家的女人有多固執,一旦下了決定,就難以更改。

「瞧,這不是很好嗎?兩個人一塊兒吃飯,比我一個人坐着吃,你站着看好多了。」她彎起紅唇,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容,滿意的舉起竹筷,品嘗著不同於京城的苗疆菜肴。

那雙水汪汪的眼兒也沒閑着,她睜大了眼瞧回去,沒有半點羞怯。反倒是那些男人,無法迎視如此清澈的眸子,心跳加速,立刻就轉開視線。

偏偏,有一雙眼睛,跟其他人不同。

那道目光格外凌厲,滿蘊著冷靜疏離,默默打量著,卻有着無比強大的存在感,令她覺得如坐針氈。

錢貝貝轉過頭去,看見了那個男人。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一身獵戶打扮,獨自坐在角落,桌前只擺着簡單的酒菜.一把老舊的獵刀,擱在桌上。在桌腳下,有着數張獸皮,以及兩、三條肉乾。

這男人無疑是最矯健的獵戶,光看他腳邊的收穫,就能知道,他的狩獵技術有多高明。

他的表情冷硬嚴酷,黑眸里的光芒卻格外銳利,充滿野性的活力。那雙黝暗的黑眸,非但看不出任何情緒,甚至深幽得難以看穿--

啊,就是他在瞧她嗎?

貝貝的注視,沒讓他轉開視線。他放肆的打量著,幽暗的眸子略略一眯。

「五姑娘,請別四處張望。」石岡的聲音響起。

小腦袋轉了回來,粉臉還有些微紅。

「為什麼?」她漫不經心的問,還惦記着那雙黑眸、那個男人--

「為了你的安全。」

貝貝蹙起彎彎的眉,總算收回視線,瞪着石岡的臉直瞧。

「我知道你拋下新婚嬌妻,千里迢迢,陪我從京城到了這兒找藥材,心裏肯定不好受,但也不用老是綳著臉啊!」

「屬下沒有。」他靜靜的否認。

「還說沒有,對着你這張臉,連飯菜都變得不好吃了。」

「五姑娘可以別看。」石岡簡單說道,低頭用餐。

是啊,她也想不看啊!

粉臉上擠出笑容,心裏卻咕噥個不停,抱怨大姊,派了這個悶葫蘆來。

唉!她早就該知道了,大姊扔下來的差事,肯定不輕鬆。

貝貝在錢家排行第五,從小精通藥理,專於耆黃之術,大姊讓她經營藥材生意,在京城的東市大街上,開了間「乾坤堂」。

「乾坤堂」,賣的是壯陽葯。

這類葯,不論古今中外,都令人趨之若騖。握有獨門秘方者,幾年內必成鉅富。大姊就是看出這一點,才辟了這間「乾坤堂」。

如花似玉的閨女,經營這種生意,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自然也能使活人閉嘴。當白花花的銀子,如流水般往「乾坤堂」滾來,那些閑言閑語,沒多久全成了羨慕的嘆息。

只是,幾個月前,東市的另一條街上,開了間「安平堂」。

京城內傳言,這間新葯坊的秘方,效果驚人。而後,病人們棄她而去,銀子也就像長了腳,全跑進了那家葯坊老闆的口袋裏。

大姊為了這件事,把她喚進珍珠閣。簡單的假代一番后,將地扔出家門,說是苗人善用奇葯,她得走一趟苗疆,找出能致富的藥方,否則不許回京城。

嗚嗚,怎麼辦?大姊可是說到做到,要是找不着好藥方,難道就一輩子困在這兒?

別的不說,石岡才剛新婚,她總不能連累他,讓新娘子在京城裏守活寡吧!

想到這兒,她的心裏,對這位臉色難看、卻仍盡忠職守的總管,浮現了那麼一丁點歉意。

「來來來,開心些,我讓你喝喝我的藥酒。」她撩開鵝黃色的斗篷,拿起腰間一個精緻的皮質小酒囊,拔開酒塞,室內立刻瀰漫着濃濃酒香,就連好幾桌外的酒客,都情不自禁的深吸一口氣。

「屬下不喝酒。」

「這可是我的獨門藥酒呢!」她瞪大眼睛。

這傢伙這麼不識貨?!在京城裏,她錢貝貝的藥酒,旁人就算花上萬兩銀子,都未必能沾上一口。如今,她不但免費奉送,還親自斟酒,而他竟板着臉說不要?

剛剛浮現的歉意,立刻消失得一乾二凈!

「屬下不喝酒。」

「不喝就不喝。」她喃喃說道,有些掃興,伸手把那杯藥酒端回來,倒進佔自個兒的小嘴裏,免得糟蹋了。

紅嫩的小嘴銜著杯緣,清澈的眼兒,卻忍不住又往角落飄了過去。

那個男人還坐在那兒,視線沒有移開。

他還在看着她,神態傲然.眼神肆無忌憚--

她擱下酒杯,粉臉驀然嫣紅。

怪了,藥酒是她平日就喝慣的,怎麼這會兒,竟會覺得心口又熱又燙?!

這回,石岡注意到了。

「五姑娘?」他喚道,看出她神態有異。

貝貝的臉兒更紅,視線盯着桌面,像是突然對茶杯起了莫大的興趣。

「唔,沒有,呃,我、我只是在看他們的穿着,又是刺繡,又是藍染的,好特別呢!」她胡亂編了個謊言搪塞。

掌柜正好走過來,以為她真的感興趣,連忙熱心的解釋。「姑娘,他們不是漢人,是苗人。」

「在這虎門口裏,漢苗兩族能雜居?」石岡問道。

「是的。」掌柜點頭。

「相安無事嗎?」

掌柜再度點頭。「當然。」

石岡挑眉,有些詫異。

「這倒難得。兩族相處,通常都是爭端不斷,先前不是聽說,西北方面,漢人屯墾區,出了屠殺血案嗎?」

「這裏不同。」

貝貝眨著雙眸,倒是真的被勾起了興趣。「怎麼個不同?」

「因為我們這兒有蠱王。」掌柜一臉驕傲。

「蠱王?」

「他是苗族的領袖,是他訂下規矩后,漢苗才能安然共處。就連這座虎門口,都是他監督建造的。」

啊,這麼說起來,在此地統馭漢苗兩族的,就是那個被稱做蠱王的男人?

那麼,這位蠱王,該是對苗疆的一切,都瞭若指掌的吧?要是有了他的幫助,這趟苗疆之行,說不定能儘快結束。

她一面思索著,一面轉頭,再度往角落看去。

桌邊空無一人,空留着酒杯與小菜,高大的獵戶,已失去蹤影。

只是,少了那肆無忌憚的注視,她沒有較為自在,反倒心中一緊,有些悵然,幾乎就想衝出客棧,追探那人的行蹤--

貝貝咬咬唇,強迫自個兒不再去想那高大的男人。她舉起小手,托著下顎,清澈的眼兒看向掌柜,問起正事。

「你說的那位蠱王,也在這城裏?」她問道。

「不,蠱王的住處,離這兒有好幾天的路程,要不是有他的首肯,尋常漢人別說到不了,根本找都找不着。」

關於這點,她早就耳傳過,苗疆地域遼闊,漢人接觸的部分,只是苗疆的邊緣。絕大多數的苗人,是躲在山林之中,甚少跟漢人來往。只是她沒有想到,擁有苗疆最大權勢的男人,竟也藏身在深山裏。

貝貝若有所思的點頭,從腰間拿出一錠金子,賞給掌柜。

掌柜捧過金子,笑得合不攏嘴,解說得更是賣力。

「蠱王不只掌管漢苗兩族,那些苗人還說,他百毒不侵,就連山中的走獸,都得聽他號令。此外,他的手中,還有着聖葯。」看在賞金的分卜,他連自個兒的祖譜都肯背出來。

一聽見那個「葯」字,貝貝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連忙往前傾身。

「仔細說說,那聖葯是用於何處?」

掌柜猛點頭,不敢有所保留。「一出人們說,那聖葯是天下毒物的剋星,沾過聖葯的人.從此不怕任何毒物。」

「真有道么神奇?」貝貝挑眉。

掌柜點頭如搗蒜,差點沒扭了頸子。

「姑娘,您出去問問,在苗疆,可沒人會質疑蠱王的能耐。」

「那麼,這座城裏,誰用過他手中的聖葯?」她問道,想從病人處下手,探探那聖葯到底有多神奇。

只是,這回掌柜的腦袋改了方向,開始左右搖擺。

「這倒沒有。」

貝貝瞪大眼睛。「既然沒人用過,又怎能知道他的葯管用?」

「那是蠱王家傳的秘葯,從不傳給外人的。再說,見都見不着他了,要怎麼跟他討聖葯?」掌柜說道,滿臉敬意。不難看出,在他心目中,蠱王的地位有多崇高。

她揮揮手,要掌柜退下,低頭想了.會兒,心裏立刻有了主意,那張小臉看着石岡,滿是興奮的開口。

「我想--」

石岡擱下筷子,回答得極快、極從容。

「不行!」

「我是說--」

「不行!」

「我--」

「不行就是不行。」

「找都還沒說話呢!」

「五姑娘肯定是想入山去,親自去見蠱王,問問那聖葯是否真有那麼神奇。」

「對!」她眼兒發亮,像兩顆星星。

「那麼,屬下也回答了。」石岡極為緩慢、肯定的重複。「不行!」

可惡!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擺在桌上,威脅的盯着他。「你難忘了,我這趟來,就是為了找藥方的。」

「屬下的職責,是保護五姑娘的安全。」他不肯讓步。

「你不想見老婆了?」

石岡的下顎抽動了一下。

她露出微笑,乘勝追擊。

「你想想,只要我能順利找到蠱王,拿到好藥方,咱們就能立刻回京城去。」她笑得十分甜美。

餐桌上一陣沈寂。

半晌后,石岡抬起頭來,表情恢復平靜。

「請五姑娘儘早休息,明日起,我們還要在城內尋找藥方。」他特彆強調了「城內」兩字。

該死,這個傢伙,腦袋怎麼硬得像石頭!?

貝貝火冒三丈,幾乎想用銀子將他砸出去。

只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她沒有傻到跟他硬碰硬。

她壓下怒氣,沒跟他爭論,反倒慢慢拿起筷子,端起木碗,用最優雅的姿態用餐,接着轉身上樓休憩。

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有了決定。

貝貝決定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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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滿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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